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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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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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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

 老孟


 

老孟走了。

发现他离开这个世界,是在一周以后。一个放羊的光棍汉,惊慌失措连滚带爬跑回村子喊了人来,大家七手八脚才把他抬回去。为这,光棍汉还跑掉了一只鞋。

老孟的几个儿子回来时,村子里已经炸开了锅。在那个“出门基本靠走,寻人基本靠吼”的年月,一边是几个儿子走村串乡,一路走一路打听发了疯似的找老爹,口干舌燥,焦头烂额。一边是老孟的儿媳妇带着七低八高的孙儿孙女们在张罗着老孟的后事,哭声连天,乱作团麻。

没人知道老孟是如何走的。更不知道走之前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出殡那天,天气阴沉,刮着风,空气中飘着毛毛雪。村里左邻右舍,男女老少,都被老孟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惹得鼻子发酸,眼泪汪汪。一直到安葬了老孟,大家这才开始想起老孟的种种。

老孟何许人也?村里的老辈儿人常说“盖棺论定”,大概每个人不论贫富贵贱,也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世间活着的人方可对其有个清晰的认识和相对准确的定位。

那么老孟呢?首先来说是个好人。怎么个好法?义气,诚信。一言九鼎,一诺就是一辈子。平日里若有人有事相求,不答应则已,一旦答应了,老孟言出必行,行必有果,从不落空。

老孟是个利索人。听村里年长的人说,老孟年轻时长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话办事叮当作响,干活舍得出力,犁、耙、种、收样样儿拿得起放得下,是个好把式。用村里人的话说,真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是善良淳朴的庄稼汉,祖祖辈辈给予一个青壮年男人的最高赞誉。

老孟是个怪人。因为性子直,脾气暴,说一不二,是非分明,看见不平不等的事,就忍不住要挺身而出,非得跟人理论个青红皂白才肯罢休。老孟平生最瞧不起那些巴结奉承的人,小偷小摸的人,好吃懒做的人,尤其对那些人前花言巧语,人后暗暗捅刀的小人们更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因而也得罪了不少人。不过正是因为老孟的耿直,能干,虽然对他有意见,但年年大队选保管员,老孟都以最多票数当选。而老孟呢,也从不辜负乡里乡亲的信任,到年底,一只算盘噼里啪啦,在大家看来乱糟糟的张家长李家短的谷子绿豆芝麻账,他都算得不偏不倚,停停当当,清清楚楚,不多不少,明明白白,让人心服口服。

后来大集体解散了,农村分田到户,村里原来的一片梨园就交给老孟来打理。老孟尽心尽力。每年秋天,过罢八月十五,老孟除了按规定给大队上交梨之外,还剩下不少梨,他就大大方方地将梨摆放在自家门口,只要有嘴馋的孩子来讨,他都随手相送,从不吝啬。甚至闲逛的,串门的,只要到了他这里,他都会热情地拿出一年的劳动成果请人品尝。“嘴头营生嘛,吃就吃了,没啥。觉得好吃,下年还有。”

可有一点儿,谁要是在梨成熟下树之前,趁他不注意私自采摘的,他定要提着棍子追赶着骂,骂得他寝食难安,一连好多天躲家里不敢出门见人。要是哪个毛孩子调皮捣蛋,大中午趁他犯迷糊或是吃喝拉撒的当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下一颗梨来,若被他发现,他定一边气呼呼地骂着龟孙你别跑,看我逮住有你好看,一边抬头看看树上,都有哪里少了多少“宝贝”。

记得有一回,一个孩子趁他不注意,蹦起来去摘梨,不料被刚吃完饭的老孟碰个正着,抓个现行。这孩子一惊,急忙“噌噌噌”几下孙猴子一样爬上了树。老孟就站在树下用棍子捣,催他下来。不知是害怕下来被老孟责罚,还是故意和老孟作对,任老孟举着棍子在树下骂,这“猴子”就是架在梨树上不下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就这样对峙了整整一个下午,孩子学也没上成,第二天到学校又被老师批评并罚站了几节课才算罢休。而小孩子就是奇怪,大人越不准许干的事,越是千方百计干得起劲。所以老孟和“捣蛋毛”孩子之间因为梨而起的纷争,似乎总也屡禁不绝,几乎天天都在不断上演。

老孟是个好人。据说老孟的几个儿子,没一个是亲生的。何故?早先村里人不明所以,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直到后来这个谜底被解开,大家才对老孟刮目相看。

据村里知情人讲,那年闹饥荒,一个叫赵南山的人拖儿带女连夜逃奔至此,正巧碰上出了名仗义的老孟。说巧不巧,其实是慕名而来。因为贫病交加的赵南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又实在放心不下妻儿,便硬撑着虚弱的身体,几经打听找上门来。心想,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将妻儿托付给可靠之人。得知一家人的不幸遭遇后,老孟心一软,遂答应收留了他们。交代完托付之事的第二天,赵南山撒手人寰。那时候,老孟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孟从那以后,与这家人相安无事,过着看似一家人的生活。为啥?在旁人看来,老孟是交了狗屎运,突然间媳妇娃都有了,岂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而在老孟那里,他认为这一生,大概命中注定就是要为了实现他的承诺,孤独终老。不少人就劝他,死脑筋,老赵人已经没了,况且你又答应了人家照顾妻儿,就理所当然成了一家人,应该过着一家人过的日子。可是老孟觉得,那是在乘人之危,这样的事情,打死他都做不出来。于是,老孟名义上和老赵的妻儿是一家,几口人吃喝穿戴也都是老孟操持,实际上老孟一直以看园子为由,一个人另住在梨园旁边的窑洞里。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老孟脾气怪,和家里人都合不来,所以老不回家住。时间长了,古怪的名声,也就传开了。

哎!说到底,老孟也是个可怜人。”知根知底的人,说起老孟,总不免一声长叹。

而我,对于老孟的记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年,眼看再过两三天就要八月十五了,夜里突然刮了一场大风,门窗被摇得咣当作响。后来睡着了,也不知道风到底刮了多久。总之,第二天上午放学回来时,意外地发现家里多了一大筐黄澄澄的梨!听大人们说,老孟只把梨送来,放下梨筐就急急忙忙走了,说还有事。走时还一再叨叨,真不知道你们是咋教育娃的,这么有规矩。每天都从我园子里路过,过来过去数不清多少回,我也不止一回在远处偷偷看过,他们从来都没有伸过手,甚至对梨树瞅都不瞅,来回走路都是直来直去,哪怕是掉到地上的梨,也从不弯腰去拾。像你们家这娃啊,就应该多吃点儿,吃完了我再给你们送,不要委屈了孩子。

老孟何人?

说实话,还真是一言难尽。生也叹之,死亦叹之。

听老辈儿人说,这样的人,在方圆好几个村子,多少年来都十分罕见。

而且后来,活着的人,每当说起老孟,还都是一声长叹:“唉,老孟这人啊……”

老孟,或许在乡亲们眼里,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种活法。

干净,纯粹。真切。尽管有着怪脾气。

然而有时候,却会常常被人惦记。说起。

 

 

 

米玊。2019年11月8日。于灵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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