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又换了一袋烟,点着,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斗里就冒出一股烟。他蹲在这里有几个钟头了,没挪过地方,一旁菜地里躺着那头老黄牛,身上套着缰绳,死了。他又一连抽了几口,数股白烟缠在一起,一如拉奥孔身上缠绕着的巨蟒,打着圈儿、向着湛蓝的天空笔直地升上去,升上去,像是要追上那些断断续续的轻浮的云,好结个伴儿,一起去游逛。
老黄眯了两只眼,伸长脖子,抬头望着那股烟,仿佛就是多年以前那样。那时候,老黄赶着他那头名叫阿黄的耕牛,顶着又高又毒的大太阳给人家耕地,一人一牛行走在黄土地上,这天地间夹着的,俨然就是一副水墨画。约莫阿黄要累了的时候,老黄便将鞭子举起在半空中连甩两下,随着那啪的一声响,顺势将犁往地里一歪,阿黄便乖乖地停下来歇息了。他则拿着自己那杆大烟袋,往满布青黄相接草茬的地头上一坐,掏出早就备好的烟丝来,满满地塞上一烟锅,坐在那里美美地抽上一顿,烟锅里飘出的白烟带走了所有的疲惫,等他一袋烟抽完,人也解了乏,阿黄也早已休息好了。
可是谁能想到这一天就这么来了呢,虽然知道躲不过的,可是毕竟又觉太过突然。果然,时间的年轮从不为谁而停留,一刻也不。
那时候,老黄还不老,很有一把子力气,阿黄更是刚刚长成身量,膘壮体健,全身的黄毛似乎都泛着油光,阳光下看得人心中欢喜。老黄又是个调调理耕牛的能手,经他一手调教,阿黄很快成了他的得力高徒。每年开春耕地的时节,老黄和他的阿黄便成了全村最风光的一对,村南村北的地,都被这一人一牛走遍了。
老黄从不把阿黄当畜生养,他是把它当儿子待的,这么说丝毫也不为过。就说下地的时候,别看他手里的鞭子一举老高,扬起落下间,每次打在阿黄身上都是啪的一声脆响,其实,那响声在鞭子盘旋于空中的时候便已有了,落到阿黄身上时往往已经没有多大力道,唯有声响而已。况且,阿黄又是那么听话,从来不需要老黄多吆喝一声。他那鞭响仅仅是作为劳动时喊出的号子一样,就像船夫的号子,喊给自己听,也喊给阿黄听。
虽然太阳极毒极辣,黄土地都给他晒得冒了油,所有的草、树都低了头,耷拉着胳膊,没点精神气。老黄不得不光了膀子,鞭子搭在肩上,身子让太阳晒得黝黑发亮,一层皮绽了古铜的色调,扶犁的一双胳膊上青筋鼓起,汗珠子连成了片,从头顶上浇下来,可他从来不觉得这算什么,因为阿黄都没说什么。看着阿黄将那犁拉得笔直而又爽快,新翻的泥土在他的脚下露出了鲜亮的血肉,他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一种荣耀,再累再苦心里也是一片甘甜。
每每劳累了一天,回到家的时候,老黄自己还都来不及洗把脸,却也要先把阿黄身上的缰绳解下来,给它喂上新鲜的草料,眼看它大口大口地吃着,他还要跟它说几句话,就像老朋友聊天似的,虽然阿黄总是低了头不加理会,只是吃着它的草料,但老黄却乐此不疲。这竟成了每天的必修功课,每天不跟阿黄聊几句,老黄是没法安心吃饭睡觉的。
老黄和他的阿黄在当年确实是风光了一阵。十里八乡谁不知道黄家坡有个耕地的能手老黄,又有谁不知道老黄调理出了一头顶好的耕牛阿黄。只是这风光后来便渐渐消失在了高科技的光环笼罩之下,因为有了农用拖拉机、柴油机之类,耕地一项再也用不到耕牛了。一开始老黄还稳如泰山,心想凭着自己和阿黄的水平,到什么时候也得有人来请他。可是后来的情况却又并非如他所想,眼见拖拉机没到春忙时开进开出,却没人来请他,他大概也有些慌了,所以开始有意的打听,主动提出要去给人家耕地,瞥见人家不吭声,他便又压低了报酬的价码,可终归还是没人再用他和他的阿黄。毕竟不如机器耕得深、犁得透,也没有机器那样高的效率,谁还会再用他和他的阿黄呢?
从那时候,老黄和他的阿黄就算是彻底闲下来了,他所剩唯一的活儿便是细心地伺候他的阿黄。有时候,老黄带了镰刀去外边荒野里割草,他总是挑那些新鲜肥美的草来割,因为那样的草儿不仅液汁多,而且有嚼头。这草又不能太嫩,太嫩的草就像是西瓜水一样,阿黄吃了会拉稀。有时候,老黄便戴了斗笠,牵着阿黄出去,让它到村外的树林里放放风,吃点新鲜的树叶之类。虽说是牵着,但实际上,老黄并不用缰绳之类,阿黄已经跟他相熟了,他只需在前面倒背了手自顾自地走,阿黄便会在后面乖乖地跟着,像是谁家的小孩跟定了大人一般。
闲下来的时候,老黄不止一遍的对阿黄说:“阿黄啊,阿黄,咱俩都是没用的了,像这样整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白白长了一身的肥膘啊,没有用处喽。”阿黄总是很认真地倾听老黄的唠叨,从不插一句嘴。
每每到春耕的时候,老黄总还是会给阿黄套上缰绳,扬起鞭子来喊两声,然而阿黄已经懒得再动了,它只是抬了硕大的牛头来,瞪着一双牛眼瞅一下,随即又低头吃它的草了,老黄看看大概也觉得无趣,低了头再将缰绳解了下来,托在手中看两眼,重又挂起来。每年都是如此,不同的是,老黄老了,阿黄也老了,老黄是一天比一天瘦,腰背也一天天驼下来。阿黄看上去却还健硕,大概只吃不做活的缘故吧,身上的肉着实比年轻时候还要厚着一层。
老黄确实老了,因为人们都叫他的儿子作老黄了,虽然对他倒也不失三分敬仰,尊称一声黄老。然而这两个字的位置一颠倒,老黄便知道自己确实是老了,如今的世界是年轻人的喽,他每每这样想,却总还觉得自己不该老得那么快。
老黄的儿子,是个远近闻名的养牛专业户。和老黄不同的是,他养的是肉牛,而且一养就是几十头,单是他的这规模,也够使他在远近一带出了名。
老黄的日子按理说该是美满的了,自己年轻时候攒了不少钱,如今儿子又有出息,家中的老伴又是个脾气极好、极知道疼人的,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老两口从未红过脸、拌过嘴。老黄依旧养着他的阿黄,每天早晨弓着背去给它割草,割回草来,喂给它吃,又给它喝碧清的水,每天跟它聊天。老黄有时候劝老黄说:“爹,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出去割啥草,我那里有专门给牛吃的饲料,牛吃了长得格外壮,而且也快,给您弄些来,用它喂阿黄多好,又省事。”
“胡说八道,”老黄有些生气了,“阿黄是能用饲料来喂的吗?它这辈子就只吃我给他割的草,我知道哪样的草合它的胃口,哪样的草它吃了会拉稀,别人割来的草它连闻都不闻,你还想喂它饲料?”
大概老黄所言非虚,因为阿黄已经将近二十岁,在牛的家族里也算是高龄了,可它依旧皮毛光滑,一身膘肉,全不像一头上了年纪老牛。
可是后来渐渐地,它似乎也扛不住岁月的打磨,身子日益的瘦下来,老黄一见便着了慌,以为它生了病,先是喂它豆子、高粱,都不见效,后来又请了兽医,那安了一只假眼的兽医来看了,说阿黄没病,就是太老了。这么老的牛,留着也没用,你们看着机会,该卖就卖了吧,他临走时揉着左边那只假眼球说。
送走兽医,老黄登时便傻了眼,这能有什么办法呢?生老病死连人都逃不过去,何况他的阿黄。若是病了或许可以医治,哪怕多花些钱呢,但是唯独这一“老”字乃是世上最厉害的一道紧箍咒,任谁也扛不住的。老黄劝他把阿黄卖了,老黄眼圈一红,心里像有把刀子在绞。老黄看自己的老爹似乎是在犹豫,便又劝了两句,没想到老黄两眼一瞪,怒了,破口大骂起来,吓得老黄再也不敢吱声,灰头土脸地走了。
阿黄吃的一天比一天少起来,身上的肉也仿佛被人在夜里偷偷地用刀子削了一层去,不上一个月的工夫,它便仅剩了一架骨头上套着一张皮。老黄是天天给他煮豆子,煮高粱饭吃,可它依旧是瘦下来了,像它的老主人那样瘦,而且吃进去的又是一天比一天少。老黄常站一边看着它,往往是四个眼睛一触,他便先红了眼圈儿。他把一双长着黄色老茧的手搭在阿黄的脖子上,叹口气,说:“你咋就老了呢,咋就老了呢?”阿黄闷闷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像是附和着他的叹息,而又无可奈何似的。
有一天下午,太阳光辣辣的,都快挨到西山的边了,依旧火辣辣的,照得人眼睛发晕。阿黄忽然就哞哞地叫了起来,声大如雷,宁静的小山村里,直如晴天打了个霹雳。老黄本是坐在屋里歇息,听到阿黄的叫声,心中咯噔一下,趿拉着鞋就跑了出去。这会儿,阿黄正昂着头对着西边火红的太阳叫着,看见老黄出来,它却不叫了,只是绕着牛槽不停地转圈,显得颇为急躁,老黄忙跑进去端了大盆煮好的高粱来,阿黄见了却是闻也不闻,反而不住地用蹄子蹬着地面,老黄又提了水来,依然没用,它还是不停地绕着牛槽转,不停地用后面蹄子踢着地面,鼻子里哼哼地喷着气。连日来瘪下去的皮忽的又鼓起来,仿佛依旧是当年那头健硕的耕牛,黄色的毛又亮着油光。老黄的心都快要碎了,难道这一天就来了?他想,真是太快了
老伴也已出来,提醒他要不就去请那兽医。老黄没言语,就这么看着他的阿黄焦躁着。
蓦地,老黄扯足了嗓子,冲着阿黄吆喝了一声,像当年他在耕田里顶着烈日高扬着鞭子那样,像当年晒黑了肉皮光着膀子用被汗浸湿了的双臂扶着铁犁那样,他吆喝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在这青翠山头的农户门前,太阳瑟瑟地抖了一下,半边身子藏到山尖后面去,傍晚归巢的鸟都探出头来,湛蓝的高天上断断续续的浮云都不动了,只为老黄这一声吆喝。阿黄竟安静下来,四条腿笔直的站立在哪里,抬着更显硕大的牛头,专注地看着老黄,四目相对,老黄转身又进了门。不一会儿,又听见趿拉着布鞋的声音,老黄带着那套缰绳,肩上搭着那条鞭子出来,他熟练地把缰绳套在阿黄身上,想多少次梦里见到的那样,想多少年前自己每天哼着小曲做的那样。老黄倒退几步,对着阿黄,高高扬起那条鞭子,鞭稍在半空中打了一个圈儿,他胳膊往下一坠,啪的一声,鞭子抽在干硬的土地上,溅起一溜烟土。阿黄两眼盯着老黄手中的鞭子,尾巴摇了几摇,仰头哞的又是一声,老黄又一次扬起鞭子,啪的一声响,阿黄的一双铜铃大眼放出两道精光,它又是当年那头顶着烈日拉犁的耕牛了。老黄扒下灰白的褂子,抡起枯瘦如干柴的右臂,随着鞭子一起一落,湛蓝的高天下扬起一连声的脆响,他又是当年那个在黄土地上挥洒着热汗甩动鞭子的老黄了。
阿黄哞哞的叫声,老黄甩动鞭子的声音,相互应和着、交杂着,一声声震彻云霄,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火一般毒的太阳早就全躲到山后边去了,湛蓝的高天上那些断断续续的云也散了个干净,仅仅留下一片湛蓝的高天,刚才探头探脑的鸟雀也都把头缩回巢里,有只老鼠在不远处的墙角处,露出头来瞅了一眼,又退回去,他们都回避了,将整个的天地都留于这一人一牛,这整个世界便都是他们的了。
这天夜里,老黄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仿佛身上还有使不完的劲,它还可以再吆喝一阵的,可是他知道,以后再也不会了,毕竟他老了,他的阿黄也老了。这一晚,阿黄睡在他的院子里,睡在老黄种的那块菜地上,睡在那一片新生的翠碧的小油菜上。
半夜里,老伴问他:“你咋不把阿黄身上的缰绳解下来哟?”
“不能,那是阿黄的,不能拿,不能拿呀,得给它带着,那些都是它的。”
第二天清早起来的时候,老黄早早开了门,阿黄就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像它从前无数次睡着了时那样。太阳已经很高了,透过石榴树的叶隙照下来,打在阿黄的身上,就像它身上凭空长了许多的光斑,老黄的老伴帮他接了一盆水,又拿来一把刷子,老黄用手撩着盆里的水给阿黄全身刷洗了一遍,阿黄变得全身油光水亮起来,它还是当年那头耕牛哩,老黄在心里对自己说。
洗完了,老黄就蹲在阿黄身边,拿了他的大烟袋,满满的装了烟锅,抽了一袋又一袋,他这样蹲了几个钟头,没挪地方。阿黄躺在一旁的菜地上,翠碧的油菜压在它身下,有一些叶子上还沾了露水。太阳光一照过来,晶光闪闪,连带着,阿黄身上也晶光闪闪起来,又连带着,蹲着的老黄也晶光闪闪起来,他们便全都在这一片晶光闪闪中,静默着。
儿子从大门外进来,老黄抬头瞥他一眼,又低了头。他只说了一句话,“阿黄老了。”
“老了”是当地用来代替说人“死了”的。儿子没说话,倒退身子又出去。
没过一会儿,便有附近的村民围堵在老黄的门口议论纷纷,不知说些什么,或者本就没什么可说吧,这世上永远所不缺的,闲人而已。老黄的院子,凭空来了这许多人,竟也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就连他老伴喂养的那些鸡、鹅,也都激动地叫着,以为自己有了身份。老黄只是蹲在那里,连头都没抬一下。
这当儿,老黄儿子已领了一人进来,拨开人群站到老黄的面前了。
“五百吧。”跟来的那人盯了阿黄许久,才悠悠地吐了这么一句。
“好歹你再涨点,都是老熟人了。”老黄儿子一脸的笑。
“就是因为老熟人,我才不会坑你,你看这牛,没有一丁点儿肉,收了它,我赚什么?要不是老熟人,最多四百,我可是贴了自己赔着呢。”
话说到这份上,老黄儿子不好再多说什么了,然而旁边观阵的人却都很仗义,到底是邻里乡亲,纷纷替老黄鸣起不平来,“五百,才五百,这么大的一头牛哦,别说还有肉,光是这张皮子,也不止这个数哟。”
他待要再张嘴时,老黄却将烟袋往地上使劲一磕,腾地站起来,吼着,“都给我滚,谁说要卖了?不卖,不卖,都滚。”众人原都是一脸热情,突遭变故不禁个个冷了脸子,老黄儿子和他带来的那人更是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那人乍见势头往外走了两步,忽又转回头来,问老黄:“真不卖?”
“不卖,不卖,都滚,滚!”老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都红了,像要冒出火来。最后还是他老伴将众人劝走了,一边还陪着不是,而那散去的人临走时候还不忘惋惜着:“可惜啊,这么好的机会。”
老黄守着他的阿黄过了晌午,他花钱雇了几个年轻的后生,在西院墙的外面挖了一个大坑,几个人帮着把阿黄抬进了坑里,还有老黄用过的那条鞭子,他想,自己这辈子是再也甩不动它了,不如让它随阿黄一块去了吧。老黄亲手拿了铁揪去埋他的阿黄,铁锹头啃着半硬的黄土,一波一波撒到阿黄身上,埋完之后,已经接近黄昏了,又是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黄把铁揪插在土里立着,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新翻出来的土松松软软的,就像当年他和阿黄用犁翻出来的那样,只是被太阳晒过之后,很有一些温热了,且已不再鲜亮如初。
老黄就坐在那新翻的土地上,身上都暖暖的,土下面躺着他的阿黄。他又掏出烟袋来,可是烟丝已经尽了。他正要起身,大概是想回去拿吧,却见老伴从不远处走来,小脚迈着碎步,一瘸一扭,手里端着一盘刚煮好的高粱饭。她走过来把盆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来,老黄知道那是装烟丝用的,他便坐在那里伸手接了,看着老伴的一双小脚又迈着碎步走回去,背影依旧是一瘸一扭,总至消失在了墙头。
她本是极懂人心思、极会体贴人的,老黄打心里感激着自己的老伴。
老黄把那一大盆高粱饭摆在土堆的正中央,好像他的阿黄就站在那里,正大口大口的吃着。又将布袋里的烟丝满满的装了一烟锅,点着了,狠狠地抽一口,一股白烟笔直的升上去,升上去,直升上湛蓝的高天,幻作断断续续的一朵云,飘走了,他还要陪他的阿黄再多呆一会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