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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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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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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房记

最近查看老家大门口的监控,视频里母亲把爬满南墙的丝瓜藤用镰刀割断,顶花带叶扯下来,又陆续领了几个建房的大工来打量,看样是打算把南屋盖起来了,这原是过年时候一家人商定的,倒也不意外。

家里的南屋,自小记忆里就是一个框架,三面石头垒砌的光秃秃墙壁,早先母亲把北面门框封上,用来养鸡喂鹅,常年的风雨下来,如今两面石墙已塌了大半,只剩下南墙尚完整。

父亲曾经准备了许多盖房的材料,譬如梧桐木板、洋槐木的房梁,高粱杆打成的簿,还有几袋石灰,但自我记事起,南屋就只是光秃秃三面石墙。南墙外头,以前有两棵极高的梧桐树,风雨里摇晃将整面墙都晃得朝里塌陷而去,倒是树冠上的斑鸠,年年都来筑巢,后来梧桐树被伐了,换来我一个学期的学费。许多年里,南屋久久不曾动工,成了家里的烂尾工程。

我家的老屋是青石块垒的墙壁,这样古意的房子,村里已经不多,相较于新式水泥空心砖建造的平房,红瓦遮顶的老屋有诸多弊端,譬如屋顶落灰严重,地面坑洼不平,室内光线也不够敞亮,春天有时会从房梁上掉下一只蝎子,夏天又有神出鬼没的壁虎,屋前的石榴树,总是聚集了无数的蚊虫,穿过纱窗钻进来,但我依旧喜欢自家的老房子,这里承载了我许多的记忆和情感。

夏日天热,后窗打开,小小的身子蜷蹲在窗台上,过堂风扫进来,一屋子的清爽,那会子,我才四五岁,屋后的大爷常常过来趴着窗沿说笑,时过境迁,那个大爷已经过世多年,小小的窗台也再无法承受长大的我,许多人事,都只能留存在回味中。

人们习惯于将自己出生并度过了美好童年的地方唤作故乡,一旦将来漂泊在外,故乡便成了一块心结。无论何时何处,总想回去。然而所谓故乡,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座老屋,以及房前的老梧桐。仿佛越是陈旧,才越可称之为故乡。倘若一个人千里迢迢赶回老家,见到的并非日思夜想那座老屋和那些熟悉的老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新生建筑,油光平滑的柏油路将老家分割得支离破碎,这人大概今生不会再提及故乡了,只因每回一次全是新物的故土,于其心灵都是一次新的重创。

这是人类独特的感情,思乡本是一种思想上的怀念,却又离不开物质的载体。这载体别无他选,无非是老宅、旧物件。所谓睹物思乡,这里的物不外乎就是那片老屋上的青砖绿瓦,甚而是砖隙瓦缝里的一株弱草。

一个人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对于他本人来说,周围的一切已非普通的无生命的物质,而是每一样东西都有了生命,都注入了情感。睹物思人、思事。往往是一块石头唤起你对儿时伙伴以石子为乐的回忆,一只风筝让你想到懵懂少年放荡不羁的欢笑。一切都是回忆,一切都是思念。

相思的结果就是不远万里、寻根溯源地找回自己的老家。一旦置身在几十年前住过的砖瓦庭院里,心里该是一种欲说不能的滋味,像是几欲倒地的老马,忽被抬到曾经驰骋过的辽阔的草原,得到的满足已远远超过其所求,满满的溢开去,渗到老屋的一砖一瓦,流至屋前的花间叶下,就像我现在时常通过监控看一眼自家的老屋。

老屋的出现,当然是在我的出生以前,母亲常常说起我的出生,当时家里被罚没得光徒四壁,窗框子都被扒下来拿走,但村里人还是有人情在,总会在超生稽查小队登门前给传递个消息,留下充足的时间让母亲带着我躲出去,对于这段岁月,我自然也不会有印象,在我模糊的古早记忆里,家里的老屋老宅就是今天这样的格局,差别在于,以前是草屋顶,现在是瓦屋顶。

老屋的从无到有,据父亲回忆,都是他们父子三人(我爷爷、大伯、父亲)一块石头一锨土盖起来,最早那宅院在东边,我爷爷带着俩儿子一块生活,后来俩儿子先后结了婚,东边那宅子留给了我大伯,紧挨着又在西边起了一座新宅,给了我父亲,也就是现在我出生所在的这个家,两道院墙只有不到两米间隔。后来家里有了矛盾,大伯分家出去单过,独立门户,爷爷将大部分家资也分了出去,紧挨着我家的老宅子也不要了,这么多年荒废下来,唯独院子里一棵柿子树年复一年地茂盛着,至于导致大伯分家的矛盾,父亲却从不愿提及,我家这南屋就是那时候搁置了。

其实后来也有几次盖房的契机,但父母靠着种地供养我跟哥哥上学,家里实在有些拮据,目之所及的南屋,终是一年年拖下来,等我们哥俩毕业,紧接着我哥结婚,一件人生大事落定,又开始攒钱预备我的婚事,南屋依旧是一个框架,光秃秃的。

去年春节全家人回来过年,已经住不开,这才决定修南屋,说修,鉴于原地只有一个框架,实则是新建,新建不是白手起家,至少现在的条件好了许多,当年爷爷那个宅子才是真的白手起家。

大伯分家的时候,散尽了家资的我爷爷带着我奶奶本是打算回祖宅居住的,那是他小时候就住着的老宅,在村南头,彼时是他的母亲跟三弟居住,也就是我的老奶奶和三爷爷,老奶奶偏疼她的小儿子,天天挑事,听说二儿子要带媳妇搬回来住,立刻就不乐意,我爷爷不愿为幼弟,决定带着我奶奶另立炉灶。

村里的老支书为人热忱,找上我爷爷,问他:“山顶(就是现在我爷爷家的位置)老王家那宅基地空着,你要是没地方,就把那收了吧,村里做主,便宜点,他们家没人了。”

我爷爷买下那块宅基地,硬生生在空地上起了一排屋舍,过起了日子。我爷爷是个做事仔细的人,幼年在村中生活的记忆里,再没比他更讲究仔细的人了,他撵过的谷场平滑如镜,他扎的扫帚盖帘经久耐用且格外美观,我甚至能想象,当年他在建房子的时候,一定是将每一块垒墙的石头都仔细调整了角度和方向,他在院子里种下的每一棵果树都是精挑细选,屋顶上的灰瓦,也必定是分毫不差排列整齐有序,他对房子的虔诚,对一砖一瓦的认真负责,都透着他对家的重视,对生活的追求。老一辈的人怎样看待自己亲手打造的房子呢?应该不同于今天的我们花费几十几百万从开发商手上买下一座水泥房的心情,村里的老宅,每一座都寄托着一个或是一家人的念想,究竟是一座房子活得长久,还是一个人活得长久,没人愿意去猜,但猜不猜的,一辈一辈的人也就这么活了过来。

三爷爷那边不好再让爷爷帮衬,一个人挑起了生活的担子,那时候他还年轻,又不经事,一个人肩挑背扛,干活的时候时常累得浑身血泡,勉强糊口,好在他人聪明,又爱学习,后来考上师范出去当了老师,摆脱了苦日子,这老宅却空下来。打我有记忆起,偏疼三儿子的老奶奶就是跟着我爷爷一起生活的,在山顶那座一手立起的宅院里,东边堂屋是我爷爷奶奶住着,西边一间小屋是老奶奶住着,我小时候并不知晓家中过往的纠葛,只记得老奶奶跟我奶奶互相不对付,但在我记忆里,直到我读初中,老奶奶九十五岁高龄离世,我爷爷奶奶一直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她,并不让她受了冷落,我有时候想,老奶奶年轻的时候,或许并不承想过自己的晚年会着落在不受自己待见的二儿子身上吧,可是我的爷爷,年前也离开了这个无限眷恋的世界,他的床前,也只有自己的小儿子。

对于一个漂泊半世的人,能在闭眼之前回到故乡,再进老屋,实在是一种慰藉。其实,不独是长久离家之人才有浓烈的思乡之情,故乡一词,对于每一个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都是心中无法撼动的一棵大树。老屋便是那树根,永远给人以灵魂的安顿,生如是,死如是。

哪怕老屋被风雨冲刷得残破不堪,对她的儿女来说,这里永远是一块圣地、一片净土。时间摧残了沉默的载体,而它所承载的情却更见浓烈了。因为活在心里的记忆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爷爷去世的前一年清明,奶奶一个人出了门,沿着新修的水泥路一路往南找去舅爷家,她已很多年不出远门,自然不知道现如今的路径远不是当年,四处修改,大路小路交错复杂,于是她迷了路,所幸遇到一位好心人给送了回来。爷爷过世之后,家里人都担心我奶奶记性不好,一个人走远了找不到回来的路,可叮嘱她的时候,她说自己不会走远了,她要守着我爷爷留下的宅子,这宅子有什么好守的呢,家里并没值钱的物件,爷爷奶奶也没有存款积蓄。

我后来琢磨过来,她是给子孙后代守着根呢!我哥在西安落户,我至今在深圳飘着,但想来多年以后,也是会希冀回到故居的吧。

房子向来是中国人的大事,片瓦遮身是与果腹同等重要的事情,遥想杜甫忧国忧民,祈愿得广厦千万间,也不过是为着天下人有容身之地,不至于露宿街头,而他自己却是茅屋为秋风所破。

是房子就会破,不独是茅屋,瓦房也会破,我小时候家里的屋顶隔几年就会漏雨,这时候就需要修房。记忆里家中几次修葺堂屋,并不延请外头的匠人,都是几位姑父一起来帮忙,揭开红瓦,扒掉草坯,将梁木更新,四面墙刮了腻子,重新搭簿子和草席,最后落瓦,耗时多日。亲戚们是常来帮忙的,骑着自行车晨来暮去,但这些人里不包括我的伯父。

伯父膝下一儿一女,我那位堂兄研究生毕业之后在广州买了房,娶妻生子,堂姐在县城安家落户,许是觉得该要落叶归根,伯父决定搬回来,把老房子扒了重新盖房。三爷爷那座老宅,早些年因为常年不住,卖给了村里的乡亲,三爷爷过世后,我那位在县城里居住的医生叔叔,趁着回来上坟的机会,在村里又买了一座宅院,许是跟大伯一个心思,落叶归根,都是要回来养老的。

人这种动物,在某些事情上跟其他物种没有区别,就像倦鸟归巢,人到了一定的境况,总是思念来处,若说落叶是离家的人,那祖宅就是世代的根,老屋是乡情亲情维系的节点,把世代的血脉串联起来。一代又一代人,重复着思乡的情结。少年子弟多豪俊,匹马闯天涯;暮年叶落思归根,到老才想家。从古到今,中国人难以摆脱的便是这思乡情结。倘若真有另一个世界,相信,那边的人也不会忘记今世的故乡、今世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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