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陪母亲到H城做治疗。
从年轻时开始,她就有严重的颈椎病。一同前往的,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幼子还在襁褓之中。这一次,算是为数不多的全家总动员。是在父亲离开之后,我生命里所剩余的,最重要的人。
自打父亲生病以来,我便很少外出。期间行走的半径,不过方圆百公里之内,以便当天就能够折返。三年前,陪同母亲去过一次上海,也是就医。匆忙地陪她去见医生,然后是要排队做检查,周期大概三五天。无奈家中有所牵挂,只得连夜辗转回来,留下孤零零地母亲,一个人寻医问药。她知我责任重的困顿,不断催促我要赶快回去。我草草地安排,便星夜折返。
那几年,日子实在难挨,时间要精确到很小的刻度来支配。她理解我的苦楚,主动承揽了孙子的陪伴与照顾,并省吃俭用,隔三差五地给我支持。
她代替我给父亲做了许多次病号饭,要买来新鲜的蔬菜、肉和鱼虾,一样样的煮熟,搅拌成为流质。她经常炖上一大锅诸如鸡汤、鱼汤、骨头汤之类可以用于食补的东西,让我也为父亲捎上一些,来抵御长期卧床营养的流失。在父亲离去之后,她又嘱咐我要记得烧“七”,别忘了送寒衣,以及摆放几样贡品,哪些荤,哪些素……
她的理解是,若是她能够多做一些,在重任面前,我就可以好过一些。这是成年以后,对于我,她爱的另一种表达。
而如此种种,又是她在与父亲分开,将近二十年之后的事情。还能够不计前嫌,像亲人一般彼此相待。这些让我感觉幸福。
只可惜,后来林林总总的记忆,父亲都无力感知,却在我的眼眸深处,被记录着,被怀念着。
2
第二个孩子出生。
妻子在拍百天照时,特意增加了一套全家福。这是我与母亲许多年来的再一次合影,更是父亲离开之后,一次难得的同框时刻。心里温暖而又黯然。
细数过往,从我记事开始,最近一次与母亲的单独合影,是在十五年前的青岛,那是我当兵的第一个年头。在五四广场“五月的风”雕塑前,一位母亲哭红了眼睛,与她朝夕想念身着军装的儿子,站在冬日的阳光下,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
那时的她还很年轻,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和很多母亲一样,时常又要因“儿行千里”以泪洗面。
而最后一张全家福,应该是在十年前,我与妻子的婚礼现场。父亲身着一件红色的西服上衣,特别地精神。母亲精心准备了一套红色旗袍,也格外地好看。说起父亲的那件红色西装,是专程找裁缝定制的,实体店里加肥加大的尺码,一般满足不了他身材的所需。
在分开多年后,特殊的时刻里,他们再一次以父母的名义,于公开的场合,出现到了一起。
那之后,便再也没有拍合照的机会。
不曾想,短短三四年光景,一场重疾镂空了父亲,也像是晴天霹雳,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一日,百天照进行得特别顺利,两个孩子都很配合。哥哥不断地挑逗弟弟,弟弟也在各种好玩的道具下,表现得乖巧可爱。
等到卸了妆,换回了便装,大概是触景生情,母亲不觉然地感叹『要是你爸还活着,看到两个孙子,别提该有多高兴』。
我的鼻翼感觉酸涩,不知该如何接话,只一句『唉,老爸没这福份,走得实在太早』。
一家人开始沉默,热热闹闹的摄影棚霎时变得寂静。良久,妻子朝大儿子发问『爷爷在天上,会一直保佑我们,对不对』。
儿子心领神会地点头『对,爷爷最疼我们』。
3
是的。与亲人告别这件事情,我们永远都学不会。
一直以来,我都感觉父亲并没有真正离开。或许是躲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等待一个恰当的机会,再与我们相见。比起生病之后的枯槁无力,也许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又是原本那个健康的、不拘泥于现实的、我最熟悉的样子。
他在病床上,孤独地躺了五年零四个月,自始至终保留着救命的3根导管。他被动地接受我所有的安排,忘记了春夏秋冬与人情冷暖。
我问他饿不饿——他不理睬;问他难受不难受——他不理睬;问他认不认识我——他不理睬。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世界,沉默地像是一块石头。
但是,我们在一起,还是并肩同行,不离不弃。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期间,他一次又一次地住进“生命的高原(ICU)”,然后一次又一次,勇敢地摆脱呼吸机的束缚。就连医生也说是个奇迹。
他每天安静地躺在床上,或是倚靠在轮椅,纹丝不动地等待着我的照护。就连一只苍蝇,也能够把他欺负。
我给他翻身拍背,给他播放音乐,给他讲述家长里短,把陪护床铺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可就是一点儿都刺激不到他。
从医学角度定义,这是一种“植物人状态”,却是我始终不愿意承认的。我讨厌别人用“植物人”的标签用来定义,我想他只是暂时困在时间里,缓慢地活着。因为过往的这些年,无论现实有多坎坷,他都是活在我心中,彻彻底底的“硬汉”。
要不然,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熬过了捉襟见肘、无以为继的患病之年,扛过了病毒肆虐、缺医少药的“口罩时代”,以及后来每一个始料未及、惊心动魄的日子。
我千百次地对他说——
爸,如果你在明天“醒”来,请一定叫醒我。我可能只是累了,不小心睡着了!
爸,我们都要好好坚持。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种药,让你记得我!
4
未来有多远?我没有答案。
就像生命的旅途中,我曾一直以为,父亲和我会有一个漫长的告别。我还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他一起康复锻炼,求医问药,去做一些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事情。可能是五年,或者十年,我期待能有更加漫长的时间。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就在2024年的初夏夜,死神不期而来。
那一晚,我照例为他翻身,吸痰,擦洗,喂饭,并不忘与护理员谈天说笑。还在离开之际,给他打了招呼,摆好睡姿,理好被褥。一切都看起来平淡和自然。然后午夜,一通局促地电话,打破了我关于未来的所有期待。
父亲走了。在零点钟声刚敲响的时刻。没有抢救,没有挣扎,没有遗言,一个人安静地,随风而去,永远地留在了昨天。夜风是他的悼词,摇摆的树叶,是大地为他所作的挽歌。
等到天亮,他的儿媳进入产房。没过多久,第二个孙子顺利出生。八斤六两,白白胖胖。
那一刻,距他离开,只间隔,几个小时。
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仿佛每一件事情,都是命里注定。又仿佛人生,本就是在坐一场过山车。
离开产房,告别医院,拨开嘈杂的人群,我往回走。我要回家,送他最后一程。就像三十多年前,他也曾热泪盈眶地,迎接我的到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