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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学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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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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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地理之——新农村

山窝里的村名曾经是“永红”,后来才改为“新农村”。无论是叫“永红”还是叫“新农村”,都改变不了山窝的闭塞。车只能开到与新农村邻近的干河组,从干河组走过去,还有近6公里的路程,公路修到干河组后就断头了。断头公路的前方是一座大山,山脚下横躺着一条裸露嶙峋怪石的河床,当地人把这条河床称为干河。干河留不住水,水都从河床下的地下河流走了。只有到春水暴涨的日子,水才从另一边山脚的洞口漫出来,奔腾咆哮地溢满整条河沟。新农村出山的唯一一条小路,在河岸边的半山腰上,在一堵高大笔直的悬崖下。穿过悬崖,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堆砌而成的不稳定坡体。这些石头一旦惊动一颗,就会有成千上万颗石头垮塌下来。长期以来,新农村人走路经过那里,都紧张地悬着一颗心,都把脚步放得很轻,不敢大声说话咳嗽,生怕稍不注意,惊动山上的石头,石头滚落带来灾难。

新农村所在的山窝不足3平方公里。不大的山窝里耸立着10幢大小不一的房屋,分散在山窝边的山脚下。房子前的山窝地坪上,是新农村人开垦出来的一大片耕地。

石如明老人是唯一一个带着老伴坚守新农村的老人。1966年3月,刚结婚的石如明跟着父亲搬进这片山窝,随同他们一起搬进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生产队的两户陆姓人家,从那个时候起,这4家人就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永红”是石如明的父亲在搬进山窝时,给予这片土地的命名。1972年,当时的甲青公社发现永红的存在,把永红划到纳料大队的管辖区,并在纳料大队的版图上标注了“新农村生产队”的名称。“新农村”这个名字,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被沿用至今。

从镇政府所在地出发,开车70分钟,我们来到通往新农村的山脚。走下汽车,攀上山腰,一面鲜艳的国旗映入我的眼帘。国旗飘扬在一幢房顶上,在春天的山野点缀下,特别醒目、显眼。上山的路不好走,下山的路更不好走。我和驻村干部小石跌跌撞撞,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山下。在四周大山的遮蔽下,山窝的天地变得十分狭窄渺小。山脚下是一片高矮不一的树林,林子里夹杂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展现着生机盎然的新气象。穿过树林,我们来到一片苞谷林边。春末夏初,苞谷林已经长得有人高了。沿着小路踏进苞谷林,一条坐在地埂边的棕黄色大狗首先发现了我们,它扬起脖子,对着我们的方向使劲吠叫。小石一边低声呼唤安抚狗的情绪,一边领我往前走。在小石的安抚下,狗停下来看了我们一眼,就一头钻进了茂密的苞谷林。我们走到地边,石如明和他老伴,从苞谷林里钻出来,他们的身后跟着那条棕黄色大狗。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看着我们,完全没有了刚才叫唤时的那种敌意。

我们的到来,石如明和他老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刚进家,他就嘱咐老伴去杀鸡招待我们吃饭。我和小石想去制止,他开玩笑说:“家中只有我们两个老人,这么多鸡如果没有人来帮忙,就是天天杀鸡吃也吃不完。”石如明说他养的鸡都是自生自长的,生命旺盛得很,已经发展到100多只了。

趁老伴做饭间隙,石如明带我们到寨子中走动。不大的寨子里,房子东一幢西一幢,不规则散落在东南北三面山脚。每一幢房子的走向都不一样,都是各自根据所占地方的大小和长短,来确定开门的方向。房屋有的呈长方形,有的呈正方形,有的到底是什么形,一下子很难看出来。尽管散乱,尽管不规则,通过一条弯曲的小路相连,一个村子的轮廓就在不知不觉中显现出来了。石如明老人的房子在寨子最南边,位置虽不是最高,由于房顶上飘扬着一面国旗,看上去就特别显眼。新农村寨子不大,从小路一头看过去,一路上的房屋都一目了然。从石如明家走出不到20分钟,我们就走到了寨子最北端。

已到午饭时间,新农村却看不到一点生气。我们路过的每一幢房屋都关门闭户,都向我们呈现出一副久不住人的样子。石如明告诉我们,现在的新农村,除了他和老伴,剩下的就是住在最北端的陆枝林两口子了。在最北端的房子里,我们并没有见到石如明所说的陆枝林夫妇。石如明老人说,陆枝林住在镇上的小儿子添孙,他们夫妇帮着照顾去了,要过段时间才会回来。

我们沿着小路攀上一道高坎,站到陆枝林屋后一块大石头上。从所在位置看下去,新农村所有房屋尽收眼底。从北顺东往南,空旷的房子和寂寥的村道,突然间就在我们眼前放大了,大到我不知道新农村这一路走过来的岁月,到底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1966年,这是石如明老人向我们叙述时多次提到的年代。那时石如明才刚成家不久,与父母分家另过,为了吃饱饭,他带着怀孕的妻子,跟着父母,举家搬迁到了这个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地方。1966年以前,新农村还不是村,是一片出没着老虎、豹子、熊等各种野兽的深山老林。石如明他们在这片荒山野岭中开垦出了土地,建起了房屋,走出一条通向山外的路,让这片荒山野岭诞生出了一个叫“新农村”的小村寨。那是一个特殊年代下的一种特殊选择。对于这种选择,石如明到现在都不觉得后悔。

从当初的4户人家发展到今天的10户人家,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54年,走过这么漫长的日子,按理新农村也应该算是一个人丁兴旺,发展迅速的村寨了。我藉着新农村的发展史,去寻找新农村所走过的路,却发现新农村的发展从过去并没有走到今天,到上世纪的1989年,新农村的发展就停滞了。首先是房屋的数量,1989年是10户,到今天的2020年仍然是10户。漫长的30多年里,新农村的户籍数一直没有增加。1989年,新农村的人口数是54人,而2020年,我在新农村了解到的人口数只有4人,只是1989年的零头数。石如明说有的人家在外做生意,考虑到孩子的上学问题,在外买房后就把户口迁走了。一些去打工的年轻人,在外成家后也把户口迁走了,真正属于新农村户口的人已经没有好几个了。有四户人家户口虽然还在新农村,但也是政府在镇上给修了房,帮他们搬迁到镇上去居住了。石如明现在也搞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人的户口留在新农村,还属于新农村这个寨子的户籍。石如明居住的房子是新农村最年轻的一幢,是1988年冬天,他大儿子结婚时修建的,是新农村现在能见到的,唯一一幢用石头砌起来的房子。石如明历尽千辛万苦修建起来的这幢房子,并没有留住儿子一家,结婚没多久,儿子就在媳妇的撺掇下,离开新农村,到镇上去做了屠户。1996年,大儿子在镇上买了一块地,把家安到镇上就再也不回新农村了。

来新农村之前,我在镇上了解到,2010年,新农村基本上就变成空村了。新农村的年轻人走出去打工后,就不再回新农村,他们在外成家生子,把家安在外面。即使是在新农村成家生子的,也把孩子带出去就读,村里就只剩下一些老人了。2016年,政府实施移民搬迁工作,要把新农村的老人都搬迁出来安置,只有石如明的两个弟弟、陆枝林的哥哥以及另一户陆姓人家愿意搬迁,剩下石如明夫妇和陆枝林夫妇不愿意出去,至今一直住在新农村。

新农村好几户人家在镇上做屠宰生意,这与石如明大儿子的带动和影响是分不开的。这些人家在镇政府扩建农贸市场时,都置下一块地,建设了新家。来新农村之前,我曾经走进过这些家庭,向他们了解新农村的历史现状,很多人都是大摇其头,只有石如明的大儿子还能讲出个一二三。因为父母不肯到镇上来居住,隔三差五,石如明的大儿子还会往新农村走一趟,给父母送一些日用品,又从父母那里把一些粮食和鸡蛋等带出来。因为如此,也就注定了石如明的大儿子和新农村,还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得知我要前往新农村,石如明的大儿子希望我能动员石如明搬出新农村,搬到镇上去跟他一家同住。

石如明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把家安到镇上,二儿子把家安在县城,两个女儿在外出打工期间分别外嫁他乡,小儿子也在外成婚,把家安到了女方所在的浙江省。谈到儿女们的生活,石如明无疑是幸福的,他的幸福书写在他对我叙述的语言上,让我跟着他去感受和体会。当我的话题转移到是否离开新农村时,石如明沉默了,在沉默中我知道他的思想一定很复杂,一定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镇政府多次派人动员石如明接受安置,搬出新农村,石如明不愿意。而且,石如明还找来了一面国旗,升起在房顶上。镇上干部再次上门动员时,他对他们说:“你们看这面红旗,它就是我的决心,我是不会搬的。你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我会管好我自己的。你们把跑这里的时间多用在为大家(老百姓)办事上,我就很感激你们了。”石如明用一面国旗来坚定他厮守一片土地的决心,来动员他搬迁的镇干部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在新农村这片封闭的土地上,石如明用一种固执的守望诠释了他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他不肯搬迁安置,不肯去跟儿子居住,也谢绝了镇政府给他的经济资助。他带着老伴在离家最近的土里都种上了苞谷,过上自给自足的日子。沿着小路一路走来,除了房屋,入眼的就是石如明种出来的庄稼,以及一些已经长得很高的树林。树林和庄稼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成林成状地排列在小路两边,在微风中时不时摇动着嫩绿的叶片。茁壮成长的庄稼和蓬勃生长的树苗,就像石如明的孩子,时刻期待着石如明的关照和抚爱。

新农村的土地很肥沃,不光树苗长得高大茁壮,野草长得茂盛繁密,野花开得芬芳艳丽,土里的那些庄稼,不用施放什么肥料也能够茁壮成长。石如明告诉我们,他土里的那些苞谷苗,除了当初下种时放过一点农家肥,就再没有用过什么肥料。像这种光是裸种就可以把庄家种得很好的地方,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这不能不让我感到惊奇。我把石如明大儿子的话转告石如明,并表达出我的想法,希望他搬出去和大儿子居住,互相好有个照应。石如明拒绝了,他说:“我是不会搬的,我还做得动,还用不着他们服侍。再说这里是我家,我在,家就还在,人气就还在。我是个农民,守在这里,守住这个家,守住这里的一切,我就有底气。外边的世界再好,那也是别人的地方,万一某一天,闯荡的孩子们在外无法混迹下去了,回到这里还有家可待,有地可种,有饭可吃。”

从不通电话,没有手机信号,不通公路这一点来看,新农村的确太偏僻了,做什么都不方便。那些从这里走出去见世面长见识的年轻人,一旦有机会接触比种地更能激发出他们生活热情的新生活,接触比新农村更广阔的天地,再让他们回到这里,即使这里的土地很肥沃,插一根木棒就能长出庄稼,对他们也不会再有吸引力了。石如明说:“我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宽广,党和国家的政策又这么好,只要人勤奋,在外边无论做什么,都肯定会比在新农村强。新农村这块地虽然很小,很偏僻。再小再偏僻,父母住过,子女来过就是家园了。家园不能抛弃,家园要有人守护,没有人守护就破败了,就不成家园了。没有家园,后人就找不到根了。父母帮我们创家园,父母不在了,我们也不能把这个家园抛弃。我要好好守住这个家,才对得起带我到这里来创业的父母,才能给后人留下一个念想的根,以后无论他们走多远的路,也才不会忘掉生养他们的家园。”石如明老人的这几句话说得很沉重,很悲壮,让我很难忘怀。

吃好午饭,石如明带我们去看他父母亲的坟地,坟地在东边大山半山腰上。石如明带着我们,沿着树林和庄稼掩映的小路,走向仍然阳光灿烂的山坡。吃饭时我了解到,石如明不愿意离开新农村,除了舍不得他和父母合力创下的家园,舍不得这片肥沃的土地外,他更舍不下的,就是长眠在这里的父母。石如明害怕他一走,父母的坟茔就会变成野坟,没有人照看,野兽们就会跑来践踏和破坏。看到很多人纷纷搬出新农村,搬到条件好的地方去安家创业,石如明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动摇过。那段时间他天天往山上父母的坟地跑,什么也不做,就坐在父母坟前发呆。每天都是老伴去叫他,他才会离开父母坟地回家。了解他的老伴一天晚上对他说:“他们搬他们的,我们不搬,我们就在这里种地,养猪、喂鸡,陪伴爹妈。人少有哪样可怕的,人少日子更清静,更好过日子。”老伴的话给石如明吃了一颗定心丸。在搬与不搬之间,石如明犹豫不决的原因,多半也是为了考虑老伴的感受,既然老伴也愿意留下来,他就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至于在房顶上升国旗,石如明说:“挂红旗,是为了讨喜气。看到红旗,我的心就踏实,感觉日子就过得很稳健。别人看到红旗,会晓得这里还有人居住,是个旺人气的地方,也才肯到家里来做客,歇脚喝水。”

直到从新农村离开,我们都没有见到陆枝林夫妇,他们和石如明夫妇坚守新农村,是不是也是想为后人坚守住一片家园?我们不得而知。把我们送到山脚,石如明转身走进了路边的苞谷地。我们向他挥手告别时,他的背影已经融进了那些青翠的苞谷林中。苞谷林里有他老伴在等着他,她陪伴他坚守新农村的这些庄稼地,直到庄稼成熟,直到又一年新日子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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