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白象。我是一个结巴。母亲告诫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至于在一个卑微结巴的身体里流淌着怎样的灵魂?我不是很喜欢考究自己。对于诚实,我甚至不太忠实于自己。
我的继父因为偷盗被人打死,赤裸着身子被挂在电线桩子上,浑身被涂满了红色油漆,像一件艺术品吊着展示。但死人躯体令人害怕,让我的童年产生了不可磨灭的记忆。那样的场景时刻提醒我的继父死于一场野蛮的仪式里,让我害怕又敬畏。
“这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我。”母亲一次哭着对我说。我知道这不关他们事,仅仅那些人喜欢对孤儿寡母说三道四罢了。
有一次我听到长舌女人说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就咬了她。女人哀嚎出杀猪般的叫声,她歇斯底里的猛敲打我的头。但疼痛使我兴奋。我像复仇的眼镜蛇咬住猎物后猛烈的释放致命的毒素。大概女人以为结巴也是个聋子,他对这个世界上一切都一无所知。其实他什么都明白,女人不明白结巴仅仅只是不愿意开口罢了。
因为我暴戾的秉性。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起,她害怕我死了,像我的变态继父被人打死挂在电线杆上示众。是啊。如果他们要打死我,我便被打死了。母亲的担忧让我十分惧怕那些野蛮的山民,害怕一切附有仪式感的活动。他们日夜点燃篝火围在继父涂满红漆的尸体边沸沸扬扬。
而我还有太多无知,来不及长大成人。
结巴并非生来是冷酷。我强烈的想成为他们的一员,在篝火下跳舞唱歌欢快。想像他们魔铃般声音在深谷回荡。但我永远不会是他们。我是孤独的,从小我的父亲只允许我自己一个人玩。
我并不随意向世人说起一个小结巴的心思。当我读到日本某位作家关于沉默寡言的结巴描述,我欢欣鼓舞起来。“没有必要用明确而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因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残暴正当化。”假如我是国王,我一定把长舌女人和坏心眼同学全部砍头。但所有人并不知道我的暴虐。
母亲只说我脾气差,充满对好事物的破坏性。
母亲对我说:“如果一辈子只呆在山里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你去上学吧,外面文明着呢,你走出去了就不记得往事的糟粕了。”
我上了学。
我常作怪。一次我趁着午睡把同桌的衣服升到旗杆上,可恶的同桌差点掐坏我的脖子。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从此没了同桌。老师让我独自一人坐教室的角落。这样的惩罚对我丝毫没有影响,结巴不需要与任何人为伍。
我用零花钱买了一张面具,躲在暗处吓那些胆小的女生。那些一点不淑女的女人像是被弹弓惊吓的鸟儿尖叫四散。母亲知道这事儿后也大骂我道“你这个焉种,他们会打死你”。
他们并没有打死我,上学后我也从来没有害怕被打死了。因为母亲说大家都文明着呢。班主任只让我写了深刻检讨到了周一升旗的仪式那天,当着所有同学检讨,可我是个结巴读不了检讨。我检讨时几乎要晕死过去。我感到呼吸很重,像离了水的鱼。我大口的啜吸着,哭泣得十分伤心。哪一刻我悔过了,在心底真正的忏悔了。我不该作怪。
当我结结巴巴读检讨的时,所有的坏心眼同学在下面大声嘲笑我。他们像给我办理一场具有争议的丧事。而我的死毫无意义,也不知道他们在吵闹什么。后来我的确昏死过去了,还撒了一泡尿在裤裆里。因为这件事坏心眼的同学们都知道了我是个尿裤子的结巴。他们不再害怕我了。
我愤慨那些让我难堪的人。晚上我偷偷潜入班主任的办公室,把他心爱的钢笔折断了。除此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报复的方式了。也许我应该拉一坨大便在他办公桌上来恶心他。但我没有这样做。我想我还是愿意改过自新。
我几次险被学校开除。母亲恳求校长收下我。她说,“我的儿子和所有同学一样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早离我们而去。如果学校不肯收下,我也不知道那里还能容得下他。”我很伤心。我不愿母亲求人。即便这个世界那里也不能容下我,也不愿母亲为此央求人。
同学学我说话口吃的样子,他们不了解结巴。结巴可不是在意他可怜巴巴的身体。
母亲会在新学期督促我交上一两个朋友。如果母亲发现我一个人悄悄的躲过人群走路,她会不开心。但一个结巴该和谁做朋友呢?
中学时我的班主任是一个矮胖秃顶的中年人,他不喜欢我。有一天晚上班主任在宿舍窗子外偷听我结结巴巴使用粗鄙的语言和室友讨论班里的女生“屁股很大,乳房很好看,可惜有狐臭”之类的粗鄙之语。班主任把我领了出去大骂我是个下流痞。或许我极其不正常太想得到一个女人的爱心。当我照镜子审视自己,我的寸头及独立又猥琐的形象,让我久久不能释然。而我并没有因此批评就此做从一个乖巧正直的结巴。
我时常想到,中学时期只不过是在我不幸的底色上画上又一笔不幸的彩色。而使我记恨中学的时光。
我的同桌羊。她是笑容温暖,阳光的女孩子。她屁股很好看,乳房圆鼓鼓的,脸蛋儿也俏。她笑容非常迷人。这样的女人跟我母亲不同,跟我的所有不幸不同。羊身上有某种神奇的光辉让人着迷,与我不光彩自惭形秽不一样。这样的女人对一个腹黑的结巴来说是没有办法抵挡她的魅力。我幼稚的认为我会为这个女人发任何毒誓,甚至认为羊和我一定结婚生子。我深信,羊就是结巴的救星。
夏日炎热的天气在教室外的一排桉树上知了哇哇的叫着。我从操场气喘吁吁的跑回教室,伸长舌头大口大口的踹着粗气。心中无比的烦躁。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破口大骂下面吵吵嚷嚷的同学们。我既无心听讲,也厌恶同学们吵闹的嘴脸。我呆望着一切,对自己为何身处在此时此地深感莫名其妙,就像一场滑稽讽刺的哑剧。“我很想扇每一个人耳光。”我跟羊说。
“为什么?”羊天真的问我。
“因为。因为他们没羞没臊的欢乐让我觉得很羞耻。”我结巴的说。
“你是嫉妒吧。”羊点破我机巧的谎言。
大概是的,一个结巴他嫉妒怀恨的事儿有很多,有一些是很鸡毛的事。他们让我觉得不光彩。他们永远欢快着像树林里的鸟儿自由。
但羊把自己置身事外。我十分敬佩她这点。她没有任何不满。她对酷热的夏天也没有任何抱怨。她理智得不像个青年。她像我的人生导师,让我没有一丝邪念搞破坏。
但我对夏天发生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厌烦,灰心了。我焦躁不安。始终感到我身上的某些东西错位了,时间和记忆,灵魂和肉体。整个夏天我因为感到“我的世界”一片末日景象而绝望透了。时刻都冲动的想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一边我用善良喜欢羊。一边我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怀疑。妒忌。仇恨。
我喜欢羊的一切,也许是我在她身上看到过多的希望。羊感受到我的活跃,大概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结巴这么积极过,欢快过。也许她也爱上了一个心怀鬼胎的结巴。
恋爱像草原上的雄鹿撒欢不知疲倦的奔跑着。我憧憬未来一切。人生中以至于将来很远很远的时间里,从未有如此积极要做个有责任的男人。
然而我有自己阴暗的一面伤害了羊。我贪婪的索取这一切。整个夏天我幻想着羊的身体自慰,每次跟羊约会前我要先自慰一番。我奇怪身体里如何有这样的旺盛情欲。那时候我想为她去死,证明我爱她。我对羊说。
羊不需要我用死来证明。因为死相当的晦气令人不悦。
羊问过我喜欢她什么?我本想搜索一些词藻回答她。比如高山流水之类。
“现在我疯狂的想得到一件东西。”我说“过去不曾拥有过。”
“你很诚实。”羊说。
如果我们拥有了爱情世界上的鲜花都是为我们开放的。我说。
“虚头巴脑的不爱听。”羊说。
我们约会的时候。我们躺在草地上,面朝着灼热的阳光。她枕在我的手臂上,我轻轻的抚摸羊的身体所经过之处立刻长出了鲜花。
结巴希望原原本本把自己献给了整个世界,有着别于常人强烈的牺牲精神。他急于献给这个自己认为悲观的世界。而得到某种升华,人生总要得到升华否则就是毫无意义。
我不常参加学长组织的活动。但二十出头的青年就像军火贩子到处兜售自己的“武器”。无论对方是什么东西,我们激情讴歌某个主义。好像这是人生唯一实现价值的途径,就是没羞没臊的把自己奉献出去。但显然它不是那些活动。我也从心里也对附有仪式感的事物感到不安。
羊告诉我。对于奉献自己,女孩比男生更加迫切多了。我也觉得这话非常有理。女人们总是有巨大无私牺牲和贡献的精神。男人则不是,他们只会拿着棍子准备干仗。
一次在公园里,女孩们负责给学长们助威。女孩们砰砰跳跳的喊着口号,让人感觉自己不小心闯进了动物园看到了一群猴子在做体操。我的工作是给围观人群发传单。活动结束后我们去了酒吧庆祝活动圆满成功。女孩们银铃般的笑声让我警醒过来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人。对于地球的安危已经抛之脑后,反而女孩们安危让我捉急起来。
无耻的人善用高尚的道德去约束别人。这些跟是不是高尚的大学生无关。人性这东西一到道貌岸然的家伙哪里就显得很气人。如果将来由学长们控制了社会将是怎样美妙的事儿。我也认为那些女孩和美妙的事儿沾上边的便不是什么吉利之物。
我一边自己喝着酒。一边观赏表演。
“嗨。”一位穿着牛仔外套短发的女孩轻轻敲打了下我的右肩。
“啊…啊。”我结结巴巴羞涩的低下了头回答。
“我刚刚看见你发呆的时候流口水了”
“是,是吗?”我窘迫的说。
“你跟他们是一起来的吗?”白裙女孩手里领着一罐啤酒。
“是,是的。我进来的时候跟他们是一起的,现在不是了。”我支支吾吾的说。
“刚刚是,现不是。”
“是的。是的。”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怪怪的。”
“怎么怎么怪了。”
“你喜欢在一旁悄悄观察?”
“我,我喜欢看着别人,别人是怎样的寻欢作乐。”我说。
“用不同的角度?”
“大概是。是的。”我道。
“你常躲在别人后面不露声色吗?”
“也不常这样。有时候我也发表一些不同看法。”
“会不会有人觉得你是个坏人。”
“有吧。”
“你有因为如此被人揍过吗?”女孩做了一个拳头手势。
“有过。不是常事。后来就不揍我了。”
“为什么?”
“揍我并不能解决问题。”
“只要解气就够了。你会挨很多打。”
“是的,是的。”我结结巴巴的说。
“结结巴巴的,你不会是个小结巴吧。”
我喝掉手中的啤酒。“我,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不怎么结巴了。”
“好吧。看出来了。”
女孩抬头仰望若有所思,随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把酒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叫鼠尾女孩。你呢?我可不想叫你小结巴。”
“叫我白象。”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陌生的人,对着一个结巴讲他的故事。或许是出于对陌生的结巴的信任。
“你愿意听我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吗?”
鼠尾女孩说,“大一时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自己的导师。一个长相有点丑陋的秃顶中年男人。他是某个公司的高管能够带我去任何地方消费,费用会报公账。可以给我很多自己想要的东西。曾答应我大学毕业后就安排工作。现在想起都是一文不值的狗屁。他只是个贪婪的老色鬼。”
“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我说。
“不。可怜的是他。他不过是在青春美丽的女大学生面前祈求施舍的可怜虫。他羞辱不了我。”
“我,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是个傻瓜,你当然不明白。”
“白象,你恨女人吗?漂亮又腹黑那种。”
“我,我不恨。”我结巴的回答。
鼠尾女孩轻蔑的笑了似乎她看懂什么。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女孩。我有点喜欢沾惹这样的女孩。漂亮又腹黑那种。
“现在,我有时候混在大学城附近酒吧里冒充大学生。偶尔也和大学生练习下帮助他们完成成人礼。”
“Cosplay?”
“可以这么理解。”
“你很不掩饰自己嘛。”
“人总有时候讨厌自己的角色嘛。”
鼠尾女孩把最后的啤酒一饮而尽后,在我手心用速记笔留下他的号码便和其它人会合去了。我再喝完一杯啤酒。发现自己完全没了兴致再喝下去。便不辞而别离开了酒吧回学校宿舍。
为什么我有那么旺盛的欲望?羊不解。她仅仅简简单单的认为一个结巴身体里充满了太多太多古怪的力量。我告诉羊,这就像魔鬼从地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有点欣喜若狂,而不知道开始要对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就喜欢瞎胡来。羊并不喜欢听我讲这些歪理。
我拨通了鼠尾女孩的电话。“喂。你是那个?”电话响起鼠尾女孩的声音。
“我,我……”
“你是那个呆子?额,那个小结巴。这么快就想我啦。”
“你有空吗?”我努力的说清楚。
“出来吧。”
我换了干净的衬衫,刻意换上我的新球鞋。先去银行取了母亲打给我的汇款。就按鼠尾女孩给地址找她去了。在一个破旧巷子里电玩店见到她。她正兴致勃勃打电动。电玩店老板娘一脸不悦说话时候用眼角看着人。打完电动我提议去看电影。鼠尾女孩笑道“你不会是想泡我吧。多老套的招数啊。不过好久没人对我用这样招数,勉强接受。”
电影是两个男人的故事。我不知道为什么鼠尾女孩会选择这样的电影。毕竟隔壁厅放映的是一个律师和女孩的故事。不过整场电影鼠尾女孩都饶有兴致,偶尔在我耳边悄悄的调侃两位男主的俏皮话。
从电影院出来时,街上已经只有零散的行人了。
“你经常约女孩子看电影吗?”
“我自己看。”
“额”
鼠尾女孩今晚头发编着两条马尾,穿白色的长裙。我瘦高的形象显得格外的突兀。我们低头慢行。我突然有些同情那个大学导师。
“喂,白象,我觉得此时此刻发生过一样。也是我们走在这里。”
“也许吧。”
我们去快餐店点了东西吃。我们的胃口很好吃了许多东西。
“经常这样约女孩子出来吗?”
“没有你是第一次。”
没有女人时候,我常独自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游荡。偶尔偷窃,人们对即兴发挥的犯罪防不胜防。
鼠尾女孩相当可爱,说话十分的俏皮,总能打动我这个闷闷不乐的结巴。我们从酒吧出来留下了联系方式,后来我们在一起睡了一觉。
“忘记那些懊恼的事情吧。”鼠尾女孩说。
我们裸体躺在床上一边聊天一边看电视。午夜节目却相当无趣,只剩下我们无头无序的聊天乐趣。说话让我们很开心。那种漫无目的的胡话,就像和着老友骑着蹩脚的土马在人声沸腾的集市慢吞吞的穿过一样。鼠尾女孩的确像我一个神秘的老友。我们吃着便利店的糖果,喝着一瓶某个小地方酿制的土酒。鼠尾女孩古怪的喜欢在我的奶头上用手指画圈。
鼠尾女孩身材匀称,五官精致,说话俏皮饶舌。至于为何要我答应我的约会,我并不知。或许真只是要和我这样古怪潦倒大学生即兴练习一下。好似她对什么都无所忌惮。
我握着鼠尾女孩乳房心中起了轻薄的念头。而土酒开始让我眼前有些迷离了。鼠尾女孩愈发完美无瑕。
“我很喜欢男人眼睛里充满荷尔蒙的样子。”她说。
当我们做爱时,我早泄了。这十分糟糕,甚至有些难为情,但鼠尾女孩说她并不在意这。她说,自己是个极其乐天主义的人。虽然我没有听出“乐天主义”和整件事有什么关系,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你不会是处男吧?”
“是啊。”我点头。
“没女朋友过?”
“没谈过恋爱,我是个结巴。”我结巴的说。
“结巴我知道,为什么你老爱强调。”
“是的。我以为你忘记了我的身份。”
“不会的。怎么会呢?结巴很坏啊。不过哪种坏坏的不是很惹女孩喜爱吗?”鼠尾女孩不怀好意的说。
“我,我没有遇到过。”
“可能是你运气差了点。”鼠尾女孩安慰说。
“我,我,现在努力在改了。”我结巴说。
“那也不是什么好人。”
劣质酒让我越来越觉得头疼欲裂。最终我闭上双眼沉沉的睡过去。过了许久似乎母亲俯身用手掌在我的脸上拍打试图把我唤醒。我挣扎开眼来才知并不是母亲而是鼠尾女孩。她说,天亮了。
她要走了。
“我们还能见面吗?”我有些不舍的说。
“也许。”鼠尾女孩说道。
一直我做着同一个梦魇。一座空无一人的房子、不明面目的女人、隐隐的声音、没有方向感的时间。那时的时钟指针、森林、在寂静的湖泊上,在月光下类似一场马戏的表演、森林的风粘像是连住了我的呼吸、一处悬崖上我扭捏不自在的身躯,发丝像松针一样随风散落。
梦魇里
山鬼在夜幕里森林延伸着它的爪牙
它隐形在森林里
母亲还在森林里
我坐在门房前等待她回来
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好像已经死了
我说不出话来
森林里的种种故事吓坏了我
我懦弱无能的哭了
我不会说话
我学着舌
一个简单的词
亦说不清
显得迟钝的蠢
我开始饶舌了
饶舌的结巴
在森林的深处
母亲的身形和魔鬼搅和在一起
痉挛扭曲在一起的身体
干巴巴丑陋的身体
像枯死的树木枝干
结巴的躯干在不安的蔓延着
山鬼在凄厉尖叫
哭泣声变长了
像是被风拉长的
我在,亦或许不在这其中
我开始在奔跑
但没了尽头
成为我一生无尽的痛苦源头
关于诚实,母亲常教导我做一个诚实担当的男子汉。但我太喜欢说谎,喜欢批评,不尽人意的声音。
羊曾这样问过我。“说谎真正有那么好玩吗?”
“对一个结巴来说,它确实好玩。”我说。
羊理解我是个心里总憋着坏的焉种。女人们喜欢考究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在撒谎。女人们好奇觉得它太不可思议。羊她也一直觉得结巴是很奇妙的事物。她爱这个世上所有不同寻常的事物。结巴的男人也是一种。
“你都会说什么慌啊?”羊说道。
“小时候我常常被继父关在房间里,我恨继父。不明白为什么继父就觉得我不能跟其他伙伴一起玩耍。大概,他不知道结巴想融入社会生活的急迫心情。”我这样对羊说。
“大概”
“或许,所有人都不太相信结巴的诚意。”
“诚意?”
“是啊。结巴的诚意。”
“得了。还是说说你喜欢撒谎的事吧。”羊提醒我说。
“我编造故事讲给继父。我有这方面的天分。有把什么都说得像真的本领。大概可能人们容易轻信一个可怜的结巴。”我说。
“从来没有被识破过?”
“没有。一次我只是因为感冒引起高烧。但我把胃里的东西统统都吐出来。那个过程,我夸大了痛苦。我不停叫着,故意胡言乱语。我说自己要死了。身体也乱抖起来。这样把母亲吓坏了,继父也束手无策起来。他们都觉得这孩子这次非死不可。”
“是给他们带去很多麻烦。你不会内疚吗?”
“内疚?”我说。
“难道你没有一丝丝内疚。”
“没有。我一点点都没有。”
“撒谎只是为了要母亲关注你吗?”羊问道。
“不全是。我想是自己不得不这样去做,如果我不去撒谎心里肯定难受。”
“歪理。你总是喜欢找这些莫名其妙的借口。”羊说。
“大概是这样的。人的缺点无法从某方面掩盖就让它成为众人皆知的事实。”我说。
“那么你承认结巴是个缺点了。”羊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
“当然结巴是缺点。”我说。
“活该你是个讨人厌的焉种。”
我的父亲他是个杀猪匠。但是他是不同身边所有的杀猪匠,他似乎有理想,虽然有些古怪。儿时父亲神往的都是我的精神理想国。似乎我们有一种不用言语沟通的乐园。哪里只剩下我和他。父亲拿起刀和不用刀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儿时我膜拜他,父亲让我的童年充满崇拜之情。直至我的父亲亲生自杀。
我的父亲常躲在他的阁楼里。童年我十分好奇父亲的阁楼。阁楼似乎充满了魔法。哪里有我一切想知道的东西。但当我从阁楼里偷出父亲的手表,并暴力的手段破坏了它。我似乎明白一些道理,阁楼只不过是精致的玩具罢了便索然没了趣味。
我很少上阁楼见父亲。一次我去阁楼见父亲正是母亲在睡午觉的时候。父亲把我唤上去。等我小心翼翼的爬上阁楼,父亲坐在书桌前,见我上来他也不回头。阁楼实在闷热,因为阳光照射,阁楼里十分闷热,而且夹着老木料的气味。木肖气息让人难受。父亲满身都是汗珠。但他完全视若不见全心手上的物件。我小心聚神。我的额头手心都在冒汗,感觉十分压抑几乎想哭出来。
“坐下。”父亲说。
“坐下。”在心底我重复念道。
我靠着父亲身边的小竹凳子坐下来。但是浑身不舒服像穿了不合身的衣服一样紧绷着。
“我知道你不愿意与我单独在一起。但是你错了。”父亲转过身来看着我说。“我一直想等你大了,而现在你暴躁不耐心起来。我注意到了。我曾多时想做一个称职的长辈。但是你知道.......你母亲说我孤僻她说得对。但是儿子了解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天生的。”父亲说。
在父亲面前我无话可说,身体也无处可放。只是默默记住了他说,儿子了解自己父亲是天生的。
“今天我们父子谈谈。说说心里话。你有话说吗?”
“我没有。”许久过后我回答他说。
“我们只是聊聊。不要听你母亲的?是她教你的?”
“没有。”我小声说。
“没有?”父亲故意提高语气问我。
“没有。”我确定说。
“如果她要走你跟她一起离开我?我是说假设。”
“我,我不跟她去。”我结巴的说。“母亲说过完这个夏天她要去婆婆家。我没,没答应。”
父亲再次转过身跟我说。“好。”眼神里多了一丝温情。
“我也不希望你跟她去。你是我的儿子。如果失去了你,我会失望的,这个世上没有比儿子也死心塌地离开自己更伤心。我们父子始终连着血液。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儿子天生就是父亲的。你要发誓不离开你的父亲。”
“那么母亲呢?”我说。
“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父亲看着我的眼睛说。“所以她要离开我们。”
“爸爸你讨厌我吗?”我轻轻的问。
“为什么会讨厌。如果我做得不好,我的儿子这并不是你的错。”
六
2008年我刚刚二十一岁。
那时整天我想怎么死法,我只需要一些勇气就可以自杀。我离家出走,并写好一封书信给母亲。皮箱里只是几十本书和几件寒酸的衣服。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陌生的地方使我害怕又亢奋。火车站内电视不断播放着汶川地震的新闻。我的心亦如同遭遇了一次大地震,一切都摧枯拉朽了。我在候车室里眼角湿润。MP4里放着喷气机乐队的《Look What You`ve Done》。行李箱里有大江健三郎的书,他的小说里都是森林里歇斯底里的狂人。当我乘上火车,我想我过去的都会随之远去,告别握着阳具想着羊自慰的日子。
地震后学校停课了。晚上学校安排住在操场上。我一个人躺在宿舍。我整个人晕晕沉沉,感觉慢慢天色渐暗。我想,如果我睡过去,或许永久不会再醒过来,如果地震真来了一切我都来不及去做,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去想。晚上偶尔有余震能听到同学们在操场热闹起来,像在森林里的人们夜晚围着篝火举办的活动。那时我魂魄也回到了过去的森林。
我暗自思量起父亲起来。不知何种原因我伤心起来莫名其妙的泪流满面,身体不适的抽搐起来。后来有人轻轻的拍打我打面颊。我惺忪睁开眼睛看见羊站在床前。
“你生病了吗?”
“没有。”
“他们都在外面呢?出去吧。”
“我躺会儿就好。”
“你哭了?”羊轻轻的抚摸着我面颊上的泪迹。
“没有。你出去吧。”我轻轻的说。
“我陪你。”羊温柔的望着我。
羊轻轻的依偎在身旁。她身体的温度让我不再抽搐。
“羊。我不想高考了。”
“为什么?”羊枕睡在我胸口。
“我不想再忍受这样的日子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是啊。为什么我要迫不及待结束这一切。”
“白象。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羊。我可能胡想多了。这段时间我常常记起我的父亲自杀的时候,母亲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大山里森林昏暗夜色就是父亲古怪的葬礼。到现在我也清楚想象出来母亲当时满身臭汗,不为所动的木讷的神色。羊。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一直不是活着的,在很久之前父亲的葬礼上我已经死了。这种古怪的感觉让我一直困惑着我。”
“白象。你父亲死了本就是事实。”
儿童时我和父亲走在田埂上。清晨浓雾白蒙蒙的。水稻的叶子割在腿上令人生痛。露水打湿我的球鞋。父亲可能心情不错突然高声唱起了歌。惊动一群鸭子在水田里扑腾。忽然我有些心酸,那时我是开心的。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父亲在一个晚上割断自己的动脉。他就坐在哪里,平时他常常坐的地方。死去父亲背影看上去很令人生疼。血液流淌之处使我身体阵阵酸楚抽噎,后来我浑身失去知觉昏死过去。以为我亦活不下去了。醒来时我躺在母亲的怀里。是母亲身上熟悉的气味唤醒了我,我意识到以后自己要跟她继续活着。
父亲至死时并未给我留下什么醒世恒言,大概他并不擅长这事儿。以至我至今还羡慕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便是父亲的忠告。“每当你觉得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禀有的条件。”
父亲唯有留下一些疼痛的记忆,那些记忆在我的童年时候异常的泛滥。他赤裸身体割断动脉,仪式感的安排了自己的死。血液从他身上流失使他变成一具惨白枯槁的尸体。而死去父亲的阳物此时异常的突兀,这一点让我在记忆里始终难以磨灭。
人们认为结巴的我是个极其古怪的人,不诚实的焉种。初我只是肤浅的以为他们仅仅只是对结巴的偏见。但很快我就为此付出代价。
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有人起哄向我扔石头。石头正中我眉骨以下。感觉像是羊睾丸在脸上炸裂了。使我的右眼立即暴毙了。它可能瞎掉了。我的左眼也已经严重近视了。这样对于一个结巴来说更加的蹩脚了。然而对于这样的暴力事故,警察仅仅只对我简单的问询。
“他们为什么向你扔石头?”
“我不清楚。”
“那你认识他们吗?或者其中一个。”
“他们,我都不认识。至于他们为什么朝我扔石头又万幸砸中了我,大概是泄愤吧。”
“泄愤?”
“是啊!警察同志我已经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了。头一次有人在暗处向我丟石头。我和我的狗生活在一起从不跟人结怨。如果不是发泄愤怒那块石头可能丢向任何一个方向。”
“那你还有其它什么要说吗?”
“医生说,右眼要瞎。”
“先生,如果你的眼睛要瞎我们警察管不了。我们只能找出凶手。”
是啊,如果右眼瞎了,我也没有办法。
我不再独自行走那条街。我想,他们先弄瞎我的右眼只是小做惩戒。如果我视若无睹继续接近他们的地盘,我可能被杀死做成标本写着“该死的杂种”,这群人就是杀死我继父的森林暴徒。
因为我的右眼暴毙了。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十分的蹩脚。我只能辞去工作呆在家里休息。除了买生活必须品外几乎我不走出家门了,靠超级市场的垃圾食物活着。
对于一个结巴来说肌肤的痛患微不足道,或许疼痛只能够唤醒我的一些微薄的意志。我揭开右眼的伤疤。我想。一切卑劣的灵魂都在疼痛的瞬间一片惨叫了,然后都变成美的硝烟升华了。剩下的疼痛感便无影无踪了。
等到傍晚我出去买了水,剃须膏、胡乱可以吃的东西、胃药,报纸。这些都是必须的东西。在超市和一个认识的女人说了一会儿话,女人一片唏嘘我现在糟糕的样子。她看着我奇怪的右眼,脸上有些怜悯我的神情。她手上拧着一大袋东西。她说话时刻意去压低自己的声音,笑起来时脸上看得出细小邹纹。最后她奉劝我要振作起来。无论如何,我都很感谢。“我会振作起来的。”我说。回到家里。然后整个下午我都坐在阳台上手握着阳具手淫。
凌晨我拿起电话给女人打去了电话。
“喂你有时间出来下吗?”
“现在?”
“是的。我现在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
我摸着黑暗的街角赶往赴约。
女人赤身裸体的趴在我身上。她躺在我怀里像条搁浅的死鱼,她呼吸声粗里粗气。我抚摸着她的肚腩,女人肚皮有些松弛,我莫名的想起她年轻是什么模样,也是个可爱的女人。大概那个时候的她是不会我睡觉。女人不是我所不喜的女人。但我已经很久没碰女人了。
“你的眼睛很搞笑啊,像个忍者神龟。”女人幽默的说。
“是挺像的。”
我呆滞望着旅馆无趣的天花板。慢慢陷入了迷离。有种力量拖拽我入梦,我越来越难以挣脱它。生的有趣越来越离我远去。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她说。
“兴许吧。”我说。
我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家乡的森林,夜晚天空点点繁星。我的童年在哪里长大。哪里有我所有不光彩的回忆。一方面我爱森林,另一方面我整个童年时代都迫不及待离开她。我想去远方生活。但我只是双脚走路永远走不出森林。我目所能及的地方除了山外面还是山。森林一直绵延到天际。
我常常梦到光着身子在月夜的森林奔跑。月光倾泻的森林让我兴奋不止。感觉自己像是被装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瓶里每一个呼吸都会有一串气泡。但瞬息间我的样子大腹便便像个怪兽,每天都做着残酷杀戮的事。最终在我死的哪一天,巨大的玻璃瓶变成了我的棺材。我闭着双眼,笔直的躺在那里,像古时死去的国王。即尔有人群在我面前默哀,撒了很多的花儿在我的身上。在远处,羊在笑。
晚上右眼灼烧般的疼痛让我难以入眠。我服下止疼药手里握着其药性说明书。我反复小声阅读这些文字。这些白色的小药片更想夺走我性命的毒药。
我的医生他坐在精致的办公室里对我进行一次严肃的治疗。 “你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
“失眠非常严重。”我说。
“还有其它吗?”
“很容易进入想入非非。”他在一张白色卡片上记录下我说的情况。
“想入非非?”他简短的问我。
“是的。”
“还有其它吗?”
“都是片段的记忆。”我说。
“你现在看起来有些紧张?”他敏锐的看出问题。
“我有点口干。”他放下笔看了看我神色起身去为我取了一杯清水。然后重新坐回来。
“你来之前服了药。”
“是的。”
“马上停止服用。”他下命令的语气对我说道。
“是的。”我许诺道。
“视力。视力现在咋样?”
“右眼大概是已经,确切的瞎了。”我嘀嘀咕咕答道。
他抬头望了望我。
“我们检测一下。”
“先生,我不太喜欢那样的样子。像个笨拙的傻子。”
“不要太在意他。”他说。
“我只是讨厌。”我说。
我蒙住我的一半眼睛。我马上看不见世界了。右眼情况毫不乐观,我确定,现在它已经瞎掉了。
“从目前来看。丙咪嗪的副作用远远大于疗效。它打乱了你的生理系统自我完善的能力。你要马上停止服用。我会开其它的药。好吧。朋友我们聊聊其他的可以吗?”
“当然。”我说。
“现在我是你的朋友。”
“当然,你让我尊敬。”
“那我们坦诚一点,自闭的人通常爱说谎,每一个不经意设计的故事。”
“是的。”
“你认为它在保护你。”
“是的。先生。”
“我原本以为你仅仅只是抑郁,不能高兴起来。高兴不起来还是你对我撒的谎。因为恰恰丙咪嗪这一方面效果最温和。我不希望这类药物对你的身体造成较大的副作用。但是你对我又一次说了慌。丙咪嗪对精神分裂症伴发的抑郁状况无效。你说自己常常会主动进入幻想。这并不是丙咪嗪服用后的出现的。仅仅只是丙咪嗪更加容易的促成了进入幻想。一方面幻想带有一定的目的性质的。而丙咪嗪服用后出现的症状精神紊乱多少具有客观性些。现在我开另外一种药给你。但是你情况实在不太乐观好自为之。”他对我说道。
在明亮的房间里我被人脱光了身子,一顿鞭打。我低头时也能看到我的阳具垂头丧气的。让我受刑的人蒙着面目,它一言不发。然后蒙面的人把我赶了出来。那里是一片奇怪的森林。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到处都是迷雾的森林。我很害怕。天空又没有阳光。我辨不出方向来。我又冷又饿。我哭了。现在恶劣的环境使我开始怀念那个让我痛苦的小房间了。转瞬间我在台灯下看书。父亲出现了!我亦看不清的他的面目。他用手抚摸我身上的伤口,它们奇迹的愈合了。但我知道。疼痛分明没有消散。“你走吧!你还会回来。”他说。然后我醒了。
“你怎么哭了呢?”羊在耳畔轻声问道。“又做梦了?”
我说:“恩。同样的梦。”
“做什么?”
“我在森林里迷了路。父亲把我带回了家。他说,妈妈在那片森林里变了巫婆。我不相信。我哭了。”
“你爱你母亲?”
“或许。羊。”
我从身后抱住羊用嘴轻轻的咬住她的耳朵。她的耳朵冰凉,嘴唇干裂像很久没有喝过水的样子。羊分开我的手。然后她像从战场归来的勇士一样一件件的把身上的衣服统统卸下来。羊眼睛是最动人的地方,鼓鼓的乳房,好看的身体曲线。羊只剩下白色的小底裤,并做出妖娆的姿势搂住我的脖子。
“今天没出去?”
“没有。”我说。
“哦。”
“羊。”
“嗯。”
“我一整天都盼着你回来。”我说。
“嗯。”
“羊。”
“嗯。”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却又不想说。”我说。
羊转过身来。用手指触摸着我的唇齿的轮廓。“那就不要说了。”
“羊。我答应你。我会变好。”
“真的?”
“真的。”
“如果你难受,就多读点书吧,书里有安慰你的灵魂。”羊对我说。
父亲的自杀,一切以身躯支撑的东西都瓦解了。就像父亲死前一把大火烧了阁楼。这样所有有关父亲的记忆随之消失了。多年过去,我也几乎忘记父亲的模样。而父亲的死启示了我,情欲这东西大概寄生在这样的躯壳里。它会因为死亡腐烂,会发出令人恶心的恶臭。而腐烂讨人厌。那么情欲是什么?我感到自身的恶是因为我的无尽的性欲望。
大概结巴看到的世界跟眼瞎的人一样,看到的都是单一的一个颜色。我埋怨母亲,仇恨娶我母亲的人。我是个嫉妒的结巴。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怀着强烈的负罪感,战战兢兢面对我的灵魂痛哭涕零。但我并无资格去评说母亲,或许她仅仅只是不愿让孤儿寡母没有个依靠。父亲确实已经死了。我童年的梦想也随之轰然倒塌了从此一蹶不振。
年少时对于死亡我不明觉厉。我仅仅简简单单的认为死只是意味着一切的结束。文森特•梵高纪念去世的表兄莫夫,他画了一幅《盛开的桃花》并说:“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大概父亲也还活着,活在一个结巴的身体里。
母亲是爱我的。
羊也是爱的。
而我爱着不同的东西。
2009年冬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