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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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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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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旧事

我将叙述的,都是过去的事情,属于旧的时代和旧的人。故事是王远近讲的,主要和旧县官吴生友有关。而我一直相信是真的,它们至今仍流传在茂州大地上,凡有人生活的地方就在谈论,有的还散见于地方志里。

故事人万远近和他说的茂州地

故事人是当地一个叫“壳子客”(善讲故事者)的老翁,姓“万”,名“远近”。但虽姓万,记性却出奇地好,讲的事就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故茂州人戏称曰:“望远镜”。

他所说的事几乎都和“奇异”二字相关,又具有可以考证的历史背景,虚虚实实,串联起来,便觉得像真实发生过一样。

我第一次听他说事是1988年。

那时,自己刚从西南民族大学毕业,跑到茂州才半个月时间,因所学专业为历史,我对过去的事比对未来的事更感兴趣,一到州地就放尖了耳朵,成天收集街头巷议的事。眼看又过了中午,我钻出摇摇晃晃的老木屋,走下皇坛坡,跨过茂汶大桥,又从狭长陡峭的阶梯下到岷江河边,见一老者坐在石包上,正打着手势说事情,有许多人站在四周,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问一个偏过头看我一眼后、立即又想把头转回去的人,听啥?他说,听故事。见我不解,便指着那人说,他就是万远近。

我不再说话,也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他说,世间自有人居住,就有许多怪事发生,自然界的事称“灾异”,鬼神的事称“灵异”。而当“灾异”和“灵异”同时出现时,发生的事便称“怪异”,诸如茂州城旧政府门前的石狮子,和与它有关的怪事都是这样。

他所说的怪异事发生地茂州,古称“汶山郡”,《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说郡置于西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辖地甚广,几乎包括了今川西北的阿坝及绵阳部分地区,主要居民为史称“冉駹”的族群。郡后来改称“州”,曰:“茂州”,改名时已至唐贞观年间,辖汶山、汶川、通化、石泉县,也就是说,茂州初立时,辖今理县、茂县、松潘、汶川、北川一带,也算地域辽阔了,只是时过境迁,至清末民初时,经过分分合合,此消彼涨,州地只辖茂县、汶川二县了。

此后,因常听他说事,我和王远近成了忘年交。眼看到了傍晚,我走向他位于城北的老木楼,进屋时,边把买的烟酒递过去边说,整几个故事。他说,事关全局,古今中外都有,我只给你讲茂州的事。

他便专拣茂州的事说,但即使是茂州的事儿也很多。听时,我觉得他不是人,而是一台复印机,说的每一件事都像复印出来的,活灵活现,有头有尾,有图有真相,如真实发生过一样。我问,真的?他说,真的,千真万确,不信就去查书。我回去查找,确实发现了不少相关的线索,他讲的灾异、灵异事件,《茂州志》《汶志纪略》都有或多或少的记载。

此后,直到他带着故事到另一个世界讲述,我都对他讲述的事深信不疑。那时,我已听五年之久,让自己在茂州的前五年里,除了上班,就是听他说事,整整占去了在州域生活的六分之一时光。所以,如果不将那些片断连接起来并并形成完整的故事,把过往历史中的那些人和与他们相连的趣事告诉大家,就对不起“望远近”似的。

知县吴生友及赴任的途中

知县是茂县的知县(后方称县长),姓吴,名“生友”,号“烟然”,事情就发生在他上任到逃离之间的日子里,跨越了大清和民国两个时代,具体时间是宣统元年(1909)至中华民国二十四年(1935)。

万远近讲,吴生友赴茂县上任时,正值多事之秋。那时,县官还称“知县”,级别为正七品,相当于现在的正处级。所以,开始时,人们都叫他“吴知县”。至于吴生友为什么能当上县级领导,则不得而知,只说他有靠山,爷爷堂兄的表姐的外侄曾在省总督衙门做过侍卫。我去查相关资料,但除了他的名字,并无太多信息,只记载说,吴生友任国朝茂县知县,自成(都)赴茂,历时半月。

出发后,他先坐马车赶到灌县,然后走“松茂古道”。古道很长,《茂汶羌族自治县志》记,从灌至松(潘)约七百余华里,到州城凤仪盆地正好一半,约300余华里。路古称“冉駹龙山道”,由历代官民开拓修建,沿岷江悬挂一线,号称“极险”,史有“危崖高耸,倚岩临江,路多傍凿山岩,施放板梁为阁,或者沿山开路,凿崖壁成坦途”之记。

踏入玉垒关时,吴知县已有雄关漫道的感觉。他心中升起万丈豪情,回头望了一会儿雉碟崴峨的城墙后,转身说,走。同行的人便回应说,走。不久,队伍便隐入了古道密林中。

走到娘子岭,日已傍晚,半轮夕阳挂在西山上,把晚云染得一片血红。吴知县走进一家客栈后,对跟班说,明日早点赶路。说完,他走向门外,见房屋由竹子建成,门口挂一杏黄旗,上写“风雨飘摇”四字,感觉有些情调,又向前走,爬到峰岭上遥望时,黄昏已降,脚下云气翻滚,在山脚流淌的岷江,闪耀着一线白芒芒的光,四周苍山如海,很响地吹过的风,呜呜地叫着。突然,人就感到了有寒气袭来,正害怕,有人喊,吃饭了。

饭是粗茶淡食,几碟小菜中间放着一盆野猪肉,酒却不错。小二说,买自邛州,就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卖的那种。吴知县听后,情绪瞬间高涨起来,他说,那得多喝几杯。吃时,除了菜,还有很多话佐酒,店主讲,茂州古为生番地,山险谷深,神秘得很,听说怪事多,有妖魔鬼怪,会祸害人,我在这岭上开店,每天都要献祭,否则就有奇事发生。吃完饭,他又讲了两件离奇的事,一件是关于藤精的,一件是青城道士收妖除鬼的。知县说,行了,别吓我。一行人遂各自散去。天生友下桌时,已站立不稳,身子歪了四五下,走向客房的路上又不停回头看,背皮子麻了十三下。

受惊鬼打石

这也是赴任途中的事儿。话说一行人继续前行,过娘子岭后即进入了茂州地。王远近说,吴知县在抵达茂州城的路上,大大小小的事经历过不少,有人为引发的,也有自然现象引起的,但遇见鬼只有一次。

遇鬼的地方叫“鬼打石”。位于道路中段,旁有一寨,小桥流水,炊烟缈缈,几座石室,几洼菜地,寨边开着一家茶店子,酒旗招风,房前野花朵朵。知县见是好地方,大声说,停下,明日再走。至夜,月光倾泻下来,山野古道如清霜铺地,他雅兴忽起,跨出门便向寨后一山窝走去。

山窝离寨约里许远,有小径相连,两边长满了繁花野草。他走进时,见窝中横卧一石,有两人高,石身前倾,像要扑来,走近细看,又稳如泰山,再细看,却见石面有痕,如人用五指抓出,已留无数沟壑,深可吞指,正感到奇怪,突然想起了出发前读到过的诗。诗是董湘琴写的,叫《松游小唱》,说路中有石孤横,称“鬼打石”,有“鬼打石,儿时旧闻,今日到来方肯信,大石孤横,行人夜半远闻声,似铁铮铮,似木叮叮,到头来又寂无音”的描写。才默诵完,他已背皮收紧,发现自己就站在鬼打石前,立即转过身,朝着茶店子门前高挂在树干上的天灯,快步走了过去。

才行十多步,背后就有声音传来,他赶紧转过身,看见石前已出现几个人影,像穿着黑色汉服,影影绰绰地做着什么事。很快,又有声音传来,很是瘆人,有叮叮声、有喳喳声,也有抓物时的嗞嗞声,吓得他瞬间就飞跑了起来,一头撞进门时,汗已从额头上滚滚而下。向几个人说了见到的事,都不信,一起提着马灯去看时,却清风雅静,唯有几个新窝痕布在石上。返回后,大家又议论了半个时辰,一个寨人说,月亮好,鬼就会出来弄石。说完,转身回去睡了。吴知县住单人间,一夜都未安宁,他拉起被子盖在头上,仍仿佛有敲石的声音传入耳里。

第二天,吴知县宣布说,我们晚走早息。剩下的路走起来便慢了许多,到茂州城时,比原计划晚了五天。

知县任上的初始时光

这段时光应该是半年或者更长一些,王远近并未说清楚,反正就是吴生友上任后熟悉工作、了解风土民情的那些日子。

吴生友走到县城边时,已是5月光景,路旁开着花,山野田园一片青绿。他们爬山上马莲坪,立在大片碧绿着的马莲草中眺望,见茂州城横卧原野,高大雄壮,城周地势坦荡,呈现出一派王者气象,心中豪迈遂起,说,进城去。

一行人便加快步伐,从阜康门踏入城中,走过师巴桥时,却不知县府在哪儿,吴知县问路人,县府在何处?有人答,不晓得。一连问了几个都说不知道,便感到有些失望,心想,连官府所在地都不知道的地方,一定不会把领导放在眼里。随从提醒他,应当问他们“衙门”在哪儿。于是又问,果然就有人晓得,手指向前方说,在那边。说毕,便主动带着他们前往,转弯抹角走到两棵国槐树前,看着一处院子说,就这个地方,我们叫它“衙门头”。

带路的人叫孙兴。这是吴知县后来才知道的,到民国时,他与他已交好如铁杆朋友,成了现在常说的黑社会“保护伞”,引发的诸多荒谬事也多和他有关。当然,这是后话了。

吴知县走到大门口,感到房屋很破败,院内有三幢瓦房,均两层高,呈“品”字布局,青砖红瓦,四周围着一圈石墙。大门朝南开,瓦房间形成一园落,正中用钟乳石垒砌出一条粗糙的龙,地上铺着石板,野花沿着墙脚开放。他问,就这?孙兴答,就这。又问,为什么门前没有安放石狮子?人答,可能不需要。

进入园内,一班人在楼前迎接他,有师爷、捕头、吏目、衙役、捕快等十多人。他们说,欢迎老爷。吴知县并不答理他们,对随从说,宣读任命书。随从即大声宣读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光绪三十年进士吴友生为茂州府茂县知县。钦此,宣统元年一月一日”。念毕后,他又说,各归原位,该干啥干啥去。

过后,吴知县也不管一干老衙门人信还是不信,对师爷说,带我去办公室。师爷立即小跑向前,带他走到位于“品”字楼上“口”位置的瓦房前,爬上二楼钻入知县办公兼卧室的房间,便退了出去。

室内有一把核桃木椅子,很旧,扶手已起了包浆。他想,前任一定无所事事,时常摸着扶手玩耍,也不知玩出过什么感觉没有。椅子前放桌一张,很大,也是硬木做的,上面放着毛笔和一只砚,床朝南摆放,紧靠砖墙,另一边是一张方桌,几根板凳围在四周,办公桌旁边则立着书柜,里边放有一些书。他觉得布局还算不错后,坐到椅子上,开始品杂役端上来的茶。

品完了三道,吴友生走到书柜前,随手拿出一本,见是《茂州灾异录》,所记多为州域发生过的奇闻异事。他翻开第一页,见上面写着“太白星有芒,长丈余”几个字,接着又说“慧星见于井”,又记述说,事情发生在清乾隆年间,属天降异象,预示的全是凶兆。看时,他心里一惊,默默祈祷着自己最好不要碰上。

后来,他还真就碰上了,按王远近的说法,人越怕什么事,那事就偏会找上门来。当然,事件发生时,已在一年之后了。

母牛产下了怪物

吴知县属传统文人,参加过科举考试,文化功底较深,其他方面不行,但人文情怀还是不少的。所以,上任一年,他已通过熟读《茂州志》了解了州地的山川地理、民风民情,见上任后并无大事发生,民安年顺,心里暗暗得意起来。但这时,偏偏一件奇事就发生了。

清晨,吴知县喝过早茶,走到楼外的走廊上望九鼎山,见山峦重叠,山峰上盖着雪,雪下的云遮蔽了峰腰,给人虚无飘渺的景象,口中不觉间便吟出了杜甫的诗《西山》,念完最后两句“西南背和好,杀气日相缠”后,又去翻地方志,果然就找到了对山的记载,说古人认为山中有佛居,还说“有狮子偶或见之,相传炎暑雪尽,则人多疫疾”。

见雪还在,他定下心来,正要回去处理公务,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喧哗,赶紧转头朝皇坛坡看,见人群密密麻麻地像赶巢的蜂群,正发疯一样朝南跑,转眼就风一样消失在了南明门外。接着,又有几十人拚命似地追去,跑得跟斗扑爬的。吴知县见状,立即就判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喊,钟铺头。钟捕头叫钟亏,手下有七个捕快,听见喊他时,正和捕快盘算一桩买卖,便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事?吴知县反问,是不是出事了,都在朝南跑?捕头答,没事,他们看稀奇去了。

吴知县仍不放心,走下楼说,我得去看一下。说毕走出大门,独自沿着人群跑过的地方向南门快步跑去。赶到城门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是两个捕快跟着,便说,快走。捕快是捕头派的,他怕领导出事后不好交待。

出了南门,几个人又沿着一条泥巴路急匆匆地跑,惹得身后踏起的一串灰尘也跟着他们辇。到了阜康门,见人群已聚集在城南的一个寨子里,又赶紧跑了过去。赶到时,一堆人正聚精会神地围着什么看,后面的踮起脚尖,拉长的脖子像鹅一样伸着,每个人的耳朵都在捕捉前方一位老人发出的声音,但闹哄哄的,又什么都听不清楚。捕快喊,知县来了,让开,让开。

听说知县到了,人群撕开一道缝,把头偏转九十度看,见县领导身着黑色官服,黑色裤子,戴着顶戴花翎帽,靴子也是黑的,望着就像一只乌鸦。细看时,又见他高个、纤细、窄脸,眼眶突出、眼窝深陷,鼻梁高而长,嘴唇短而不合,长相有些奇怪。心想,莫不是“鬼灯哥”转世。

此后,人们背地里都叫他“灯哥儿县”,也不管他的大名“有声”还是“无声”,大号“烟然”还是烟不燃了。

吴知县从人缝中穿过去,停在宣讲的老人前问,啥子事?老人答,怪事。又说,活八辈子了,也没见过。知县说,夸张啥呢!一辈子都还未活完呢,咋就八辈子了。老人说,我是说从先人开始算起。

说毕,他指着墙角一物说,你自己看。知县便转过身看,见是有户人家养的母牛产了子,母牛是平常的母牛,浅黄色,样子和睦,正吃着干菜叶子。刚要说点什么,突然看见小牛站在旁边,像在思考人世间的哲学问题。再细看时,却一下子惊得差点跌坐在了地上。牛倒是牛,但长着一张羊嘴,头上双角直立如刀、长尺许,头两侧生着四只耳朵、形如驴耳,又配以双鼻、四目,背梁上还生一线马鬃,尾似狗尾,摇动着像在讨好主人。正惊诧,那物却张开口嘴叫起来, “诺、诺、诺”的,竟是双舌。

看毕,吴知县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捕快见状,上前把他扶到了墙边的木条凳上。坐下后,人群遂以他为中心,围成半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当下和以前发生过的怪事。

大家议论时,他惊异地听着。研判了很长时间后,他们得出结论说,牛生下此物,肯定属于了不祥之兆。接着,又引用了历史上的许多案例来证明,老者说,出现这么多事,主要是因为官府失了威。他又强调,猫不闭鼠,老鼠才会猖狂。

对于发生的事,我在听王远近讲时,觉得太夸张,但他赌咒发誓地说,千真万确。后来,我去翻看史志,还真发现了类似的资料,说的也是清末年间的事,记载在《松潘县志》(民国)里,说州地有一农户,习养牛,产一牛犊“双舌双鼻,四目四耳”。还说曾经出现过一怪兽,“羊首牛蹄,驴尾马鬃,双角竖立。”

所以,我后来还是相信了吴知县所遇的事,定是真实地发生过的,只是早被时间演绎过,显得更像小说了。

老柏树折断了一根树枝

回到衙门,吴知县开始变得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就像一个知道自己哪天会死的人等待时的心情,难免恐惧缠身。当时,外面已开始出现零星的革命行动,但浪潮并未波及过来,社会还算稳定,他也就懒得日日理政,只断了几起诉讼。

第二日清晨,知县被鸡鸣声唤醒,见窗外一片桔红,觉得奇怪,起身走到门外眺望,却是九鼎山上彩霞满天,如梦如幻,惊问,何景致?师爷答,九鼎朝霞,乃茂州八景之一。正欣赏,忽有不远处有哭传来,呜呜呜的,很是伤心。走出去听,见哭声出自几百米开外的治平寺门口,又赶紧走过去查看,却是一只黑狗坐在门前的柏树下,正哭得呼天抢地。师爷说,狗哭没好事,快走,快走。

返回县衙,知县心跳得像打鼓,喝下半碗粥后,便立即召集人开会。他说,近来怪事不断,也不知预示了什么。接着,大家展开讨论,争议半天也未得出结论,只好散了。至夜,他正要吹灯就寝,却传来一声巨响,被惊得差点跌坐在地。过了一会儿,衙役跑来说,庙子前那棵柏树有根树枝折断了。他想,州城起午时风,折断几根树枝是经常发生的事。便责怪说,折断一根树枝有什么大惊小怪呢。说时,师爷赶了过来,说不是小事。接着,又对他说,树枝折断不是好征兆,每次都会死人,折小枝死人少,折大枝死人多,你看这次,连主枝都断了。

折断枝的柏树正是治平寺前那棵。吴知县上任后,时常去观赏寺中的经幢,经幢称“无影塔”,说是因中秋节时月下无影得名,上刻佛经,《茂州志》称“无影秋月”。去得多了,也就知道了那树,听寺里的老和尚说,树龄已超千年,他便仔细看,见树的确盘根错节,树身需多人合抱,高数十丈,树冠蔽日,枝叶苍翠。和尚见他看得出神,又说,树经年累月受香火,已有灵性。他强调说,树经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发出呻吟声,像人在叹息。

想到老和尚说的话,吴知县心更收紧了,转身走进寺内,见老和尚正烧香礼佛,也跟着抽出三根香,拜了三下,心里说,保佑平安无事吧!拜毕,又讨教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咋就折断了呢,看师父能不能化解一二。老和尚却不说话,只把双掌合在胸前,摇着头向禅房走去了。

蒿蒿寨发生了伤寒

柏树枝折断七个月后,一份紧急报告送到了县衙,说是县西的蒿蒿寨发生了“窝窝寒”,人都快死光了。吴知县听取汇报时,一下子就想到了折断的柏树枝,头立即就炸开了,赶紧跑到办公室,叫人喊来师爷商量。第二天,他带着临时组织的“救治组”向病发地赶去,成员由县衙干部和城中开药铺的郎中组成。他动员说,快些,救人如救火。

一行人紧走慢赶,沿松茂古道走到长宁堡,又跨过飞虹桥,沿着西小路走了半天。赶到后,知县说,先调查摸底。随即,他们便找来了几个当地人了解情况。原来,发病的地方范围不大,只一个寨子,因山水相隔,并未传染开。过后,其他人听说县领导来了,也主动前来说事,第二天,吴知县就弄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窝窝寒”即是“伤寒”,属传染类疾病,吴知县得到情报时,其实病毒已流行过了。幸存者说,已发病好几个月时间,最先得病的是寨中的木匠保,他先是发烧,烧得乱说糊话,家里人到地里挖了一百根蚯蚓装在布袋中,又放入一勺盐后,贴在他额头上降温,但不管用,反而把蚯蚓烫死了。后来,他开始拉血,人也就死了,但大家把他埋葬后,他的家人又开始病了,病了几天,也死了,大家又去掩埋他们。接着,大家也病死了。

讲述时,人多哭得很伤心,说全寨好几百人呢,就剩下这几十号了,许多家还绝了户。吴知县听完,情绪低落,带了人走向寨子巡查,果然已十室九空。走到寨外的荒野,又见新坟累累,有几座则被扒开,一群野狗正嘶咬着什么吃。带路的人说,死人太多,没力气埋了,只覆盖一层土,所以被那些畜生挖了出来。

过后,县衙拔了一笔小款,组织人把死者重新埋葬在了寨后的山窝里。再后来,那地方就有了一个新地名:“窝窝坟”。

发病的寨子至今仍在,只是早已物是人非,我听后很快就发现王远近讲的也许就是地方志记载过的那次瘟疫,事件正好发生在吴生友上任后的宣统年间,说当时县西一寨因伤寒病流行,寨中“80户、400余口,死者350余人”。

只是,记录的病发地那时属理番县管辖,吴知县到现场处置,或许是路途相对较近,属支援行为吧。反正过后,吴知县便对发生的灵异事件十分害怕,哪怕折断一根树枝,也会觉得预兆了什么,日子一久,人也开始抑郁了。

岐山崩了,镇西桥建起来了

吴生友上任时,清王朝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到1912年中华国民建立,做知县只有几年时间。据王远近讲,他因恐惧而精神走向崩溃时,治平寺的老和尚对他说,凡事皆有定数,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谁知坏事就不能变成好事呢,淡定,淡定,阿弥陀佛。

听毕,他想,将坏事办成好事,丧事当成喜事办,不正是为官之道吗。遂振作起来,喊师爷到办公室说,向上级写份报告,要少说灾情,突出领导深入一线抗击瘟疫救百姓,要特别说明幸存者情绪稳定,非常感恩朝廷云云。不久,总督府果然发来了“嘉奖令”。

此后,吴知县开始注重抢抓机遇,上报灾情或者社会事件时,也当作喜报来写,自然得了不少好处,按王远近的说法,已把他定为了茂州知州的后备干部。他想到不久即可升迁至正厅级领导,心里窃喜,在知县位子上干得得心应手起来。

当然,吴生友也并非一无是处,作为科举出生的官员,也有不少传统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只是曾经的报国为民之心,都被官场上乌烟瘴气的环境污染了。因此,至民国建立,他还是做了件立入了史册的事。

事当然是好事。

话说吴生友得到开导后,精神恢复了正常。春日,他走到清波门外,立在江边,望见对岸夹岸花圃,江水南流,鸟鸣树荫,一时诗兴大发,随口吟道:“桃花依岸水留声/柳青草翠染闲云”。正惬意,忽有惊呼声传来,回头看时,清波渡的一只木船正被桃花水冲向前方,惊呼的是渡河的人,眼见就要翻船,好在挂在了一棵倒在河边的树上,人方淌水跳到了岸边。

回去后,吴知县忽觉民生多艰,决定架一座桥,遂打请示报告到州府,州府又报省督府。两月后,批示送达,上云,尔等赤子之心,修桥补路自古皆然,已准所报之事,着速办理。

桥址选在清波门外半里许。吴知县亲自出马,他动员州城人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最后,出钱的是城中工商户、小作坊主,出力的是城周羌人。他又把石匠、木匠、篾匠等一干人组织起来,称“索桥修架队”。

动工后,因感到事情实在,弄不好还会流芳百世,里外都是劲,只半年时间,石匠修已建完桥墩,木匠立起了桥楼子,篾匠编好了竹索。吴知县到工地查看,面对滚滚江水时,心却沉了下去。工头报告说,桥梁跨度太大,河中心得立一支架,但水急浪大,根本无法修筑中嘴(柱基)。他问,等到冬天下桩如何。那人答,冬天水也深,还很冷,不行。

工程停下后,吴知县开始闲散起来,他走进治平寺找老和尚谈天,两人坐在院中的石桌前,边喝茶边说话。谈着谈着就开始了探讨修桥的事。老和尚说,一切皆有可能。说完,又将双眼微闭,掐指算了半晌,突然颤抖了一下,说桥能修成,人则有灾。他一听,赶紧问怎么回事,但和尚就是不说,以为天机,弄得人提心吊胆。当夜,他听见玉石鹰(猫头鹰)哭了一夜,天快亮时,又有巨响传来,声音像连串的鞭炮炸响。

天明,即有报信者说,城北有山崩塌,乱石飞泻,尘烟遮天,江水阻塞。吴知县听闻,即向江边跑去,果见水将断流,遂不顾岩崩之灾,下令说,集中力量,快筑中嘴。匠人听命,即下至河心,挖基坑,垒石条,只半日,石墙已高至丈余,傍晚水复至,然已无忧。

架桥复工后,他又亲临现场,指挥立柱填石,拉竹索,铺浮板。不久,桥建成,连通州城两岸,人称“生友桥”。吴知县当然高兴,但对桥名并不赞同,师爷说,桥供万人踩踏,把名字踩在脚下不好。他问,那取何名?师爷答,盖闻,凡事都有目的意义,名也要因应之。又说,以河为界,西乃土司地,素来难以统辖,何如以“镇西”称之。他表态说,好。

桥遂称为了“镇西桥”,今遗迹仍在,我初到县时,除竹索已换成钢索外,仍一切照旧,两端各有一座桥楼子,内立巨木,上凿孔,插圆木固定,是为“绞盘”,桥索即是用其拉直的。王远近说,桥建成时,中嘴上为立柱,有四根,上搭一亭,亭眉间书“观澜”二字。他还说,中嘴上本有一石,似犀牛,朝向江源方向,头仰望青天,人称“犀牛望月”。

事情自然是吴生友干的,前已有言,他因有些许人文情怀,也就有了些雅兴,主持修建的桥,也就要有诗情画意了。

且不说桥建成的好处,也不谈后来历经的沧桑,只说成就了吴知县“伟业”的山崩。桥成后,他才想起发生的灾情,遂带领一干人前往,走了三十来华里方到。到时,山体已静息下来,当地人围着他,仍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说,惨得很,有个寨子埋在了下边。大家便朝废墟望,那个位于古道旁的小寨果然已不见踪影,上面是堆得山一般高的乱石、泥土,江水被堵后,形成的堰塞湖仍淹没着大片地方。有人说,回水都到了两河口。

吴知县沉默半晌后,问有没有人跑出来。一人答,有,是只红公鸡。他听后,瞪了答话人一眼,也不说话,转身往县城走回去了。

山崩和架桥两件事同时出现,并不是纯粹的巧合,吴知县认为是灾难变好事的典型案例,得到了上级的充分肯定。只是,他一想到那个掩埋的寨子时,心里会感到发虚。此后,他依旧淡定为官,说来也怪,自镇西桥建成后,怪异的事就很少发生了,像已被“功德”镇住。

但“人事”却汹涌而至,不久便连朝代都改变了。

至于山崩,民间与正史都有说法,崩溃的山称“岐山”,在今沟口镇境,王远近讲得绘声绘色,《茂汶羌族自治县志》说山崩是因为地震,有“歧山崩塌,江水断流,死伤人民甚多”的记载。民间则说因为有个猎人贪得无厌,得罪了山神,神震怒,一脚下去,便将山蹬塌了。不管怎样,山崩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至今崩塌的痕迹依旧明显,埋没的寨子叫花红园。王远近说,他以前从乱石间钻下去,还看到过火塘、铁三脚、铁锅等生活用品,还取出过一只水烟袋。而那只逃出的鸡,则飞到了河对岸的山梁上,那里至今仍称为“鸡公寨”,曾经以“花椒万元户村”出名。

革命了

到宣统未年,原本风平浪静的茂州地,也开始出现了革命气象,只是并不像其他地方,暗杀、起义都时有发生。吴知县一心盼着后备转正的事,对暗涌的潮流并未关心,但先知者在引领时代前行时,众多人也会被时代推着走,他还在等待一纸知府任命书,时间却走到了1911年。

眼看又已入夏,吴知县走出办公室,心想,天气晴好,正好出去散散心。他本打算到城墙上转一圈,再去治平寺找老和尚喝茶,但才走到皇坛坡,便听到南城门有呼喊声传来。跑下去一看,许多士申正聚集在门前的广场上,举着横幅,说要声援成都,讨回路权,捕头钟亏已带着捕快在维持秩序。有人站在石墩上演讲,听了半天,他才弄清那人讲的是四川保路同志会的事,茂州的士申、商人、作坊主、居民等,原来有很多人购了股票。他说,现在要保护路权,维护自己的利益,又号召大家参加保路同志军。

吴知县听后,心想,发展下去自己岂不是会变成革命对象,应该趁早镇压他们。想后,又觉得手头无兵,驻守在叠溪和松州的巡防军,也只有两个营。他遂离开集会地,走进治平寺问老和尚,以前这样会视为谋反,杀九族,我该如何办?和尚答,一切皆有定数,我观天象,像是王朝的气数尽了。

回到县衙,他召集干部说,静观其变,睁只眼闭只眼。

过后,情势变得越发不可收拾。据王远近讲,那知县其实闻目闭塞,多年前,州地已“民智日进,罕为所愚”,“川汉铁路公司”成立后,有很多人参与了“路款筹资入股”。他说,你知道姚宝珊、彭家珍吗,他们都是同盟会员,早在一年前就来开展过工作了,已发展不少会员,又联络了州地的袍哥。

转眼到了9月,吴知县老是惶惶不安,怕自己不小心站错了队,消息传来说,开战了,保路同志军和清军打得很激烈。又传,州地的土司、头人、守备、哥老会等众,已起事组建军队开到了成都作战。吴知县见每个消息都能吓死人,几天后,又传来情报说,茂州辖地汶川县城(老汶川)被占领了。

见形势不利,吴生友心想,该当机立断了,见州城的袍哥已开始行动,会合义军协同攻破了驻防叠溪、白水寨的清军。当即宣布说,吴某也深知大义,今起脱离满清,自此独立拥护革命。接着,他放任民众行动,支援民军进攻松州,协助打败了松潘巡防军。

转任县长

茂县光复后,吴知县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没有被挽职,也没有新的任命,他走进办公室,却不知道做什么,又走出去,遇见了初次入州城时,给他带路的孙兴。那人问他,大人,你还在上班。他不置可否,打过招呼又向前走去,从南明门登上城墙,一连转了三圈。

这时,师爷来到墙下大声说,电报来了,四川省政府发的。他听后,连忙跑了下去,赶到衙门时,电报局人员任在等他,说,你得亲自签名。签完字,他回到办公室,拆开见是委任状,吩咐师爷说,马上召集干部开会。会上,“委任状”由师爷宣读,上云:四川省政府任命状,任命吴生友署茂县县长,此状,省政府主席XXX,中华民国三年五月十五日。

从此,吴生友的官场实现转型,做了民国的县官,被称为“吴县长”了。

转任县长后,吴生友忙了半年,新政府和旧衙门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他对师爷说,你以后改叫“秘书”。又对捕头说,你以后叫警察局长。其余一干人也改了称呼,捕快都称“警察”,佩刀改为了枪,局长配了只二十响手枪,都很威风。

吴县长最头痛的是组建政府机构,是时万象更新,思潮纷杂,但人又多是旧的。他说:“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忙到年底,机构才设置完成。政府不再像以前一样,同在大堂处理公务,一喊升堂,就汇聚一处。他将工作分为了教育、卫生、财务、司法、农业等多个领域,设了秘书科、财政科、民政科、警察局、团练局等科室局。

后来,县下又设了若干个区,区也建了警察分所、团练分局等,重点仍是维护社会稳定。不久,警察局长、团练局长手里都有了兵,日渐坐大,吴县长反而在具体事务上说话不好使了。至于政府班子如何运作,王远近并未讲述,他只说,县长毕竟是县长,在关键时刻,他的态度也很重要,他支持谁,谁就名正言顺了。所以,接下来我将告诉你们的,主要是和县长本人有关的事。

孙兴发迹了

每次社会动乱的同时,都会给一些人带来机会,孙兴便是善抓机遇的人。根据地方志记,光复后的茂州地上,形势总随着军阀混战结果而变化,“你方唱罢我登场”,茂县就先后成为了二十八军的防区和第十六专区。光复后,各支力量又开始争夺势力范围,屯兵、汉军、江防军等各路武装,打打杀杀,一片混乱。

孙兴描准时机,游走于在各支力量之间,开始做军伙生意,他从其他军队贩来枪炮,卖给汉军,也卖给屯兵,谁都不得罪。也把从败军手里收买的武器又卖回去。他说,无本生意来钱最多。不久,事情败露,几支军队都要捉拿他,吴县长听闻后,抢先行动,派局长钟亏以倒卖军火罪,把人抓了起来,说要送往成都审判,实是把他保护了起来。

到战事平息,孙兴返回县城,赶到县政府对吴生友说,再造之恩。又去给钟局长送礼,他说,有枪杆子腰就硬。过后,他再赶往团练局,用一百个大洋买了个候任团长。回去后,收编了十个哥老会员,拉起了私人武装。

按王远近的说法,除了贩枪,最来钱的还是种鸦片。县域甚广,山野最宜鸦片生产,自清末至民国初,鸦片贩运、种植、吸食已泛滥成灾,禁烟也就成了吴县长的大事。后来,见禁又禁不了,警察、民团、驻军、孙兴各把一方,暗中支持自己的代理人,掌控着划定的势力范围。孙兴与手下商议,官府的人干坏事也能名正言顺。一人出主意说,把县长拿下,做他的代理人就好办了。

孙兴以为然,立即开始布局。心想,县长是感性型的,肚子里可能风花雪月的东西多一些,对于权势,却反而有些驾驭不了。于是,拟定了让县长玩物丧志的计划。他说,县长,县城正日渐繁荣,得有一个官办商行统一经营。县长说,也是。过后,县府下发文件说,着孙兴一应办理官店事务。

他立即动作,在县城陕西街开设了“官膏店”。开业时,县长用一把纯银打制的剪刀剪彩。此后,鸦片交易被孙兴垄断,一时城中商贩云集,由鸦片带动的经济一派繁荣,茂州城也随之被称为了“小成都”。

不久,吴县长又倡议成立了“商会”,各士申、商人、老板齐聚于县政府会议室,选孙兴做了会长。他答谢说,大家发财,共同富裕。说时,木材公司经理私下骂道,狗屁。

见其日渐坐大,钟亏和团练局长友仇便想收拾他,好自己掌控鸦片交易。孙兴知道后,便用“离间计”对付他们。他充分利用与县长的关系,让吴生友防备他们。半年后,是非被挑拨起来,俩人分别找吴县长理论,他却不置可否,说,要团结,团结就是力量嘛。俩人便明争暗斗,不久便发生了火拼。

警察队与民防团打了起来

那天,警察局长钟亏带着警队出西门而去,说是去铲烟。一行人走到穆肃堡,又加派了驻守在沙坝、叠溪的警察中队,把队伍增加到了百十人。铲烟的寨子位于一山梁上,在岷江边却无法看见,因梁后有一巨大凹地,寨子、田园都藏在里面。钟局长其实也不是真去铲烟,本意是敲诈些银子。心想,如能弄千把个大洋,就去买几挺机关枪。

警队进入寨子,见有个团总好在那里,对他说,配合一下。接着召集村民开会说,今天要将鸦片全部铲除。村民听后,开始一片声抗议。钟局长又说,那就上交厘金、烟税。人们又不交,他便对警队说,铲、铲、铲干净。警察听令,下到地里,才开始下手,突然有人开枪,枪从地边的石包后打来,像是火绳枪,飞来的砂子就伤了俩人。

钟亏以为是民团的人干的,便转身攻打,把一队人围在碉堡楼上,攻打半日也没能打下来,自己却战死了三人。到黄昏,攻打仍在继续,警察队强迫村民搬来柴草,又堆在碉楼四周,想用火把团丁逼出来投降。正在喊话,突然一警察跑来报告,山下发现了火光,像有委多人赶来。这时,楼上的团丁也看见火光呈一线牵向寨子,大喊,友仇局长带人来了,一时士气大振。

原来,钟亏不知道他想发财的地方,已是团练局的地盘。他刚到寨子,就有人在屋顶悄悄放了一只飞鸽。信传到时,友仇正在局长办公室研究对付警察局的策略,见信鸽停在窗台上,取下脚上的竹节,掏出里面的信看,方看完,人就弹跳了起来。他大喊,出发,新仇旧恨一起了。说完,转身跑向门外,带着民团朝事发地赶去了。路上,他又调集了附近三个区的团总带队协助,赶到时,人就比警队多了百十人。

眼看火光越来越近,蜿蜒到寨前后,又在一块平地上展开,阵势庞大,警队开始慌乱起来,钟局长喊,镇定。命令部分警察转身,把枪口对准了火光下隐隐约约的人群。民团却并不攻击,只是四散分开,在寨人的暗中帮助下把警队反包围了起来。

第二日,天刚破晓,民团开始发起攻击,枪声响得像爆豆一样。同时,碉堡楼上的团丁也开始反击了。警队人生地不熟,得不到寨人帮助,一下腹背受敌,瞬间被打死了十多人。钟局长大喊,顶住。随即,队伍边打边撤,退到了寨子高处一座老房基里。民团见状,一涌而上,把房子围得水泼不进。

双方遂展开拉锯战,一时谁也吃不掉谁,各有死伤。打到第三天,警队已弹尽粮绝,民团则有附近的叠溪团总提供支援,眼看快要败了,钟亏提议说,友总,不打了,放我们回去。友仇说,好商量,你出来谈。钟亏便走出破屋,但刚露出头,就被从墙角后伸出的火绳枪击中了脑袋,当即倒在了草丛中。

警队见领导倒下,不敢再战,举着枪,纷纷走到外面,被民团一一收缴后,把撞针取走了。过后,民团又把没有撞针的枪还给了他们,说,都是自己人,打啥子嘛。接着,等警察队抬上钟亏,放他们往县城退去了。

火拼的事传到县里,吴生友不敢隐瞒,把情况报到了省政府。不久,政府派一上校参谋前来处理事件。调查了两个月,也未查出什么,最后,他们让开枪打死钟亏的寨首背锅,把他抓到了县城关押。十天后,又押至城外的河边枪毙了,又把头挂在城门上示了七天众。当然,友仇也被撤掉职务,押解成都听候处理。

事件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孙兴,他在铲除自己的竞争对手时,也帮了县长。过后,他对吴生友说,县长,他们不听你的,这下没人敢轻视你了。说话时,秘书也就是以前的师爷前来报告,友仇团总在雁门关跳河了。

过了半月,新警察局长和团练局长上任,都是孙兴使钱,由县长推荐的,他们表面上听县长调遣,实际听孙兴的,像为孙家看护院子的家丁。县长也知道,心想,图个安稳算球了。而因有孙兴帮他花钱,上级换了几次领导,组织都未动他,让他把位子坐到了1935年。

讲述时,王远近强调,火拼的事是真的。那时,官与官、民与民、官与民,以及各利益团伙之间,争斗是正常的事情,像打盐店、龙坪事变、小北铲烟、松坪十寨抗烟税和茂北事变等,都与鸦片有关。我后来查阅史料,发现有些事发生时,其实吴生友已不在县长位子上,也不能全都怪他。我将警队与民团争斗的事和记载的历史对照,发现事件应发生在民国八年(1919),也因禁烟引起,各方势力交集,官民相争,县政府领导受贿。最后,事变以领头的烟农龙五十一被杀告终,头也确实挂在城门上示了几天众。

牛圈的新用途

和县长结成死党后,孙兴春风得意,成了不可一世的头面人物,人称“地下县长”,剁下脚,地都要抖三抖,州人便送绰号:“孙三抖”。吴县长则开始追风逐月,到逃离前的十多年里,正事未干多少,有关他的花花事却流传了下来,直到王远近讲给我听的1992年,依旧有许多茂州人记得。他讲时,旁边总有人证言,是这样,是这样。

他说,事奇就奇在一个“圈”字上,圈本是关畜生的,怎么和县长扯上了关系呢!事情也开始于一场灾异。前边已作过交待,乱世鬼怪多,吴生友上任时,便遇见过鬼抓石,后又有牛生怪物等。只是,这次事件属于一场“牛瘟”。

州地自古即为古蜀国牧场,史有“以汶山为畜牧”之记,州人多善养殖。城南的草坝上,即有人见宜畜适牧,在草坝中修起圈舍养牛。上任不久,吴知县前去视察,他对师爷说,走,去体察民情。到达后,他把手背在身后,听圈主介绍情况,见牛圈用石头修建,一层高,上盖黄泥,数十间石室围成一圈,呈正方形,大门朝西向,各小门则向院内开,各房均有窗,三十来平方米。夜晚,牛群从草坝上走回,各自安寝。他对圈主说,有意思。说时,心里涌起了田园牧歌的诗意。

牛自有人养着。过后,他也未再去过,做民国县长时,更是快忘记了。清晨,人还躺在床上,即听楼下喊,县长,出事了。他赶紧起来,走到楼下骂,鬼辇起来了。又问,啥事?喊他的人是城边的一个保长,他答,牛出事了。旁边立着的秘书接着问,是人把牛弄死了?还是牛把人弄死了?保长答,牛自己弄死自己了。

简单吃完早饭,县长即带着农业科的人去查看。到时,牛已躺倒一片,有好几十头,站立着的也精神沉郁、呼吸困难,倒下的则脸肿眼胀,流着鼻液、口涎。也不知是什么病。这时,有老者走来,诊断半晌后说,可能是牛瘟。说时看了县长一眼,又说,大朝时发生过,牛都死绝了,第二年耕地时,都是用人拉的。

吴县长听完,安排说,快想办法。边说边往回赶。到了政府,又有几个人站在办公室前等他,报告说,牛都倒下了。他回应说,我晓得。说完,钻入办公室将牛的症状拟出,让电信局发往了省农改所。两天后,他们回电说,是一场针对牛的“瘟疫”,说将组织“防疫队”前来。

“防疫队”赶到时,已过去了两个月时间,牛未能等到救治,倒下、挣扎、咽气,纷纷死了。至于那场瘟疫死了多少牛,王远近并未说清楚,只说很多,《茂汶羌族自治县志》却有记载,说县域有牛八千余头,因牛瘟猖獗,死了7七千二百余头,后省农改所、中央大学畜牧兽医系、川医防疫队人员先后前来调查防治,疫势终被遏止。

吴县长并不知晓这些,他只说了句非常哲理的话,牛死了,圈却留了下来。

过后,圈主未再养牛,圈舍独自坐卧于星光日月下,任四季更替,园内园外都长满了蒿草。

民国十四年春,吴生友立在走廊上看城南青绿起来的山时,心想,该出去看一看了。他打算去的地方是城南的一个村庄,遍生腐草,春来先发,青翠欲滴,有“南庄春晓”之称。正向往,孙兴带着两个跟班走来,站在楼下说,县长早,有事商量。他说,上来。孙兴说,到我那里去。

吴县长便走下去,和他并肩走下皇坛坡,到了孙家,客堂里的八仙桌上已备好茶水。二人坐下后,孙兴说,说是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把牛圈利用起来,请你做个中间人,和圈主协商时作个见证。听完,他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行么。也不问他要干啥子,便和孙兴起身出门,去找圈主了。

协商很顺利,那人说,反正不养牛了。双方很快达成协议,孙兴出大洋五十块,圈舍归其所有。

过后,吴县长也未问孙兴到底要干什么,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孙兴又在几乎同一天到了县政府,说请他去牛圈看看。他说,正不知你用来做了什么,走。到了一看,人当即惊得五官都像错了位。牛圈已被装修一新,大门改造后显得豪华气派,门两边挂着大红灯笼,一条石板路从门前呈弧形而去,延伸到了阜康门口。

踏进院子,也是青石铺地,廊下摆放着花盆,沿回廊也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显得富丽堂皇。圈舍内红烛高照,装饰得像青楼,到处充满了暧昧的味道。孙兴说,和成都比,还是显得一般。圈舍已改称“包厢”,里面陈设复杂,有桌、凳、茶具等,靠墙放着一张床,上铺毪子,设一小桌,桌上放着烟具。再后边,也是一张床,放有被褥枕头,被面腥红,绣鸳鸯戏水图案,用一大红布帘隔着。院中还有客房、茶室、厨房、餐厅诸多配套设施。

吴县长看时,心里惊了一下。心想,原来他要开青楼烟馆,也不说话,走到院中坐在石桌旁,边接服务生递的茶边问,做啥业务?孙兴答,烟馆,也开些附带产业。县长推脱说,这得上级批准。孙兴说,不难。

不久,手续果然办了下来。至于为何如此顺利,王远近讲述时分析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说当时城中也有烟馆,只是半公开半地下,官民皆食,多有倾家荡产者,至于禁令,则犯禁者与执法者相互间均已心照不宣,达成了什么默契。

于是,牛圈变成了烟馆加妓院。

锁阳驿开门迎客

开业时,吴县长和一干头面人物都受邀参加典礼。他站在正中,用一把剪刀将由俩娇艳女子牵引着的红绸剪断,再把剪刀装进兜里,然后热烈地鼓掌。这次,剪刀是用纯金打制的。

烟馆称“锁阳驿”,像是一家驿站,县长私下说,这样可遮人耳目。又亲自拟出一幅对联,让人帖在了大门上,联曰:吞云吐雾,牛圈棚里做神仙;颠鸾倒凤,野花丛中忘生死。横批:来者不拒。过后,众人结伴闲游,谈笑风生,有人说,这地方一直叫“荒草坝”,不雅,应改称“彩凤坝”。众以为然,此后,州地就多了个新地名。

下午,孙兴设宴,吴县长及一干领导坐上席,因被众人争先敬酒,下桌时他已有醉态,被人劝着走进包厢,躺在床上,由一女子陪伴,用烟灯烧了半泡烟,算是下水了。

其实,吴县长也算正统人,毕竟科举出生,也具有传统许多知识分子奉行的齐家、治国、平天下抱负,只是现实一片骨感,所有理想、信念都施展不开。记得王远近讲述时,就总结说,好的社会能让坏人变好,不好的社会会让好人变坏。吴生友本算一个好人,但做不了好官,做了官便要被围猎,也就渐渐放弃了曾经的清高,同流合污了。

过后,彩凤坝上锁阳驿的名声远播起来,成了松茂古道上的网红打卡地,凡有几个钱的人,都想光顾一番,否则会被人看不起。去过的人也像多了吹牛的资本,与人谈天说地时,也会显得扬眉吐气。

警察和保安队成了保护伞

其实,开烟、赌、毒、嫖历代都会禁止,民国也是这样,锁阳驿得以兴旺,还有一个背景,就是当时正提倡新生活运动。运动开展到县域,也不知内容是什么,以为凡新鲜生事物都算,驿站正好引领了时尚,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就视为新生活了。当然,存在的基础则是有“保护伞”罩着,但不全是县长,还有警察局和保安队。

锁阳驿火红起来后,日进斗金的大好形势也让一些人感到很不服气,便有告状信飞到成都,但都没有结果。孙兴见有人来闹事,是帮会的几个混混,先让人客气地接待。他们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包厢,玩了半日,出来后即开始挑事,说烟灯点烟时,把人烫着了,要赔钱,又出手打几个烟女。孙兴的跟班上去制止,双方便大打起来,损坏了不少东西,那伙人本有准备,还是练家子,亮出凶器后,圈方就退到了门外,但不敢开枪,只是对持。另一方见此,更加得意,还想大打出手,得到消息的县警队,却已飞一般赶来,也不问原因,举枪就打翻了三人,其余一见,方知不妙,蹲在地上抱着头不动了。警察遂上前,把他们一一丢翻在地,捆得像个粽子。

过后,除了不知底细的,未有人敢再去生事。吴生友则进一步陷落,被店里一个叫风摆柳的风尘女迷住了。他常去烧烟、饮酒,也效鱼水之欢,把那里作为了第二办公区。人们见县长成了常客,有事便不再朝县政府跑,说,想见县长吧,去彩凤坝找。那人寻过去,见他果然在包厢里,正半卧着烧烟,风摆柳在一旁陪着,用一双纤纤细手给他锤腿,便缩起身子说,县长,办个证。他回应说,去找秘书科。

警察队和保安队被孙兴养着,严然如有“执照”的打手,人皆不敢惹,只是打架斗殴还时有发生。警察局接到报案说,锁阳驿闹事了。局长带人过去,见是几个人在打架,掏出枪就朝天来了一响。两泼人听到枪响,停住手分开站到两边,争先说,他们先动的手。局长骂,都不是好东西,治安罚款。罚完钱,他又对警察说,打。警察便枪砸脚踢,把他们赶走了。

打架吵嘴更多是由利益引发的,彩凤坝成了红灯区后,渐渐便商贸云集,在牛圈大门前形成了自由市场,卖什么的都有,也有卖打药的、金枪不倒的。卖时,他们又以玩杂耍的方式促销,表演到兴起处,便要展示真功夫,一人运好气说,硬气功,刀斧不入。另一人说,不信。提起刀去验证,却不砍,先摘一根狗尾草,靠近后先扫他腋窝。见那人吃痒,把气泄了,他举刀轻轻砍去,就开出了一道血口来。气功师随即爆怒,抓住便打,各自的同伙也一涌而上,双方开始大打起来。

这些情况很多,却又不是事,包括找上门评理的妇女,她们到政府申冤,说钱都让男人花到锁阳驿了,还卖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一女人说,是我陪嫁的首饰。另一女人接着说,把钱和力气都花在妓女身上,一年都不挨我,还说要把我卖了。吴县长说,男人自己管,清官不断家务事。三个月后,秘书报告,那天找政府的俩女人跳河了。

锁阳驿引发的恨都集中在了县长身上

锁阳驿成为吴县长及有钱人的乐土时,也成了普通人的陷井,男人本经不住诱惑,又想尝鲜,倾家荡产者比比皆是,其中还不乏中产阶级。于是,所有把财产砸进去的,都自认为是受害者,死不认错和从不自我反思的本性开始暴露无遗。他们奈何不了孙兴,便把怨恨集中在吴生友身上。几个女人走进治平寺,在佛前跪着,却不许愿,她们诅咒说,大慈大悲的佛,开开眼吧,让吴生友快些死吧!

祈祷时,老和尚正闭目细听,左手竖在胸前,右手敲着木鱼,听闻后眼睛瞬间睁开,又赶紧闭上,念佛号曰:“阿弥陀佛”。过后,他把情况告诉吴生友说,被人咒骂不是好事。吴县长说:“黄狗咒青天,越咒越新鲜”,看看再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过后,他去锁阳驿的次数少了,但那风摆柳却开始跑到县政府过夜。不久,州城人便都知道了此事。

民国二十年前后,县域本多祸事,民生凋敝,怨声载道,异象也时而发生。王远近曾对我说,政府里进了妓女,风水便破了,哪还能镇邪扶正。我说,哪有好风水,只有好风光,其实是政风不正,引起了社会风气的不正。

说来也怪,自孙兴开锁阳驿后,怪事的确增多了。

夜深时,县长正要入睡,忽听一声爆响,惊跳起来跑到走廊上,见东方有一星,形如刀环,光耀如昼。看时,又见城中百姓倾巢而出,一时喧闹如集市。第二日,他走到街上,人们指指点点说,晦气。接下来,异象时而出现,先是有老妪报告,说她看见一颗彗星在雪花井里飞行,长有一丈,光射出来,眼多花了。

那段时间,县城和乡下都有奇事出现,人们相互传播,便引起了恐慌,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过了几年,吴生友眼看异象引起的不当言论开始自动平息,轻了口气,对机关干部说,自然现象嘛。才说完,却有人报,说有一团天火坠落了下来,亲眼看见的。听后,他不以为然,转到锁阳驿去了。至夜,人正与风摆柳烧烟,有警察突然跑来报告说,着火了。他赶紧跑出去,见火光已映红了半个州城。

起火的地方在城南,烧了两条街,他赶到时火正自然熄灭。有人说,火是天火引发的,他看见火球翻滚着进了一家房子,接着火便燃烧了起来。吴县长接话说,不可能。那人说,那就是你引来的。

异象的出现,原来预兆的是一场火灾,人们更相信是县长的坠落引发的,便把他看成了灾星。起先,自然异象除引发了恐慌,但还未引起愤怒,人祸却不一样了。吴县长正在想法平息社会舆论,又有报信者云,有寨子被洗劫了。

那寨位于城北,坐落在高山梁上,有十多户人家,石房石碉,古朴自然,因种鸦片,很有些银钱。一些人在锁阳驿耗尽了钱财后,便结伙为匪,警察与保安队也不打击,致其明目张胆起来。那伙人对活动在松州地界的匪帮说,一起做个大买卖,我们做内应。

双方于是商定,在月黑风高之夜行动,时间是十月二十八日。协商好后,茂匪返回,见时辰已到,便与松匪会合,带路潜入寨子中,突然举起火把,不断放枪,把人赶到寨边的晒场上,逼着交出了银子、洋钱、鸦片。又把人朝沟里赶,边赶边开枪射击,人就多倒下了。杀完人,他们又跑进屋,翻箱倒柜,撤走时,把寨子点燃了。

听完报告,县长吓得双腿发软,对警察局长说,得去一下。赶到现场,只见男女老少横七竖八躺在荒草里,火还未熄灭,烧得一塌糊涂。他说,完了。又对保长说,找些人把他们埋掉吧。过后,保长带人在梁子后的大岩窝里挖出一个大坑,把人安葬在了里面。

寨子好像是小牛寨,听王远近讲后,我去印证,见遗迹仍留存在山梁上,残墙断壁,火烧的痕迹依旧明显,唯一石碉楼完整地立着。当地人说,早没人住了。又主动讲述,民国时寨子曾被土匪抢过,烧了房子,人倒是没杀多少,都迁走了。

不久,灾异更加频繁起来。到了正午,天突然墨黑如夜,州城人见状,恐惧瞬间达到了极限。光明重现后,一些人走上街头,聚集时打出横幅说:“领导无用,害死百姓;蛇鼠一窝,邪气茂盛。”随即,他又唱编好的民谣:“锁阳驿,烧鸦片;风摆柳,好身段;县长爱,风水坏;他日天开眼,护法打妖怪。”吴生友慌得不行,让警察守在大门口,自己站在楼上说,毫无依据。又承诺说,政府将改进工作,请静观时变。

但百姓还是不信,认为州地自古纯善,都是烟馆、妓院带来的不洁,所有霉运又是县长钻牛圈惹的事。他们一起骂道,锤子。不久,失望地散去了。

看风水改大门

退回办公室,吴生友开始思考改进工作的方法。心想,也不怪自己,烧烟玩女人属于生活,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深思一个多时辰后,他立起身,手扶着办公桌又沉默了半晌,出门向治平寺走去了。

走到寺里,老和尚正在烧香,看着他说,我知道你要来。让进禅房,老和尚问,是不是倒霉运的事?他答,正是。老和尚说,也怪你,也不怪你,你本身没有那种让上天降下灾异惩罚自己的能量,你只是诱因。又说,应该看一下政府所在地的风水,如有问题,好赶紧整改。

隔日,老和尚带着唯一的小和尚走到政府大院,转了四十九圈,又坐在门前的石凳上闭目掐算。期间,吴生友陪在身边,身后是看热闹的人群。正焦急,老和尚突然双目圆睁,目露凶光,大声说,果然有名堂。他接着大声说,灾异出现,非锁阳驿引起,一是门有问题,二是门前的老槐树上有鬼怪精灵居住。说时,一直瞪着树冠看。其他人也看,看久了,像真有影子在晃动,背皮子随之开始麻了起来。

七天后,寺里拿出了整改方案,说得重建大门。县长问,把树砍倒不就行了?老和尚摇着头说,不能。后来,人们才知道,吴生友上任时,槐树并未高过衙门,邪气都落到了地上。到老出事时,树已长高,超过政府楼后,邪气便滑进了院子,聚而生祸,加上县长本身被烟酒食色退了元气,妖魔鬼怪便开始作恶了。后来,县长想,前任为什么不栽桃树呢?槐不是招鬼么。

大门改建工程自然由寺院承包,孙兴知道后,心想,这是帮自己洗白的事,便主动出了所需的一百个大洋。

动工后,得先拆旧门,吴县长又去寺里算时间,回说夜半最为合适,具体为三更天。他对秘书说,不能马虎。动手拆除前夜,秘书爬起来走到门外,见四周无人,便跪在墙下烧纸通白,又燃起三柱香。过后,他将门石拆下,以示动工了,折腾到天快亮才回去睡觉。

第二日,施工队上阵,正式开始拆旧门建新门。三个月后,眼看新门即将落成,吴县长说,还是没有树高。老和尚说,咋可能修那么高。又说,你是担心邪气难避,放心,早有办法了。接着,他让人把圆柱体门柱顶端改造成了向外钭切的剖面。解释说,邪气压过来,落在钭面上后,立不住脚,就滑到地面走了。县长说,有理。让人把钭面打磨得连苍蝇都站不稳后才放心。

门改好后,州城人都去看稀奇。见门确实高大了不少,宏伟气派,但又觉得别扭,总认为哪里不对劲。不久,坊间便有了新定论,说门是好门,就像政府也说是国民的政府,就是两根门柱,像领导的肩膀,弄成钭面,又那么光滑,不是滑肩膀么。随即,吴县长就有了“滑肩膀”的绰号。

战事再起

重修完政府大门,吴生友开始观望事态变化,接下来的几年间,政府虽然仍然不担当不作为,但还算平稳,虽有人祸时而发生,诸如抢劫杀人,因烧鸦片家破人亡等,都算小事,便对改建大门的功效坚信起来。人正高兴,一场惨烈的战事却发生了。

战事在警察队、保安队与驻军间展开。

随着军阀混战加剧,县域也成了争夺之地,驻军走马灯似地变。至民国二十九年,境内已驻过汉军、江防军、川军二十八军。他们各争地盘,以前,曾有汉军和江防军火拼,打得尸横遍野。对此,吴生友毫无作为,谁都不敢得罪,还得征粮筹款。他对秘书说,有啥办法呢。但民有怨气,总得找地方泄愤,也不管自然灾害,还是人间事,反正都觉得是他进烟馆、玩妓女带来的。

这不,眼看把责任转嫁给政府大门后,视线正开始转移,战却打起来了,起因又正好和锁阳驿相关。

原来,另一支军队进驻后,把团部设在了城中的城皇庙,团长很不客气,向吴生友下命令说,要保证供应,解决军饷。过了半月,想起风闻过的彩凤坝上锁阳驿,便带着俩护兵,换好便装,骑上马走向了那里。

到时,驿中生意正好,他吩咐护兵,你俩去放马。说完,他独自走入园中,见小二坐在椅子上,也不理他,只管和一个女子说笑。他问,老板在哪儿?一人答,不在。又问他需要什么?他说,来一口。遂有人过来带到包厢,问要几等的。也不等他回答,便将上等烟泡装入烟枪递过去说,自己吸。

团长心里不快起来,问侍女呢?那人答,别人在用。吸完烟,团长起身离开包厢想走,有人拦着说,两块大洋。他一听,立马火冒三丈说,我从不懂什么叫付钱。那几人不识时务,看不出他的来头有多大,便不依不挠,只管要钱,又不断推搡,还有想抢夺手枪者。见势不妙,团长赶紧跳到了门外,大喊,护卫。俩兵立马跑来,护着团长边打边撤,跑到阜康门时,却遇害见了前往保护的警察队。他们并不管什么驻军不驻军,抓起来就往看守所押去。团长问,何事抓人,警察答,寻衅滋事。

很快,吴县长得到了消息,大惊。赶紧跑到警察局说,误会,误会。让把人放了。

团长回到司令部,觉得丢了面子,越想越气,带着身边的直属连把锁阳驿围了。烟馆被包围时,孙兴正在生气,他骂手下人说,一点不识相,这下把事弄大了。还想接着骂,有人跑来报告,说军队把我们围了。孙兴听闻,叫声不好,起身跑到门外,见团长骑在马上,挥舞着手枪。他不停地大喊,听我命令,端了这个贼窝。一看架势,孙兴知道不好,他采用缓兵之策,走上前陪着笑脸说,好说,好说,长官请。团长也不想把事弄得太大,便下马走到门前,开口说,安抚费五千个大洋。孙兴说,太多了。团长说,那就六千个。

局面随即疆持起来,正无解,得到自己的肥肉快被他人吃掉的消息后,警察队与保安队立即驰援,反把团长的队伍包围了。原来,在与团长周旋时,孙兴已派人送信说,不来就交不起保护费了。两支人马相持到傍晚,团长见对方人多,锁阳驿也有护院队,打起来难免吃亏。他主动说,误会。接着,又下命令,撤。

人家主动撤走,维护治安也就失去了理由,警队和治安队也撤了,走时,却各留了一个小队负责保护。话说团长回到城皇庙,心想,老子人少,如他们今晚动手,岂不吃亏。当即命令,发报让驻守叠溪的三营立即赶来支援。说毕,又带着人悄悄出城,开始向二十华里外的渭门关转移了。

至夜,警察队与保安队才知道团长搬救兵的事,大吃一惊,赶紧连夜部署,带着人赶到烟墩坡埋伏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团长的援军赶到,双方会合后,即往州城扑去。正赶得急,突然发现前方的烟墩上有人埋伏,机枪对着悬崖上的古道,立即卧成一线。见地头蛇们竟敢对正规军动手,团长立马下令,进攻。几发近击炮弹立即呼啸过去,把烟墩上的机枪炸掉了。

双方遂交起火来,战况到底有多激烈,并无记载。王远近说,团长的人地势不利,州城的人未经过真正的战阵。打开后,两边的人都像柴捆子一样翻滚而下,直掉进江里,吓得对面十里堡的人过了很久都不敢在夜晚出门。打了两日,见谁也吃不下谁,战斗便停止了下来。团长又让另外两营人马从城南的鸡宗关往上赶。正要对州城前后夹击,团长的领导又被另一派军阀打跑了。于是,他向对方喊话说,休战,我撤走。遂带着队伍沿江而上,向松州方向退去了。

过后,战场并未太平,夜半时,有惨叫与哭声传出。吴生友不信,到了夜半,突然听见许多人在政府门外哭,吓得立即用被子盖住了头。心想,还是不避邪,应该少了些什么。第二日,他走到治平寺说完想法,又和老和尚分析了半天形势后,忽然恍然大悟地喊道,石狮子。

县政府安放了一对笑狮

其实,吴生友初进衙门时,心里便有过疑问,官府怎么连石狮子都没有,只是后来并未放在心上。现在,门改了,战死的灵魂仍然跑到了门口哭泣。心想,如果哪天哭了进来,事就麻烦了。心中的石狮子情结随即被唤醒,他对自己说,是时候了。

三天后,他叫来秘书安排工作,说政府门前苦无石狮子久也,政府嘛,镇虎么,连狮子都没有,还咋镇。说完,又让他去把老和尚和孙兴找来。吴县长等人到齐后,说了自己的想法,问老和尚,如何?他答,正有此意。孙兴不等问他,也主动说,钱我出,接着问一百五十个大洋够不够?老和尚答,够了。

事情定下来后,项目仍由治平寺负责。老和尚走回寺里,让小和尚写信给老家的白石匠,让他带几个人过来,政府要雕石狮子。半月后,石匠带着人赶来,说都是弄雕刻的,特别善于凿狮子。

接着,几个人走出北门寻找石头,找到第十天,在河边发现了一对麻子石,形状大小相似。白石匠向附近的人打听石头出处,那人说,是大朝时起洪水,从雪岭包上冲下来的。他还说,这两个石头像有灵性,夜晚会发光,偶尔还有声音传出,像狮子在吼叫。

一行人听毕,齐呼曰,天意,便在河滩上搭好工棚,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雕刻时,每天都有很多人聚在旁边看热闹,想知道石头是如何变成狮子的。言谈中,石匠门便知道了锁阳驿的事情。

等到傍晚下班后,他们悄悄走出工地,又沿河边潜行而去,到锁阳驿玩了半夜。这是忌讳的事,行有行规,做严肃的事时,是绝不允许干不洁勾当的。但石匠们长年在外,走江湖、操社会,也不管那么多。过后,像是尝到了甜头,便三天两头朝那里跑,石狮才雕一半,工钱却提前预支完了。无钱反而能让人变得规矩。过后,他们又认真雕凿起来,狮子很快开始成形了。期间,老和尚时常守在旁边监工,但对发生的事并不知情。

眼看到了雕狮点睛的关键时刻,寺院却和石匠们发生了不快,他们烧烟抱妓女,已花光工钱,白石匠对老和尚说,雕刻难度大,增加了工作量,应追加预算。老和尚不同意,认为说好的七十个大洋,一文都不能加,相持几天也未谈下来。其中,有一老石匠,见状也走了过来,说那就算了,如造成了后果,责任全在贵方。

那老石匠跟他师父学过鲁班术,会些旁门左道。雕刻狮眼和狮嘴时,便暗中改变了设计,在眼角和嘴角处,各多凿了七下,让眼睛和嘴都向后下方弯成了弧形。但弧形只是丝毫大小,只有精通其中奥秘的人才能看出。完工时,吴县长带着一干人验收,见石狮高大雄伟,威风凛凛,麻子石本身的斑点,还让狮身更显得了格外逼真。夸赞说,好功夫。

接着,老和尚当场卜算,把黄道吉日定在了农业十月初一。见日子到了,县长一干人身着正装,净手焚香后,带着城中士绅、治平寺及周边北岳庙、大庙、回龙寺、太清宫、老君庙等众僧侣、道士,浩浩荡荡走到河边迎接。开光仪式由老和尚主持,完后,石匠、民工把石狮子抬上马车,盖好大红布,吆喝一声,请。紧接着,鞭炮便响得了像垮岩一样。

把狮子护送到县政府,石匠、民工已建好底坐,老和尚见时辰已到,将右手一挥,大声说,安放。几十人随即同时发力,用十六抬大杆把狮子抬起,稳稳放在了底坐上。接着,白石匠站到前边,不停指挥校对方向,直到满意后才说,百事大吉。

安放的石狮子蹲在政府大门两边,四平八稳,头对着九鼎山,吴县长很满意,让人一连在石狮前烧了四十九天香,直到感觉它们有了灵气才停止。他并未看出石匠动的手脚,更不知已中了“鲁班术”。

石狮子安好后,怪异的事却仍在发生,县长让保安队派出俩团丁,持枪分别站在两只狮子旁时,才显得更加威风。州城人跑来看热闹,感到槐树阴浓,政府气虚,总觉得那里不对劲。一内行人走过去,仔细端详了半日,走时右手把嘴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不久,一首民谣悄然在州城内流传起来,人们唱诵说:“吴生友,不识货;雕笑狮,想避邪;东山起火西山雨,政府不如锁阳驿;县长说话如放屁,孙兴蹬脚抖三抖。”民谣传到县政府,吴县长很生气,让警察去查,他厉声说,看谁编的,以不当言论论处,查到就抓人。警察去查,查时弄清了原委,都捂着嘴笑。复命说,查不出来。

县政府安放一对“笑狮”的事,再度成了街头巷尾的话题,引得更多人前往观看,政府门前一下子成了不亚于今天的网红打卡地。

大地震来了

笑狮当然无法避邪,按王远近的说法,人都不正,哪还能指望石狮子,社会无道时,事必慌涎。那时,州地已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灾异频发,人们还在争议石狮子的作用,地震却来了。

地震发生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8月25日,史称“叠溪大地震”。

地震时,吴生友正躺在床上翻看《茂州志》,想从中找出一些治县的方略来,正翻到“灾异篇”,突然霹雳一声爆响,人也同时被抛了起来。他翻滚到地上,又听见地下仑仑声、隆隆声不断传来,屋外瓦落地上的破碎声、墙体的撕裂声相混杂。便爬起来跑到走廊上,紧接着又跌跌撞撞栽下楼梯,冲到门外时,见石狮子像活了过来,摇晃得正欢,便扶着左侧那只站着。

县城离叠溪不足百余华里,震情故也严重。他到门外时,其他人也逃了出来,抱着老槐树像受惊的兔子。地动停止了半个时辰后,吴县长仍惊魂未定,他望向前方,老人山仍有轰隆声传来,四周烟尘滚滚。遂强行镇定起来问,咋不喊狗麻。人都不应,警察局长站在另一只狮子旁,双腿抖得像筛糠,他说,喊啥狗,快去看城墙塌了没有。地震时喊狗是州地习俗,他们认为地动是支撑大地的鳌鱼在动,所以天神在它耳里放了只玉狗,一动就喊狗咬它。吴生友知道这些说法,自然便相信,因此责怪秘书不喊狗。

一行人走向城墙,见街边房屋多有裂缝,也有地表塌陷的地方,房顶青瓦滑落,沿屋檐破碎了一地。人们皆立于屋外,惊慌失措地议论着,察看到城门前时,听见人骂,都是姓吴的惹的霉运。吴生友来不及理会,带人上到城墙上望,见墙完好无损,只是南明门上的门楼子,瓦全被抖落,白光从瓦架间落下,在城砖上铺出了一片花格子。

这时,有人飞快跑来。跑近时,发现是孙兴,问他,情况如何?他说,完了,完了。后来统计,锁阳驿三分之二房屋倒塌,烟客、嫖客、小二、妓女、管事压死者百八十人。吴县长问,风摆柳呢?孙兴答,压了。他听后,惊恐的脸上露出了悲伤来。

吴生友为他的相好遇难悲伤时,并不知道叠溪城与周边的二十余寨人已受到了灭顶之灾,数千人死亡失踪或无家可归,震中城毁寨灭。至于震情有多严重,王远近说,不忍讲述。我后来查阅资料,见《民国档案》写有“哭声恸天,惨状空前”几个字。

三日后,难民陆续逃生至州城,又朝县外逃去。有士绅、寺庙煮粥接济,吴生友去视察,见一女子,披着羊皮褂,年约十二三岁,腿上流着血,便走过去问,你是咋活出来的。女孩答,飞出去的。说时又有旁人靠近,主动补充传言。他听后,经过梳理,才知道女孩的经历。

原来,地震发生时,她正在东山上放羊,坐在地上看着野草闲花。那时,日已过午,羊懒洋洋地或卧或坐,远方天高云淡,清风吹拂。正惬意,山突然动了起来,瞬间又向西边靠去,而西山也扑了过来,她惊叫一声,就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天早到黄昏,山下尘烟翻滚,一片迷糊,她才发现自己已在西山上,羊却不见了。一人说,她是被地震波抛到对面山上的。吴县长总结说,奇事,奇事。

回到办公室,他根据灾民讲述,向省政府上报了灾情。过后,却不知怎样做,秘书说,得去现场调查一下。他说,应该。但心中畏惧,迟迟不动身。不久,灾情传到成都,“茂县旅蓉同乡会”听闻,立即奔走呼应,要求政府赈灾。省政府遂成立起“善后督办委员会”,负责人姓刘,他下令说,调查灾情,赈济灾民。吴生友接到电报,问咋赈,仍拖延着不敢到震中开展工作。

两个月后,刘督办派出的调查队到了叠溪,却在返回时被洪水冲走。吴生友方知道已形成堰塞湖若干,调查队即因一海子溃坝出事,开始害怕起来。后来,又有人前往开展积水疏导,却未让他参与。接着,他被骂了几个月,因大灾前毫无作为,县长这个官位似乎也变得了无足轻重。

话说负责安放石狮子的治平寺,地震时殿堂多被震塌,神像倾倒,小和尚见状,偷偷圈走了实施政府改大门、雕石狮项目时赚的钱和积下的香火钱跑了。老和尚见恢复重建无望,一口气接不上来,在禅房里坐化了。再后来,寺院进一步衰落了下去,杂草丛生,到二十世纪中叶,原址已变成了一个单位的用地。至于那寺,则早不见踪影了,我踏访时,只有经幢幸存了下来,只是已搬至一华里外的街口,至今仍孤独地立着,称“无影塔”。

一支军队打了过来

其实,吴生友的所作所为,也并非对他的官运毫无影响,有人写信到省政府告状,要求说,快把烟花县长换了。上司也有风闻,只是各种势力交织,他哪派上台就跟谁,便都不动他,又有利益获得者如孙兴,怕换个较真的对他不利,也花钱保他。于是,他从知县坐到县长,钉子一样钉在位子上,二十多年雷打不动,自言自语说,都当老了。

王远近讲,当什么官有的靠时,也有的靠势,还有靠运的。他号“烟然”,为官为人都注定会在“虚无”中渡过,以逃避为最后结局。这不,他还想把县长做下去时,有一支军队打了进来。

打过来的军队和以往任何一支都不一样,吴生友得到信息时,已是1935年5月。消息从东路传来,说已攻进来了,正在千佛山与川军激战呢。又有人说,那些人打仗凶得很,根本抵挡不住。县长问,是些什么人?送信的人答,装束有点奇怪,灰布衣服,戴着有角的帽子,帽子上贴着五角星,武器多得很,有枪、刀、锚子(红樱枪),还有女的,行军时喜欢唱歌。看到他们走来,我正想跑,却听见有人喊,说不要怕,我们是穷人的队伍。

吴县长接到情报时,队伍已攻下了敌军的阵地,正沿土门河向州城攻击,各种信息满天乱飞,也不知道那条是真的。州城开始出现混乱,有人准备逃跑,有人却盼着军队打进城。他不知道怎样应付,对警察局长说,加强治安。又向省政府发报求援,惊慌失措得一塌糊涂。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队伍却并未停下来,对布置在东路河谷的川军防线不断发起猛攻。不久,有情报说,土门场被占领了,马上就会打到土地岭。他听闻,知道土地岭失守便等于州城失守,转身对秘书说,形势危急,要做好跑路准备。

交待完,吴县长走出政府,看到一群人正聚集在槐树下谈论什么,便靠过去听。一个东路装束的人说,凶得很,还从未见过那么厉害的军队,冲锋时根本不怕死。另一人接话道,他的一个熟人去带过路,亲眼见过打仗的情况。见都盯着他,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样子,开始讲战斗经过。

他说,战斗发生在一座山梁上,山很陡,长满了青杠树,梁上分布着七座山峰,川军顺着梁子挖了很长的深沟,士兵扒在沟里,把枪对着山下,还架着机枪和炮。队伍攻击时,枪炮都开了火,响得像炒豆子一样,人便无法攻上去,死了很多,中枪的人翻滚到山下,躺在一条沟里,流出的水也变红了。

后来,他们找人带路,其中就有他的熟人,他带队伍走以前狩猎的小路,从后山攀沿而上,绕到阵地后时,天刚好亮起来,连长喊,打。一群人边开枪边扑下去,从背后捅杀他们,被攻击的守军一下乱了,慌忙还击,但很快就被打跑了。

带路的人等枪打响后,就躲藏在了一块大石包后,并未看到真实场景,只说,守军正做早饭,打起来后,他只看见煮饭的锣锅从山梁翻滚而下,一直掉进了山脚下的沟里。

那人叙述的战事并不激烈,而真实的战斗要惨烈得多,我听王远近讲后,曾去查对过史料,发现他所说的战事应是攻打赤土坡时发生的,有“夜袭赤土坡”的故事流传。战斗也称“七星包战斗”,相关史料都有记载,带路的人姓李。当地说,有个叫垭口的地方争夺最为激烈,死的人很多,双方都有,像柴码子一样层叠了一堆。

过后,消息起来越乱,但内容都是快打过来了,说队伍正漫山遍野赶来,马上就会打上土地岭。吴县长更加紧张,想借鉴当初在最后“反正”的经验,从知县变成县长一样。老秘书说,不一样了,这次是真革命,地主、恶霸、贪官、污吏都跑不脱。接着,又说了听闻的事,最后强调说,有好几个县长都被抓起来枪毙掉了。他听完,头上已冒出了冷汗。

这时,传来命令说,责成贵县治安队速赴土门河协助防守,不从者军法从事,吓得他连忙跑去通知保安队长了。队长一听,当即吓得腿脚发软,心想,这回死定了。却又不敢抗命,拖着队伍连夜赶往了岭后的阵地。

保安队灭了

话说保安队向集结地赶去时,翻过土地岭下到山脚后,并未继续往前赶,布防的军官说,听我指挥,不得退缩,否则老子毙了你。队长心中不服,又不敢违抗,只好带着队向指定的防守阵地赶去。到达后,他下令说,眼睛睁大些,描准了打。见一个团丁身体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又大骂道,日胧包,只晓得耍门坎汗儿,吓尿了吧。

保安队防守的地方叫山关地,位于土地岭东,是通往州城的东路关口,明代曾设关驻军,称“关子堡”。为印证王远近讲述的事,我曾在查阅史料中,在《茂州志》里发现过“关子堡,州东三十里,明洪武初建”的记载。队伍经过时,也的确在那里发生过争夺战。

保安队进驻时,对方已分三路分别沿河谷及两岸的山梁向土地岭展开了攻击,准备突破最后的防线打进茂州城。第二天清晨,队长想,下了一夜雨,连水都涨了,他们也不会那样快就来进攻吧。走出战壕转到一棵白杨树后小便,正尿得畅快,一发子弹从前方飞来,打在树枝上时还在尖叫。接着,枪声已从四面八方响起,吓得赶紧把剩余的一半尿收回,提着裤子跳进壕沟大声喊叫着,他们来了,快打。

要打时,却看不见人,阵前静得只听得见自己出气的声音。王远近说,打仗最怕的就是开打前的那一刻,枪响后,其实就不晓得害怕了。等待中,有团丁的枪掉到了地上,队长也怕,但强撑着,猫着腰过去踢打那人。打完正想鼓劲,前方的树林中突然又冒出一排人,举着枪,队长还未看清有多少,一排子弹已打在战壕沿上。随即,就传出了团丁爹呀妈呀的哭叫声。

排枪打了三次,却又停了下来。相持到正午,前方的人又出现在了阵地前,却仍然不发起进攻,只是做出要进攻的样子。队长正迟疑,回头一看,阵地两端也有人出现在了山梁上。接着,他们发声喊,一起向他们包围过来,速度很快,无数人边跑边打枪。队长叫一声,被包饺子了。想逃,却被赶来协助防守的川军连长用枪指着脑袋说,跑嘛,就地镇法。

其实,川军也抵挡不住,不到半袋烟功夫,自己就先逃了。队长见状,骂曰,狗日的。挥手让人快跑,刚跳出战壕,几个团丁身子便向后一挺,瞬间就栽了下去。队长让一个本地的团丁带路,潜入一条水沟,悄悄溜到河对岸后,又一头撞进了一条深沟里。

进入沟内,队长又带着人拚命向深处乱钻,直到听不见枪声才停下来。他靠在一棵松树前喊,清点人。一团丁报告,还有十三个。他说,完了。败兵们休息过一会儿,继续往大山深处走时,队长说,沿着沟走,到沟尾后,翻到山后去,后面就是绵州,富得很。一行人便向上爬,走到沟尾时,发现根本翻不过去,水从悬崖峭壁上飞下来,三面都是笔直的山峰,心都凉透了。队长说,返回去。人们又向后退回,却发现林中一片昏暗,找不见来时的路了。

夜说来就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队长说,找个岩洞。岩洞找到了,却不敢生火。他说,火光会引来子弹。一伙人熬过一夜,天明时发现被困在了迷魂潭。一团丁说,完了,落山(迷路)了。有人随即哭出了声,队长心烦,骂道,哭个球。哭声停了,绝望的情绪却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七天后,一群人早耗尽了力气,横七竖八地靠躺着一片桦木林里,狼狈不堪,连枪也丢弃了。坚持到夜晚,天气又突然变了,先是月黑风高,接着雷鸣电闪,暴雨倾泻下来,下着下着就夹带了雪,风一阵紧接一阵,呜咽着像是在号哭。第二天,云开日出,人的气息却全部消失了。队长靠在树上,枪握在右手里,额头上的小孔里,血汩汩地流着,把身下的草都染红了。

当然,队长的死状是后来目睹过的人描述的。我听了王远近的故事后,曾去寻找故事产生的背景,果然在地方志里发现了类似的记载,说曾经有一个营的川军,被打散后,残部逃跑时误入了一条山沟,后因迷路,被全部困死了。沟叫鱼听沟,位于土门河南,很深,水文资料显示约七千米、沟顶海拔近四千米,沟内地形复杂,森林密布如迷宫,两山多药材生长。后来,当地人对我说,很多进山的村民都看见过那些人的尸骨、残枪、刀子等物。他们强调说,不是吹的,千真万确,有人在山上打猎时,夜晚还听到过哭喊声。

保安队被消灭时,吴县长正想着脱身之计。情报传来,惊得当即软塌在地上,半天方回过神,转头对秘书说,赶紧跑得了。

孙兴被砍翻在了沙滩上

这边吴生友正准备出逃,那边孙兴却出了最后一次大事。

两年前,地震震塌锁阳驿后,对孙兴影响并不大,他赶到现场,安排人把逃出来的人打发了,也不组织施救,反而把残存的墙推动,让被埋的人彻底失去了活下来的机会。吴县长也不干涉,说灾情这样严重,谁顾得了谁呢。州城人知道后都恨得咬牙切齿,咒骂他,不得好死。

过后,他一心种植和贩卖鸦片,在城北一座大山里霸占的三百亩土地上遍种鸦片。队伍打进茂县时,他正返回州城的家中,路遇一烟商经过,对他说,这次不一样,那支军队专整有钱人,能跑则跑。他答,不怕。心想,各色军队来来往往,多了去了,弄到军饷却不走人的,还从来没有,变换得像走马灯似的,如果他们来一次跑一次,哪能跑得赢。

回到家,又有消息不断传来,说那支人马快要打到州城了,他们和以往的真不一样,已杀过好些人,把财产也没收了,地也分给了穷人。传言说,那支军队专整恶霸,人被抓住后,便捆到台子上叫人斗争,然后再押去枪毙。孙兴去找县长商议,见他也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心先凉了下去。

呆到傍晚,孙兴感到形势越发紧迫,想跑又放不下家产和地里即将变成白花花银子的鸦片。谋划半晌,才决定到山中躲藏起来,他对管家说,等安全了就回来。说完,带着保镖连夜跑到了种植鸦片的大山上,才到北岳庙,土地岭后已传来了枪声。

孙兴去的地方山深林密,山峰连绵,大片被开垦出来的缓坡上,鸦片正在生长,叶片绿油油的,间或有粉红与粉白的花零星开在满坡的碧绿里。经过坡地,一行人又钻入了更高的森林中,快到达山顶时,却在峰峦下一个老熊洞里安顿下来了。他心想,这地方谁又能找到呢。

第二日,保镖走上峰巅,向下观望鸦片地时,突然发现一支穿着灰衣服的军队正钻出树林,沿着地边的小路走向邻近的寨子。吓得赶紧缩回脖子,又一溜烟梭到藏身处报告说,他们怎么就到了山上。孙兴不信,让人再去侦查,回说,确实是那支军队,几个人当即吃惊得出了半天神。

他们发现的军队确实刚好到达。

原来,队伍在打下土门河谷后,并未朝土地岭攻击,而是转身向西北赴去,钻入了大熊猫生活的地方,沿一条山沟穿插到沟尾,再翻过山梁,踏着羊肠小道赴向了岷江边的渭门关。至于发生的事,王远近讲的和史料记载的恰好相同,书上说,他们派出的队伍沿宝鼎沟行进,翻过山梁后经木耳寨下到山脚,又出核桃沟袭击了渭门关。

孙兴们看到的人马,正是打穿插的队伍,他们到达岷江边的时间比其他队伍打进州城的时间还早。到达后,队伍却不离开,开始在寨子中宣传动员,征集粮食。当地人受到鼓舞,也参加到了其中,营长问,咋这多鸦片?寨人答,孙三抖的。营长听后,对名字产生了极大兴趣,接着又对名字的载体“人”产生了兴趣,命令战士说,调查一下他。第二天,文书报告说,人是州城的,长期危害一方。接着,营长通知驻在州城的队伍:“捉拿孙兴”。

告示贴出,州城人一见,尽皆欢喜,说报应来了。随即,都特别留意起来,想一发现他的踪影便去告发。过了三天,见人仍未归案,一些人开始失望起来,传言说,早跑了。便不再管他,该做事做事,各自忙碌着为队伍缝皮褂子、织袜子、打草鞋、送粮、架桥,到第七天,突然传来消息,说孙兴已被砍了。

是时,孙兴一干人躲藏在老熊洞里,觉得难受,手下一人却发了鸦片烟瘾。他并不告诉其他人,等到夜黑降临,悄悄溜进了寨子。正想弄一泡烟,梭到寨边时却被狗发现了,随即又被人发现了,几个巡逻的战士赶过去,很快把他抓了个结实。接着,人被弄到晒场上审问,他说,我是穷人,到寨子找吃的。正核查,走来一老人,提着马灯照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说,他是孙三抖的打手,我认得,他整过我。战士听后,走过去把他提到墙角,又用枪对着脑袋说,老实交待。他经不住吓,便全说了。

当夜,孙兴一行便被包围在了老熊洞中。战士喊话说,出来,不出来就扔手榴弹。等了半个时辰,仍没有声音,那个受过气的老汉出主意说,火烧。说完,弄来许多干柴放在洞口,用火石打燃,烟就朝洞里钻了进去。紧接着,洞里有了响动,孙兴喊,我们投降,遂走了五个人出来。

孙兴被捉后,并未押送至县城,就看管在寨子中。几天后,战士接到命令,让把人押送到新成立的番民人民革命政府驻地审判。押到时,孙兴发现还有另外一些人,手都被绑在身后,坐在地上头耸拉着,身体颤抖得衣服唰涮唰地响。审判会上,战士问,该不该杀。人群答,该,死有余辜。几个战士冲上台,两人押送一个,把他们向河边上的沙滩地上推去了。

王远近后来说,处决时没有用枪。孙兴跪在河边,吓得像一堆烂泥。战士大喊,跪好。他说,害怕。又问,怕什么?他答,怕刀,用枪打好受些。战士说,节约子弹。说时,一刀挥砍下去,孙兴就砍倒在了沙地上。

孙兴受刑时,州城也在清算他的罪行,战士把管家抓到城门边公审。问他,孙家的钱藏在了哪里?管家答,不晓得。便有俩人靠过去,踢翻后按着双手双脚,又有一人小跑过去,开始灌辣椒水。才灌三口,管家就喊叫着说,我招了。带着人走到锁阳驿,在废墟上挖出了几千块大洋,背到城里后,把一半分给了穷人。

吴县长跑了路

队伍开始准备攻打土地岭时,传来的消息变早得和鹅毛一样多。眼看才过正午,吴县长已接到了一百零九条报告,但没有一条是好消息。他想,要打到州城,可能还得几天,提前走人也说不过去。遂自己鼓励自己说,再坚持两天。

才下决心,却有人前来报告,说孙兴被处决了。他听后,魂也自个儿离开了身体一样,独自躲进了办公室。本想静一静,但惊魂还未稳定下来,又来人报告说,城南的山上发现了他们的人,像是要从老人山上的沟里穿出,想夹击州城。他问,真的?来人说,真的,我上午在山上放狗时看见的。

吴生友还在怀疑,又有保长跑来说,打下来了,已快到半山腰。这时,他才感到事情确实不妙,说,快撤。回到办公室带上收拾好的东西,便匆匆走出大门,警察队见状,也一窝蜂跟在后面,跑出阜康门后朝成都方向去了。逃到砚台山时,密集的枪声已追到了身后。

后来,人们说,他跑得很狼狈,连枪枝都没能拿走。我曾对王远近等人讲给我的事进行考证,发现队伍即将攻占州城时,县长确实提前跑了路,丢下的枪械有二千五百余支。

吴生友带着人一路向南,顾不得夜黑风紧,只顾往前赶。路是小路,悬在江边崖壁上,途中有人失足,掉进河里不见了。他吩咐,快些。又回头看,感觉山风与吹飞的尘埃,也像追兵在赶,遂加快脚步,逃到雁门关时,天已快亮了。

雁门关素有“川西第一关”之称,路开凿于悬崖峭壁上,依危岩、临深渊,路宽仅尺余。吴生友一行人到达时,人正困乏,通过关道时,天却突然黑得伸手不见一指了。他心里说,不好,遇到了天明前的黑暗,只好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走。人刚踏上关口,便听到有人滚落的声音,脚下惊涛拍岸,风声鹤唳,吓得他把身子贴在岩壁上,双脚向前挪动,很长时间才走过去。

这时,天偏偏就发了白,山水开始清晰起来,他坐在道旁的石头上,让清点人数,一人报告说,警察队长和其他人都跌下去冲走了。吴生友心情越发沉重,逃到保子关,却未继续朝南走,却转头沿杂谷脑河逆行而去了。

跑到龙溪口,一行人停下来喘息,吴生友问,安全了?随从答,应该是。他骂了句“应该个屁”,觉得还是不安全,又带着人往前走。不久,遇见一地方官,那人问,你们要去哪儿?听说那支军队就要从山后打过来了。吴生友听后,突然有了坠入天罗地网的感觉,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人又说,顺河往下走,过板桥关就安全了。他听后,带着人便回头往南赶,重过保子关后走在灌威古道上时,突然想起上任时走在路上的情景,感觉世事难料,上任时的梦想转眼便被岁月的风沙吹走了,醉生梦死二十多载,坏事没干,好事也没做成,白耗了光阴,今逃遁而返,呜呼。一时间人也伤感起来,挥了挥手说,快走。

尾声

吴生友逃跑在回成都的路上时,人马正开进州城,人们像过节一样地欢迎他们,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他跑到省政府,发现用在路上的时间比他上任时还短,心里更加失落。领导见到他,训斥说,非常时期,事关党国大事,私自出逃,本该重处,念尔长年累月于苦寒番地,暂且不罚,以观后效。

年底,队伍北上,川军再度占领州城,吴生友主动到专区公署汇报思想,表示愿再回县补缺,续任县长。得到批准后,他又请示省府,争取到了新的支持,派出一连队伍随其前往驻守。想到手里有枪,他把信心再度树立起来。三日后,一行人在清晨出发,走到傍晚,在玉垒关驻扎了下来。

第二天,正急着要往前赶,有消息说,州地上时有乱民作怪,他们拉帮结派,明火执仗,已阻断交通,过娘子岭的路也断的。吴生友只好让人就地等待,过了半月,眼看还不能成行,心理开始焦急起来。这时,有文书传来,说川西战事危急,所派连队就地撤回,着速前往复命。连长说,军令不可违,带着队伍走了。

吴生友见状,越发感到忧郁,他知道没有军队支持,一切都是空了吹的事。心想,如再退回去,定会大失面子。独自走到江边,又坐在一块大石包上看水,是时,江面雾起雾落,水流北来南逝,岸边树木萧条,几只鸟啼叫着正冲上云霄,传出了阵阵寒意。

他的心情越发沉重,想着想着,又无地自容起来,一时悲观不已。黄昏时,他突然立起身,取下手枪放在石包上,然后展开双臂,如正在起飞的野鸭子,扑进了打着水圈圈的旋涡深处……

   2022年12月1日草成于茂县人大

2022年12月6日修改于茂县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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