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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庆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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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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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孔雀”的诗意与凄美

——有感于“女校书”薛涛的人生


  水墨画《“女校书”薛涛》(孟庆龙/作)


“仕宦之家冰雪存,姿容美艳多敏慧。幼年随父寓成都,诗名音律闻遐迩。行笔颇得羲之法,俊逸可攀卫铄韵。开先立世女校书,史誉唐朝四才女。韦皋元稹慕美色,倾情欢愉不相依。随缘乐籍终未嫁,清词丽句蜀中居。浣花溪畔彩笺留,沐浴文苑千古润。吾敬薛涛不清贫,诗书传世有佳人。”——乙未年秋,画完《“女校书”薛涛》的国画后,我便思索、写下了这首给史上被誉为“大唐孔雀”、“大唐第一才女”、“扫眉才子”以及“蜀中四大才女”(另三位为: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唐代四大才女”(另三位为:刘采春、鱼玄机、李冶)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唐代女诗人薛涛的题画诗。

我们知道,但凡历史上的才子佳人,都有才子佳人的韵味留世。而且,能够拥有留世韵味的才子佳人,一定都是自出清响的,与“风流”二字有瓜葛的。杨玉环、西施、王昭君、貂蝉这四大古典美人的故事,可谓个个精彩绝伦,凄美诗意,自润“风流”,惊世核俗,为民间与艺术留下了永恒世人的故事;秦淮八艳也是各有风采,“风流”史册,美韵古今,也带动了金陵的秦淮河畔数百年青史留美,风月依然,令人目不暇接;一代词人李清照,尽管诗词婉约,开宗立派,但也难免挨上“风流”轶事,人老珠黄还不甘寂寞,性情地被人骗婚,为人生的完美留下历史的诟病和瑕疵……乃至武则天、吕雉、慈禧,历代的皇后、妃子,即使是后来的赛珍珠、张爱玲、萧红、林徽因、陆小曼等等民国、近代的才女佳人,也不乏“风流”世人,美韵古今……佳人如此,才子更甚,古今帝王将相,也不仅仅只有唐玄宗、孟昶、赵匡胤,也有后来的乾隆帝……哪一个不都“风流”润史?文豪诗圣,书画巨子,更是不仅仅只有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唐伯虎,也有后来的近代的徐志摩、徐悲鸿、齐白石……才子佳人多“风流”,历史也就多典故,后人也就多知识。就如我今天所画所诗所写的古代才女佳丽的薛涛一样,便是一个千古绝唱,流韵留美,不乏性情,不乏“风流”的一位当当响的名女人。

美丽而有才,在古代男人心目中缺一不可。据后蜀何光远《鉴诫录》上说,薛涛“容姿既丽,才调尤佳。”这也说明古代文人更加看重的是女人的精神世界。他们认为,女人长得再美,针线活做得再好,不读书,不会吟诗,不能称“雅”,而整日不离绣床,不能倚栏赏月、怨春伤时的美人,就像木偶人。所以古代才子们也就总结了一个观点:“女子无才不美”。薛涛自然就不同了,在48000首的《全唐诗》内就收录了她的诗作81首,堪为唐代女诗人之冠。薛涛还出过一本诗集《锦江集》,一共5卷,存诗500余首,可惜到元代就已失传了,流传至今的虽仅存90余首,十分令人惋惜,但却已经弥足珍贵。恐怕我们今日为之奋斗一生的文人,也难望其项背。不免戚戚然尔!

因为承蒙幕府连帅韦皋的宠爱,薛涛美艳才气之妙龄便或相唱和,出入车舆,诗达四方,求见者甚众。据说,由于她的才气美名远播,当时连川蜀盆地之外的名人雅士也都争相与她唱和——像当时的著名诗人元稹、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等诗坛领袖都和薛涛有着唱酬交往。唐朝诗人王健就曾不远千里写诗《寄蜀中薛涛校书》相赠才女薛涛作以赞美:“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白居易也曾在《赠薛涛》诗中说:“蛾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委婉中流露出的是一种仰慕之情。杜牧寄薛涛诗《白苹洲》写得似乎更是直率了然:“山鸟飞红带,亭薇折紫花。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无多圭阻累,终不负烟霞。”当然,薛涛的才气不仅在诗词方面,由她唱和当时的诗人诗词而设计制作的薛涛笺,则更是诗意千年,美韵后人,让历代的文人雅士至今手札沿用,传为佳话,更成为中华历史的文化遗产。

薛涛不仅诗写得好,据说她的书法也更是了得,堪称大家。北宋时期的《宣和书谱》曾评价她:“作字无女子气,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学,亦卫夫人之流也。”意思是说,只要她稍加努力,就能与晋代书法家、王羲之的启蒙老师卫夫人相匹敌了,足见其书法之妙。晚唐著名诗人韦庄曾作《乞彩笺歌》盛赞薛涛笺之美:“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腥腥色。手把金刀裁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不使红霓段段飞,一时驱上烟霞壁。”他甚至高度推崇说:“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也知价重连城壁,一纸万金犹不惜。”可见薛涛不仅以诗名,而且也以艺著称。而据《悦生所藏书画别录》记载,宋末权相贾似道曾收藏她的《萱草》诗真迹,可惜后来就无人睹其真容了。

还有薛涛的聪慧,更是如雷贯耳。据宋代人所编的《唐语林》里曾记载了薛涛的一件逸事。据说有一次黎州刺史举办宴会,提议行《千字文》令。这个酒令的令格是,取《千字文》一句,句中须带有禽鱼鸟兽之名。刺史率先做示范,行令说:“有虞陶唐”。估计这位大人小时候背《千字文》不求甚解,误把“虞”当成了“鱼”。众宾客都听出了谬误,但因为是主人所为,只好掩面而笑,谁也没好意思站出来说该罚酒。不一会儿,酒令转到了薛涛这儿,她应声说:“佐时阿衡。”这位刺史一下听出了问题,激动地站起身:“你这4个字里没有鱼鸟,该罚该罚!”薛涛笑着回答说:“不管怎么样,我这句里‘衡’字中间还有一条小鱼,刺史大人的‘有虞陶唐’中,连条小鱼都没有呢。”众人再也忍不住,哄然而笑,弄得刺史大人甚是尴尬。从这个典故中我们不仅看出了薛涛的博学和灵敏,而且也看出了薛涛在当地的官僚阶层中所享有的很高地位——刺史的宴席,她不仅在被邀请之列,而且还是可以自由发言的贵宾。

所以,在中国的历史上,薛涛无论作为文学的一代才女,还是佳丽的一代才女,官场上的一代佳丽名尤,她都是一位闪烁着光芒的又颇令当时的诸多唐代的大诗人、大文豪、达官贵人们羡艳、心仪的一位女子,更是后人的研究者颇有争议的人物——薛涛如何因为一首诗声名鹊起,成为了幕府连帅韦皋身边的红人?她又缘何因为自己后来的年轻轻率和张扬惹怒了韦皋并将她贬去了松州?薛涛又是如何凭着自己的才气和诗词脱去了乐籍,恢复自由的女儿身,寓居在成都的西郊浣花溪?她的人生又是如何在不惑之年与当时的唐代才子诗人元稹陷入爱河而不能自拔,并最终导致了一段凄美流韵的爱恩无终?

读史也便明晰了眼目,明晰了心灵,明晰了历史的真实与诟病。因而,读史也便令人能够渐渐剥离出一个真实清晰的薛涛——因为她人生的传奇,人生的浪漫,人生的凄美,人生的诗意,所以,才有了千古流韵的“万里桥边女校书”的美谈。

《谒巫山庙》一诗,成就了大唐史上的“女校书”

我们阅读《全唐诗》有关薛涛的一段文字记载,文字虽短,但赞誉不能说不高。它既让人一目了然,又不乏能感受得到薛涛活脱脱的人生经历:“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游,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辩慧工诗,有林下风致。”——这里的介绍无疑已经很明确,薛涛原本家住京都长安,一家人是宦游流落蜀,也就是历史记载的薛涛父亲为官被降职到了今天的四川,薛涛后来虽然入了乐籍成了官伎,但她却既有姣好的容貌和高雅的举止,又仪态娴雅、举止大方,飘逸出尘。

通过阅读史书,我们还获知,其实薛涛的父亲薛郧为人正直,但却因为在朝中得罪了权贵,安史之乱过后便被贬谪到蜀地,并与妻子裴氏从长安跋山涉水,千辛万苦赶到了成都。后来,迁往蜀中没几年,裴氏便于公元768年生下一个女孩,取名薛涛,字洪度,表示薛涛是在惊涛骇浪的洪流中来世的。

因为薛涛的父亲薛郧是入朝为官之人,所以不仅学识渊博,而且从小就教导薛涛读书、写诗。所以薛涛自幼便敏慧善辩,通音律,能写诗文。据说在她八九岁时,在蜀地做官的父亲有一天便曾指着井边的梧桐树吟了一联:“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而后,就让薛涛将后面的诗句续接上,薛涛不假思索就朗诵了:“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后联。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竟然能够识声律,而且敏于文思,这应该是一位父亲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薛勋听到薛涛吟出的诗句后,竟然有一种难言的悲伤系绕心头,父亲心里明白:“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不就是暗示着一种迎来送往的人生吗?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其命运不就就是流落风尘了?所以薛涛的父亲当时听过之后很是难过。但恰恰就是这两句诗,后来变为谶语,联句中的“枝叶”竟然成为了薛涛沦落风尘的写照。

在薛涛14岁时候,她的父亲便去世了。由于家道败落,生活艰难,薛涛为了维持自己和母亲的生计,她在16岁时不得不入了乐籍,做了卖艺不卖身的乐伎。乐伎,就是当时唐朝兴盛的一个职业——亦即官方的歌舞演出人员,如果官府举行宴会,就会召集乐伎来助兴作乐。这里面的女子也可以说是官伎,时常要与这些达官要人逢场作戏。

由于小时候就显示出过人才华的薛涛,这时候也就更是诗名远播。并凭借自己的才情丰沛,艳丽动人的美貌,敏慧的性情和洞晓音律、诗词、书法、绘画等多才多艺的绝世才华,很快就成了成都的名伎。

德宗贞元(785~804)中,韦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薛郧的一位旧友为了巴结韦皋,便把薛涛介绍给了韦皋。韦皋听说薛涛诗才出众,且出身不俗,是官宦之后,就把她召来,要她即席赋诗。薛涛即席写下一首《谒巫山庙》:“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朝朝暮暮阳台下,雨雨云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韦皋看过赞叹不已,传阅给席间众宾客,大家也都叹服。薛涛这首诗写的是过巫山神女峰、谒巫山庙的情景。其实这样的诗不算特别出奇,只不过自从宋玉(战国后期楚国辞赋作家)的《高唐赋》以后,巫山云雨已经成了男女欢爱的代言,薛涛却偏偏写出了点惆怅怀古的味道,大有凭山凭水吊望,感喟世事沧桑的味道。尤其最后一句“春来空斗画眉长”更是隐隐指责前人沉溺女色,这样的立意出自女人之手已是不易,出自一个官伎更是殊为难得。

一首诗就让薛涛令韦皋及众多的官员们刮目相看,从此帅府中每有盛宴,薛涛也就成为了侍宴的不二人选。凭借过人的才华,薛涛很快成了韦皋身边的红人。

进入节度使幕府的薛涛,自然也就有了施展才能的舞台了,说是如鱼得水也不为过。史书中说她“诗酒之外,尤见才辩。”可以想见,天性聪慧异常,姿容娇丽的薛涛,再加上饱读诗书见多识广反应灵敏巧舌如簧,自然待人接物分寸得当,应和答对迅捷灵巧,在节度使幕府中就会举止得体,游刃有余。

随着接触的增多,韦皋觉得以薛涛的才华,只让她在酒席场上当个“花瓶”实在是屈才,于是就让她参与一些案牍工作,相当于现在的女秘书。这些事对于富有文学天赋的薛涛来说,不过都是驾轻就熟,举手投足间的功夫,她写起公文来不但富于文采,而且细致认真,很少出错。韦皋仍然感觉大材小用,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要向朝廷打报告,为薛涛申请个“校书郎”。

“校书郎”的主要工作是公文撰写和典校藏书,虽然官阶仅为九品,但这项工作的门槛却很高,按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大诗人白居易、王昌龄、李商隐、杜牧等都是从这个职位上做起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担任过“校书郎”。

韦皋的创新之举吸烟一吹,便遭到了幕僚们的一致反对,有人劝他说:“军务倥偬之际,奏请以一乐伎为官,倘若朝廷认为有失体统,岂不连累帅使清誉?即使侥幸获准,红裙入衙,不免有损官府尊严,易给不服者留下话柄,望帅使三思!”意思说得很明白,一是奏请让一个乐伎为官,有损韦皋清高的名声;二是衙门里坐着一个穿裙子的姑娘,有点不成体统。这事就此搁下了,但“女校书”的名字却不胫而走。

不管有没有“校书郎”的称谓,薛涛被韦皋重用却是显而易见的。

史料中有明确记载的还有一个“韦令孔雀”的著名典故。有一年,南越给韦皋进献了一只孔雀,韦皋非常喜爱,薛涛建议在府衙内“开池设笼以栖之”,象征大唐王朝昌隆的国运和韦帅显赫的治迹。她的建议被欣然采纳,这件事因为有美人佐政的风韵,而被文坛极力渲染,成为一段佳话。

薛涛与韦皋之间的关系,后人多有猜测。按当时的情形推断,薛涛确实在节度使幕府内很受韦皋器重和宠爱,她实际是担当了韦皋的幕宾(即现在所说的智囊)、校书郎(即现在的秘书)兼情人三重角色。对于薛涛的第三重角色,后人多有诟病和回避。但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美人爱英雄,有较高眼光又恰在20岁左右青春年华情窦正茂的薛涛爱慕博学、儒雅又精明干练魄力与能力兼备重权在握的韦皋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退一万步讲,即使薛涛不爱韦皋,不情愿做他的情人,她也身不由己。但是,韦皋为何不进一步娶薛涛做妾?史料中没有记载。后人也就无从推断原因,也或许犹如而今的一些被抓的腐败高官们一样,有着两方面的顾虑因素:一是韦皋是个既有远大理想又极现实和极有定力的政治人物。他在薛涛已成为实际上的“情人后”,已经不再需要转换名义身份让她成为“带头衔的情人”——妾;他不会去做任何无意义的“助人为乐”的事,更不会去做“既损人又不利己”的事。他或许也明白,心高气傲的薛涛也不甘心做被缚于其身下的“妾”。要让薛涛再附加“妾”的名义,不仅不利于薛涛再为他工作,而且还不利于他家庭的稳定和外在声誉;二是,作为清高要强的薛涛,无疑她的思想是开放和新潮的,她是宁可作隐蔽的情人,也不愿意低就为“妾”的,因为不足20岁的她还有做正统“夫人”的理想,即便不是韦皋这样级别的人的夫人。

任何事物都是盛极而衰,纵观薛涛后来与韦皋的十几年相处,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们之间也是在“蜜月期”过了以后,有点渐行渐远的趋势。好在薛涛是满腹经纶的文人,含蓄而不像时下的官场做情人的那些女人,得不到的地位和利益后索性向上一桶,既当了一次英雄,还为民除害,抓出个徐才厚、周永康、苏荣、令计划的大贪官来。薛涛毕竟还是处于年轻缺乏城府的阶段,她既红得发紫,也不免有些恃宠而骄,还很实际。

据五代时期何光远所撰的《鉴戒录》所载:“应衔命使者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纳。”意思是说,前来巴蜀之地的官员为了求见韦皋,多走薛涛的后门,纷纷给她送礼行贿,而薛涛“性亦狂逸”,你敢送我就敢收。不过她并不爱钱,收下之后一文不留,全部上交。虽然如此,她闹出的动静还是太大了。

贞元五年(公元789年),在薛涛进入节度使幕府三两年左右的时间,薛涛的“狂逸”终于让韦皋忍无可忍,一怒之下下令将她发配松州(今四川省松潘县),以示惩罚。

但争议的论点也有人说,是因为薛涛与众男士的周旋流连,让韦皋吃醋了。韦皋发怒,一纸贬书送到她面前,将她贬往偏远的松州营地。

那么到底诗何原因?恐怕只有韦皋与薛涛内心最为清楚。不过无论是薛涛的“狂逸”替他敛财过分,还是与众男士的周旋流连让韦皋吃醋,但薛涛20岁左右被贬往偏远的松州营地却是历史的事实。

得宠和被贬的才女,都是诗词成了她的救命绳索

边地苦寒,战事频繁,20岁左右的薛涛作为一个被贬的营伎,每日除了在酒宴上强撑欢笑,唱曲、陪酒,忍受官兵的调笑,还得面对生死弹指间官兵们情绪的崩溃、发泄,每日抬回营帐的缺胳膊断腿的血淋淋,受伤士兵整夜响彻夜空的惨痛呻吟,身心所受的折磨……多么可怕啊!毕竟,薛涛是个聪明机警的女子,当她忽然醒悟自己玩得过火了——自己再怎么声名远播也是韦皋他们捧出来的啊!那些王公子弟,再怎么赞美留恋,数日之后,也是绝尘而去的事。真正和自己朝夕相对,能够掌握自己生死命运的,那是这个叫韦皋的男人……心中的悲戚涌上来,小小的波折也就让她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艳名是虚名,才名是虚名,觥筹交错,男欢女爱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是——她是一个艺伎,她是需要依靠别人的慈悲怜悯才可以立足于世的。所以,非离开这个地方不可!韦皋才是她唯一的救命绳索!

辗转反侧,痛定思痛之后的薛涛终于冷静地收敛起了自己的悲切,在赶赴松州的途中以完全妥协的姿态写下了十首著名的离别诗,差人送给韦皋。亦即历来颇受争议的《十离诗》——《犬离主》:“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近缘咬得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笔离手》:“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马离厩》:“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鹦鹉离笼》:“陇西独自一孤身,飞来飞去上锦茵。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换人。”《燕离巢》:“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珠离掌》:“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鱼离池》:“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鹰离鞲》:“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竹离亭》:“葱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镜离台》:“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这一组诗的中心是“离”,十首诗中,薛涛把自己与韦皋的关系,比作离了主人的流浪犬、离了手的笔、离了马厩的马、离了笼的鹦鹉、离了巢的燕、离了手掌的珠、离了池塘的鱼、离了鞲的鹰、离了亭的竹、离了玉台的镜子,语气之卑微哀诉,令后世许多喜爱薛涛诗的人都不忍直视,甚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势。清人陆昶在其《历朝名媛诗词》中评价此诗:“殊乏雅道,不足取也。”《历代才女小传》的作者、当代文学研究者汪民繁、王瑞芳也认为:“作者不得贬损自己的人格,来求得主人的同情与宽恕,诗的风格不免失之卑下。”另一些学者,比如《中国文学史话》的作者谭正璧(1901年—1991年,著名文学家、史学家、教育家)先生和薛涛研究专家彭云生先生(1887年—1966年,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竟否认《十离诗》为薛涛的作品。

但持赞赏态度的仍然大有人在,钟惺(1574年—1624年,明代文学家)在《名媛诗归》评价《十离诗》:“《十离诗》有引躬自责者,有归咎他人者,有拟议情好者,有直陈过端者,有微寄讽刺者,皆情到至处,一往而就,非才人女人不能。盖女人善想、才人善达故也。”《十离诗》固然“格调卑下”,与薛涛其他诗里的不卑不亢,不可同日而语,但不得不说,正因为有了这组诗,我们不单能捕捉薛涛的人生轨迹,也是揣测她心路历程的切入点,分析她前后诗风变化的转折点。《十离诗》折射出了古代女诗人生活、精神的困境,以及她们突围的方式。就像在爱情里人们常说的,人,谁没爱过几个混蛋,话又说回来,人生在世,谁又没干过几件混蛋的丢人的事。有了《十离诗》,薛涛作为诗人、作为人的形象更加真实、饱满。不卑不亢,不管对人还是对事,历来都被认为是最完美的状态,但所有的不卑不亢,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到来,所有的宠辱不惊,都因为先前都深深地惊过。悟,从来都是惨烈的。没有涅槃,就没有凤凰的重生。

不可一世的韦皋韦大人,终于看到了趴在他脚边抱着他脚踝哀苦求饶的傲娇女诗人薛涛,他的虚荣心想必得到了难以形容的满足,比他打胜仗归来还满足。于是,薛涛不久便从松州边地被释回。不管从罚边时间,还是从薛涛献诗内容,还是韦皋的态度来看,都表明其实薛涛没有实质性的冒犯、伤害韦皋,韦皋的行为只像是大人对任性小孩的惩罚。这一切于韦皋,或许只是心情的问题,对薛涛,则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浩劫。经历此事,20岁左右的薛涛初尝人生险恶,这一经历对她而言,足以铭心刻骨,在以后的岁月里,在许多个无眠之夜的自省中,在每一次面对节度使大人时,在遭遇爱情时,她都会从回忆里拎出这段血淋淋的往事,以此警醒自己的行为。

据说,薛涛回到成都后,便向韦皋辞掉了乐籍,在浣花溪畔独居以写诗、绘画、研究薛涛彩笺,过了几年乐得逍遥的日子。只是此后,不知何故薛涛再度被韦皋贬往边地做了营伎。

元和元年(806)秋,高崇文率神策军平定了刘辟叛乱。薛涛得知此事后,心情激动,斗志高昂,为刘辟的罪有应得,也为作为西川黎民百姓中的一员对和平的渴望,她马上向高崇文献了一首诗:《赋平后上高相公》:“惊看天地白荒荒,瞥见青山旧夕阳。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政治叛乱,富饶的西川惨遭劫难,夕阳残照下,青山依旧,但天地间荒芜,满目疮痍,幸亏将军领军前来,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其功德如日月之光,映照在西川上空。诗中流露出的颂扬情怀似有溢美之嫌,但仍能体会薛涛得知叛乱平息后惊喜交加的心情,是发自内心的由衷赞扬。钟惺在《名媛诗归》评价此诗:“开口自然挺正,而有光融磊落之气”。

同年九月,高崇文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远在边地的薛涛,得知这一消息后,开始积极谋划自己的出路。她向新任川主献诗,请求释回成都:“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飞萤在蛮荒边地啾啾挣扎,明月高悬于浩瀚夜空,任凭飞萤使劲浑身气力,也无法靠近,享受月光的沐浴,但是仍然渴望月的光辉能照到边地,接收到来自您的信息。边地的极寒连马辔都能感受到,连绵不断的寒雨使人心中更加寒冷,如果您能放我归去,我将永远感激您。

两首诗都充满着矜持的望恕之情。自比为“萤”,将节度使大人比作“月”,“萤在荒芜月在天”,喻示两人地位和身份的天壤之别,既是对节度使大人的恭维,又是自贬身份,苦苦祈求。作为一名地位卑微、孤立无援的乐伎,被卷入政治旋涡中,明明没有过错,却要放下尊严,百般祈求,一方面要争取让自己的才情打动大人,一方面又要恰到好处地恭维,既要让对方舒服,又不至恶心自己,才能为自己的人生赢得一丝转机的可能,难以想象那种处境对人的情商的考验,对人的性格的磨砺。薛涛此时内心的苦楚真是不能为外人道。

薛涛流传下来的向诸多节度使大人的献诗,多写得不卑不亢,自然挺正,以“无媚气”、“无雌气”著称,唯独两次在边地写给官场大人的陈情诗中,有非常女性化的措辞,其中一个就是这组诗中的“儿”,再就是五年前初次罚往松州军营给韦皋献诗中的“妾”。尽管想要做到有尊严,薛涛依然知道该采取怎样的姿态才能打动大人,读者若将这两首诗放在其他献酬诗歌中对比着读,时隔千余年的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屈辱与泪光。

一说,高崇文读到诗后,果然被感动了,不久,薛涛被释回成都。

一说,薛涛在边地献给高崇文请求释回的组诗,据说是一诗两献,同时也献给了另一位大人,武元衡。这是可能的。薛涛尚在边地时,西川时局动荡,一桩桩事件走马灯似地一波接着一波,刘辟篡权,高崇文入川,叛乱被平,重任西川节度使,武元衡入川,工作交接,到元和二年(807)年底高崇文最终离任,前后持续了约两年。局势本身的不稳定,外加古代通讯落后、信息传达滞后,薛涛无法准确获知,所献诗歌抵达西川幕府时,前后两任节度使的交接工作进行到哪个阶段了,谁说了算,保险起见,还得一诗两献。文学史上,这一组诗就以《罚赴边上武相公》的标题流传。

所以,也有人说是韦皋去世后,朝廷派宰相武元衡挂印来蜀。武元衡听闻薛校书之名,便下令准许薛涛脱籍回家。后来的历任节度使到成都来,她都以歌伎兼清客的身份出入幕府。她熟知历代幕府的政绩得失,成为节度使们咨询的对象,受到极高的礼遇。

水墨画《深闺梦呓》(孟庆龙/作)


刻骨铭心的姐弟恋,终究还是一场凄美艳遇的过眼云烟

薛涛虽说终日出入豪门,吟诗交游,示人以快乐潇洒的形象,但她对迎来送往的官伎生涯早已颇感厌倦。在她不惑之年时,终于遇到了一生中惟一真爱的人——就是中唐著名诗人元稹,并开始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薛涛作为一位中唐时期寓居成都的风流而又杰出的女诗人,她与元稹——这两个人,看似八竿子也打不着,但实际上因为他们彼此间常有诗歌唱和,因此就有了两人暧昧关系的风流韵事。

元稹,生于公元779年,死于831年,字微之,河南人。他9岁能文,16岁明经及第,24岁授秘书省校书郎,28岁举制科对策第一,官拜左拾遗。是中唐时期与白居易齐名的诗人,世人称其二人为“元白”。被时人誉为“元才子”。他曾写过《莺莺传》的唐代传奇小说(原题《传奇》,主要讲述的是贫寒书生张生对没落贵族女子崔莺莺始乱终弃的悲剧故事),还一度位居相位。而当时的薛涛在诗坛毕竟已盛名远播,令元稹十分仰慕,只恨无缘一面。直到元和四年(公元809年) 三月,30岁的元稹任监察御史,奉使按察两川,才有机会托人与薛涛在梓州相识。此时的薛涛已经41岁,比元稹大11岁。

梓州与成都的距离相距四百多里。即使在当时,用元稹自己的话说,也是“往来于鞍马间”。一说,两人的初次相见,薛涛本是被司空严绶作为“美人计”献给元稹的;一说,元稹到川东后就一直慕名薛涛的才气,想约见薛涛,正好严绶又是薛涛的同事,所以,他就让严绶撮合,薛涛便去梓州会晤了元稹。那么具体薛涛与元稹到底怎么相见的?史料记载的时间、地点都说法不一,有说是元稹到成都见了薛涛,有说是薛涛去了梓州与元稹相处数月。但无论哪种说法,薛涛与元稹的相见一定是真的,历史上所流传的一段她与元稹的凄美情缘也必然是存在无疑的!

据史料记载,元稹此行到川东是专门调查一桩公案的。虽然他当时是一位不慕钱财的御史,但作为性情中的诗人,他毕竟又难以抵御得了才色双全的蜀中女杰——此时的薛涛,在经历韦幕荣光、两次罚边、韦皋之死、刘辟叛唐之后,不管是和元稹的结发妻子大家闺秀的韦丛相比,还是和元稹在风月场所见到的其她女子相比,薛涛人虽已年过40,但毕竟风韵不减,从容优雅,才情卓异,非同凡响。所以,无论是才气,美色,都堪称是一位别有风雅的成熟美人。

不过,据说在二人见面之前,元稹这个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当时并没把薛涛特别放在眼里。只不过是初次相见时薛涛的一首《四友赞》:“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却一下震慑住了这位持才傲物的元大才子。“四友”,亦即文房四宝中的笔、墨、纸、砚,薛涛各以一句诗描摹它们各自的特点,便使得笔、墨、纸、砚在薛涛诗中显得特别庄重肃穆,很有魅力,不像出自女人笔下。尤其是《四友赞》一经写出,便让恃才自傲的元稹见面后就大为惊服,倾慕不已。薛涛终于也就凭借着自身的成熟之美和其非凡的“绝活”征服了这位京官。于是,二人也便疑云顿消,两相倾慕,缱绻缠绵,陷入了恣意浪漫的温柔乡里,有了彼此干柴烈火,坠入爱河的倾情相许。

毕竟,这也是薛涛等待了几十年后才等来的爱情井喷啊!女人的感性驱使,又岂能让她不去珍惜如此的官人、才子、美男?所以,对于元稹,初次见面薛涛便投入了自己所有的真情!元稹,面对中唐盛行的第一才女美人,自然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快慰,相见恨晚呢!

与元稹见面的第二天清早起来,薛涛便真性情地作了一首《池上双鸟》的诗:“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一个女子与一个男人的初夜缠绵,竟被描述得这样赤裸裸的美,还不够倾情吗?再这首薛涛赠给元稹的第一首情诗中,我们不难看出,薛涛既表达了她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奏响了她追求挚情的心曲。云雨之后的元稹也深为薛涛那绮丽的情意而沉醉,他留下的一首诗更是同样记载了自己与薛涛的初识之美:“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其情其意其缠绵无不裸露得张狂而又恣肆,一点也不加掩饰。

对于薛涛与元稹的初见,史料最早记录和披露此事的是唐末范摅的《云溪友议》一书:“元稹到四川的时候就很想见见薛涛,但是因为在东川处理事情一直难以相见。一个月后绕道来到成都,就让司空严绶引见。薛涛一见号称‘元才子’的元稹,生出了从来没有的爱情……”如此倾情,彼此仰慕、相爱,既没有了年龄界限的制约而又爱得那么炽烈,无疑堪称史上最牛的一段姐弟之恋。

东川初逢之后,薛涛与元稹二人相处数月,度过了一年如胶似漆的亲密时日,结下了一段美好的真情。然而二人毕竟又是萍水相逢,在元稹完成了蜀地任务,返回京都时,他们不得不挥泪分手。此后,二人也就开始了多年的鸿雁传书。元稹以松花纸寄诗赠薛涛,薛涛则造十色彩笺以回复。

回到长安后,元稹即托人捎来一首《好时节》的七律给薛涛,在这首诗中,也同样可以约略窥见到他当时与薛涛放肆情欲的心态:“身骑骢马峨眉下,面带霜威卓氏前。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儿眠。”诗中的“卓氏”亦即当时的另一位才女卓文君,元稹将薛涛喻为卓文君是他诗歌里反复使用的意象。尽管谦称东川时节虚度,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但终究难掩其中他与薛涛间缠绵的得意,或许还有炫耀——她可是薛涛啊!

薛涛也在《赠远》诗中描绘分手后的情景:“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从诗中可推测出大约两人分手之际,元稹曾答应过了却公事之后,会再来成都与薛涛团聚。但世事难测,实际情形并不如约定的那样,令薛涛只有远望长安,掩袖悲叹。只是这时候的元稹并没有表示要娶薛涛,当然也没拒绝薛涛。虽然天涯相隔,但是薛涛仍然在苦苦等待着心中的“夫君”能够拥有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感动和期盼。

此后关山难越,路途阻隔,元稹仕途坎坷,官无定所。先是被贬洛阳,期间他的妻子韦丛去世。后来元稹的仕途更是起起伏伏,在官场上时而得以,时而又不得意。但无论得意与不得意,元稹作为一位性情的诗人和他爱美女的嗜好都是不会动摇的。元和六年(811年),也就是在元稹离开薛涛两年后,在贬谪地湖北江陵府参军时又纳妾安仙嫔。熟料安仙嫔也是个短命的女子,成为元稹的妾之后不久便去世。此时的元稹丧妻丧妾,儿女们嗷嗷待哺,正是需要安慰的失意中年人生。薛涛对这一切肯定知根知底,所以她再也不想错过了。元和九年(814)春天,薛涛由成都专程赶赴江陵去会晤元稹,此次会晤元稹距元和四年的川东初次见面,已有约五年了。经过了在诗歌中的“以夫妇自况”,此次到江陵,薛涛内心必定充满着极大的渴望与期待。

这一次的江陵之行,也是薛涛除了年轻时期的两次罚赴松州以外,在她的人生中应该是走得最为漫长的一次。薛涛去江陵的路线是顺着长江而行,一路包揽和游历了沿途的诸多风景名胜。而薛涛离开江陵正值暮春时节由于那时古代的交通工具落后,除去在途中的耽搁,薛涛在江陵停留的时间应该说是不多的。逗留期间,薛涛和元稹之间发生了什么?后人当然不知道,也只能去想象和猜测。只是时隔一年,薛涛回忆起来离别时的情景,仍然非常伤心。我们只要阅读下薛涛所留下的《锦江春望词》四首,便可知其中的端倪:“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我们阅读这组琅琅上口的诗句,便能够明显令人感受到薛涛对于失意后的真情流露。此诗从花开花满枝到花落,她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不在苦念她的梦中人。“他”似乎已与她相好,却不知何日方能永结同心。“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又怎能算得与她情投同意合的“知音”?春景本十分美好,而诗句却勾起了薛涛的百般怨恨,因为她的希望正一步步落空,她的青春即将消逝,她的美貌与才情将付诸流水。但却无人与她一同赏春,再美丽的景致也无法让她愉悦。她的多情与“他”的薄情形成强烈对比,她那寂寞的清泪流在梳妆镜上,与她素不相识的春风又怎能知晓?

从薛涛的这一组诗中我们不难看出,她的江陵之行并不快乐,或许以让像川东的初识一样,是带着元稹的承诺离开江陵的。也或许元稹一直把薛涛当成自己的备胎,尤其在妻妾都离世的这段空窗期内,薛涛又从千里之外赶来给他以安慰,但这承诺的勉强和敷衍,薛涛以一个恋爱中人的直觉,已隐隐察觉到了心中所不想成为的现实恩怨,所以才那般热烈又那般绝望。这热烈像是这段感情的回光返照,在深黑的岑寂和屈服到来之前,做最后的挣扎。

回到成都后,薛涛无心其他,专心等待来自江陵的消息,在等待中,每一天都变得漫长、沉重、压抑,生活已成为薛涛此情此景的一种煎熬。

不过几年来两场投入了真情的努力,也让薛涛对于元稹的爱情终于有了矛盾的载体——她的人生中曾经有过一扇门,这扇门也曾经大大地向她打开过,门里闪着光芒,或许那就是传说中的幸福,于是她在门外徘徊良久,最终,还是回到了她深寂的旷野中去了。身为孤女,身为乐伎,她已被剥夺了资格去领取这张通往世俗幸福的门票。这是薛涛第一次靠近这扇门,也是最后一次,她的自尊,以及对自己身世的洞悉,都不会允许她再放纵自己的情感。所以,与其纠结,不如断舍;与其卑微,不如寂寞。

元稹经历江陵等贬谪和妻妾去世之后,终究在薛涛去江陵看望他的次年又娶了世族之女裴淑。为了仕途,他只能在薛涛的门前一再路过。

长庆元年(821),元稹入翰林为中书舍人承旨学士。春风得意时,他又想起了远在四川的薛涛,并写了一首诗歌寄赠:“锦江滑腻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葛蒲花发五云高。”许多年没理人家,一联系上,先来一通客套的恭维,套近乎,末了才终于显出几分诚心,自分别后,相思之情隔断于千山万水,多年过去,你门前的葛蒲都已葱笼一片了吧。尽管在这首诗里,元稹把卓文君与薛涛两位才女再度联系在了一起,对薛涛的才情依然念念不忘,暗自称奇,同时也直抒相思心意,可见他对与薛涛的缠绵岁月,还是颇有感怀的。

读到元稹的赠诗,薛涛的内心想必也一定是五味杂陈的。从成都的初识,到江陵的痴迷投奔到回到蜀中,三峡孤峰绝岸、壁立万仞间的烟、雾、雨、泪,漫天飘散,仿佛又再一次呈现在眼前,都曾经如泣如诉地见证了薛涛的一片痴情和向往。而如今漫漫长河的情感还能觅得回来吗?从41岁到53岁,薛涛在近四千个日夜的思念里,最终也只是化为了颤巍巍的两个无法突出的心累之字——“微之”。此时轻轻一句“微之”,真是千言万语尽均入其中。此次书信,两人的人生也似乎已走向了不同,终成陌路,终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从此,两人再无书信联系。而薛涛呢,一场原本也轰轰烈烈的苦恋,竟然也成为了她持续多年的“狗尾续貂”,无言以对。

长庆二年(822),元稹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宰相。可是才三个月,元稹便在一场排挤政敌的阴谋中,反遭对手暗算,当年六月再被罢相,出为同州(今陕西大荔)刺史,次年,再次奉诏为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元稹在浙东任官期间,这时候他和薛涛都已经十几年没见了。元稹又想起了成都初约期间与薛涛的种种浪漫和薛涛去江陵看他以及他的绝情与敷衍,以及薛涛最后一封别扭的书信对于情感的决绝和沉默,倒再次挑起了元稹矛盾而又发贱的热情。据说这时的元稹却真是计划着入川去看望和接娶薛涛的,但最终还是犹豫着没有去,其原因便是他又遇到了另外一个有才有艺又漂亮年轻的女人——江南艺伎刘采春(中唐当红的流行歌手鼻祖,艺伎诗一派的代表人物,亦即当今社会流行歌舞的皇后邓丽君一类的),并与盛名多才的刘彩春又有了一段春宵梦,竟然霸占了这位有夫之妇的刘彩春长达七年之久。从元稹留下的诗歌《赠刘采春》,我们便不难看出元稹这段再次移情别恋的情缘又是何等的喜新厌旧:“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可以说元稹对于刘采春爱慕有加,缠绵有余。

也恰恰就在元稹和刘采春的绯闻闹得甚嚣尘上时,远在成都的薛涛却收到了来自元稹的好友白居易的《赠薛涛》诗:“蛾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白居易虽然感动和钦佩薛涛对于元稹的一份真情,但此时的寓意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劝薛涛死了这条心,因为无论如何,她和元稹都是没指望的了。

尽管从长庆元年的书信以后,薛涛和元稹再无联系,薛涛也早已默认了这段感情已到尾声,但白居易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再次站出来重提旧事,郑重地劝她放弃——意思就是薛涛对于元稹的感情好像还没放弃,还在痴望中,还等着别人施舍爱情,而这个多事的旁观者还又是元稹的好友,这其间的微妙和隐隐的攻击性,是既让人羞耻,又让人愤怒的。白居易对于薛涛的举动,自然也让阅读历史的我又不免想起了他当年因写诗劝说彭城歌妓关盼盼应该随夫殉葬的隐喻之诗却最终害死了关盼盼的细节——这位千古名扬的大诗人白居易,真是做了许许多多“咸操萝卜淡操心”的好心人却办了很多的坏事!

当然,薛涛阅读了白居易的赠诗后,她似乎唯一能所做的也就是继续坚决永远地保持了自己的沉默。并以沉默来化解她对于白居易的赠诗,以沉默化解她与元稹人生中的一段凄美的情感。

斗转星移,流年如水。薛涛对于情人元稹从热恋到无奈到冷却到悲悯,她曾经拥有的所有的企盼也只能渐行渐远地从心头抹去了。在经历了冷热波折的绝望之余,悒郁寡欢的薛涛终身未嫁。此后,暮年的薛涛只好索性在远郊筑起吟诗楼,自己穿戴起女道士的装束,隐居在楼中,远离繁华如梦的交际场所,深居简出,开始借诗遣怀,常以律、绝两体写诗……对于这些情景,元稹不知是否耳闻?

太和三年(829)九月,元稹被召回京城担任尚书右丞,第二年再度出京,任武昌节度使,太和五年(831)七月暴卒于任所,终年52岁。白居易曾作《祭微之文》,哭得惊天动地。只是,薛涛缄默不语。

太和7年(833),隐居的薛涛香消玉殒,永远闭上了她寂寞的眼睛,享年65岁。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得知薛涛去世后,曾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了:“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至此,“女校书”真正成了薛涛的别名。

大唐诗坛的美丽孔雀,留下最后的经典绝唱《筹边楼》

薛涛终生未嫁,致使后人有“孤鸾一世,无福学鸳鸯”之叹。也许因她早年的营妓生活有污名节,也许因她恃才自负,追求一种平等忠诚的夫妻关系。所以也就有了“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的沉痛抒怀和爱情理想破灭后的悲愤心情。而其心情、心境又是多么地凄愁哀婉啊!

  乐伎加女冠,这几乎是中国封建女性中最不幸的一生。薛涛偷吃了智果,又品尝了禁果,她走了一条与封建社会中普通妇女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她失去了女子应该得到的东西,却又获得了一般女子难以获得的价值;她失去了人生宝贵的爱情,却获得了男子也难以获得的才名——青史永驻。贞节坊前、名教簿中也许不会有她的名字,但中国诗史却因此产生了又一位卓越的女诗人。这是她的不幸,又是她的大幸。薛涛的一生为自己带来种种评说,有无聊文人的猎奇,有道学先生的咒骂,有心理猥亵的杜撰,也有持论公允的同情和赞赏。然而,薛涛最后的一首诗却赢得了中国诗坛的普遍敬重,这首诗就是她的经典绝唱《筹边楼》。

耸立在四川理县薛城镇一块巨大突兀的天然岩石顶上,斯楼借势拔起,雄伟壮观,赤裸在寒风之中,坚勃于高地上,非常光辉精洁,体势沉重而意态轻盈,让人感觉千年不老,岁月难摧。据说,“筹边楼”于公元831年秋落成,当时的节度使李德裕曾在楼上大宴宾客,也召来了薛涛侍宴。这“筹边楼”高大雄伟,是节度使与僚属将佐们瞭望远近情况并筹谋大策的地方;楼上四壁彩绘的是蛮夷地形险要图,居高临下,作战时便是最高指挥所。酒过三巡,受李德裕之命,薛涛写下了一首《筹边楼》诗:“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十四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有感于边患不已,狼烟不断,诗的开头两句,就写出了“筹边楼”非凡的气势:“平临云鸟”,可见其建筑之高峻;“壮压西川”,可见其局势之重要。寥寥十四个字,真是大气磅礴。而后面两句则笔锋一转,从边塞通关的事实,警告那些手握军权的将领们不要贪图羌族的马匹经济利益,而出卖了家国朝廷的利益。并指出正是由于那些将军们目光短浅,贪婪冒功而又昏愦无能,才使得边衅不断,败绩相闻,以致在“筹边楼”的顶层似乎都能望见边关的烽火闪光,狼烟冲天了。

薛涛以她“历事十一镇”的特殊经历与修炼,以一位女政治家的目光远瞩边地,高瞻了“筹边楼”的意义,又以一位女人独特的笔墨记述了“筹边楼”。

自此,一座看不见的“筹边楼”进入了唐诗,一座在想象中无法毁圯,任凭千秋狂风骤雨,“筹边楼”在薛涛吟咏的诗歌里卓然挺立。从此,文人墨客竞相唱贺的“筹边楼”,诗词虽说几近汗牛充栋,却没有一个如薛涛闻达中国,名垂千古。尽管在唐代,“筹边楼”建成以来文字无数,但以一首《筹边楼》诗壮压中唐诗坛,折服了天下文士的女人,也唯有薛涛。

从古至今,人生似乎就拥有一个辩证的哲理存在着,你在这里得到的,一定会在另一处失去,你在另一处失去的,也一定会在某一处被捡起。上帝从创世纪构造宇宙万物和造人开始似乎就为世人立下了这么个公平的法则,让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偏差毫厘。薛涛失去了人生完美的爱情婚姻,最终却得到了千古流韵的美誉。你看,薛涛只要一提笔,诗歌就不老了,“筹边楼”就千古了。这也正如中唐诗坛巨子——薛涛终生爱恋的唯一情人元稹评说的那样:“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这是中国一代才女的最后绝唱,也是涛诗的封笔之作,更是“女校书”盖棺定论之句。就在这首《筹边楼》写成后不久的一天,我们美丽多才的“女校书”也走完了她那诗情奔放的一生。奇迹,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历史留存的奇迹!因为一个女人的辞世,而重重触醒了唐代的诗坛精英和男人们,他们丢开了恩恩怨怨的瓜葛,情感竟然冰火相容地为薛涛一起而悼。

收存于《全唐诗》中的大诗人刘禹锡的伤悼薛涛的诗似乎最富有一定的代表性:“玉儿已逐金环葬,翠羽先随秋草萎。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玉儿则是指薛涛,她是一位冰心玉质的妙人儿。斯女已去,大唐诗坛上的那只美丽的孔雀,永远地飞逝了。薛涛,是大唐的孔雀,这是中唐诗人们的集体认同。

大唐的天空,原本就是诗歌的天空。薛涛的仙逝抚动了大唐天下读书人的心弦,一时间,诗筒传达,飘落出一张张宛若蝴蝶般的深红的小笺“薛涛笺”,中唐诗坛上的巨擘们,手留余香,泪眼婆娑,黯然神伤,悲悼同侪,中唐文艺界一片挽歌,招魂西南:“孔雀归来兮,芳魂归来兮!孔雀归来兮,芳魂归来兮!”不仅如此,自中唐以后天下的诗人墨客,无不缅怀薛涛,无不回望那座曾为薛涛咏吟过的“筹边楼”。

而此后的红色小幅诗笺“薛涛笺”在成都郊外浣花溪的百花潭更是传扬开来,成为文人骚客的至爱。唐末韦庄的《乞彩笺歌》曰:“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阁深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就是指薛涛在浣花溪制笺。明朝何宇度《益部谈资》也说:“蜀笺古已有名,至唐而后盛,至薛涛而后精。”明哲学诠《蜀中名胜记》一书及万历刻本《薛涛小传》一书都说薛涛侨居百花潭,自制深红小彩笺。所以,“薛涛笺”也便成为后人书札的喜爱彩笺,千古流韵留美至今。

所以,今天成都的望江楼公园,便是明清文人纪念薛涛建造的。这里既有薛涛墓,还有一座专为薛涛建筑的望江楼。清代,一位江南才子曾经写下:“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的上联,只是至今也没有下联。一如薛涛的爱情一样,在江畔等候了一生,也没等到元稹回来的身影。

   2015年9月24日于梦桥居 

2019年秋,作者在苏州拙政园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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