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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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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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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小说)

一座大院,周围是菜地,中间由十几间瓦房围成一个小广场。两棵梧桐树,枝叶茂密,遮掩了半个场院。树下一方石桌,围坐着四个人。月光从梧桐叶隙间筛下,筛在他们头上、脸上、背上和桌面的酒菜上。

“端哇,都端哇!”

“对对对,端起端起!”

其中三人,蛮子、白条、瘦老头,每人手中各端一个黑瓷碗,碗里盛满酒,齐唰唰站起来,把碗伸到邱永库面前。

小邱感激地瞧瞧大家的脸,又瞧瞧桌上自己的酒碗,心里局促不安。

“端哇,甭趾崴!”瘦老头有些激动,一激动小眼睛就频频翻闪。

“是哩是哩,跐崴啥呢嘛!”白条掉了一颗门牙,张口就漏气。

“快哇,肉都凉了!”蛮子牛眼总不离那盘粉蒸肉。

小邱只好端起碗,手微微颤抖,给桌上酒了几滴洒。

蛮子忙放下碗,猫着腰,嘴很自然地嘬成一个小喇叭,捱着桌面,“吱喽”一吸,洒掉的酒液就像一串珍珠,倏的全滚进他的大嘴里。瘦老头黑着脸,直拿小眼睛窝他。白条左手的酒碗几乎挡住小邱视线,右手却暗中动作,狠捅了蛮子屁股两下。蛮子牛眼左右咕碌,咂着嘴,直呼“这酒好”,复又端起碗,浑身酒胆。

四个碗同时举起,一个碗里一颗月亮。

“哎哎,”瘦老头清清嗓门,“为咱们第一个大学生……”

“不是大学是中专。”小邱随声纠正。

“大学中专一样,都是吃食分子,大家说是不是?”

“是哩是哩,咱这五凤岭,还从没有个吃食分子哩!”

“我文盲。”

“我蒙学。”

“我么,叫我念书不念书,上树逮雀灌黄鼠。小学三年,回家打牛后边。鸡蛋大的字,能识个斗儿八升。”

“肉凉了!”

“好,为五凤岭苗圃有了第一个吃食分子,干杯!”

“干!”

四个黑瓷碗聚拢,碰出“当”的一声清脆。四颗月亮有三颗被吞下肚子。

小邱歪着鼻子,艰难地在碗边一抿,呛得直咧嘴吐舌头。

蛮子开始向粉蒸肉发起进攻。

白条摇头晃脑品评酒的成色。

瘦老头夹起一块红烧兔肉,硬塞进小邱嘴里:“别急别急,吃块肉,垫垫底,坐下慢慢喝。”

“嘿嘿,虎子今天这粉蒸肉好,嫩,米粉少。”蛮子一边大吃大嚼,一边滴滴叫好:“吃食小弟,抄,快抄哇!嘿嘿,你看我,到如今还不晓吃食同志贵姓?”

“油茶脑子!”瘦老头瞪了蛮子一眼,“姓秋,秋天的秋。小秋同志,一到秋天,咱这五凤岭遍地是宝,吃不尽,用不完,真是个宝盆盆、福窝窝!”

小邱笑道:“可是,我不姓秋。”

小眼睛凝住了:“那姓啥?”

小邱解释道:“乒乓球的乒乓少一点,再多个耳朵的邱。六四年学大寨,修水库,所以叫永库。”

蛮子:“乒乓球多个耳朵,敢情是肉丸子!”

白条:“这货,猫吃浆子光在嘴上抓!”

蛮子:“你不嘴上抓就滚,别吃!”

瘦老头:“一个槽上拴不下两个好叫驴,又踢又咬!小邱,山野粗人,别见外。”

小邱被这怡然自乐的气氛所感染,心情变得随和多了:“哪能呢!各位热情豪爽,待我如同亲人,我深为感动。家父病居在此,免不了麻烦大家,还望各位多方包涵。”

“好了好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么!”瘦老头突然想起什么,忙转道:“嗨,我真昏,竟忘了介绍。我,你只知姓,不知名。我叫胡大顺,五十又六,肖河湾人,苗圃元老,三十年了,一直管着,有啥困难就吭声。他么……”

蛮子抢道:“本人姓马名满,脾气暴躁,生性野蛮,人叫蛮子,零四八团上士班长,进过藏,平过叛。提起咱零四八团,嗨,没的说!彭老总亲自授过锦旗。那天进驻拉萨,围歼一股残匪,我刚绕过一个古堡,突然‘嗖’的一声,回头一瞧,我的妈呀!原来耳朵被冷枪打穿,只剩下一条细线连着,叽哩咣当吊在肩头。我一时气急,将耳朵一把拗下,装进衣兜。心想,等战斗结束用胶布粘粘,还不一样管用?谁知三天过后,耳朵早臭了,无论咋样也粘不住。这不,现在还少半个耳朵。”

“别吹你的五马长枪!”白条瞪着眼,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咋不说你扒藏族姑娘裙子受处分的事?”

马满给小邱扭下一条鸡腿,递过去,自个唏唏溜溜地啃着鸡头:“吃,边吃边说。嘿嘿,那时,藏胞乱俗,媳妇姑娘,不管跟前有人没人,裙子一转,就蹲下屙屎屙尿。那天,我在街上执勤,见一位姑娘蹲在路口。我以为她摔倒了,就过去搀扶。她死活不起,我觉得奇怪,就扒她裙子。妈呀!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原来她是蹲着撒尿呢!就因这,撤了上士班长,实在冤枉。白条,当时多亏你们连指导员,正好路过,一再证明,才算从轻发落。不然,更难说清,弄不好,还得上军事法庭办罪。”

白条:“少说也得蹲三年牢!”

小邱问白条:“你也进过藏?”

白条介绍道:“也是零四八团,只是和蛮子不在一个营。我姓白,高条个,生下就尺半长,故叫白条,党员,支部书记。”

马满扑哧笑了:“就你我两个党员,还支部呢,连个小组都不够。”

白条认真地:“不管支部还是小组,总之我管党的事。小邱,你是党员吗?”

小邱微笑着摇摇头。

白条:“以后要求进步,写申请就交我。”

小邱认真地点点头。

胡大顺啃完一块骨头,顺手把啃过的骨头扔给蹲在一旁的狼狗飞飞,然后揩手道:“两个党员,还有我这管上,再加上邱技术员,就是苗圃的领导核心。以后要精诚团结,把苗圃搞好。小邱,大家寄希望于你呢!”

小邱不好意思地说:“不敢不敢,我年轻无知,再者学水利,对育苗不懂,还望大家多指教。”

“甭谦虚,瞧谁和谁呢,是不是?吃,快吃快喝。”马满说着就去端碗,这才发现没了酒,便拎起瓶子乱摇,牛眼咕碌着直打旋。“嘿嘿,没酒了!头儿,今天咋搞的,没喝酒就完了?”

胡大顺看看小邱,不好意思地:“小邱,快喝!这大一会儿,你的酒咋还满满的?”

马满恼了:“我说头哇,瞧不起小邱还是怎的?太小气了!”

胡大顺悄声叽咕:“喊甚?就买了一瓶。”

白条怂恿马满:“把你的酒贡献出来。”

马满直摆手:“我没有,敢发咒!”

白条不依:“再有呢?”

马满眼睛瞪成两个鸡蛋:“再有,算我是地上爬的四条腿!”

白条站起来:“我拿去了!西凤,两瓶。”

马满明知机密暴露,慌忙阻拦:“算了算了,小邱不会喝酒。吃,吃哇!”

白条寸步不让:“不行,你才瞧不起小邱呢!”

小邱忙推谢:“谢谢大家,我实在不会喝酒,看,一碗酒还剩多半。”

白条仍然坚持:“不行!这家伙凭一张大嘴,见谁吃谁,从不出血。今晚欢迎小邱,皆大欢喜,非让他出血不可!”

马满被激得坐不住了,站起来道:“好好好,为了小邱,我慷慨解囊。明晚,该白条作东不是?”

马满果然从房子拎出一瓶红西风,用火柴在瓶盖上一点,咝的一缕青烟,然后拧拧,刹间飘出一股醇厚的芳香。他端起小邱未喝完的酒,一饮而尽,又重新给四个碗倒满上等的西风佳酿。“不瞒大家,这两瓶西风,还是找老战友走后门买的。我想拜托县医院妇科主任,给我收留一个私生女。”

白条:“龟孙子,两个娃了,还想要?”

马满诡谲一笑:“两个光葫芦,没个女子,以后孙子连姑都没有。”

胡大顺严肃地:“党员,不要违犯计划生育!”

马满毫不在乎:“没事,领养的,不算违犯政策。”

四个碗重新倒满酒,四颗月亮又怦然在碗中跃动。

小邱呷了一口,觉得头有些晕,站起来就要告退:“我去看看父亲。”

胡大顺拦道:“尽管放心,有虎子陪老人呢!”

小邱推却:“我实在不能喝了。”

马满拉小邱坐下:“小老弟,提前退场,就是瞧人不起!”

邱永库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觉背后掠过一阵凉风,接着传来山泉般的叮咚声:“马叔真是!人家刚来,又不会喝酒,为啥非得醉倒现丑不成?”

大家扭头看时,才发现胡大顺的大女儿银杏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小邱背后。

银杏把茶壶茶杯摆在桌上,如玉盘落珠似的倒了四杯浓茶,最后端起一杯递给小邱。

“别理他们!给,喝杯茶,好解酒。”

小邱深深感激这位小妹,接过茶,轻轻呷了口。

马满醉醺醺地嘟噜:“银杏,来,马叔敬你一杯。”

银杏嘴一呶:“我才不喝那迷魂汤!”

白条提醒银杏:“银杏,给你小邱叔叔敬一杯。”

银杏向小邱道:“小邱哥,你喝茶,别上他们当!”

白条大惑不解:“噫,怎么叫哥?”

银杏吓了一跳,脸就烫,心怦怦跳得剧烈。是呀,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称呼呢?是说漏了嘴,还是一种心理作用?说不清,也没必要说清,时间更不容她细思深究。但又一想,既然能这么叫,总能找出一条入情入理而又不失脸面的理由。

白条还在揶揄:“说呀,为啥叫哥?”

马满不得要领地瞎起哄:“这不就乱班辈了么?”

银杏踌躇片刻,不显山露水地淡然一笑:“你们叫他小邱,即然小,咋不该叫哥呢?”

白条和马满噎得目瞪口呆。小邱也像一块石头落地,放下心,缓缓地舒了口气。

胡大顺不知其中端倪,随口纠正道:“应该叫叔叔。只要和父辈在一块工作,年龄再小,儿女也得把人家叫叔叔,这是班辈,绝不能乱套。”

银杏不以为然地反驳:“是哪份文件规定的?怕又是你的土政策吧!”

胡大顺怒道:“死女子!没大没小,还不快点走开!”

白条仍在揶揄:“对了,还是叫哥亲切,有利团结友爱么!”

银杏嗔怒道:“就亲!人家离开城市,来到荒山野沟,还兴许你们欺侮?”

马满被银杏的话唬住了,就直呼:“吃菜!小邱不能喝,那就边喝茶边吃菜!”

胡大顺向女儿下了最后通牒:“好了,小邱不喝就不喝。银杏,你走吧,回去睡觉!”

银杏向小邱点点头,嫣然一笑:“当心,别上他们的当!”

邱永库感动极了!从傍晚到眼前,只短短几个小时,这位陌生姑娘却在他心中留下隽永和深刻的印象,几乎使自己忘却过去的痛苦和哀愁。他太感谢这位小妹了!他望着她的背影,目送她消失在一排冬青后,心中突然漾起一层细微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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