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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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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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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空巢(小说)

他睁开眼,摸摸被窝,老伴早走了。

四室一厅的屋子静悄悄的。他没挪窝。席梦思床被压下个大坑。他头枕在床的软靠背上,像一条搁浅的鱼。他眼皮松弛着,两眼眯缝着盯向天花板。铬合金镶框的漂亮的壁纸,使满屋顿然生辉,显示出高档位家庭的一切辉煌和典雅。他心不在焉地数着铬合金菱形镶框:从北到南,一二三四五六七……二十八个。自西向东,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十五个。然后心算:五八四十,二五一十,一八得八,一二得二;零加零得零,四加八进一余二,一加二再加一得四,共计四百二十。他反复数了三次,算了三次,得数全都一样。他暗自吃惊,心想道:“嗨吓,机器没坏,不要紧!”

他将目光转而投向豪华的枝型吊灯,上面大小二十四个荧光灯泡,在一串串珍珠玛瑙的攀援下,犹如一艘出海远洋的舰艇。饰物上的珍珠玛瑙(抑或是根本不值钱的有机玻璃球球)被阳光一照,闪射出五光十色的异彩,刺得他眼睛直流酸水。他谙熟当今家用电器和装饰材料新浪潮对家庭带来的巨大冲击,更佩服那些变着法儿营利的厂商如此高明之至,用心良苦,竟使花样翻新得让入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他这么想着,脑子又出现一个问号:这上面到底有多少璃璃球球呢?于是他兴趣骤来,挪挪身子,又一串一串地数起那饰物上的玻璃球球,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叫石庆川,六十有余,原也耳不聋,眼不花,眉毛浓得振人,头发黑得精神。三年前,当他即将卸任渭河纺织厂厂长之职在与外商签订完最后一份合同时,竟从楼梯上跌倒。当时多亏发现及时,车辆方便,即刻送往医院,昏昏迷迷地直躺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他刚睁开眼,就大声叫嚷他没病,要出院,要回家。从此之后,他就回到这个四室一厅的家中,再也不去厂部上班了。起初,他的精神蛮好。两儿一女,欢欢喜喜,吵吵嚷嚷,倒也充满乐趣。只是后来,儿女们都像出巢的鸟儿一个接一个地飞走,他才慢慢沮丧起来,脾气变坏,身体明显不支了。大儿婚后三天就搬去住了小儿妈妈房。二儿考上工科大学,学院就在本市,他却宁肯住学生宿舍也不愿回家居住。女儿更是不可思议,招干本可留城,她却主动申请去了外县。家里空空的,只剩下他和老伴。臭裹脚!他这么称呼老伴。她竟也有了新欢,练上气功,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去公园甩胳膊蹬腿,无奈不得要领,一个月后走火入魔,只好送进精神病院,医治三月才愈。出院后即改换门庭,又投靠赵倩男舞刀弄剑,真乃疯颠!他对此嗤之一鼻,去哉去哉,暮年所求,无疑一清静。如此你动我静,静中克动,以静求安,各得其所,倒也相得益彰。只是觉得,独自一人空居深阁,长此以往,未免也太寂然。

石厂长一想起这些,心就乱糟糟的,那玻璃球球数着数着就全乱了套,一串饰物连数多遍,遍遍都不相投。咳嘘,他长叹一声,起先的兴趣顷刻化为乌有。他开始起床,穿衣洗漱。然后走进厨房,嘣地打开煤气灶,火蓝旺旺的,发出咝咝诱人的声响。他随手从冰箱拿出奶粉,正要拆封,手突然一阵痉挛,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袭上心头。

奶,牛奶!白亮亮的,冒着水汽,在客厅弥漫。突然,水汽中出现一个女人面孔,丹凤眼火辣辣的灼人。那女人嘴唇薄薄的,说话似机关枪,肥大的臀部和两只突起的奶子直撩人的心肝肺。她叫毛二娣,前纺车间一班的工会小组长,人称大奶王熙凤。石厂长八年前刚调来时就认识了她。

那天,他微服私访,提前来厂考察,走进生活区,忙向一位从身旁走过的女工打听:

“同志,南厂长家在哪?”

她䀹䀹单凤眼:“厂长?唔,孙子楼!”

“什么?什么孙子楼?”他愕然惊奇。

女工戏谑地大笑:“现在孙子都是独生子女,金贵得很,还不住最好、最漂亮的房子!”

说完,她径自掖着饭盒,哈哈大笑地走了。

这个女工就是毛二娣。两年后,她竟单枪匹马地闯上“孙子楼”,直入石厂长家。

嘿,一卷被子扔进客厅,把正在喝奶的厂长吓了一跳。她大大咧咧走过来,从厂长手中夺过奶碗,旁若无人地唏唏溜溜地一饮而尽。喝完,好似在自己家里一样自若自如,取碗,倒奶粉,放白糖,搅搅,然后和厂长面对面坐着,喝牛奶,吃蛋糕。

石厂长哭笑不得,眼睛乜斜地道:“大清早的,你到底有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毛二娣吃毕喝了,用舌头舔着五个手指,偏着头道:“厂长倒自在,喝牛奶,吃蛋糕,住的四室一厅,好受活!咋办,不给房我就在这儿插队落户了。难道你不怕别人说咱俩有暖昧私情?哈哈哈……”

厂长把身体直向后靠,唯恐那两个又肥又大的奶头捱住了他的嘴。

“你不是有房吗?”

“不是我,是我们小组的牛头。俩口加起来九十三岁,却还住的小儿妈妈房,大牛小牛一伙伙,房间吊个布帘,晚上床咯吱咯吱响,吓得孩子睡不着,扒开布帘看皮影。告诉你,万一娃儿出了问题,犯了法,我就告你这个教唆犯!”

厂长直摇头:“你应该找房管处。”

“房管处还不属你管!”

“我也没办法。”

“那好,二话不说,拉牛套车,我就在这安营下寨了!”

说完,她真的把被子在沙发上一铺,脱鞋躺下,道:“我上的夜班,该休息了!”

就这样,她在厂长家客厅住了三天三夜。厂长拿她没办法,只好亲自出马与房管处交涉,直到她拿到二室一厅单元房的钥匙,这场恶作剧才算收场。

石厂长烦躁不安起来,他忙关了煤气灶,放回奶粉。他独自在客厅踱着步,目光由卧室到其它三个房间。房子静悄悄的,空空如也。此时,那种潜然而人的情绪更加浓重,慢慢地由模糊朦胧变得明朗透彻起来。孤独,可怕的孤独!这种难忍的孤独感,又掺和着失落和空虚感,汇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困扰着他,包围着他,挤压着他。他觉得天下之大,唯独对他太窄了、太小了。时间和空间同时浓缩,终于凝结,他窒息得一时竟喘不过气来。

踱步的范围逐渐扩展,由客厅到卧室,又由卧室到另外三间闲置着的房子。儿子房子书架散乱地搁置着几张油画,维娜斯雕像和大卫裸体像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女儿房间的吉他,默默地躺在床板上,弦松着,扭轴丢在一边。他怅然所失,又踱回卧室,打开收录机,几声对台的尖叫声使他心颤,又嘣的关上。不知为什么,这些天他最怕声像刺激,扭开收录机耳朵就嗡嗡响,打开电视机眼睛就冒金花。他需要静。静能颐神,静能入道,静能延年益寿。他常这样安慰自己。但太静了,反而不好,使人难以忍受。他想起老伴的养身之道。她常说,人活一口气,生命的奥秘在于运动。这话不无道理。不过,现在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玄乎,叫人捉摸不透。三十年前,谁听过抽烟致癌,吃白糖致癌,甚至连吃鸡蛋也可能导致癌细胞增多和扩散。唉,他摇摇头,似曾悟出,人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也不是一件易事呐!

有时,他实在寂寞,就叫来隔壁毛毛对弈。虽然常被毛毛斥为“臭棋”,并没大没小地指着鼻子骂他“悔棋”、“偷棋子”,倒也不乏生活的乐趣。但现在,毛毛上学去了,听不到他的斥声和吵闹声反而成为一桩憾事。他叠了被子,叹口气,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不妥,还是动动的好。他又开始整理屋子。大衣柜擦了两三遍,上面的梳妆镜起明发亮。他站在镜前,把头发理了又理。几缕头发悠儿飘落。他大惊失色,忙猫腰一根一根拣起头发,然后放在手心搓搓、捻捻,像老和尚手捻佛珠一般面壁而立,念念有词。

镜子里反照出石英钟的影子。他一看,指针已指到九点半。臭裹脚!他心里骂道。这个时辰还不回家,穷疯癫!屋子里静悄悄的,楼梯上静悄悄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他突然感到恐惧,很害怕,怕自己会在寂静中猝然死去。但又一想,我为什么要死呢?我怎么会死呢?摸摸心跳,砰砰的中听,便又气咻咻地咒骂自己,骂自己太脆弱,太多敏善感,太婆婆妈妈有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体面。终于,他抖擞起精神,随之步入凉台,一眼就瞅见车马炮的所在。他将将将地咂着嘴巴,索索索地打开棋盒,杀杀杀地摆开阵势。左手和右手跃跃欲斗,霎间对垒交锋起来。楚汉两军对阵,却由一个脑瓜坐阵指挥。他的兴致不赖,时不时学那与毛毛交手时的架势,并尽力渲染气氛,以增强真实感和最佳效果。

左手:“臭棋,臭死人了!”

右手:“你臭棋,你臭死人了!”

“你悔棋!”

“这怎么算悔棋?”

“你偷棋子!”

“本来么!这算偷?”

如此吵吵闹闹,虚张声势,竟然惊动三楼退休的销售处长,圆鼓冬冬的脑袋探出窗口,直冲二楼喊:“石厂长,您在和谁交手?”

石厂长如同黑夜盼到太阳,忙探出头向上喊:“我在念棋谱哩!张处长,下来吧,咱俩交几手!”

张处长:“不行啊,夫人有令,买粮买菜,外加买包胡椒粉,您老好自为之。”

石厂长讨个没趣,对左右手对阵的戏法也丧失信心。他一时百无聊赖,刚要打扫战场,鸟笼子突然传出画眉婉啭的呜叫。

寂寂兮寂寂,寂寂兮寂寂……

他好生奇怪。为什么刚才就忘记这可爱的小精灵?为什么刚才它却变成哑巴没有一丝儿声息?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伸手,那小家伙扑楞一下,企图夺路而逃,只可惜闺阁深锁,扑了空,复又回到鸟架上,敛着羽毛,冲窗外直叫。

他逗它。它不理他。玉石般小巧的尖嘴拼命地叫,声音由婉啭变得低沉,由清亮变得沙哑,到最后简直是声嘶力竭,听起来太叫人伤感揪心了。

寂寂兮寂寂,寂寂兮寂寂……

他可怜它,太寂寞,太孤单了,不由产生了一种侧隐之情,便伸手打开鸟笼。那画眉挺机灵,抖抖翊膀,啾溜一声,冲出窗口,向近旁一座院子飞去。

他两眼骤然一亮,闪耀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唔,近在咫尺,自己怎么从未发现这座院子呢?对了对了,这院子似乎是一座学校,后边的场地上有一棵大椿树,树上有一个老鸦窝。那老鸦窝是一间带灶还是四室一厅?里边的老夫老妻生活得还可以吗?他们的儿女也一个接一个地远走高飞了吗?他们难道一点也不寂寞吗?或许,那老鸦窝早没有主人了,原是一个空巢,只是为了追忆过去,才在苍穹留下一个空灵的记号。

几个男学生爬上椿树,正在用棍子戳那老鸦窝。树下拥护者和反对者各执己见,相持不下,争吵声响成一片。

“戳了,戳了!老鸦早远走高飞了,留下空窝干啥!”

“不能戳,不能戳!我要告诉老师,过几天就是爱鸟节!”

“戳!戳!”

“不能!不能!”

“没鸟了,空窝就戳!”

“看。鸟,鸟飞回来了!”

“啊!鸟,画眉,画眉……”

反对派和拥护派一齐欢呼雀跃。画眉在树尖绕了几绕,然后落在空窝上,向着石厂长抖动双翅亮喉啼啭。

寂寂兮寂寂,寂寂兮寂寂……

石厂长心头悸动,嘴角抽搐着。此情此景,感慨系之,多日来的感受,终有所悟,偶得几句,便随口吟出:

天要下雨鸟要飞,

姑娘大了要嫁人;

枉留空巢冰如水,

不如还生出阁门。

吟罢,他随即关了窗户,眼也不看一下地离开四室一厅的居望,噔噔噔地向楼下跑去。去哪?干啥?他也说不清。有鸟即窝,无鸟何需空巢?他突然想起毛二娣,嘿嘿,这个大奶王熙风,怎么再没见插队落户?还有牛头两口生活得怎样?那些大牛小牛没走歪路、犯法吗?一种良知的感召,一种本能的冲动,使他突然觉得自己充实起来,周身血脉也活脱了许多。人活一口气,生命的奥秘在于运动。他想起老伴的养身之道,噔噔噔跑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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