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兔子

他不跑了，他跑不动了。一身赘肉，让他如超重的汽车，叽里咣当，呼哧带喘。他真想把这身赘肉像脱棉衣一样脱掉，还他从前的一身轻捷。

说起从前，很久远了，至少三十年了吧。那时他年轻，身体像公牛一样健壮，也像燕子一样轻盈。他擅跑，在田地草窠里看到一只兔子，并不举枪发射，而是撩开双腿猛追。当然，兔子是追不上的，但他能从追赶兔子的奔跑中体会出巨大的快感。在村子里，他超常的奔跑速度无人能比。而他的枪法和他的奔跑一样出名。一只兔子跑得再快，也休想跑出他的射程。等他和兔子双双跑累了跑乏了，他挺枪，瞄准，扣动扳机，轰，兔子应声倒地。

那一年猎枪上交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他无处可去，像只猎狗一样把自己困在家里。兔子却变成了田野的主人，成群结队，像风一样追逐着一次又一次落下去的夕阳。

那一夜他做了许多关于兔子的梦，醒来之后便有了主张。他在集市上买来尼龙网，把长长的尼龙网固定在坚硬的土地上，然后带着两只雄壮的猎狗，在田野上大规模地“围剿”。一只只兔子被追得四处逃窜，没有了栖息地，大批大批地往尼龙网上撞。欢蹦乱跳的兔子就这样纷纷落网。他把落网的兔子装进了蛇皮袋，像鱼虾满仓渔夫一样满载而归。

他于是拥有了比猎枪时代更经济更有效的狩猎方式。猎获的兔子除了自己食用，大部分卖给了村东头新建的肉联厂。当时，那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已经三五年没有发现兔子了。这片广阔的田野已铺就了一条纵贯南北的高速公路，高速公路的两旁，也盖起了成片成片的高楼。这里成了人的乐园，也成了兔子和其他一些走兽以及鸟儿们的禁地。尼龙网没有了用场，他把尼龙网当成垃圾卖给了小贩，小贩把尼龙网做了鸡舍的围栏。他百无聊懒，不久，进了肉联厂当了工人。

星期天，他野外踏雪。这是一个干冷的冬天，脚下的麦苗细瘦枯黄。他走着走着，募地，一只兔子从前方不远处跃起，箭一般飞窜而去。他惊愕，血在体内奔涌，像团火，燃起惨烈的野性。他本能地往前追，一条黑狗尾随其后，浑然不觉。

很久没有这样跑了，他跑得相当吃力。如果他是一辆汽车，他能看见自己屁股后面喷出的股股黑烟。兔子却在百米之外停下来，立起一对超长的耳朵，侧着头在静听。他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这是习惯性的动作，几年不用了，依然脆响。兔子中枪般地朝前窜去。转身的一霎那，他看到了兔子那一双凄凉哀婉的眼神。

黑狗没有听懂主人响指的含义，茫然地看着主人。黑狗其实看见了兔子，但它没有见过兔子，连家兔都没见过。和人一样，对未知的东西，黑狗总是心存几分忌惮。

 黑狗被重重踹了一脚，嗷的一声，翻倒在地。爬起来仍对主人的气愤不明就里。

兔子飞掠而去，消失于茫茫荒野。

广袤的天地间，这是最后一只兔子了。他悲怆地想。

三年过去了，依旧是一个晴朗的冬日。一冬无雪，脚下的土地被风化得很松散，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一片枯叶上。黑狗跟在后面，它比从前大了一倍，一身长毛飞舞，凶猛如狮子。三年了，一想起那只兔子和兔子曾有的悲戚的眼神，就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心。但是，他坚信，在这片土地上，那只兔子，还活着。

远处，田埂的后面，一只影子在跳动。他呼吸骤停，凝神注视，他看清了，一只兔子匍匐着，在田间寻觅。兔子身体笨重，已露老态。一看到那双孤独凄凉的眼神，他认出了，这只兔子，正是三年前的那只。黑狗也同时发现了兔子，现在它对兔子已经不再陌生了。它被训练出了追逐猎物的全部技能。他把一只手举向空中，下意识地爆出了极其脆亮的响指。但他很快就为自己的这个动作后悔了。黑狗已经听到号令，精神一抖，如黑色闪电飞驰而去。

兔子大惊，开始拼命奔跑。但它腿部的肌肉不再强健，目光也不再炯亮。黑狗却威势不减，沿着兔子奔跑的方向兜了一圈又一圈，正一点点逼近。兔子竭尽全力，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跑到一道沟沿上，兔子迟疑了一下，慌乱中跑错了方向，朝着黑狗的右侧跑过去。等黑狗一转身，凶猛地扑过来的时候，兔子想改变方向已经晚了。黑狗上前一口咬住了兔子的臀部，一块带血的皮肉被生生撕裂。兔子的一声惨叫，刀一样划过他的心。

夜晚，没有电，屋子里烛光摇曳。灶台上的锅里冒出团团热气，弥漫着浓浓的肉香。

锅里炖着的不是那只兔子，而是那条------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