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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学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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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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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从门前过

父亲一直渴望一条路,一条能让他站在马车上,赶着马拉着车驰骋奔跑的公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曾在县森工队当过一段时间伐木工人的父亲,赶过马车拉过木料,父亲认为天底下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马车了。森工队解散,父亲回家务农,还一直憧憬着赶马车的那些日子。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如果纳料通公路,他就去置办一辆马车,赶着马车拉着全家人,风风光光去赶集。

但是,在山高边远的纳料,要想有这样一条公路,比登天都难。窝在山旮旯里的纳料,四周山大坡高,出门不是爬坡就是下坎,有时还得攀岩过涧,其行路之艰难常让人望山止步,不愿出远门。一些上年纪的老人,从生到死,几乎都没有出过远门,更别说去过县城等大地方了。在这样的环境中去设想一条能跑马车的公路,无异于痴人做梦,做这个梦的人不是妄想就是天真了。

但这样的梦还真有人做了。做这个梦的人不光父亲,还有父亲的弟弟——时任生产队长的二叔。二叔在县城读过一年中学,不光见过公路,还坐过汽车,是一个比父亲还更长见识的人。

生产队长二叔并不是一当上队长后就想修公路。二叔当上队长的第二年,纳料开始分地。把地分到各家各户去耕种后,二叔才发现,他这个生产队长变得和大家一样,除了兢兢业业在地里种植管理庄稼,生产队再没有什么大事让他来操心了。在承包田地里种了三年庄稼,原本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纳料人,家家户户的米柜都变得充盈起来。解决了吃饭问题,纳料几个脑子活络的人,种地之余,做起了贩卖土特产的生意。他们把地里种的瓜果,挑到县城去贩卖,换回大把钞票的同时,也换回了很多新观念新见识。去县城卖瓜果的人回到村里,除了向村里人炫耀他们在县城的种种见闻,还不忘感叹一句:“要是我们这里也通公路,去县城卖东西就不会这么费劲了,就可以用车子推着去,卖得的钱也就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了。”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从那以后,二叔就惦记上修公路这件事了。

二叔想修路,又怕大家不支持,他就想先让他的修路计划获得家族支持,再去争取村里其他人的支持。在一次家族聚会上,趁大家吃喝高兴,二叔和盘托出了他酝酿许久的修路计划。家族中的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父亲就投了赞成票。父亲还念念不忘他的马车,他借着酒兴大着舌头说:“我完全同意,路修好了我就去买马车,到时我负责拉你们去县城逛街买东西。”

修公路是好事,二叔本以为大家都会附和他。他把设想说出来,除了父亲,家族中没有其他人响应,这让二叔很意外。二叔不死心,作为二叔忠实支持者的父亲更不死心。二叔每天晚上都往我家跑,一来就和父亲嘀咕修路的事情。最后他们达成一致:一定要说服大家修路,修一条通到公社所在地的公路,接上公社通往县城的公路。到那时,纳料人想去哪就去哪,想去县城就可以去县城了。

二叔为他的设想热血沸腾,父亲也为他的未来热血沸腾。二叔在热血沸腾中开始一家家游说,历数修路将会给纳料带来的种种好处。在二叔的描绘中,路通了,那些在县城跑的汽车就可以开到纳料来了。到那时,纳料人不光可以坐马车出山,还可以坐汽车出山了。这其间,父亲也参与到二叔的游说计划中,多次把人请到家中,借助喝酒的机会向来人灌输二叔的修路思想。也不知是二叔的游说起作用,还是父亲的酒菜起作用,赞成修路的人渐渐多起来。那些去过县城做过买卖的人就不用说了。还有很多年轻人,他们都憧憬在二叔的未来规划中,从而也积极参与到了游说修路的队伍里。

1980年,我从公社初中升入高中,二叔和父亲也把他们的修路计划,付诸到具体行动上。

父亲在热血沸腾中忘记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上学读书。父亲曾答应我,在我入学那天要亲自送我去县城,并到县城去请我看一场电影,父亲的承诺让我一直很期待。临近入学的日子,父亲却声称他不会送我去县城了,他要在家帮二叔,动员更多的人参与修公路。考虑到我是第一次出远门,父亲安排哥哥到我上学那天送我去县城。能有机会到县城去逛一圈,哥哥也非常乐意。临到我上学的头天晚上,父亲突然变卦,不让哥哥送我去县城了。就在这几天,纳料的修路计划也进入了实质阶段,已经得到了公社的认可,并请来县交通局的专家进行了测量规划。父亲怕哥哥一去县城,就把心玩野了,不按时回家,拖我们家修路的后腿。父亲对我说:“你都这么大,该自己去闯闯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在县森工队赶马车了。你哥得留在家修路,我们家劳力一个都不能少。”

听了父亲的话,我内心无比失落和难过。哥哥比我更失落,对父亲敢怒不敢言,吃成饭早早就上床睡觉去了。父亲不管我和哥哥的感受,吃成晚饭就去二叔家,和二叔嘀咕修路的事情。我独自拿着油灯,收拾要带到县城去的衣被,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憋屈和难过。心想要是妈妈还在世,她一定不会让我一个人单独去县城,一定会说服父亲,让父亲送我去,或者说服父亲同意哥哥送我去。从小到大,我只去过一次县城,就是七月份公社初中毕业,老师领我们到县城去照毕业相,那次去县城我印象特别深刻。老师先是带我们走了一段路,走到区上搭一辆拉粮的顺风车,一路颠簸吃了许多汽车扬起的灰尘才到达县城。在县城照完相,吃了一点东西,又急匆匆往回赶。回来时还是坐一段拉粮的顺风车,天黑尽了才到区上,到区上下车,又急匆匆步行十多公里才回到学校。

那次去县城,我连方向都没有辨清楚,东西南北更是一抹黑,更别说记住路了。我刚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父亲就瞪着我说:“我第一次去县城,比你还小,也没有人送我去。那次我也是弄不清方向,也是一路上打听,问路走到县城去的。嘴长在脸上不光只会用来吃饭,还要用来问路。找不到路就问,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连路都找不到,我看也不用去读什么书了。”

第二天,我是抹着眼泪离开家门的。就在我离家当天,生产队长二叔主持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采用承包方式,把修公路的事项具体落实到每家每户头上。从纳料到公社所在地十二公里,十二公里路段被划分成三十六段,一户承包一段。二叔在动员会上说:

“我们这里到公社才有十二公里。我们村有三十八户人家,除去两户五保户,我们还有三十六户,九十八个壮劳力,用个一年三载把路修通应该没有问题。古代的愚公靠一家人的力量,都有信心挖掉太行山和王渥山。我们现在是九十八个壮劳力加上一百零四个老人和孩子,加起来比愚公家人口还多,我们更应该有信心才对。我相信只要大家齐心,最多不过三年,我们就能把路修通。到那时,我们无论去公社还是去县城,都可以赶着马车去了。”

二叔把纳料人带进了未来的远景规划中,付诸实施时却遇到了一个难题。按交通局专家测量的路线,公路经过的地方有一个土地庙,庙里供奉着的土地菩萨,是纳料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土地庙藏身一片竹林中,旁边有一棵大樟树,年岁应该相当久远了。树不是很高,树身很大,两个人都抱不住。樟树枝繁叶茂,顶端如一巨大伞状冠盖,浓浓地遮盖在土地庙上,犹如土地庙的保护神。年岁久远的樟树树根部分腐烂了,镂空出一个大洞,洞近一米长,看上去黑黝黝的。没有腐烂的部分树皮也是黑黝黝的,要不是上边还长有泛绿的枝杈,还以为树干已经枯死了。长期祭拜的香火熏烧,樟树腐烂的根部已被烧糊了一大块,土地庙周围的竹子也被香火长年累月烘烤,都长不起来了。

除了二叔、父亲和少数几个人,纳料的大部分人一致反对公路从土地庙经过。特别是那些上年纪的老人,反对的态度很坚决,无论如何都不准拆除土地庙,移走土地神。土地庙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放在今天,也算是一件有历史的文物了。县交通局专家告诉二叔,公路从土地庙经过,是最成熟的方案,既可避开好几户人家的院落,还可以不占用大家的农田。二叔问专家们能不能改方向,专家们说:“方向可以改,但得绕弯,不光要多绕近两公里,还要占用十多户人家的近十五亩承包田。”在纳料人看来,多绕两公里并不是多大问题,无非就是多花些时间和力气,真正的困难是那十多户人家近十五亩的承包田。纳料本来就地多田少,十五亩承包田已经是一个很大数字了,几乎占据了纳料整个水田的三分之一。在当时,承包田就是承包户的命根子,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占用的。这个问题刚提出来,被占用承包田的人家就一致提出了反对。路不能从土地庙过,也不能从那些承包田过,眼看修路的事就要搁浅,大家都很着急。

光是为路从哪里过,纳料人就坐在一起争论了好几个晚上。一边是土地庙,一边是承包田,谁也不让步,谁也不敢做决断。为了一定把路修出来,二叔天天晚上组织人开会,白天就组织那些热心修路的人分别上门去做工作。二叔甚至还在家自备酒菜,请人上门喝酒,边喝酒边做工作。到二叔家来喝酒的人,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就是都不松口。半个多月拖下来,修路没有任何进展。最后二叔做了一个决定,先在别处动起来再说,进村这段路暂时先放下,把别处的路段修好了,再来考虑进村这段路。

急性子的父亲,修公路上更是急先锋。修路决定刚刚形成,大家都还在做着准备,父亲就早早带着哥哥,到他承包的路段去开挖了。父亲承包的路段离家较远,为了节约时间,他们连中饭都没舍得回家吃,而是一大早就把饭做好,带到工地上。二叔虽然是纳料修路的倡导者,但他开工的时间却比父亲晚两天,他带着二婶赶往承包路段,路过父亲的承包路段时,看到父亲和哥哥已经挖开了好大一截。

继父亲和二叔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家走进承包地段,开始开挖公路。不到一周,公路工地上就掀起了如火如荼的热潮。开始挖路时,没有炸药,遇到挖不动的石头,大家就用土办法,从坡上捡来柴火,架在石头上烧烤,把石头烤炸裂,再用大锤一点一点地把石头敲掉。后来,遇到的大石头越来越多,架柴火烧烤的土办法已无法再撼动更多的石头,大家又凑钱叫二叔去买炸药。二叔带着大家凑上来的钱,一趟一趟来往于县城,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寻找,申请购买炸药。

我在县城上学,每两个星期都要回家拿一次米,要一次生活费。第二次回家,父亲给我装米拿钱时,告诉我最近他要到县城来背炸药,到时顺便帮我把米和钱送来。我的米和钱都所剩无几了,父亲却没有来县城,而是托人从公社往我们学校打了一个电话,让老师转告我。说炸药还没有批下来,他最近修路太忙了,没空去县城,让我自己回家去背米拿钱。

星期五上午上完四节课,我请假回家去背米拿钱。从县城往家走,五十多公里山路,紧赶慢赶,天黑前终于走到了纳料。踏上熟悉的村道,看见天空飘荡的炊烟,闻着路边房屋飘出的饭菜香味,饥肠辘辘的我一路小跑冲向家门。兴冲冲推开家门,家里迎接我的不是父亲的笑脸,也不是饭菜的馨香,而是空荡荡的家和厨房的冷锅冷灶。

邻居三婶告诉我,父亲和哥哥都还在挖路,不到天黑他们不会回家。从动工修路那天起,父亲和哥哥每天都起早贪黑,全身心扑在修路上。圈里的牛马,也被他们赶往修路的地方,散放在山坡上吃草,天黑他们收工回家了,才顺带把牛马赶回家。圈里原来喂养有一头猪,因我上学要钱,父亲把猪卖了,卖猪所得的钱,除了一小部分供我上学的书学费和生活费外,大部分都被父亲用来购制修路工具和凑份子买炸药了。现在的这个家,除了几只蜷缩在门边鸡窝里的母鸡,几乎看不到一点生气,就连那只专职看家的大黑狗,也不知跑哪去了。

我不顾疲累,一边隐忍着饥饿,一边急急忙忙淘米做饭。饭做好很长时间了,外边的天早已黑尽,路都看不见了,父亲和哥哥仍没有回家。我站到门前,心焦火急地望着家门前的那条小路,依旧不见父亲和哥哥的身影。肚子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等得我快没有信心了,才看到哥哥牵着马,父亲赶着牛,一前一后从黑暗中冒出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朦朦亮,父亲就把早饭做好了。被父亲从床上叫起来,我看到哥哥已经坐在了饭桌边。父亲催我上桌吃饭,我端碗吃饭时,父亲说:“你同我们去挖路,昨天有几颗大石头,光我和你哥两个人没办法撬出来,今天你去帮我们。”吃好饭,父亲叫我去圈中牵马,我们仍然要把牛马赶到修路的地方去放牧。

吃好早饭,简单收拾过后,我们赶牛牵马,走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这条出山路,本来就艰险难行,修公路破坏了路的本来面目,行走就更加困难了。长期走惯了山路的牛马,走在这些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也是走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人更是不用说了。上路不久,我就走得气喘吁吁。

父亲和哥哥一路上都走得很扎实,步子迈得很大。父亲一边走,还一边时不时地吆喝走在前面的牛马快走。父亲边走边告诉我,这是谁谁谁家承包的公路,这是谁谁谁家开挖的地段。这些被挖得千疮百孔的路段,完全没有一点公路的雏形,反而更像是一片烂尾工地。很多地方泥土被刨光了,留下一颗颗硕大无朋的石头,一颗连着一颗,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轴线,一路延伸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在我的潜意识里,父亲他们修了两个多月的公路,早就应该成型了,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副烂模样。

走到父亲承包的路段,父亲嘱我把牛马赶上远处的山坡。从山坡上下来,看到父亲和哥哥已经开始干活。他们光着脊梁,用钢钎和一棵大木棒使劲撬挖一块大石头。汗水从他们光着的脊梁上滚下来,一颗一颗滚落在脚下的石头上。父亲和哥哥把石头撬开了一道缝,叫我过去往缝隙里填小石块。他们不断地撬,我不断地往缝隙里填小石块。大石慢慢一点一点地松动,缝隙也越来越大,需要往缝隙填充的小石块也越来越多。附近的小石块被捡光了,我只好跑向远处。父亲一边撬一边叫我动作快点。我来来回回地跑,来来回回地捡小石块,不一会,我就累得气喘吁吁,浑身上下也变得汗流浃背。

石头终于被撬出来了。父亲扔掉钢钎,和哥哥合力把石头推到路边,又用钢钎和木棒,一点一点地撬动石头,将石头平平稳稳地砌在路坎上。整个一上午,父亲、哥哥和我,都在重复做着一件事情,父亲和哥哥轮流用钢钎和木棒去撬动石头,石头一松动,我就搬来石块垫在松动的石头下。父亲他们把石头撬出,撬到路边去砌堡坎,我则急忙把坑里的石块捡出来,以备撬挖下一颗大石头用。太阳快当顶了,我们撬出了第五颗石头。我们合力好不容易把第五颗大石头撬向路边,因石头太大,力度没有把握好,石头轰隆隆向山坡下滚去。在阳光下伸着舌头喘气的大黑狗,从地上一跃而起,吠叫着向石头滚下的地方追去。

学期快结束时,我听到了不好的消息,纳料通往山外的公路修不下去了,这个消息是哥哥告诉我的。哥哥跟二叔到县城来买炸药,顺便到学校来看我,给我送米和生活费。哥哥把从家背来的米帮我送到寝室,把一只老母鸡递给我,叫我自己拿去菜市场卖要钱来做生活费,顺便告诉我公路可能修不下去的事情。哥哥说因为没钱买炸药,好多人家都不想挖路了,二叔的话更是没人听了。寨上好多人家都停工了,很多人都从家跑出去,跑到县城或邻县去打零工找钱了。二叔和哥哥这次到县城背炸药,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买炸药的钱,是二叔卖牛和父亲卖马凑得的钱,很有限,只够买十箱炸药。哥哥说:“我早不想挖路了,要不是因为爹,我早跟着甲旺表哥去独山工地上,帮人家抬灰浆挣钱了。”

纳料已经凑不出买炸药的钱了,为了筹钱买炸药,二叔几乎一周要跑一次区上,每两天要跑一趟公社,终于有一次跑来了一笔钱。二叔从区上和公社跑来的钱很有限,对修一条路来说,连杯水车薪都说不上,买来的炸药一家都只能分四筒,只够放两炮。而这条纳料人寄予厚望的公路,需要炸药的地方太多太多。二叔再跑公社和区上,每次回来,都是垂头丧气,两手空空。二叔狠狠心,把他喂养的两头牛卖了,在他的影响下,父亲也把我们家那匹驮粪肥种庄稼的老马卖了,用这笔钱再去买了十箱炸药。二叔卖牛没有和二婶商量,二婶身体本来就不好,听到二叔卖牛买炸药来修路,急火攻心的二婶病到了。二婶病倒后,二叔忙于给二婶治病,修路的事也顾不得过问了。二婶住了一个多月院,二叔也在医院呆了一个多月。待二叔从医院回到家,看到除了父亲和哥哥,已经没有人在挖路了。

回到家的二叔把二婶往家一放,肩起工具又去修公路了。但他也仅仅只去两天就不敢再去了,二婶直接警告二叔,如果二叔一意孤行,不管家不管田地,败家去修公路,她就用一棵草绳把自己吊死给二叔看。二婶态度很决绝,二叔不敢对二婶的警告置之不理,只好放下修路的事,把心思先放在田地里的庄稼上。父亲一直想把哥哥捆在身边帮他挖路,看到寨上的年轻人都往外跑,哥哥也急了。一天,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不顾父亲的阻拦,跟着寨上几个年轻人,跑出去打工了。哥哥一走,父亲一个人在修路工地上徘徊了几天,也无奈地扛着工具回家了。从农历七月动议修路到腊月初停工,由二叔和父亲发起的纳料修路,仅仅只热闹了四个多月就被迫停止了。这条被开挖得千疮百孔,从纳料延伸出去的所谓公路,虽没有成型,但从此后却在纳料人的心里扎下了根。纳料人提到这条路,言必以“公路”称之,仿佛那已经是一条大路,已经跑着父亲赶的马车了。

父亲第一次到县城来看我,已是新年,学校快要考学期试了。父亲来到县城,直接找到我就读的中学,找到我们教室,见我还在上课。父亲就站到窗子边,盯着教室看。上课的老师发现父亲,把我叫出了教室。

见到父亲,我吓了一大跳。父亲头发零乱,胡子拉碴,脸色疲惫,背略弯曲。见到我,父亲略感羞赧。我还没有叫出声,父亲就抢着说:“我到县城办事,顺路过来看你。”我问父亲到县城来办什么事,父亲告诉我,寨上有个堂叔生病了,他们送他到县城来住院。我想跟父亲去看望那个堂叔,父亲不让我去,说我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次到学校来看我,父亲没有急于离开。到我寝室坐了一会,问了我的一些学习情况,中午又请我和另外两个玩得好的同学,到外边吃了一顿饭,陪我过了一天最开心的日子。

夏天,我放暑假回家不久,二叔病倒了。我和父亲去看望二叔,二叔拉着父亲的手说:“哥,我是真想给纳料修出一条公路,让你跑马车,让大家出门方便,让纳料今后的日子越来越好。可是……可是……”

连说了两个“可是”后,二叔说不下去了,他把脸扭往一边,看着窗外。二叔家窗户正对的那座山,正是那条出山公路延伸的地方。从洞开的窗子看过去,千疮百孔的山腰清晰可见。父亲紧拉着二叔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从二叔家出来,父亲领我走上山腰,沿着那条还没有成型的公路,去背柴火回家做饭。走在路上,父亲跟我说:“说来说去还是太穷了,要是多有点钱买炸药,大家就不会放弃修路了。你二叔下了这么大决心,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哎……”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父亲叹的这一口气,紧紧地缠绕在我的胸口上,让我感到万分的紧张和难过。

2007年10月,纳料通公路了。这条出山的公路,不光修得平整光滑,宽阔大套,还用水泥铺设了路面。公路是国家出钱修的,纳料人只象征性地出了点力。国家用扶持较少民族人口发展资金,帮纳料人修出了一条宽阔平整的公路,圆了二叔和父亲的公路梦。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家,回家看到通公路后,纷纷买起了摩托车,有两户脑子活络的人家,还买汽车跑起了运输。可惜,二叔看不到了,父亲也看不到了。公路从他们埋身的地方经过,距他们的坟墓不到两百米。他们虽然看不见那些在公路上跑动的车辆,但肯定会听到车辆与路面摩擦发出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一定会让他们感到很欣慰、很真实,也充满希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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