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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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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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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黑羊》

范大龙从村子的远处收回目光,一张圆脸在傍晚的阳光中明朗起来。五一快到了,范大龙要送礼。每年五一都要送,今年当然不能例外。如今送礼比不从前,要格外的小心了。票子,金银首饰,古玩字画这些贵重东西,连着天上的雷,说不定哪天雷声一响,当官的就会把自己送上不归路。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像海鲜,衣服,烟酒之类,不起眼,不成气候,雷公打不着,还是可以送的。范大龙开着一家铸造厂,是乡里的首富。作为首富,送礼是他的要务,也是他的功课。功课做多了,也就学精了。范大龙经过一番周密的思考,决定送羊。他自己就喜欢吃羊肉,同时,还喜欢羊这种动物。羊是善良的,给它几把草,它就一点不剩的把自己全部贡献出去——几把草都多余,在范大龙看来,羊都不用专门饲养,更不用半夜早起偷偷啃吃田地里的麦苗,把它们赶出门,半个村子的荒草就足够它们填饱肚子了。范大龙抖了抖手里的车钥匙,禁不住笑了一下,他是不带客气的,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而且说出了口。刘桩走在前面,反应有点迟钝,没有听出对方这种揶揄的口气,回回头,陪着笑脸说,叔你净说笑话,羊是放养的,圈养不行,圈养的羊肉不好吃。

叔的称呼,听上去怪怪的。在工厂,他是老板,工厂之外,他是范总,说起来他比刘桩还小上两岁呢,怎么成了叔?叔是村里的伦理,吃奶的爷爷,长胡子的孙子,叫叔是对的。既然是叔,就要有个叔的样子。范大龙把车钥匙绕在手里,两只手背到了身后。手往后一背,肚子很自然地鼓了出去。特别像领导。范大龙用下乡干部访问农户那样的口气说,养羊投资少,见效快,是个挺不错的致富项目嘛。

咳,也就混个吃喝吧。刘桩停了一下,客气地说。

养了多少只?

大小四十二只。

今年的羊可贵,一只羊还不八九百?

说起羊的的价格,是刘桩最高兴的,但价格是个敏感话题,不好表现得太直白,刘桩鼓鼓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咳,咱自己吃,不说那个。

羊群不在院子里,在屋里,在三间破旧的瓦房里。羊在三间瓦房里奔跑,三间瓦房成了羊的“跑马场”。这么一种情况,作为羊圈的房间当然不会干净,地面坑坑洼洼,铺满了一团团烂草,还散落着一颗颗羊粪粒。羊圈的气味相当重,打开屋门,还没看到羊群,羊群的膻味就扑面而来,但膻味并不恶心,耸耸鼻子,吸上几口,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范大龙张着眼睛看了看,绵羊少,只有几只,大多数是山羊。山羊毛发稀疏,毛发都贴着肉皮长,看上去清爽,干净。不像绵羊,无论冬夏都像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被,身上总沤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很膻,还特别骚气。但绵羊性子好,温和。要不怎么会说老实得像只小绵羊呢。山羊就不行了,山羊头上长着利器,随时都在磨刀霍霍,非要找同类斗一斗才过瘾。它们不是跑就是跳,少有安静的时候。这就难为范大龙了,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把着羊栏,眼睛盯上一只,然后又盯上了另一只。羊们见了人,总是骚乱的,每一只羊都不肯老实一分钟,他盯来盯去自己也泄气了,只好含糊地说,不要绵羊,要山羊,山羊里边,要肥的。

没有不肥的,都肥。肥里边挑出更肥的,有点难度。不过这种事难不倒刘桩,除了几只绵羊,山羊总共三十六只,再撇下十几只羊糕和看不上眼的,选择的范围就变小了。刘桩看准一头山羊,抓住山羊犄角,把山羊扳过来,夹在裤裆下,山羊不肯就范,咩咩直叫,刘桩在山羊的叫声中抬起头来问范大龙,叔,看看这头。

范大龙打量了几眼,不好,像个癞猫子。

这头咋样?

范大龙嘟着嘴,够口,老种羊了吧。

这头呢?

范大龙摇摇头。

这头行吧。

范大龙又摇摇头。

刘桩一口气扳了十几头山羊,裆都磨疼了,范大龙的表情只有一个,就是不住地摇头。老板不是一般人,老板难伺候,看来是真的。刘桩站住了,把架在耳朵上的烟拿下来,放在嘴里,点着,抽了一口,用手示意了一下,叔你也别客气,看准了哪个,你就要哪个。

范大龙又一次为难了,挑一头羊并不比在KTV包房里挑一个女人容易。作为老板,他又不好表现得太稀松。范大龙的目光在羊群里扫过一遍,问,哪一个跑得最快吧。他的意思是,羊要有足够的运动量,运动量支撑的是矫健的姿态,矫健的姿态支撑的是坚实的肉质——就要跑得最快的。

刘桩寻思了一会儿,向墙角的地方走过去。墙角空出一大块,一只黑羊呆在那里,低着头,在吃草。地上应该不是草,是一堆混合着尿液和粪便的垃圾,黑羊坚持在这堆垃圾里找出新鲜的食物。主人走过来,黑羊机警地闪了一下身子,抬起了头。黑羊不全黑,嘴是白的,脑门也是白的。是个五花脸。五花脸有点滑稽,因为脸型周正,却又显示出别样的俊朗。范大龙一眼就看准了,禁不住喊起来,就它,就它了。

刘桩吧唧了一下嘴巴,吐出一口烟,叔你好眼力,这可是一头双脊羊。

啥叫双脊羊?

叔是老板,老板就是老板,老板不会知道啥叫双脊羊。双脊羊两个脊背。说白了就是,肚大,能吃。

能吃,就能跑。好,就要这个双脊羊。

刘桩咂着嘴,很疼惜的样子,我一直没卖,舍不得,准备做种羊。

我多给钱。

刘桩站着不动。

按市场最高价,我加一百。

刘桩笑了笑。

加二百。

三百.

刘桩咧咧嘴,不笑了。他从腰间掏出了刀子,是那种杀猪的牛耳尖刀,雪亮。他上前揪住黑羊的耳朵,刀光一闪,半个羊耳被削了下来。黑羊一下子不对称了,一边耳朵长,一边耳朵短,失去了俊朗,只剩下一副滑稽相。黑羊没有感觉出自己长相上的变化,走过来,很亲昵地舔了一下刘桩的手,等鲜血从耳朵上流出来,流在地上,它才叫。叫声尖利而又凄惨。范大龙看着这一切,表情木木的,一时没有适应过来。他没杀羊,他杀过鸡。尽管杀过鸡,他的心口还是禁不住凛了一下。

范大龙说,用不着这样吧。

刘桩攥着半只滴血的羊耳,吐出了嘴里的烟头。羊是叔的,我就是给叔做个记号。

儿媳说,刘怀这几天活重,犒劳犒劳他,晚上包饺子。说完了,站着没动,目光朝灶台的方向瞟了过去。灶台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但刘桩自己知道,那儿放着一块新鲜的羊肉。昨天杀了一头羊,拉到集市上卖掉了,仅剩下那么一小块,刘桩没舍得吃,他把那半只羊耳煮熟之后吃掉了,还喝了半瓶烧酒。刘桩醉眼朦胧地朝儿媳看了一眼,儿媳一上门就怀上了孩子,胎死腹中,以后再也没有怀上。但怀过孩子的女人到底不一样,胸部隆得特别高。刘桩眼睛一热,快速把目光从儿媳的身上撤了回来,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拿走吧,拿走吧。刘桩的话是热的,目光却一点点冷下去。只从娶了儿媳妇,他屋子里看的上眼的东西,都会在不经意间消失掉。刘怀是个好儿子,孝顺,听话。但儿子刘怀怕老婆。儿子怕了老婆,就忘了亲爹。当爹的指望儿子和儿媳过上舒坦日子,等着羊能上树吧。

儿媳把那块羊肉拿走了,走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叫他一会儿过去吃饺子。刘桩不愿和儿子儿媳凑到一块去,虽然和儿子儿媳住在一个院子里,刘桩还是愿意自己做,自己吃。儿子儿媳那边做熟了饭,有时端过来,有时不端。端过来就吃,不端过来就不吃。他自己好打发,随便做一点就能糊弄一顿。他省一口,日子就添一口。说起来,庄稼人的日子不都是一口口省出来的?

一个老光棍,那么节省干什么?有用。刘桩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才多大?四十出头,五十还不到。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就算他不是虎,也绝对不是羊。万一有花红柳绿的好生活呢。说不准的。

刘桩有了。一直捂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刘怀。对方是一个寡妇,邻村的。刘桩认识女人的时候,女人还不是寡妇,有家有业,有女儿,有丈夫。女儿在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丈夫呢,开大货,也很少在家。平常,家里就女一个人,等于女人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不孤单,家还是家,家在家里,也在外边,看上去还是眉清目秀的。突如其来的变化从前年的冬天开始的,丈夫变心了,在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女人见女人,分外眼红,女人愤怒起来像一头母狮子。丈夫害怕了,检讨自己,跪下来,失声痛哭,说不是自己愿意的,是不小心被女人赖上了。女人终于忍了下来,说,赶她走,她走了,咱们还是夫妻。女人没有被赶走,在丈夫的旁边,躺了下来。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这个觉怎么睡?怎么能睡?女人闹了起来,和丈夫动了手,打不过丈夫,逃出来家门。出了家门才知道,无处可去,只能沿着空旷的田野四处游荡。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只小黑羊在游荡。小黑羊贪吃田里的麦苗,和羊群失散了,它沿着田埂向天边走,一边走一边叫,以为走到天边就找到了希望,天边还没到,却和女人相遇在一片梨林里。女人的身后是一个窝棚,她坐在窝棚的横梁上准备大哭一场,难过了半天,却没掉下眼泪来,女人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小黑羊。小黑羊在女人的面前停住了,进退失措,怯生生的。它在叫,嗓子哑了,叫不出声音,只是嘴巴空洞地一张一合。太可怜了,是无家可归的样子。看到小黑羊,女人想到了自己,女人想回娘家。娘家在很远的地方,二十年多前,女人被丈夫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中间只回去过一次,其实早就和远方那个最亲近的地方断绝了。一想到这个,女人忍不住,眼泪流下来,淌了一脸。女人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水,她探出身子张开手臂一把把小黑羊揽在了怀里。

小黑羊就是黑羊,是黑羊的小时候。就是小时候的黑羊成就了刘桩和女人的缘分。刘桩找到小黑羊的时候为难了,窝棚里的女人抱着小黑羊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刘桩轻声说,羊是我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把小黑羊的母亲老黑羊推到女人的面前。女人不理,死死抱住小黑羊,眼睛哪儿都不看,目光是宁的。刘桩扬了扬手里的鞭子,把羊群赶散,羊群绕了窝棚一圈,把窝棚包围起来了。女人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还是不撒手。她要和小黑羊相依为命,为此,都不惜鱼死网破。刘桩看出了眼前的局势,骂了一句,妈的,倒霉,今天是遇上女疯子了。

刘桩认识女人,邻村住着,谁不认识谁呢。女人一直很正常的,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刘桩退到了一边,和疯子叫上劲了。就这么守着吧。疯子疯劲一过去,就能把小黑羊放回来。小黑羊不是放回来的,是逃出来的。看到了羊群,小黑羊激动了,变成了一匹小马驹,在女人身上奔腾起来,蹄子像锤子一样踢打在女人的身上,女人的脸上,女人的手臂一松,小黑羊立刻从女人的怀抱里蹿了出去。小黑羊回来了,刘桩拍了拍小黑羊的脑袋,抬头看了看女人。刘桩注意到了,女人在流泪。女人一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女人普遍眼窝子浅,爱哭。也就是哭一哭,哭完了,擦擦眼睛,白天一个太阳,晚上一个月亮,日子还会照常过。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刘桩赶着羊群走远了,阳光在他的身后热烘烘,暖洋洋的。但是,却有别样的寒意,毕竟是初冬季节了。风是硬的,一阵北风抽过来,刘桩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又不由自主地往梨林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这一眼把他吓了一跳,手中的鞭子差一点扔在了地上。刘桩看见女人的身子像一块腊肉挂在了树杈上,在晃。

女人被刘桩救了下来,女人没死。女人的男人死了。出了车祸,是撞死的。真是报应,大快人心。女人反而哭得死去活来。哭完了,办完了丧事,再见到刘桩时,女人像换了一个人,精精神神,漂漂亮亮,一头的黑发篦得分外光滑。刘桩却慌了,像个怀春的少女一样羞答答的,两只粗手只会在胸前摩挲。毕竟那么多年没有女人了,亢奋的情绪反而成了折磨。要命的是,在女人面前居然不会说话了。一直以来,他和羊群说话,和树说话,和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庄稼说话,却忘记了如何和女人说话。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如何和女人说话,就是像看着一座老房子起了火,心慌意乱,无从着手罢了。还是女人有分寸,拉住他的手,一直往后退,退到那间窝棚里,和刘桩坐在了一起。窝棚四处漏风,但是,相对于两个人,窝棚却有了挡风遮雨的意思。后半生就算有窝棚这样的容身之地也是幸运的呢。刘桩天天放羊,天天想着女人。想着女人,同时也就想着女人的的名字,女人名字很好听,像个姑娘的名字,叫王霞。王霞几乎天天来,天天和刘桩作伴了。刘桩一个人放羊其实很寂寞的,寂寞像黑夜,黑夜是走不完的。除非依着一棵树。午后,阳光正好,没有风,在树旁打一个盹,还是很享受的。刘桩现在依的不是树,是王霞。羊群在树林里吃草,他和王霞在窝棚里亲热。说亲热有点过分了,他们除了说说话,就是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也没什么可看的,呆呆的,几片云而已。但看一看到底不一样,舒坦。刘桩就是在舒坦的时候,有了蠢蠢欲动的想法,他把一只手探了出去。探进了王霞的衣服里。冬天的衣服穿得多,有棉衣,有秋衣,有内衣。很繁琐。还是得逞了。刘桩不满足,有了更深的想法。王霞说,别着急,我这个人在这里,一点不剩,都是你的。一转身又把刘桩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了。王霞向刘桩提出了条件,她要明媒正娶,还要彩礼。娶亲没有不要彩礼的,刘桩倒是想到了这一层。要多少呢?王霞忸怩了一下,说出一个数,四万。这个数字不算多,还是把刘桩吓住了。他手头攒了几个,不多,大概两万,是瞒着儿子儿媳从手指缝里抠出来的。看着刘桩为难,王霞说,可以分期付。这就好办了,这样还是可以接受的。刘桩到银行取了一万八,给了王霞。王霞收下这一万八,打了收条,递给刘桩。王霞说,这钱不能算是彩礼,是她借的,她不花,全部给女儿。女儿上大学,正是用钱的光景。刘桩说,支持孩子上学,也正当。

饺子端过来了,凉的,横七竖八,像一具具尸体。刘怀说,爸,我给你热热吧。喝了酒,犯困,刘桩提前上了床,朦朦胧胧的,睡不着,肚子还饿着呢。刘桩没有理睬刘怀,其实是赌气,他不在乎一盘饺子,他在乎的是儿子儿媳的态度。饺子包好了,煮熟了,怎么说也该过来招呼一声。可好,他们填饱了,才想起老爹来。老爹算什么呢,一头羊?想起来就塞给一把草,想不起来就算?刘桩的脸埋在被窝里,咽了一口唾沫,忍了一会儿,抬了抬脑袋,翘了翘手说,甭热了,倒点开水吧。那怎么吃?儿子刘怀还是热了。等热气腾腾的饺子送过来,刘桩已经起来了,圈着被子,坐着。刘怀赶忙把饺子递过去。

看着父亲吃饺子,刘怀往回退,退到柜子旁边,坐在了椅子上。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看着父亲吃饺子。刘桩享受过饺子了,羊肉馅的,一个肉丸的,很好吃。吃完了饺子,气也顺了。刘桩拿出烟,烟蓝盒的,钻石牌,五块钱的那个一种。他摸出一根,点上,抽了一口,也是很享受的样子。这个时候儿子问,哪只羊?

刘桩一愣,并没有抬头。黑的。

黑羊不少,那只?

就是那只黑的吗。

多少钱?

嗨,错不了。

有钱。要价狠点。

嗨,错不了。

他送礼,不是自己吃。

我知道。

就一只?

太少了。

不能多点?

他是你老板,背后给他上上课。

嗯,错不了。

父子间的对话,鬼魅,闪烁,深入,旁人无从了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说的是什么。往往是,他们不想说的时候才说,想说了,却又不说了。屋子安静下来,近乎压抑。刘怀掏出了烟,也是钻石牌,红盒的,要上一个档次。他抽出一根,点上,吐出一口烟雾。儿子的烟雾和老子的烟雾在屋子中间汇合了,有了心心相连的迹象。刘怀闷了一会儿,看着手上烟头拉长的烟灰,说,爸,我想出去。

老话题了。结婚前,儿子不在村铸造厂,在外面。一结婚,拖住了腿,才留下来。儿子在外面跑惯了,还是想念城里的时光。老子和儿子的想法不一样,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他很不理解儿子怎么那么喜欢跑到外面去。守家待地,守着老婆,多好啊。但是,这个理由说多了,显然说服不了儿子。刘桩抬手搔了搔头皮,态度变得强硬起来,生个孩子。生个孩子,你爱哪去哪去。

黑羊被隔离了,住上了单间。专门饲养,专门照顾。这是儿子的主意,刘桩这个养羊的专业人士反倒忽略了这一层。还是年轻人的脑子活,想法多。儿子说,这么做就是让黑羊长膘。长一斤的膘,就是一斤的钱呢。唯一体现羊的价值的,就是膘。要长膘,就得蹲。所谓的蹲膘就是这个意思了。羊和人一样,人胡吃海塞,懒,不运动,瘦子都能变成胖子。现在满大街的胖子,其实都是一帮懒人,都是好生活喂出来的。有哪个运动员长得像弥勒佛似的吗?没有。刘桩还是每天放羊,所有的羊都赶到野地里去,独独把黑羊圈在家里。不让它跑,不让它跳,不让它运动,只让它吃。它是从羊群里边选拔出来的精英,是老板看重的羊,是贵宾。贵宾应该住单间,享受vip待遇。单间打扫的干干净净,新铺的麦秸,新刷的墙壁。墙壁上安了节能灯,灯光是柔和的,不刺眼。为了通风,朝阳的一面开了窗,窗子一打开,屋子里再澳糟的气味都会排出去。当然,羊不是猪,羊自己会保持清洁卫生的。说起家畜,猪是家畜里边最肮脏的,猪一边吃一边拉,一摊摊的,猪用粪便摆宴席,能在粪便里吃,粪便里滚。比起猪来,羊干净多了,还说粪便,羊的粪便很小,一粒粒的,像粮食。刘桩自己就吃过羊粪粒。夏天,他搓了几把米煮粥喝,以为羊粪粒是黑豆,煮了,也吃了。过后一回忆,觉得不对,怎么会有点膻呢?但吃了就吃了,吃了拉出来就是了。再怎么说,羊粪粒也不是毒药丸。侍候羊,环境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羊的吃喝。初春季节,青稞还没长出来,所有的草料都是干的,吃了干燥的饲料,就需要饮水。靠门的架子上安放了一个大浴盆,用来储存清水。浴盆里边放满了水,足够黑羊喝一天的。为了不让黑羊把一盆清水糟蹋掉,架子的缝隙只能钻进一个头。黑羊喝水的时候,头进得去,身子进不去,这样就阻挡黑羊的非分之想。草料当然是最好的,晒干的青草,切碎了,拌上麸皮玉米黄豆菜籽饼花生饼,还要放少量的食盐。这是羊最好的饭食,是羊的红烧肉,是羊的满汉全席。天天红烧肉,天天满汉全席,哪能不长肉,哪能不长膘?吃一斤准能长一斤。

黑羊可是双脊羊呢,它肚子大,嘴巴泼,能吃。早上放多少饲料,晚上一准吃个精光。

能吃,就能喝,一天能喝半浴盆的水。每天肚子都是鼓鼓的,除了长肉就是长肉,要不还能做什么?眼看着黑羊像气吹的,圆了起来,刘桩高兴,进进出出哼哼唧唧的,唱起了歌,吹起了口哨。未成曲调先有情了呢还。当然,好心情是需要分享的,他把黑羊长膘的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了王霞,他对王霞说,这是一个经验,以后卖羊,一定催肥了再卖。王霞在家里,正和几个妇女打麻将,被点了炮,也是正高兴得时候,她对着手机大喊大叫,爽朗的笑声通过手机的传送喷到了刘桩的脸上。好啊,羊倌,你要发财啦,发财你可别忘了我。刘桩连忙说,忘不了,我忘了谁,我也忘不了你。心里说,我在你手里还存着一万八千块钱呢,我怎么能忘了你?

刘桩和王霞好了一年多了,和王霞的关系,还是地下的关系。他们每次见面,还是在野外。偷偷摸摸的,神神秘秘的,别有一番滋味。花了一万八钱了,刘桩不想亏得大太,能多少捞回一点,那就是把好事做成真事,又不是小伙子小姑娘,都破门烂窗了,还守他干什么?刘桩已经走出了关键性的一步,王霞倒是不扭捏,也配合,可总在接近目标的地方被王霞卡住。卡得死死的,钳子都掰不开。王霞,说,现在不行。刘桩的嘴巴都歪了,眼睛里鬼火乱蹿,什么时候行?王霞说,结婚的时候。什么时候结婚?等等,我女儿再有一年半就毕业了。她一毕业,咱就结婚。

一年半。一年半多么漫长啊。刘桩嘀嘀咕咕的,心里特别不踏实。骂自己鬼迷了心窍,自己就是一个放羊的,攒点钱不容易,怎么说也不能那么快把那么多钱一下子甩出去。现在可好,泼出去的水,还收不回来了。夜长梦多,女人可没准,今天是风,明天是雨,说变就变的。一万八千块钱不会连口汤都喝不到吧。这么一想,刘桩愣了,心一慌慌的,像掉进深洞里,黑咕隆咚,还冷风飕飕的。刘桩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王霞,是人还是妖啊。

那天,刘桩把王霞约了出来。见面还是老地方,梨林里的那个窝棚。刘桩一见王霞,没说话,挨着王霞坐在了窝棚的横梁上。王霞每次来都要刻意打扮一番,这一次还纹了眉,嘴唇上还涂了口红。脸还是那么白,白得都有点妖道了。刘桩在女人这方面胆子小,事前总要酝酿半天,这一回没有忍住,一上来就抱住了王霞,抱住之后就扒衣服。王霞一阵挣扎,知道刘桩要什么。不用刘桩扒,她自己脱。男人惹毛了,就是一头牲口,挡是挡不住的,不如趁早了了他的心愿。作为正常女人,王霞自己也想。想归想,王霞能忍,总能在关键时刻守住自己的关口。又不是三四岁的孩子,男人那点德行她还是了解的。给了一次,男人还会要第二次,第三次。男人贪得无厌,没有够。男人还有一个毛病,事前嘴巴上都像抹了蜜,恨不得跪下来叫奶奶。裤子一提,他比兔子蹽得还快。追都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他也不再是你的囊中之物。前夫就是一个例子,对他多好啊,恨不得自己这身肉扒下来,披在他身上。最后还不是好心做了驴肝肺。王霞这辈子算是把男人看透了。也寒心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叫男人吃不着。看着,吃不着。吃不着的,就是最香的。

但是,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总要有个交代。王霞朝四外扫了几眼,四周没有人,只有羊。羊在树底下吃草,偶尔抬抬头,对着空中叫几声。声音不大,寥落,又有一些昂扬。王霞放心了。开始脱。脱之前,她先把脑后的发卡卸掉了。做这种事情,带着发卡,总归不方便。另一方面,发卡卸下来,头发披散开,也显得更恣意。这个细节都想到了,看来王霞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其实,刘桩只是试一试王霞的心,未必来真的。看看王霞从上到下,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解,那么专注,那么用心,一下子又怯了。脸涨红涨红的,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王霞的一只手。要不别脱了,天气怪冷的。

那一天好事没有做成,倒不都是刘桩心疼王霞,怕王霞着凉,怕王霞感冒,而是在刘桩心神不定的的时候儿子刘怀来了电话。儿子刘怀的电话里告诉了他一个不好的消息,儿子刘怀说,爸,黑羊病了。

铸造厂停工了。上边发了文件,为保卫环境,保卫蓝天,所有的铸造厂都要安装除尘设备。没有安装的,一律停产。范大龙的铸造厂没有安装除尘设备,只能停产。

工厂停产,工人散了。没有散尽,留下了几个。留下来的都是精英。这是范大龙格外用心的地方。村办工厂不签立劳动合同,没有五险一金。工人们都是自由身,今天来,明天走。走了,再想叫回来,难了。不是在天南就是在地北。天下太大了,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养几个,在关键时刻就能顶上去,撑起来。

刘怀就是被当做精英留了下来的。精英却没有享受到精英的待遇,工资竟然比从前少了一半。刘怀不想干,想离开,想进城。一上午,刘怀干活一直心不在焉,磨磨唧唧的,磨唧到十一点钟,看看没有人注意,开始往外溜。刘怀已经溜到工厂大门了,正要往外蹽,被身后的范大龙叫住了,叫到了办公室。范大龙阴沉着脸,一上来就问,黑羊现在咋样?

刘怀眼睛一亮,挺好的,单独饲养,膘肥体壮。

范大龙经常送礼,却没送过羊,羊是活物,活蹦乱跳的,怎么送呢?

刘怀说,杀了,冻起来,再送出去。

那就杀吧。

啥时候杀?

等我电话。

刘怀笑嘻嘻地说,一头羊少了点,再来一头吧。一头黑羊,再加一头白羊,黑白两道吗,黑白通吃吗。

黑白两道,黑白通吃,听上去是个好口彩。作为老板,范大龙喜欢这样的好口彩。范大龙点了点头,好吧。并提醒刘怀,货一定要好。刘怀拍着胸脯说,赶不上黑羊,也不会比黑羊差。刘怀那么积极地“推销”白羊,就想在白羊的身上捞一把。黑羊是父亲的命根子,黑羊就算了。黑羊之外,又卖出了一头白羊。白羊可是他卖出去的,卖出白羊有功劳,有功劳就要有酬劳。白羊要分账,至少分一半。这是媳妇的话。媳妇还说了,白羊由咱自己挑。

晚上,刘怀吩咐媳妇做了一碗面条端了过来,面条里边放了葱花,点了香油,香喷喷的。刘怀把面条捧到了父亲面前,说,爸,趁热吃了吧。然后,很恭敬地退到了一边。等父亲吃完了,把碗放下,他才说,爸,老板同意再要头白羊。

父亲自然很高兴,搓着两只手掌说,挑最好的给他。刘桩的意思是,黑羊那么出挑,白羊也不能差,金童和玉女,才配套。

刘怀低下头,回避着着父亲的目光,爸,白羊我想自己来。

自己的儿子他还不了解?一定是媳妇派来做说客的。无非就是打这几头羊主意。刘桩看都没看儿子一眼,气鼓鼓地说,你的羊你自己管,我不管。

刘怀赶忙说,爸,不用你管,黑羊白羊我一块喂。

就是在刘怀喂羊的时候,发现黑羊不对劲的。其实黑羊一直有点不正常。因为残了一只耳朵,黑羊并没看出超人一等的优渥,倒像是术后复原的病人。黑羊吃得多,长得壮,生活上没得说。就是心重,好像预料到自己将要厄运来临似的。它眼神迷离,表情呆滞,表现出一种离群索居的孤寂。畜生也有精神需要。但是,精神一刻也离不开物质,离不开生理欲望。黑羊痴痴的,老对着一个很不明确的地方凝望。欲说还休的样子,看上去特别的文静。文静是假象,黑羊很快变得狂躁起来,上蹿下跳,把好端端的房间被它搞得天翻地覆。它的叫声高亢,凄厉,半个村子都听得到。等羊群放牧归来,见到了同伴,黑羊的裆下的那一截器官特别醒目,像一把攮子,红通通的,挺得又硬又直。一有母羊凑过来,它兴奋得不行,拼命往羊群里边挣,隔着木栏呢,它当然不会成功。不成功也不放弃,用它粗硬的犄角开始顶,开始撞,木栏被它弄得哗哗直响。刘桩用鞭杆的另一头敲打着木栏,一边敲打一边骂,你呀,就是他娘的一个色鬼。对于黑羊的表现,刘桩再清楚不过。二八月,恋草子(发情),快到四月(农历)了,按说黑羊的发情期已经过了,因为黑羊足吃足喝,能量过剩,又来了一个第二春。第二春比第一春还猛烈,还难受。看看黑羊的眼睛吧,精光四射,欲火如炙。太要命了。

黑羊没有骟,刘桩要把它留作种羊的。一个羊群里,种羊不能多,多了是祸害,交配季节,公羊会为争取交配权会大打出手。它们的武器就是树在脑门上的两根犄角,它们用两根犄角撞,撞死一个少一个。少一个羊主就赔一个。对于羊主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买卖。最好的办法就是控制公羊的数量,实行一夫多妻制。事实上黑羊已经做过新郎了,新娘子是那头高大挺拔的白羊,白羊细腿细腰身,是母羊里边最俊俏的。黑羊和白羊是强强联合,它们的后代当然不会差。那几个长相标志的小羊都是它们的种,它们的后代。后继有人,就算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刘怀开始要打那头白羊的主意,想和黑羊成双成对卖给范大龙做礼物,被刘桩拦住了。白羊不能卖,它肚子里揣着羔。一尸两命怎么行?最后刘怀选了另外一头白羊。选中白羊没要儿子一分钱,算是白白送给了儿子。儿子又不是别人,送就送了。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刘桩的心里却老大不舒服,都说儿子孝敬老子,可好,当老子的反倒孝敬起儿子来了。刘桩没好气地对儿子说,把白羊放到黑羊的栏里去。儿子不肯,要辟出另外一间给白羊。儿子这么做多少还是为黑羊考虑的。黑羊正在发情,发情可以,但不能走肾。走肾耗费能量,是绝对不允许的。刘桩说,放心吧,白羊洗过了。所谓洗,就是骟。公羊叫骟,母羊才叫洗。洗过的母羊果然是一副麻木不仁,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管黑羊如何叫,如何趴在它的后背上用力,它理都不理,自顾吃。把黑羊吃剩下的全部食物全部吃掉了。有了那头白羊,刘怀每天都要从铸造厂跑回家来,给白羊添料,饮水,像侍候自己的孩子一样,特别上心。黑羊被扔到了一边,爱吃不吃,爱喝不喝,反正要杀的,末日将至,也蹦跶不了几天了。说来奇怪,只从白羊住进来,黑羊像得到了安慰,不那么亢奋了。安静了许多,也不怎么吃东西,地上一趴,眼睛一闭,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刘怀还发现,黑羊撇腿拉胯,走起路来一歪歪的。一定是黑羊运动过度,把自己搞伤了。刘怀给白羊撒了一把黄豆,来到黑羊身边,他抓住黑羊的后腿,劈开,看了一眼,这一眼把刘怀吓了一跳。黑羊的胯部粘粘糊糊,烂了一大片,烂的地方沾满了尘土和草屑。

接到儿子的电话,父亲刘桩急急忙忙赶了回来。放下羊鞭,打开羊栏,放倒了黑羊,扒着黑羊的后腿看了看,说,不要紧,是它骚情,自己搞的,上点消炎药就好了。

这么说了,还是不敢松懈。刘桩从家里找来一大堆兽药,让刘怀一一看过了,没有一种适合的。刘桩又跑到了村诊所,问大夫,有没有给羊消炎的药。这种问法有点怪异,大夫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给了刘桩几支青霉素和一盒药膏,说,药是广谱的,人兽通用。回到家,刘桩撬开黑羊的嘴巴,把一支青霉素灌进黑羊的嘴里,把药膏涂抹在了黑羊的患处。药力起了作用,黑羊挺了挺头上的一只半耳朵,颤颤巍巍,站起来了。身子一纵纵的,像跳,又像抽搐。目光却是漫漶的,像地上的水,无力地四散。很快,黑羊趴下了,以最放松的姿态摊在了地上,喘着,闭着眼睛,似睡非睡。黑羊似睡非睡的样子那么迷人,两只眼睛微微鼓起,毛茸茸的,很润,中间一条缝,像月牙,透出一丝光亮。那一丝光亮明明灭灭,像做梦,像是追忆,又像在缅怀,缅怀它的前世今生。刘桩看着,守着,叹了一口气。为了女人,苦了自己,值不值呢?刘桩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睡吧,都睡吧。睡足了,养足了精神,明早一准又是生龙活虎。

没能生龙活虎——黑羊死了,下晚断的气。

范大龙说,不要。

啥不要?羊不要。黑羊死了,不要。白羊没有死,也不要。所有的羊他都不要。谁能说得清羊群里边还有没有病羊呢。他怎能不明不白地把病羊作为礼物送出去。

眼看到手的钱,就这么没了,刘桩特别窝火,他急眉火眼的,一个劲儿地央求范大龙,差不多就要给范大龙跪下了。叔,叔,是我不对,是我没有把羊养好,叔你再挑一头,黑羊有病,这些羊没病,这些羊都是好羊,我保证。

范大龙没有理睬他。他在车钥匙上点了一下,轿车尖叫了一声,门锁开了,他打开车门,跨上去,发动引擎。轿车扬起路上的尘土,飞驰而去。

刘桩看看着离去的车影,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儿子刘怀从旁边走过来,气哼哼的,骂道,狗日的,一点情面也不讲,爸,你还叫他叔,哪来的叔?他就是狗娘养的。

刘怀埋怨父亲,不该告诉他实情,黑羊一剥皮,往冰箱里一冻,他知道黑羊是病死的?

父亲说,那怎么好?怎么可以骗人?

儿子说,骗人?要说骗人,他才骗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那些不合格的铸件,他叫我们抹上腻子,全都卖了出去。他的心最黑。

父亲无力地挥了挥手,别说啦,挖个坑埋了吧。

黑羊没有埋。第二天,刘桩把黑羊宰了。

晚上宰的。屠宰病羊,不好叫别人看见,只能偷偷摸摸做。

儿子是他打电话叫过来的。往常宰羊,他自己就能办。黑羊不行,黑羊死沉死沉的,他搬不动。只能求救儿子。儿子看看地上躺着的黑羊,再看看羊圈里那头活蹦乱跳的白羊,一脸的沮丧。刘桩催促儿子,过来,帮我把羊挂在架子上,剥皮。

儿子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叉在小肚子上,像个礼仪先生似的,站着不动。

刘桩很奇怪,问,你怎么啦?

儿子皱了皱眉头,说,手指被铸件上的毛刺划伤了。

下午,刘怀和其他几个工人清砂。清砂,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把铸件上的砂子打磨掉。干这种活一点压力也没有,有忙里偷闲的意思。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很愉快,很高兴。只顾高兴了,清砂的时候刘怀忘了戴手套,结果在搬铸件的时候右手手指被铸件上的毛刺划了一道口子。口子不大,却很深,深到骨头里。刘桩发现手受伤的时候血已经流出来了,血鲜红鲜红的,淋淋沥沥淌了一地。刘桩倒吸着凉气,用另一只手捏住伤口,退到了一边。刘怀疼了一下午,也玩了一下午。

刘怀来帮父亲的忙,是带着伤来的,也是带着气来的。他和媳妇吵架了。白羊没卖成,媳妇的脸色不好看。晚饭做熟了,饭菜端到了桌上,刘怀抓过馒头就吃,手背上被媳妇用力地打了一下,媳妇说,去洗手。刘怀把手指探出来,叫媳妇看看上面划的口子,媳妇斜了刘怀一眼,说,那也要洗手,不洗手上床别摸我。刘怀说,这只手不摸,用这只手摸。媳妇说,哪只手都不许摸。刘怀说,我用身子摸。媳妇眼睛一瞪,你敢——猪。骂了一句猪,感觉不对路,又骂了一句,羊。猪也好,羊也罢,反正是畜生。但是,不过瘾。媳妇说,你是一头公羊,你爸是一头老种羊。脏话一联系到长辈上,就不那么受听了。刘怀有些恼火,想了想,没有发作,压住了。见刘怀不言语,媳妇有点蹬着鼻子上脸,她把刚才的话连到一块说了。媳妇说,猪,羊,老种羊,畜生。这一回刘怀的火气没有压住,他抬手把半块馒头砸进了菜碗里,菜汤飞溅出来,溅了一桌子,溅了媳妇一脸。媳妇脸上挂着菜叶、粉条,汤汤水水往下淌。刘怀吓傻了,知道自己闯祸了,慌忙找毛巾,跑过来给媳妇擦。媳没有理他,而是转过身去,把衣架上的坤包摘了下来。媳妇把手机,首饰,化妆盒一样一样摆出来,又一样一样装进坤包里。一句话也不说,特别的冷静,冷静中透出一股决绝。刘怀想上前哄一哄,身体定住了似的,不能动窝,一张脸像死去了一样没有气息,眼睁睁看着媳妇走出门去,消失在门外朦胧的月色里。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刘怀手机上发来一条短信,短信很简短,只有两句话,今天你自摸吧,以后你天天自摸。完全是幸灾乐祸的口气。

刘怀带着一股气,压着一股火,把父亲手里的刀子抓了过来。刘怀没有宰过羊,这是第一次。他是给父亲做帮手的,却由配角变成了主角,他全力以赴,近乎疯狂。只是宰杀的是一头死羊,而不是一头活羊,多少有点遗憾了。如果是活羊,他一定要在活羊身上捅出十八个窟窿。死羊算什呢?一堆死肉而已。一点也没有热血喷涌的快感,再怎么用力也达不到宣泄的程度。不过,手里握着一把刀,还是不一样。黑羊的羊皮剥了一半了,刘怀又开始的生涩变得熟络,他手中的刀在黑羊的皮肉之间游走,飒飒作响,显现出了刀子的飞快,也显现出了刘怀力量的强劲。黑羊的皮很快被剥得一干二净,皮是皮,肉是肉,皮像脱落的棉衣,肉像捣烂的红泥。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不过就是一张皮和一坨烂肉而已。刘怀突然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是那种不着边际的自我升华。生命既不玄妙,又不复杂,就是一加一等于二,最多五加五等于十。生命像“十”一样,要么立着,要么躺着。立着就是活着,躺着就是死去。活着和死去,极其简单,没什么可怕的。刘怀被自己的想法震慑住了,有了藐视一切的力道。他握着腥红的刀子,退到了一边。黑羊已变得面目全非,散发着强烈的腥膻气息。它吊在架子上,在灯光中来回晃动。它一晃动地上的影子跟着晃动。黑羊和影子,一实一虚,构成了极为怪异的画面。惊怵,又令人厌恶。刘怀努起嘴巴,对着黑羊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

看出来了,儿子一肚子的怨气还没有消。刘桩上前去想接过儿子的刀子,儿子一抬手,刀子飞出去,深深地插进了黑羊的脊背上。刀把上滴着血,儿子两手血。儿子吭也没吭,一转身,走了。

刘桩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儿子今天哪来的一股子邪气。回家后知道了,原来儿媳妇赌气跑回了娘家。刘桩叫儿子把媳妇叫回来,刘怀一副死犟的样子,脖子一梗,不去。小兔崽子,还硬气起来了。刘桩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拍在儿子的面前,说,羊没卖出去,钱还是要给——赶紧去。刘怀还是没有去,他把三百块钱摊开,用手机拍了一个照,发了出去,附带着加了一句话,要钱,你就回来。

媳妇回来了,不都是为了钱,她有好消息要告诉刘怀。她舅家的表哥,在城里承包建筑工程,需要招收一批架子工,她给刘怀报了名,而她自己,可以到工地的食堂去做饭。就是说,她和刘怀可以一起外出打工了。这真是好消息,刘怀高兴坏了,他抱起媳妇转了三圈。刘怀说,明天,我就把铸造厂的工作辞掉。

儿子和儿媳准备外出打工的消息刘桩当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好像家不再是家,就要散掉了似的。不过,在儿子和儿媳面前,他强作笑颜,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高兴。只是说,我想抱了孙子再叫你们走。儿子笑了,说,在城里我们一样给你生孙子,生不了,不回来。说完,儿子儿媳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这一走刘桩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好像儿子儿媳一走真的就不会再回来了。趁儿子儿媳不注意,刘桩背过了身,偷偷地擦了一下眼窝。他对自己说,这个家,的确该添人进口了。

第二天,刘桩把羊群赶到了梨林里,他点上烟,靠在窝棚上。烟越抽越短,他的脖子越探越长。王霞说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了,才见她从梨林的那一头骑着自行车过来。

王霞下了自行车,看了看刘桩,笑了,羊倌,今天咋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似的?

今天刘桩换了衣服,他把儿子结婚时迎亲的西装穿出来了。西装上面都是皱褶,七楞八翘的,看上去很不舒服。

但刘桩自己感觉舒服,他从窝棚里站起来,笑眯眯的。

王霞侧了一下头,不屑地说,怎么穿也是个羊倌。

我是羊倌。

你是羊倌的老婆。

过几天我就把你娶过来。

刘桩说一句,往前迈一步。一共三步。其实就是三个步骤。第一步骤,住在一块。第二步骤,等儿子儿媳回来。等儿子儿媳回来之后,再进行第三个步骤,领证结婚。

现在实行第一步骤。刘桩盯着王霞胸前的一个纽扣说,儿子儿媳妇一走,你就搬过来。

王霞摇了摇头,算个啥,不明不白的。

刘桩笑了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在乎个啥?

那也不行。王霞态度很坚决。

刘桩顿了一下,说,你把那些钱交代一下吧。

王霞一愣,哼,我知道你啥意思,觉得亏了是不是?

不是。

就是。

刘桩抬起头来,看着王霞。这么长时间了,搁你你咋想?

想起自己的遭遇,想起自己的难处,王霞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我一个女人家,供着一个大学生,叫我怎么办?

咱们一块想办法嘛。

好,你再掏两万,我马上搬过去。

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我有一群羊呢。

卖了羊,你也得喝西北风。

咱俩一块喝吗。

死鬼。王霞憋不住笑了。她抹着眼泪,从前说好的,要明媒正娶。我没别的条件,就这个。

你说要找个媒人?

王霞点点头。

媒人咱有啊。

哪个?

就是那头黑羊吗。

这句话说得特别巧。不是预先准备好的,是脱口而出的。刘桩很得意。和女人说话直来直去不行,要走脑筋,要古董(幽默)。女人喜欢逗,一逗,她笑了,什么都好办了。这是刘桩以前积累的经验。年轻那会儿,刘桩特别爱说一些古董话,不说是不说,一说就招笑。刘怀妈就喜欢刘桩这一点。当初,刘怀妈的父母嫌刘桩家穷,不愿意姑娘嫁给他。刘怀妈说,这个人说话古董,跟他在一块打不起来。刘怀妈的确没有和刘桩吵过架,红脸的时候都很少。可惜,刘怀妈死得太早了。这么多年,刘桩一个人拉扯刘怀,冷一口热一口的,早就没了心气。自己有时也奇怪,怎么日子一天天的没滋没味,死气沉沉的呢——还好,又活回来了。是遇到王霞之后,活回来的。

刘桩最后对王霞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我和羊赶到你家去,赶到你的床上去。这是警告,是通牒。但以玩笑的口吻说出来,效果很不一样。

王霞狠狠地嗔了刘桩一眼,破羊倌,人破,嘴也破。

晚上,刘桩自己没做饭,在儿子家里吃的。儿子说,爸,今天咱自己家摆摆酒席。这是儿子的一片好意。他和媳妇就要走了,有必要和父亲团聚团聚。媳妇炒了四个菜,还亲自为公爹倒了一杯酒。很少有的。刘桩感动了,干了一杯。儿子给他连倒两杯,也喝干了。酒喝得急,酒劲来得快,脸热了,眼神也热了。眼前有些晃。其实他心里明白,没有醉。趁着没醉,他想把他和王霞的事说出来。事情进入到这一步,不好瞒着了。现在不说,等孩子们回来看见家里多了一个大活人,算怎么一回事?但是,真要说出来,却又难以启齿了。真像王霞说的,还是找个媒人比较好。有媒人才名正言顺。媒人一攒掇,自己在有意无意地挡一挡,事情就成了。好在儿子儿媳过两天才走,这两天,正好找个人来说一说。

为了找到这个人,刘桩翻来覆去,半宿没有睡好。等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听见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是儿媳。儿媳在门外低声地叫,爸,快起来看看吧,刘怀他——病了。

不是着凉感冒了吧。刘桩慌里慌张地穿好衣服,来到儿子屋里。儿子刘怀躺在床上,满脸通红。刘桩在儿子的脑门上试了试,滚烫。摸摸身上,浑身是汗,被子都湿透了。刘桩小声问,感觉怎么样?儿子说,难受,浑身疼。刘桩说,一定是感冒了,我去请大夫。大夫请来了,试了试温度计,三十九度。刘桩小心地问,怎么样?大夫没说话,给刘怀输了液,开了药,走了。

儿子刘怀的病情在加重,像摊子一样,床都下不来了。大夫输液,吃药,都不管用。大夫说,赶快送医院吧。媳妇说,不就是感冒吗?送医院,不至于吧。大夫也犹豫了,要不再观察两天?这一耽误,不是两天,是七天。七天之后,刘怀被送进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初步诊断,关节炎。吃了几副药,病情缓解了。不发烧了,也不出汗了,疼痛也不那么厉害了。刘怀自己很高兴,媳妇也高兴。最高兴的还是刘桩。刘桩说,收拾收拾,咱明天就出院。儿子叹了一口气,说,都是干铸造干的,狗日的铸造,打死也不干了。刘桩笑着说,不干不干,病好了,外出打工,找点轻巧活干。刘桩探出手,放在儿子的头上。他用手理了理儿子额前散乱地头发,还拍了拍。儿子在父亲地手抓住了一下,放下来。这是儿子成人之后,父子之间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虽然是蜻蜓点水,却是父子情深,是父子难得的好时光。刘桩有点激动了,他从儿子的头上把手抽出来,看了看,儿子的头发真好,油光汪汪的。

谁也没想到,病情在半夜十二点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刘怀在病床上震颤,一耸耸的,像起伏的波涛。惊涛拍岸,刘怀一下子从病床上跌落到床下。刘怀落地的声音惊醒了病床旁边的媳妇,媳妇看到在地上挣扎的刘怀,哇的一声哭了,慌忙去拉,拉不动,刘怀竟然像尸体一样沉。爸——。媳妇求助的喊叫声像刀子一样划破沉寂的病房。

刘桩很快跑过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医生。两名医生忙乎天亮,没有忙出任何头绪。其中一名医生把刘桩叫出病房,来到走廊里。刘桩一把抓住了医生的手,忙不迭地问,怎么回事?医生的手在刘桩的手里挺了挺,无声地耷拉下来。

医生说,转院吧。

刘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么严重,什么病?

是布病。布病,名字稀奇古怪,刘桩听都没听说过。在他对病的认知很有限,除了感冒发烧闹肚子拉痢疾这些家常小病,他知道癌症。癌症是致命的,得了癌症几乎没有活命的希望。比癌症还严重的病,叫艾滋病。刘桩对艾滋病既没有感性的认识,又没有理性的认识,只知道那是一种脏病,丑病,见不得人。除了见不得人,它还具备毒药的特性,像敌敌畏,乐果,呋喃丹,碰着死,挨着亡。或者,它干脆就是一具尸体,千空百疮,用手一杵就是一个窟窿。难道布病就是艾滋病?小眼睛的男医生还是比较耐心的,他告诉刘桩,布病,又叫布鲁菌病,又叫波状热,是一种传染病,人接触牛羊一些畜类就会传染上这种病。男医生问,你是牧民?刘桩迷迷瞪瞪的,一时没有明白男医生的意思。男医生又问,患者,就是你的儿子,接没接触过牛羊这样的畜类?刘桩想了想,说,他杀过一次羊。男医生走到病床旁边,抓起刘怀的手,看了看,回过头来,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刘桩的脸上,就是这道伤口,叫你的儿子感染了病羊的有毒细菌。

接下来男医生的话像警察审问小偷。男医生问,羊是不是病死的?

刘桩点了点头。

病羊被宰杀之后,你是怎么处理的?

刘桩说,羊皮收了起来,羊肉想卖,觉得不合适,挖坑埋了。

真的?

真的。

男医生舒了一口气。

刘桩同样舒了一口气。既然不是癌症,不是艾滋病,那就有救。傍晚,医院走廊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刘桩沿着灯光的方向回到了病房。他走到病床上前,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儿媳。儿子刘怀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儿媳妇在旁边摆弄手机。刘桩以为儿媳妇给亲戚朋友发信息,笑了一下,说,没事,没问题。给你爸妈报个平安吧。

儿媳妇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她搞不明白,刘怀都这个样子了,他竟然还能笑出来。儿媳妇拉下脸来,嘲笑似地说,你真心大。

刘桩却没在意,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医生说了,这是布病。

儿媳妇问,你知道布病是什么病吗?

刘桩被问住了,一愣。

儿媳妇说,这种病叫千日病,又叫懒人病。病人死不了,活不成,其实就是活受罪——刚才我都在网上查过了。

刘桩不服气,说,那也有治。这可是省级大医院。

儿媳妇的头转到了一边,鼻孔里发出几声冷笑。

刘桩被儿媳的冷笑声激怒了,要找医生问个究竟。诊室里,男医生正和一个中年女人言说病情,刘桩闯了进来,横在中间,上来就问,我儿子的病能不能治?

男医生一楞,抬头看着刘桩,你,什么意思?

意识到自己的粗鲁,刘桩赶忙压低了声音,我想问问儿子的病能不能治?

男医生看着刘桩,明白了,父亲为儿子的病情而来。儿子的病情不摸底,想弄个水落石出。好让绝望的心更加绝望。这样的患者家属太多了,见怪不怪了。医生冷冷的,朝门口怒努嘴,去排队。

刘桩的火气蹿了上来。他抓过桌上的茶杯,啪地一蹲,依旧重复刚才的那句话,我儿子的病还能不能治?

男医生噌地站起来,他探出一条胳膊,手指头点着门口的方向。出去——。

出去的不是刘桩,是那个中年妇女。看看刘桩,中年妇女害怕了,躲了出去。刘桩坐了下来,脊背却弯了,弯到了最低处,大夫,我就想问问,我儿子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

男医生脸色缓和下来,这个病吗,可以控制。

怎么控制?

用药物控制。

啥药物?

一种抗生素。

能控制好吗?

能吧。

控制不好咋办?

咋办?

咋办?

这不是追问,是逼问。逼不出真相,绝不放松。也不是不放松,是不放心。你要打包票,最好签合同,保证一针见效,药到病除。病人躺着进门,站着出门。出门就能健跑如飞。否则,就饶不了你。

中年妇女扒着门口朝里边张望。就算没有见过,她一定听说过,患者或患者的家属,因为绝望,因为怨恨,因为痛苦无处发泄,他们找到了医生。他们对着医生举起了拳头,甚至举起了刀子。

刘桩没有举起拳头,也没有举起刀子。他扑通一声跪下了,以膝为足,爬到医生的面前,双臂抱住了男医生的双腿。男医慌了,往后退,想把双腿挣脱出来,刘桩抱住不撒手,男医生把刘桩拖出去好几步。

刘桩不是男医生搀起来的,是自己爬起来的。爬起来之后臊眉搭眼的,特别不好意思。好像死了亲娘老子,太冲动了,这是唱得哪一出?跪就能把病跪好?要是那样,宁可这辈子跪着走路。但是,幸亏这一跪,把刘桩跪醒了。治儿子的病,首先要有治儿子病的钱。万事钱打头,治病更是这样。为了治儿子的病,刘桩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儿子也拿出了他们的全部。折腾下来,所剩无几了。以后怎么办?

刘桩兴冲冲地来到了病房,来到了病床前。看看儿子,看看儿媳。儿子醒了,儿媳却趴在床边上睡着了。趁着儿媳睡觉,刘怀悄悄地说,明天我回家,去抓钱。

儿子刘怀很泄气,说,爸,别忙乎了,咱还是回家吧。

刘桩提高了声音,怎么能回家?回家怎么治?

儿子说,回家也能治。

儿子不是不想治,儿子是疼钱。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是真的。到了医院,人病,钱也病了——像跑肚拉稀,一出去就是一大堆。

刘桩说,就在医院治。倾家荡产也得治。

在治病这个问题上,父亲比儿子较真,比儿子更死心眼。也可以说,父亲比儿子更绝望。一个人绝望了,反倒平静了。刘桩给儿子掖掖被角,走了出去。走出去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抽口烟,静一静,理理思绪。

王霞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过电话来的。王霞小心翼翼的,在电话里充满了试探。刘桩说过的,等儿子儿媳一走,就叫她搬过去,过了十几天了,却没有了消息。是儿子儿媳临时改变了主意,不走了?王霞在那电话那边哎了一声,不说话,静悄悄的,在等。刘桩的脑子则急速旋转,他也不经意地哎了一声,想说什么,目光却扫向四周。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不同口音的人在说话,语音混杂,闹哄哄的,形成陌生又强大的语音背景,这样的语音背景不好叫王霞听到,要躲。刘桩紧跑了几步,一侧身,躲进了厕所里。他在厕所里尽量压低声音说,王霞,我不在家,我在外面。

王霞很不解,你怎么跑到外面去啦,你不会跟着儿子儿媳到外面打工去了吧。

刘桩愣住了,怎么回答呢?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刘桩说,回家再说吧。匆匆挂了电话。

回到病房,刘桩发现,小两口在吵架。不是吵架,是抬扛。如果是吵架,刘桩是接受不了的。刘怀都那样了,怎么能惹他生气?他阴着一张脸,咳嗽了一声,用他的声音来镇压。首先儿子闭了嘴,不说话了。儿媳也不说话了,脖子一梗梗的,其实是不服气。刘桩打心里就看不上他这个儿媳妇。长相就那样,没有多少显眼的地方。最显眼的,就算那双小眼睛了,滴溜乱转,都是事。脾气不好,说话难听,一句话能把人顶个跟头。如果有办法,儿媳不在这里还要好一些。那样的话,刘怀还能少受点气。

刘桩错怪自己的儿媳了。刚才的事,一点也不怪儿媳,是刘怀招惹起来的。其实也不能怪刘怀,一个大小伙子,整天躺在病床上,说死不死,说活不活,已是极度的煎熬了。被煎熬的人无时无刻不想从煎熬中逃出去。中午用过药了,身体感觉好了一些,刘怀想下床,媳妇不让,说,不能下。刘怀倔强起来,非要下床走一走,就算不能走,爬一爬也好。刘怀用手撑住床,歪着身子,就要往下溜,被媳妇摁住了,呆着吧,你。刘怀呆不住,身体一拱拱的,特别用劲,特别吃力。又特别执着。他要亲自见证一下他在地上走路的样子。他觉得,他是可以到地上走一走的。媳妇让步了,很小心地扶他下床,下床之后,刘怀竟然朝前走了五六步,这五六步给了刘怀巨大的信心,他想就这么走下去,但是,腿上的力气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一下子瘫软下去。媳妇很吃力地把他扶到病床上,推了刘怀一把,说,这回好了吧,不让你试,你非试。刘怀闭着眼睛,不说话。见刘怀不说话,媳妇嘟囔了两句,不言声了。刘怀这个时候却不甘寂寞,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像是自言自语,其实也是埋怨。他埋怨媳妇,当初要是直接送医院,不在家里耽搁,现在也许就好了。这句话戳到了媳妇的心口窝上,搁在平常,媳妇早就发作了。还是因为刘怀有病,媳妇勉强压住了心头的不忿。媳妇说,谁知道是布病?我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布病。方圆几十里,怕也没有人得这种怪病,怪谁?怪你自己。怪你自己倒霉。刘怀一甩腔,说,怪我,我该死。媳妇抢白说,不是你该死,是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两个人就这么呛呛起来了。

没有夜车,六七里的路,只能走着回家。走夜路并不怕,给庄稼浇水,排班等收割机收庄稼,夜晚常常守在地里。不过,那毕竟在自己的家门口,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每走一步都有根底。这可是在荒郊野外,还刮着大风。大风扯住衣角,呼啦呼啦的。呼啦呼啦的扯动声压住了脚步声。没有声音的脚步,多么鬼祟。走一步鬼就跟一步。小的时候听鬼故事,说鬼拽住人的脚,把人拽到树林里去,拽到坟坑里去。刘桩脊背一阵发凉,向身后看了看,又向身前看了看,黑黢黢的,后面是路,前面也是路。刘桩笑了,哪里有鬼?没有鬼。要说鬼,自己才是鬼,倒霉鬼。

走到半夜才到家,到家就踏实了。刘桩打开门,走进院子,院子里有什么呢?一辆旧三轮,一辆旧自行车,三撮粮囤,还有一堆烂木头和两颗石榴树。它们都是影子,影子是虚的,特别不真实,这种不真实感影响了刘桩,让他刹那间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走错了门,进错了院子——太不像自己的家了,桩桩件件都摆在那里,大风却带走了它们的活力,带走了它们的生气。就连黑夜都掩盖不住处处散发出来的荒凉气息。

刘桩没有进屋,一转身,出了家门,来到圈羊的房子里。

好几天了,羊圈的羊们都饿坏了。拼命地叫,哭爹喊娘的。刘桩打开了门,打着了电灯,羊们叫着,呼呼啦啦围过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一对对小眼睛都很专注地瞅着他。那只白羊,怀了羊羔,肚子已经相当大了,它拖着自己沉重的肚子,第一个来到刘桩的面前。它不叫,却张开了嘴巴,叼住了刘桩的衣角。它在衣角上嚼了几口,转过头又来舔刘桩的手指。白羊的舌头湿热,像一只小小的巴掌,一下下地抚摸。说不上来的温暖,却又有说不上来的心酸。刘桩的心口猛然一收,两汪眼泪便不知不觉涌出了眼眶。

但是,刘桩很快愤怒了。如果不是这些羊,儿子怎么会得病?怎么会遭这份罪?他上来就是一脚,这一脚正好踢在了白羊的脑袋上。白羊毫无防备,惨叫了一声,身体摔了出去。没有倒下,而是抬起头来,很无辜地看着刘桩。

刘桩决定一只不留,把满圈的羊全部卖掉。出售渠道有两个,一个是牲畜屠宰场,一个是养羊的羊主。一次性卖给屠宰场,利索,也可以多收入些。但是,他宁愿和一个个羊主讨价还价,也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养的羊一头头送进虎口。对于羊来说,这是额外的善举了,尽管最终它们也无法逃脱被屠宰的命运,但对生命来说,长寿和短命,意义肯定是不一样的。

要找到买主并不容易,要每天跑到各个集市上去问,去打听。这里不是牧区,这里平原。平原是由一块又一块的良田拼成的,这种环境本身就对逐草而生的羊群是一种限制。养羊的少,成规模的更少。刘桩只能化整为零,几头几头地卖。羊主们都是附近村子的,有的认识刘桩,有的不认识,认识的人话就多一些,问起卖羊的原因,刘桩含糊其辞,只说想改行,要拿卖羊的钱做本钱。这当然是谎话,他不想说谎话,他想说真话,但真话往往像刀子,不是自伤,就是他伤。要不是说出了真话,范大龙何至于事到临头还要反悔呢?况且,自己的儿子是因为一头羊遭得秧,话题不好再扯到羊的身上去。好在羊主们并不追问,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

白羊是最后卖的。它的肚子里还怀着羊羔呢。刘桩想留着它,不想卖。想一想,自己将来为儿子治病辗转于各个医院,不在家,没人喂,它还不是照样饿死。

白羊卖给了一个老光棍。老光棍养了很多羊,山羊少,绵羊多,一进门就闻到了绵羊身上散发出来的很重的腥膻气息。老光棍的羊圈很大,足有大半个院子。住屋却很小,只有两小间。老光棍和羊一块吃,一块住,差不多就是一头羊了。羊一样的眼睛,羊一样的嘴巴,脖子后面那一坨简直就是羊的脊背。还有把白羊交给一个长得像羊的人让人放心的吗?刘桩抓过老光棍递过来的钱,转身就走。

卖羊的钱全部汇过去了,汇给了儿子。银行卡有两张,一张在儿子手里,一张在儿媳手里。儿媳曾说,刘怀行动不便,就把钱汇到我卡里吧。刘桩是准备把钱汇到儿媳卡里的,临到汇钱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汇到了儿子的卡里。儿子的银行卡是工资卡,虽然平时也由儿媳把持着,到底还是以儿子的名誉放在那里。给儿子治病,钱给儿子,怎么说也踏实。尽管最终还是经过儿媳的关口把钱花出去,但有据可查,有数可依。还是不一样。这么做不是算计,是戒备。人心隔肚皮,还是戒备一点好。

三天以后,儿子打过电话说,要回来。听得出来,不是儿子要回来,是儿媳要回来。儿子说,爸,她天天在这里睡地板,啃凉馒头,太遭罪了。刘桩说,不是给你们寄钱去了吗。儿子说,咳,那点钱,都不叫钱,自己的家底还不知道,就别撑着了。这种话从儿媳的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奇怪,但从儿子的嘴里说出来,却是别样的意味。母子连心,父子连肉。那是说儿子的小时候,儿子长大了,成了家,就完全不一样了。不能算是骨肉分离,但也不能算是骨肉一体。分开的锅灶就能证明这一点。各吃各的,没有什么关系了。如果有,也是维护。父亲维护儿子,儿子维护父亲,维护的是父亲与儿子的铜墙铁壁。现在儿子撇开父亲替儿媳说话,父亲的这堵墙就等于被掏了一个洞。是洞就要堵,怎么堵?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钱。为了儿子,刘桩把自己的羊全部卖掉了,还不够,还要继续堵。堵得越多,父子越牢固,父子越牢固,家庭就越牢固。就是这么一回事。让人焦虑的是,到什么地方可以弄到钱呢?晚上,刘桩吃完了饭,抽着烟,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遍。屋里空空的,家具,旧的。电视机,二手的。能折腾几个钱,可惜太少了。

和王霞见面不是在梨林的窝棚里,是在集市上。集市上人多,他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像亲戚偶然碰面,反倒不会引起外人的注意。有了大隐隐于市的意思。可以随便说,说什么都像聊家常。刘桩躲着擦肩而过的行人,说话特别费力,直喘。王霞在刘桩身旁,拢着耳音,听明白了。儿子儿媳去城里打工,不放心,他亲自送到了城里,顺便看了看城里的景色,只是来去匆忙,没有给王霞带啥东西,心里边愧得慌。王霞笑笑,倒没有怪他的意思。王霞期待他下面的话。刘桩亲口说过的话,不会因为去了一趟城里,全都给忘了吧。她偷眼看看刘桩,刘桩脸上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意思。王霞心里说,你倒沉得住气,你沉得住气,我更沉得住气。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不说,做女人的不好自己挑开这个头。两个人走到集口了,王霞很失望的样子,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推车要走了,被刘桩从后面拽住了。王霞回过头,拉下脸来,你想干什么?刘桩笑笑说,这里离我家近,到我家坐坐吧,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家啥样呢。

一个老光棍的家会是什么样子呢?王霞没见过,但可以想象。好不到哪里去。一进刘桩的家,还是叫王霞眼睛一亮。好大的一个院,都是新瓦房,大门大窗户,大开大合的气象。王霞喜欢这种气象,大气象,上得了台面。王霞四下里踅摸,问,你的羊呢?刘桩挥了挥手,顺口答音,说,羊不在这院,在后院。呵,还有后院,太宽敞了。

一拉溜六间,儿子儿媳住四间,刘桩自己住两间。两间和四间外面的格局基本一样。屋内却是另一番情景,黑洞洞的。平常人家都用燃气做饭了,刘桩竟然还烧大柴锅?这也难怪,一个人过日子,还不是靠省吃俭用?可以想象当初为儿子娶媳妇刘桩是如何把自己挤净榨干的。好歹过去了,现在有一群羊,倒也有了新气象,要不,他哪能掏出给自己的一万八?王霞看了看刘桩,把买来的一条肉和刘桩的一只鸡和两捆青菜放到了一起了。

王霞切菜,炒菜,刘桩打下手,一来一往,是静悄悄的默契。彼此很熟悉了,吃一锅饭,还是第一次。大白天的,就算没有外人,还是要小心一些。男人都是狗,你一个不注意,他上来就是一口。女人的脸蛋,嘴唇,胸部,屁股,裤裆,都是男人想要的地方。女人只有两只胳膊,两只手,那么多地方,哪里能护得住?护不住就不护。王霞就想试一试刘桩。她把自己的脸让过去,把自己的胸部让过去,甚至把自己的屁股也让了过去。王霞大大方方的,该让的都让了。她要看看刘桩是怎样一副做派。

刘桩表现得很规矩,手脚在忙,但手脚一招一式都是地方,一点也没有男女独处时显露出的异态。刘桩一向都是这么老实的吗?王霞想了想,笑了。女人喜欢装,男人也喜欢装。你倒是装吧,看你能装到啥时候。

饭熟了,端上了桌子,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有荤有素,当然也有酒。酒是烈酒,衡水老白干。刘桩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给王霞倒了一小杯。刘桩没有说话,他端起酒杯,一仰脖,一口干了进去。刘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干了。酒好像不是这样喝的吧,王霞看着刘桩,感觉出了什么。刘桩在给自己倒第三杯的时候,被王霞摁住了。王霞说,你有什么心事吧。刘桩笑一笑,有强装笑颜的意思。王霞说,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刘桩的脑袋耷拉下来,很沉重,埋到了胸前。

王霞,我对不起你。刘桩抬起头来,眼泪巴叉地说。

王霞一愣,看了刘桩一眼,说什么呢?喝醉了吧。

刘桩抹了抹眼泪,擤了一把鼻涕。我没醉,我骗了你。我儿子没有去打工,他病了,现在正躺在省城医院里。

太突然了,王霞懵了,说不出话,瞪着刘桩。

刘桩断断续续把儿子得病的过程说了一遍,说完了,喘了一口气,倒了一杯酒,抿了一下口,放下了。

我不想骗你,我没办法,儿子治病,急用钱。

什么意思?

治病,用钱。刘桩重复说。

你想向我借钱,还是….

刘桩把一张纸条摊出来,摊在了王霞地面前。这是你打的欠条,你把钱给我,我把欠条一撕,咱们就算两清了。

你想把钱要回去?

刘桩低下了头。

饭桌上的饭菜冒出的热气,一挺挺的,分外吃力。王霞慢慢站了起来,转身往外屋走。外屋黑咕隆咚,王霞在墙上摸了一遍,摸到了门,门是锁死的,她用身体在门上撞了几下,没有撞开,气冲冲地返回来,瞪着眼,叉着腰,指着刘桩地鼻子骂道,羊倌,我操你妈,你想绑架是不是?

刘桩这个时候反倒平静了,他把那张欠条又一次摊出来,说,王霞,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没办法,你就把那一万八给我吧,给了我,你走你的。这辈子,就当咱谁和谁都认识。

王霞说,我没钱,那一万八,我寄给我女儿啦,有本事你光我女儿要。

刘桩说,你的女儿,还是你打电话吧。

王霞急了,说,我要回来,我女儿咋办?

刘桩也急了,说,你不要回来,我儿子咋办?

你儿子,我管不着。

你女儿,我管不着——那是我的钱。

你要人,还是要钱?

要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你无赖。

你无赖。

你给我。

我不给。

不给就别走。刘桩啪地拍一下桌子,桌子上的碗筷茶杯稀里哗啦乱响。

不过是虚张声势,吓一吓王霞。王霞不害怕,还笑了一下。她扶着床沿,弓着腰,扒掉了一只鞋,又扒掉另一只鞋,扒完了,身子往前一纵,爬到床上去了。她坐在床的最里边,伸手拉过一床被褥,盖在了身上。这是你说的,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我天天在你家吃,吃死你个王八蛋。

没想到王霞会来这一手,刘桩呆在那里,傻了。他回头看看王霞,王霞仰在床上,揽着被子,闭着眼睛,头发乱蓬蓬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刘桩泄了气,心里头毛毛的。他抄起桌上的纸条,站了起身,说了一声,你想想吧。走了出去。走到了外屋门口,哗啦一声打开了门,又哗啦一声锁上了。是从外面锁上的,

刘桩没有走远,他把自己关进了儿子的屋里了。一共六间房,一间房关着一个女人,一间房关着一个男人,构成了相连又无法跨越的局面。对峙,不对面,倒是格外的省心了。

刘桩一点也不省心,他是在担心。担心王霞会闹,会撞门,会砸玻璃。但是,王霞没有。整个院子都是静悄悄的,有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诡异气氛。刘桩知道这次莽撞了,把事情搞大了,却特别解气,特别过瘾,真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像宰羊,一刀下去,就能见真章。王霞,他怕。怕归怕,这么一搞,还是不一样。下午三点,王霞给他发了信息,说,给你三千,就三千,多了没有。刘桩看到了效果,收到了效益,决定耗下去。耗一分就是一分的收获。

带着几分醉意,刘桩躺在儿子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醒了之后,迷迷瞪瞪的,叫了一声刘怀,没人应。肚子憋了一泡尿,特别涨,急忙找厕所,跑了几步,撞在了门框上,被弹了回来。刘桩捂着脑袋,往前摸了几把。醒了。

扶着门板,冷静了一会儿,刘桩突然想起了王霞,这娘们不会趁机跑了吧。刘桩打开门,跳到院子里,往旁边房子里扫了一眼,靠院墙的第一间,也就是自己的屋子,已然亮起了灯光。

刘桩跑过去,从外面开了门,推了推,不动。门从里面闩死了。刘桩喊,王霞,王霞。又喊,开门,开门。屋子没有一点动静。刘桩慌了,眼前突然闪现出梨林王霞上吊的一幕,一边喊,一边用身子撞。撞了半天,才听见王霞在里面说,我做了一个人的饭,没你的份,要吃,自己想辙。刘桩长舒一口气,身子一软,贴到了墙上。

刘桩晚上是在儿子屋里睡的,一连睡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刘桩去敲自己的房门,敲了两声,门哗啦一声开了。王霞从屋里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头,又递出一个酱油瓶子,说,没酱油了,你去打点酱油吧。刘桩拿着酱油瓶,懵了,站着不动。王霞急了,催促说,快去呀。

媳妇走了。刘怀出院的第二天下午,趁刘怀睡觉,偷偷溜走了。刘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说,回了娘家了吧,赶快给她娘家打个电话。刘怀仰在床上,脑袋歪到了一边,气急败坏,不打,随她去。刘桩说,没准是赌气,过几天就回来。刘怀一阵冷笑,能把我送回家,没有把我扔在医院,还算她有点良心。事到临头,儿子这样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庆幸,刘桩没有想到。看来,儿子对媳妇的背弃早就有了预感。只是那么一个怕老婆的人,要储存了多少力量来应付婚姻的突变?刘桩低着头,默默地走出门,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台阶下边是空地,空地上长着小草。小草上有风,小草在风中抖抖索索,冒着一丝丝的寒气。刘桩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一直到天黑。

王霞是第三天来的,带来了两千块钱。她把两千块钱钱塞到刘桩手里的时候,刘桩淡淡地说,这些钱,不够。王霞说,我不是给你三千块钱了吗?刘桩说,那三千还了医院,还欠三千五呢。王霞瞟了一眼刘桩,别想在我身上打主意,都给你睡了,你也不吃亏。她还想往下说,看看刘桩皱起了很深的眉头,感到玩笑开得不合时宜,马上闭紧了嘴巴。

十点半,王霞开始忙乎做饭。王霞说,中午包子饺子,就动手择菜,和面,剁肉。她不是第一次在这个家做饭了,很清楚炊具摆放的位置,菜刀、面盆、碗筷、擀面杖,像在自家一样,伸手就能拿到。她以不甚明确的身份进入这个家庭,多少有点突兀。但王霞自己没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很自然,很流畅,有了不可言状的主导性。事实上,这个家近两个月没包饺子了,吃一顿饺子,具有不同凡响的意义。至少说明,这个病弱的家,没有塌下去,没有垮下去,又有了新的起色。灶台上一片繁忙景象,王霞正在灶台的案板上剁馅,咣咣咣,咣咣咣,激越昂扬,像一卦小鞭炮。沉闷的空气不再沉闷,有了节日和新婚那样的气氛。不知不觉中,王霞又把自己嫁了一回。

嫁过来就好了。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王霞穿着用这个家的钱买来的新衣裳,由刘桩的引领着,见到了刘桩的儿子刘怀。刘怀仰在床上,病情看上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他自己能爬起床来,能走到饭桌旁。还能挪动椅子,坐上去。当然,很吃力。这正需要王霞伸出手来搀上一把。这一把对王霞没有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对刘怀却具有雪中送炭救危扶困的意义。刘桩在一旁扎煞着两只手,很恍惚,很窘迫,怎么介绍呢?就叫婶吧。刘桩扭扭捏捏地说,这是你婶。婶从天降,刘怀不由得一愣。很快,他就理解了婶的含义。婶就是娘,是二娘。二娘离娘仅差一步。刘怀打小就没娘,对一个没娘的孩子来说,娘是虚的,也是实的。没娘,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娘。只要在他病倒的时候,肯上前搀扶他一把。刘怀看了王霞一眼,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婶。

王霞在饭桌上说话不多,但每一句话都特别敢劲。不像刘桩那个当爹的,说了一大溜,都是虚话、废话、客气话。刘桩不会说客气话,他平常说话的方式就是直来直去,但这一次说了很多客气话。客气话说得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其实就是努力打圆场,活跃气氛。毕竟儿子刘怀和王霞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坐在一个饭桌上。想想看吧,做儿子的和父亲领来的不明来历的女人坐在一块,该多么尴尬。

儿子刘怀和王霞在一起一点也不尴尬。不但不尴尬,甚至还有相见恨晚一见如故的意思。儿子刘怀和王霞都有肢体上的接触了。王霞一边吃,一边往刘怀碗里夹。吃吧,饺子趁热吃,

好吃。刘怀实在不好意思,用手挡住了王霞的胳膊,反过来为王霞夹。婶,别光顾我,你也吃。刘怀夹住一个饺子,往王霞碗里放,刘怀手上没有力气,饺子掉在了半路上,刘怀要去捡,手被王霞抓住了,王霞拿过刘怀地手,正反看了看,问,就是这只手吗?刘怀瞟了一眼手指上那道疤,点了点头。王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很用力地说出两个字,告他。刘怀一怔,很警觉地看了一眼王霞。王霞好像受到了鼓舞,提高了嗓门,还是那两个字,告他。

就是这两个字,点醒了刘怀。也就在这一刻,他和这个叫婶地女人达到了空前的默契。刘怀几乎用全身的力气说,对,告他。

刘桩蒙圈了,看着左右两个人,很不解地问,告他?你们要告谁?

告范大龙。刘怀一字一句地说。

范大龙,告他啥?

这一下把刘怀问住了。是啊,告他啥呢?

王霞接过话头,说,告他推卸责任。孩子不在他的工厂受伤,就不会感染细菌。不感染细菌,就不会得病。不得病,就不会住院。不住院,就不会花那么多钱。不花那么多钱,媳妇就不会跑——这个家的不幸,都是那个叫范大龙的人造成的。就是说,范大龙有责任,他现在不闻不问,就是推卸责任。

王霞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很兴奋,脸都涨红了。她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逻辑推理了,一步步,步步为营,严丝合缝。她哪里会说这么高级的话?这些话,都是得了上大学的女儿说的。前两天,王霞和在远方上大学的女儿通了一次电话,电话里,王霞像新闻广播员一样她把刘怀感染布病的事件播报了一遍,附带着说了一下她和刘桩的关系。避重就轻,做母亲的就想试探一下女儿对她重组家庭的看法。对此,女儿好像不太感兴趣。母亲寡居,总要嫁人的。嫁人,当然嫁给男人。这没什么好说的。女儿在大学是学法律的,对于案件,或者事件,有天然的敏感性。听了母亲的叙述,女儿没有犹豫,几乎是一锤定音地说,那个叫范大龙的工厂主有责任,至少负有连带责任。其实女儿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细节与原委,只凭直觉而已。直觉告诉她,工厂主和受害人之间有着不可动摇的逻辑关系。杀人与偿命,欠债与还钱,就具备这样的铁血一样的逻辑关系。逻辑关系就是法理。也可以说,就是法律。

说起女儿,女儿是王霞最大的骄傲。女儿的话不能不提。最后,王霞加了一句,这是我上大学的女儿说的。

对于王霞的话,或者说,王霞女儿的话,刘怀很快有了反应。他眼睛瞪大了,目光出奇的亮。刘怀说,婶的话,我赞成——那就找范大龙,搞他一下子。他把那个“搞”字说得很有力。像嚼碎了,又吐了出来。

刘桩的脑子乱了,嗡嗡直响。他不明白儿子的事怎么会搞到范大龙身上去了。但一个“搞”字引发了他的兴趣,激起了他的快意。事情就要搞,你不搞,它就不好。许多事情还不是搞出来的?刘桩很小心地问,怎么搞?

怎么搞?无非就是先礼后兵。先谈,谈不拢,再搞。

接下来的问题是,搞多少?

儿子刘怀伸出了手,向空中挺出了三个根手指头。

三千?

儿子摇摇头。

三万?

儿子摇摇头。

三十….万?

对,三十万。

三十万一出口,儿子刘怀把自己吓了一跳。活到现在,他没有见过三十万,也没有想到过三十万。三十万太多了,太大了,铺天盖地。也可以说,劈头盖脸,能把人砸死。但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豁出去了。儿子刘怀咬紧了牙,攥紧了拳头,直直地站起来。用力过猛,没站稳,一下子仰了过去。刘桩吓坏了,扑到桌子的对面,一只手去拉住儿子的胳膊,一只手去掐儿子的人中。

要和范大龙谈判,谁去谈判呢?当然是父亲刘桩。刘桩要代表全家去谈判。刘桩哪里谈过判,但是,谈判这个庄重严肃的字眼,就这样和刘桩联系上了。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刘桩一下子有了决定事态走向的权力。权力越大,压力越大。刘桩一宿没睡,翻来覆去,简直是受罪。但是,却跃跃欲试,亢奋异常。临了,还是怕了。怎么走出院子的又怎么走了回来。王霞用蔑视的眼光看着刘桩,说,羊倌,瞧瞧你这点出息。

刘桩耷拉着脑袋,上下嘴唇一抿一抿的,又激动又惭愧,庄里庄亲的,多不好,我还一直光他叫叔。

王霞说,庄里庄亲?他要是念庄里庄亲,早就把钱送过来了。至少,他应该上门看一看。

刘桩还是犹豫,坐在床头上,直运气。

王霞抻了抻衣襟,对着墙上地镜子上照了照,拉着长音说,嗨,你们家的事,我掺和什么,有我什么事,我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说完,收拾东西,收拾完了,开门往外走。

刘桩一把拽住了王霞的胳膊,别走,你走还不如我走。

刘桩拍拍屁股,又一次走了出去。走一步一步难,刘桩是硬着头皮往向前走的。太阳偏西了,热辣辣的。太阳好像就在额头上。刘桩朝天太阳的方向看了一眼,阳光狠狠地在他眼睛上抓了一把,他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身后有墙。倚在墙上就好了,能定定神,还能做一次小小的回顾。刘桩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小时候,刘桩家和范大龙家住在一条巷子里,刘桩家住巷尾,范大龙家住巷口。刘桩一经过放大龙的家门口,范大龙就把糖块从嘴里掏出来,向他显摆,俺有糖吃。糖块上拉着很长的涎水,他在胸前蹭一蹭,再放进嘴里去。糖块在他嘴里叽里咕噜的,他吧嗒吧嗒嘴说,你没糖吃。刘桩没有糖吃,一看到范大龙吃糖,刘桩会主动转过头去,再把流出来的口水咽到肚子里。范大龙的父亲在乡办铸造厂上班,一个月拿十八块钱的工资,刘桩没有这样的父亲,刘桩的父亲是庄稼人。那个时候的庄稼人才是真正的庄稼人,庄稼人和庄稼有一种天然的近乎命运一样的联系,像父子,更像爷孙。庄稼人就是老天爷的孙子。当孙子不容易,在外面侍候天,侍候地,侍候庄稼。回到家,还要侍候父母,侍候孩子,侍候圈里的鸡鸭鹅,猪狗羊。农闲的时候有精力,有时间,每一样都能侍候得头头是道。一到农忙,就要放下家里一头,拾起地里一头,抗旱抗涝,抢种抢收,父母在田地里从早忙到晚,顾不上家,顾不上孩子。苦的是孩子,担心的是孩子。但是,最不担心的也是孩子。那个时候小孩子走到哪里都能找到饭吃。孩子们玩够了,疯够了,看看哪家的门开着,看看哪家摆上了饭桌,走进去,打声招呼,坐下来就吃。只要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哪一家能匀不出两块棒子面窝头和一双筷子呢。别人家的孩子在自己家吃,自家的孩子当然也可以在别人家吃。孩子是自己的,也是别人的,说到底孩子是村里的。谁还会把村里的孩子推到村外去?刘桩小的时候吃过半个村子,吃得最多的还是范大龙家。范大龙家日子过得好,范大龙的母亲不用天天下地,巷口的大门经常是开着的。刘桩想什么时候进去玩就什么时候进去玩。有一次,刘桩走进范大龙的家,找范大龙一块玩耍。玩到中午,范大龙的母亲把刘桩拉到饭桌上,在他面前放上一盘老咸菜,在塞给他一个棒子面的窝头。范大龙坐在饭桌的另一边,手里捧得是白面馒头,咬上几口,看看刘桩。刘桩饿了,大口地吃,吃得很香。范大龙很想尝尝窝头的味道,把馒头递过去,说,哥,咱俩换。他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抬起头瞟了母亲一眼。母亲没有换走他手里的馒头,反而走过来纠正他的称呼,他不是你哥,你是他叔。范大龙的母亲让刘桩光范大龙叫叔。这是上一代人排出来的辈分,排辈归排辈,刘桩还是不明白,范大龙矮墩墩的,拖着两行清鼻涕,怎么成了叔了呢?范大龙的母亲夺过刘桩手里的窝头,命令他,叫,不叫不给吃。范大龙的清鼻涕当然没有窝头香,叫就叫吧。刘桩就光范大龙叫了一声叔。从那次开始,一直叫到大。长大了,就分开了。范大龙的家从巷口搬走了,搬到了村子的另一头。离得远了,见面少了,叔的称呼还在,路上碰到了,刘桩还是免不了叫范大龙一声叔。范大龙有时应,有时不应。想应就应,想不应就不应。范大龙当了三年兵,复原了,娶了村里最俊的媳妇,住着村里最好的房子,开着村里得第一台拖拉机,眼眶子都抬到天上去,都不会多看刘桩一眼。在刘桩这一头,多少有点巴结,又巴结不上,越来越自卑。反过来一想,在叔面前,当侄子的自卑也是应该的。但是,还是受到了伤害。全村的人里边,刘桩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范大龙。那一年,范大龙和父亲开起了铸造厂,铸造厂一开工,村里的很多人去了铸造厂,刘桩也动了心思。但想想范大龙高傲的样子,他宁愿放羊,也不去。铸造厂成立后的第三年,范大龙的父亲得了急病,死了。父亲一死,子承父业,范大龙名正言顺成了老板。范老板比父亲还能干,还能折腾,铸造厂比他父亲在世的时候还大,还红火。看看范大龙铸造厂的厂房吧,足有十几亩。厂门能并开两辆大卡车。作为全乡首富,范大龙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范大不缺房子,家里有房子,县城有房子,省城还有房子。范大龙不缺女人,家里有老婆,村里有相好,城里有情人。情人还不止一个。范大龙不缺声望,他年年都是政协委员,年年都要披红戴花,县长和他握手,镇长和他合影。范大龙这一辈子可算没白活,小时候有糖吃,大了有钱花,一个人命好不会好到这个程度吧。他脑袋上怎么就不长疔呢?他的屁股上怎么就不流脓呢?他开车出门怎么往大树上撞呢?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呢?真是奇了怪了。

吹过来一阵风,风卷起了地上的沙粒,沙粒打在脸上,麻酥酥的。刘桩用手撑住墙面,挺了挺身子,站了起来。他前后望了望,街面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人,再好不过。刘桩就怕遇到外人。当然,遇到外人也不怕,怕就怕遇到那种喜欢刨根问底的,你不说,他不走,这就不好办了。事情说起来麻烦啊,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半天都掰扯不清楚。关键是,掰扯了半天,外人不理解,还落不少闲话。担心是多余的。村子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村子了,村里人少了,人情也淡了,谁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挺好,互不打扰,互不干涉,倒是谁也不怕谁了。刘桩顺着大街往前走,走到街口,还是碰到外人,有好几个,刘桩装作没看见,挺起胸脯,目不斜视,就这样在外人面前走了过去。走过一段马路,前面就是铸造厂。铸造厂的牌子特别大,牌子上的每一个字都金光灿灿。铸造厂迎面而来,刘桩不能躲,不能视而不见,只能迎头而上。但是,越往上走越紧张,都有点像短兵相接了。这个时候,刘桩想起了羊,几十头羊在一起,呼呼啦啦的,多少有些气势,多少有些前仆后继冲锋陷阵的意思。他还想起了那头黑羊。黑羊雄健,最能给主人长气势。手里牵着黑羊,像赴约,像赶集,也能多一份威武,多一份喜庆。现在好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现卖已经来不及了,都走到铸造厂的大门口了,都看能看见工厂里边干活的工人了。刘桩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蓝盒的钻石,最低档的那一种。有烟,等于没有烟。这种烟,范大龙眼角都不带夹一下的。

倒是工人们抽上了他的烟。进了工厂大门,刘桩看见了厂棚门口工人,三三两两的,足有十几个。刘桩掏出了烟,每一个人都发了一根。抽着烟,工人们围拢过来。刘桩看了看,有的认识,有的认识。认识的都是本村的。还是本村里人热情。有的叫大叔,有的叫大哥。有个瘦愣愣的小伙子问,大叔,一直想去看刘怀,老忙,没时间。刘怀现在怎么样,还好吗?这个时候,刘桩最不愿提起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他支吾了一声,笑了笑,眼睛禁不住朝范大龙办公室的方向瞟了一眼。没有看到什么。即没看到范大龙的车,又没看到范大龙。刘桩很自然地放松了,还哈哈了两声,工厂不是停产了吗?你们这是忙啥呢?工人们很暧昧地笑一笑,往后退,退到了刚才干活的位置上。我们等老板呢。我们听老板的,老板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

工人们在等,那么,他也应该等一下。刘桩往工厂的深处走,走到了厂房的后面,厂房后面有一截木头,刘桩吹了吹上面的灰,坐下了。他左右看看,觉得这个位置很好,即背静,又能看到大门口。只要范大龙开车从大门口进来,他自然而然地就能迎上去。

等着,坐着。刘桩一颗接一颗的抽烟,抽了半盒烟,抽了满嘴的苦。刘桩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四点半。就是说,他在木头上已经坐了两个半点了。真难捱呀,房影在拉长,他的身影在拉长。刚才他的影子还是和房影脱离的,现在,身影都“长”在房影上了。房影在长,在逼近。也可以说,在吞没。他擦擦脑门上的汗,不断探向厂门口的目光又不断收回来,时间很慢,一点点地耗。时间原来能把一个人的心血耗尽的。刘桩的信心都快灯枯油干了,突然一惊,外面隐约传来汽车马达的声音。很快,一辆黑色轿车冲进了院子。是范大龙的车。没错。刘桩看着范大龙下了车,慢慢走过去,他说了一句话,自己没听见,范大龙当然也没听见。但是,他的意思表达出来了,那就是,三十万,一个子都不能少。这不是来抢钱,更不是敲诈,这是赔偿。这个时候范大龙从轿车的后备箱里拖出一个箱子,箱子很大,很贵重,箱子磕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声音。范大龙拉着箱子走到工人们的面前,做了一个强有力的手势,然后说,大家放心干吧,没事了,今晚开火。开火就是开工的意思,这个,刘桩明白。刘桩看了范大龙一眼,范大龙回过头来看了刘桩一眼,算是交换过眼神了。但刘桩还拿不准是不是该和范大龙打声招呼,他一犹豫,范大龙拖着箱子已经走进了办公室,不过,又很快走了出来。范大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很放松的样子。刘桩迎上去,笑了一下,想说什么,范大龙的手机响了。范大龙一边打手机,一边走,走到轿车旁,打开车门,上了车。等刘桩追过去的时候,轿车像骚娘们的屁股,疯狂地颠簸了那么几下,呼的一声开走了。

天黑了,星星钻了出来,像一个个疤。眨眼之间天空就千空百疮了。开工了,开火了,铸造厂的高炉被点燃,炉火升腾起来,发出哄哄的火响,空气中很快弥漫起浓烈的金属燃烧的气息。铸造厂开火的场面壮观、热烈。整个夜空都在燃烧。刘桩意外的发现,燃烧的夜空特别黑。炉火把夜空掏了一个洞,星星消失了,夜空在头顶上很沉、很深、很厚。炉火之外的夜空更像夜空。

刮起了风,风把夜晚的寒气吹过来,冷嗖嗖的。刘桩躲在门口的角落里,肚子咕咕叫。九点半了,范大龙还没回来,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来。

刘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等下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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