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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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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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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孝子(小说)

 

黄工换得飞快的两条短腿,刚走到铁路闸口,陵然刹住了。就在这突然刹住的瞬间,像天津大发面包车不能完全控制惯性似的,他的短小的身材在空中轻微地摇摆了几下,样子显得滑稽可笑。他扼腕看表,距开车还有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是他经过多次试验和长期实践得出的最准确无误的数据。往常,他都是五点四十分出发,赶六点十分,已松松翻翻地坐在西去的列车上了。可是,今天怎么会蹦出这趟货车呢?时间这玩意,像一部尚未填写音符的五线谱,全由人自己去填写。在黄工时间的五线谱上,总是填写得满满堂堂的,所以演奏出的乐章也多是像进行曲一类的快节奏。但他万没想到,连这快节奏也因这趟货车全被打乱了!他望着闸,口徐徐开过的货车,心里焦灼不安。按说,星期六——星期遛,这已成为大小机关不成文的规程,但他不能提前遛走,因为火车不能因他是个“一头沉”而改变时间表;他又不能不回家,因为小儿子一个星期的疑难问题等着他释疑解惑,父亲每周一次的针炙等着他用架子车拉着去治疗,老伴的“青春票夹”等着他的五元八角钱的车票填空补缺,更因为他兜里装的科里“吃空名”分得的三百二十一元钱正钢嘣钢嘣响着催他快点回家向老伴表现呢!

货车终于过去了,左冲右撞,总算冲出黑鸦鸦的人群。为了提高保险系数,他狠下心,叫了一辆三轮车。“豁出去了,权当没那一元钱的零头!”临上三轮车,他还赌气似的喃喃自语。

这已成为他聊以自慰的一句口头禅,也是他每当精神发生倾斜时的一种自求平衡的法则。他五十年代末高中毕业,先在公社当了三年农技员,后又考上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专署农林局工作。按规定,三年农技员应当按连续工令计算,但不知是他不懂还是劳资部门疏忽,反正这三年工令至今也没续上。大家都为他愤愤不平,他却蔫不溜秋地说:“权当这三年当兵了!”后来晋升工程师名落孙山,他又是那句话:“权当没念大学!”再后是两次百分之四调资,初评时都有他的名字,谁知未了又莫明其妙地被刷掉了。他好似抹去眼眵一般说得更轻巧:“权当公家压根就没这个百分之四!”最后一次晋升工程师,要不是硬杠杠,恐怕现今也没他的份儿。工程师算是评上了,轮到转家属户口,他恰好在山区蹲足,错过机会。等他知道后,仍自我解嘲地道:“权当我还不是工程师!”这次可惹恼了众人,本科同仁不再惋惜和同情,进而发展成恨,恨铁不成钢,恨他不是个男人。

助手小刘敲着桌子嚷:“权当,权当,权当你还没出世!”

小刘的话太伤了黄工的自尊心,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动了肝火,把手中的计算器往旁边一推,屁股一趔,短腿上蜷,蹲在四条腿特意加高了的椅子上,气咻咻地道:“这娃,你咋能这么说呢?”

“怎么,我这话不对?”小刘搓搓手,翘起A型鼻头,毫不相让。“按你的理论,权当不是工程师,权当没念大学,等等等等,再往前推,不就等于没出世吗?”

黄工噎住了,屁股在椅背上蹭了两下,然后双手抱腿,好似即将分娩的胎儿,无可奈保地摇着头:“好好,权当你年纪比我大,权当我是你的助手……”

本室同仁轰堂大笑。

想到此,他也忍悛不禁地笑了。笑声吱吱吱的,蹬车人误以为轮胎跑气,忙跳下车,压压胎,看看汽桩,嘴里嗯嗯两声,又跳上车向前蹬。蹬不多远,又听见吱吱声,再下车,再压胎,再看气桩。如此重复多次,总算到了站,付了钱,等赶到售票处时,晚了一步,窗口已关,车离站了。

“妈的!准是招这笑的灾了!”他嗫嚅着,不敢再笑,心想,只好乘晚上十点的车了。

前面已经说了,在黄工时间的五线谱上,从来就没有休止符,所以平常他根本没有时间逛大街,即使是每周往返一个来回乘车也是紧张的“快三步”,买票——进站——上车,环环紧扣,更无瑕多看车站一眼。今天倒好,要等四个小时车,这对他无异于坐牢,是过去任何一次“权当”也权当不了的。为了填补这段时间的空白,他决计到车站!”场转转,开开眼界。不是么,现在提倡下海,但海是什么样子,他却从来没想过看过也一窍不通。他的灵魂、神智和意志的插穗全都扦插在全区十多个县的山山水水和一沓沓图纸资料表格之中。他把自己的职业看得很神圣,其效益是那些下海打捞珍珠者所无法理喻的。当初,老胡停薪留职办物资公司时,就死缠着要他跟他一起干,他婉言谢绝,并表示他可以千方百计把他走后撂下的那份工作做好,也是对他这位即将提拔为科长的老同学在道义上的支持。果然,老胡干得不错,成了全局人人眼红嫉妒的暴发户。所谓“吃空名”就是老胡未领的工资奖金等,只半年,全科每人就分得三百二十一元,这样的实惠使黄工真有点既得利益的沾沾自喜。可是,就在前几天,老胡聘请他当他公司办公室主任时,他再次婉言谢绝了。这不是他对下海这件事有什么成见,而只是觉得自己无论性格或素质,都不是搞这事的料。“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他认定自己是吃皇粮的坯子,改不了。谢绝老胡聘任后,他的心却总是猫抓抓的,好似丢了什么又执拗地寻找什么,本能和欲望时刻在摇撼感情的大树。特别听到和看到一些个体户、停薪留职者等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时,这种无名的冲动折磨得他人都瘦了一圈。但他不愧是工程师,终于用难以更改的公式定理和钢筋混凝土般坚强的思维定势堵住了灵魂深处突然掀起的冲天巨浪。性格钳制了本能,理智战胜了欲望,那个“权当”的理论又使他在冲天巨浪中完成了感情的平衡和生命的超越。他忙不迭暗道:“不能下海,不能丢了皇粮!”这么决定后,尽管本能的毛毛虫还不时在心中抓抓挠挠,但他也不曾动摇,而是产生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即动员老伴“上山”搞个体。他知道,老伴年轻时也是一方红角儿,曾在公社缝纫部主事,人称“万能剪”,要是给她办个执照,弄个服装店,不是更费省效宏吗?日见上涨的物价造成经济拮据的缺空不是也有个补头了吗?这个念头已在他脑海盘绕了好些日子,他没有急着告拆老伴是因为他还想再了解一些信息行情。所以,所以……今天正好,四个小时,还不够调查了解和分析论证的吗?

车站!”场人山人海,他穿行其间,就仿佛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这儿摸摸,那儿蹭蹭,两条短腿换得飞快,屁股下总标志着脚的单括号。稀疏的眉毛下两潭灰褐色的秋池,把眼前的一切色彩和喧哗都幻化成瞳仁中的一瞥惊异和嗟叹。呶,那!”告牌和霓虹灯太夸大其词和故弄玄虚了,那书报亭和画廊太矫柔造作和赤裸了,那摆地摊的魔术师太哗众取宠和招摇过市了,那油头粉面招徕旅客的旅店的女招待太卖弄风情和令人肉麻了,那琳琅满目的各色店铺太娇艳浮躁和狡黠刻薄了……在他眼中,唯有那一间间服装店才使他感到亲切和信赖。他在无数个花色品种的服装海洋中忘情游弋,从颜色款式、尺寸号码、布料质地,到价格销路等,都打问得很详细。那些小老板高兴得直呼他是上帝财神爷,但当看到他未花分文便轻而易举掏走一大堆信息情报换着两条短腿就走时,又都恶狠狠啐口水,骂他是“矮丰三号”或“半截人”。

矮丰三号也罢,半截人也罢,我们的这位“权当”理论家全不在乎这些呢!经过一番市场调查和分析论证,他心中已形成一个发家致富的大思路,甚至把招牌的名字也想好了,就叫青春服装店。一想起“青春”这两个字,他心中便涌起不尽的春潮,仿指又回到三十年前那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啊!青坪镇!就在镇政府斜对门的那间小小服装店,有一位念农业大学的小伙子正心花怒放地向它走近。他清楚地记得,头一次,他扯了一米一的布料,让那位留剪发的胖大姐给他做一条裤子。胖大姐量了尺寸,看了看他矮小的身材,突然吭吃笑出声:“同志,你的布咋扯得这么多?”他被问懵了:“人都说,做裤子要一米一的布料。”胖大姐又瞧着他的腿,没敢再笑:“但你只要八十公分就够了。”他忙说:“剩下的布我不要了,你们看着办。”谁知过了几天,他去取裤子时,胖大姐竟用剩下的布给他做了件背心。他一试穿,尺寸很合适,身上舒坦极了。他不但佩服胖大姐高超的技艺,而且心上不免漾起一层幸福的情波和对异性的亲怩之情。从此,这两颗有意无意、不知不觉被爱情之箭射中的心,便被“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这一中国传统方式,紧紧地拴在了爱情的十字架上。

他也清楚地记得,结婚后第二个月的一个星期天,他没有回家,她就一直在火车站等了他一夜。等他第二个星期天回家时,她生气了,像审特务似的连天挨日地盘问他上个星期每天的起居行踪。他说他因公出差。她不信,要证据,要车票。车票这玩艺,很能说明问题,公安人员常常根据它破获一件件大案要案。她很机灵,便约法三章,他每个星期天往返的车票,一律交她验收保藏,并贴在一本取名“青春夹”的本子里,以此来检查验证他对爱情的忠贞程度。迄今,“青春夹”已有了十多本,摞在一起,比他念大学时课本还要厚……

黄工拿着未剪口的车票,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就这么想着想着,由“青春夹”想到“青春服装店”,心中充满幸福和冲动,狠不得马上把这忠贞的信物交给她,把这致富的计划告诉给她。

“裤子,毛料裤子,折本大甩卖,为数不多,要者从速,便宜趸卖!

黄工正沉溺在他那忠贞信物和致富计划的情波之中,突然门口走进一个青年,手抱一捆服装,抄着辣味实足的川语,不住地叫卖着。刹时,有几个人便围了上去,指指划划地看质地问价格。黄工心里一动,也凑了上去,用手揣摸衣服,又要过青年的烟头,烧了一缕脱絮的线头,眼睛就亮亮的生疑。

“怕不是纯毛吧?”

“嗨,还是这位大叔识货,是内行!”四川青年对黄工大加赞扬一番后,坦然笑道:“不骗你老,这是混纺的,一条才五元钱,还不便宜?我们是成都大东亚服装厂的,来陕西做推销!”告,只剩这四十条裤子,等着赶车,所以廉价出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青年说着把散放的一条裤子抖落开来,指着商标又是一阵介绍和赞赏。黄工仔细看了商标、尺寸和式样,还放在包扎得四方四正的包上比了比。这时有两人已从青年手中接过衣服包,就要掏钱成交。青年忙夺过来,一派江湖义气的口吻:“这位老者说得早,应先尽他要。那俩人还不依,拉扯着,并不屑地说:“瞧他那样子,买得起吗?有那么多钱吗?”

霎时,不知是黄工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还是他意识深处潜藏已久的那个念头突然暴发,只见他两脚一跺,头颅高扬,像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那要样庄严郑重地声明:“我买!我有钱!”

两个竞争对手噎住了。四川青年忙为黄工清点数目:“共四十一条,二百另五元。看你老者是个诚实人,那五元就免了,付个整的,二百元。”

黄工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然后又坐回长椅,心里还盘算着一条赚两三元为“青春服装店”开业大优惠充满胜利的自信与欢乐。蓦地,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像合闸似的接通瞬间中断的意识的电流,无意间抬头发现四川青年和那两个竞争对手早跑得无影无踪了。他脑子噌的一下,知道大事不好,忙打开衣包,抽出一条裤子,在身上比试。他傻眼了门口裤子又窄又短,裤腰只够到他的裤裆。他又抽出几条比试,条条都如此,只配作三岁孩童的尿裤。他知道上当了,忙把衣服包扎好,用提包挡着,生怕人看见似的,匆匆走出候车室。门口有几个人看着他,讪笑着,似乎嘴里还哼哼了几声:“半截人,半截裤……”

他把衣服放在!”场栏杆的台墩上,想冷静思考一下,也希望偶然能发现那个四川骗子。“权当……权当……”他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补救办法和“权当”的平衡借口。正在这时,几位农民向他走来,其中一位年长者把衣服包仔细码了一遍,然后问:“卖吗?”

“不卖”。他上了当,不忍心再去骗别人。

“换东西吗?”对方仍不愿放弃。

“换啥?”他觉得以物换物还说得过去。

“皮袄筒子。”听得出甘肃口音,真诚豪爽。

“咋换?”

“你先去看看货再说。”

黄工的短腿又迈出了速度,跟着甘肃老乡来到一家小旅馆。对方拿出一包皮袄筒子,还有几件背心。他认真地查看着,那毛,虽没有九道弯,也不大白亮,但很长,很柔软,用手一捋,掀起一层细浪,宛若三月春风一般清爽舒坦。他喜出望外,心想,既便换一件,也算个正经东西,总比这捆没用的半截裤强得多。

长者看他满意,便道:“质量没问题,你说个数吧!”

黄工哪懂得什么市场行情!他只知道十几年前,他曾托人在宁夏给父亲买了件二毛筒子,比这些货稍好些,一件就九十元。只可惜,刚要让老伴给褂个面子,想不到父亲突然病了。没钱治病,只好又原价卖掉了。之后,更没有力量给老人再买皮袄,这已成为他久感内疚的心病。今天,他没有奢望,只想给父亲还了这个愿。于是他便不无机智地道:“我不懂行情,你们凭良心看吧!”

长者道:“好,要我说,你就在这堆货里随意挑三件吧!”

“三件?!”黄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极力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向对方说:“好的,我就挑三件,你们也请点点我的裤子。”

对方很慷慨,没打包,也没点数,就把三件皮袄交给他。黄工很利落地把皮袄筒子卷起,塞进一个大提包,象做贼似的匆匆逃离。

出了门,黄工两条短腿好似安装了加速器,屁股后一对对脚的单括号换得飞快。他唯恐那甘肃客反悔,唯恐又碰上四川骗子,便一口气跑到剪票口,凭借人小腿短,毫不费力地混入其他车次的旅客队伍,提前进了站。

直到坐上车,直到列车徐徐开动,他还觉得这事大有蹊跷,但自己并没吃亏,便有了稍许安慰:“嗨,权当给老父亲尽孝呢……”

多少天过去了,黄工还一直在想,那几位甘肃老乡明知那些衣服质量有问题,也明知三件皮袄比四十件“半截裤”的使用价值大得多,却为什么慨然与自己交易呢?那些“半截裤”卖了没有,是亏还是盈?他更弄不懂,四川青年一个激将法为什么就足以使自己甘愿去上当,自己上了当又去骗人(他执拗地认为甘肃老乡上了他的当),而人为什么又都乐意上当?这其间难道还有诸如剪刀差一类奇特的赚钱的窍道吗?他弄不懂,觉得如今这世界和人都捉摸不透,不可思议。但不管怎么说,那三件皮袄的质量绝对不赖,在家乡一带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三件皮袄,他分别送给父亲、岳父和姑母。他们先后各自褂了面子,配了毛领,披在身上在村里一转,立即博得一片赞扬声,都夸黄家出了个大孝子。有人还说他停薪留职办起皮毛加工厂,生意已做到波黑和冰岛。

黄工哭笑不得。他并没有办什么皮毛加工厂,就连“青春服装店”也没给老伴说就在他脑中自生自灭了。他仍忠于职守地吃公家的皇粮。不过这一年情况不错,下半年“吃空名”分得二百元,老胡又慷慨解囊为全科每人赞助三百元,加上奖金等杂七杂八,额外收入共计一千多元。这年春节过得很红火,家里门庭若市,连多年已不出门的老姑也让孙子拉架子车把她送来了。她逢人就指着身上的皮袄夸奖:“一辈子没穿上儿子买的皮袄,却享了侄子的福。”父亲也扯开衣衿,和老姑比试毛色,口里不住赞道:“瞧这毛,多柔,多光,绝不亚于我原先的那件宁夏九道弯儿!”岳父是位退休教师,总是在道德的大树上寻觅孝悌的青果,滔滔不绝地演说他的一套理论:“孝是人类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到了共产主义也经久不衰。但孝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不同的物质层次,也就有不同孝的表现形式。像现在,进入现代文明时期,孝的层次也不同一般。想想看,一次买三件皮袄,孝敬三位老人,反正我这一辈子是没经过的……”而更多的亲戚邻居却对这些理论不感兴趣,只等着机会托黄工给自己也买件皮袄或给儿子在他的皮毛加工厂找个临时工。

而此时,黄工还在里屋接受老伴爱情忠贞程度的审查。一本本“青春夹”摆了一炕,近三十年的车票犹如群星闪烁,像一幅极抽象的西方印象派画。检查的结果,本年度共缺少四张往返车票。尽管小刘写证明说这两个星期天他和黄工出差,但老伴仍半信半疑。

“那么,你咋比小刘他们少二百元?”

“买皮袄了。”

“为啥当时不给我说明?”

“情况复杂,一时难以说清。这二百元,权当给老人家尽孝呢!”

老姑还在屋里喊:“还尽啥孝呢!大侄子,光这皮袄,就是忠孝牌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父亲说:“嗯,是个孝子。”

岳父附合:“嗯,是个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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