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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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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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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


前言

太行北起燕京西山,南至豫北黄河北崖,绵延纵横八百里,横亘磅礴大半个北方。千山万壑丛中,山水激荡的河流成千上万,依山傍水的村庄,栖息的子民浩如烟海。洺河就是成千上万中的一条,桃子就是浩如烟海中的一粟。

一株临崖而眺的夭桃。

(一)

一条洺河在太行东麓、冀南山川间奔流。

武安县境西南,晋冀交界的木口古村,沿河的山峦似一幅青翠的屏障,山下坦荡的谷口是一片茂密的桃树林,三月盛开的桃花象一片绯红的云什锦的绸缎掩映着一片村庄,蛇行的川道就从大山深处逶迤而来,傍村,穿林、渡河而去。

川道河畔,就立了一幢青砖黛瓦三间院落的洺川小店。

小店坐落在谷口河畔,扼踞一沟山川十几个村庄的咽喉,洺河北岸是由冀入晋的309国道,沿道就是燕赵古镇固镇崛起的十里钢城,钢厂的周围环绕了工人生活家属区,卖肉贩菜宰鸡杀鱼的菜市场,服装衣帽店,修车铺、理发馆,补锅、张罗、弹花、印染、酿酒、卖醋…豆腐坊、铁匠炉,川菜鲁菜的小饭馆儿,店铺林立,百货齐全,赶集的村民,上下班的工人,南来北住的货车司机在古镇汇聚成一个繁华的集市,河南岸则是一片桃林,一座小店,一望陡起直立峻峭的山峦。

这些年钢厂规模不断扩张,每日来往的大货车川流不息,有时在309国道旁排起了长龙蜿蜒数里,好多货车司机就乘排队间隙或卸车完事之后,相约到古镇集市逛街吃饭喝酒找乐子,找乐子的司机怀揣跑车钱有时一局豪掷在麻将桌上,一夜潇洒到了足疗美容屋里,熟悉风情的老司机则把车停在北岸,过河到南岸,人直奔洺川小店。

过河,司机们先在河边浅滩石丛间,拘一捧清凉的河水,洗掉手上的油污,脸上黑乎乎的风尘,一脸清爽地走进小店。

老鲁带着徒弟一进店,里面人声鼎沸,酒香扑鼻,两人一伙,三人一群的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悠闲地抽烟,大口地吃面,竟相撸袖擂拳猜酒,“哥俩好啊,五奎首呀,六六顺啊、八匹马呀…”“来、来、来,酒逢知己…喝、喝、喝,千杯不醉…”

熟识的司机见老鲁进来,热情地相邀,“老哥辛苦,来喝两杯…”

有的亲切地关照道,“鲁仔儿长高了,好小伙!你个鲁夫,不要把孩子累撅了…”

老鲁一边点头招呼,一边拣靠窗桌子坐下,点好两个大碗炒面,照例给小鲁添了一盘酱牛肉,他也心疼孩子跟车辛苦。

老鲁山东人,长年跑车在309国道上,大家熟悉得如亲兄弟,老鲁为人热心仗义,在路上遇车故障抛锚,他准停车帮修,谁一时困难缺钱,他也倾囊相助,长跑此路的司机们都尊称“鲁大哥…”前些年老鲁媳妇殁了,小鲁刚十三、四岁,家里无人照顾,孩子就辍学跟着老鲁跑长途,白日黑夜风餐露宿,大家都怜悯孩子,谁见了都疼爱地关照几句。

片刻功夫,老鲁的饭菜端了上来,跑堂上菜的不是店主大林,而是女主桃子,桃子端一挑盘,盛着大粗碗、青花碟儿盈盈地走出来,店堂的汉子齐刷刷地扭了头,嘴里嚼着饭菜,鼓动着腮帮子,眼珠子却盯着桃子骨碌碌直转,瞅着桃子的脸蛋、桃子的腰,啧啧称叹:“唉,杏白桃红、风摆杨柳…好!”司机们长途奔波在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累啊,想啊,那个不想家,不谗老婆呢?

桃子把饭菜款款地放到父子俩面前,心疼地摸了摸小鲁的头,说:“大哥,衣服有缝连的针线活,给俺丢下…”

小鲁亲切地喊了声,“谢谢姐…”,老鲁“嗯…”了一声,低下头,他知道两人的碗里肯定窝了荷包蛋,小鲁盘里的肉量比别人多一倍,豪爽的山东人一时不知该怎样感谢热情善良的女主人?

堂上的司机们一片起哄,“老板娘,俺们裤子也破了…咋办呀…”桃子爽快地应道:“进店如家,来者是客,哥哥们如不嫌弃,妹子我拙手笨脚,全包了…”

“嗷、嗷…妹子哟…真好!” 众人起劲地喊道。

“妹子那儿…哟…好啊?”有人打趣道,

“远看近瞧,一身好啊!看那脸蛋嫩呀…看那小腰儿骚啊…一掐一咕嘟水呀,”

 “眼红、嘴谗、流哈喇子喽,”说笑之间,杯酒下肚,众人都放浪了形骸。

“嗨,馋嘴还是馋女人啊,一群饿狼投胎…” 在灶头上下翻炒的大林,个矮体胖粗水缸一样,肥头大脸,一双环眼,忍不住从后厨窗间探出头来吹胡子瞪眼嚷着。

“三月的桃花…艳啊!水灵灵的桃儿…鲜啊,”

“鲜花插在那儿去了…牛粪上!蜜桃遭谁拱了…猪呗!”

哈、哈、哈,大伙儿拍着桌子,笑着,喊着,吼着,笑声和热闹声就飘出了店外,在川道上、桃林里久久回荡。

千车过往,在众多行客的眼里,洺川小店独具风情,面临洺水,背依桃林,食材有河中鲜鱼、林中柴鸡、山中野兔、园中菜畦,黄花木耳山涧沟谷自然孕育,再加上小店主人秉承川里名厨高老爷子的手艺,那令人叫绝的五道饭、洺河炒面、大合碗、大烩菜…都让人绕舌馋嘴荡气回肠。桃子尤是这洺川小店中的尤物,人长的杏白桃红,一双大眼水汪汪的清澈照影,长辫散开就是一树风情的杨柳,人材是百里挑一的好,可小日子并不是想像的那么滋润,好多老客在店里就隐约听到大林在后厨不断喝斥桃子的恶言历语,“犯病了,痴了、呆了、傻了,磨叽个啥…麻溜点,你丫的天生的骚货…”

人们经常看到,桃子到河畔岸边汲水,会长时间的呆望着远方,茕茕孑立无限惆怅,那清浅的河水从她身旁汤汤流过,蓝天白云、孤鸿飞燕,那孤单落寞的身影,在过往行人的眼里,好似谷口高崖上那棵临崖而眺的夭桃。

从盘山谷底的山道上走来,穿过茂盛的桃林,眼前就是一望开阔的河岸,一抬头,旁边的谷口高崖上就突兀地挺立着一株桃树,一座小庙,桃树枝叶葳蕤,小庙飞檐翘绝,都孤零零的立在崖头,临崖而生,踞山巅眺河川,春来时一树繁花明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司机们涉水过河,不仅在于领略小店独特的风情,可口的美食,更多的是爬上谷口高崖,朝拜小庙里的观音菩萨,向庙里的静云师傅讨一吉卦,祈求风雨天里坎坷路上诸顺平安。

老鲁就是一次上山拜菩萨时,无意听到静云师父与众香客谈及藏香之好,在那年秋天进藏拉货中,顺便跑到一所藏庙里向人讨来一包藏香,辗转几千里,返回洺川古镇,过河登山,上崖进庙,双手敬献给静云师父,静云师父惊喜之余,赶忙双手合拾致谢,一双秀目与一双火辣辣的眼神交错中就有了些活泼灵动的春色。

司机们拜完菩萨,两人一伙,三人一群地结伴下山,上车启程,轰隆隆地驶离洺河两岸,沿309国道西行晋陕、甘肃宁夏大西北,东达华北、河南山东沿海港口,天南海北四处奔波去了。

桃子就站在洺川河边,目送着他们一队队离开,谷口高崖上也就站了静云师父临风远眺祈祷,愿观世音菩萨保佑这群司机客们征途路上一切平安。

临崖而生的夭桃就成了洺川河岸一道美丽的风景。

                       (二)

静云师父不知何许人氏,多年前云游到此,一天黄昏来到河边洗濯,一抬头看到崖上一棵桃树在夕阳里金光四射,急忙登上土崖,看到芬芳盛开的桃树旁边,一堵破墙内有一尊千手观音像露天而立,沐着夕阳,千手所指霞光万道,心里一阵悲悯此庙的破败,于是面朝佛像朗声发愿,愿在此修行化缘,为菩萨立身修庙建寺院,旺盛了人间香火,再云游离开。

一住就是几个年头,静云师父白日里下山化缘,晚上则在山崖颓墙破壁里栖息打坐,凄风苦雨,晨昏交替,入禅静坐姿势始终如一,在月明星稀的晚上,有好事者爬到崖上,远远看到静云师父坐在蒲团上,似一尊圣洁的白莲花,让人远观而不可亵玩,月光下白莲盛开,星月皎洁。

一年春天,非典疫情风起,传言北京、上海、广洲很多人感染,携带者对脸儿说话,打个喷嚏就能传染很多人,感染者人高烧,脸发青,胡言乱语,不到三日就衰竭而死,死时痛苦万状狰狞恐怖。恰逢几个在广州打工的村民返回山村,一时间家家闭户,村村封路,白色的石灰洒满了大街小巷房前屋后。又风闻感冒冲剂、板蓝根能预防瘟疫,城乡上下疯抢,山乡村沟此药奇货短缺,急躁的,厌世的,打媳妇,斥责小儿的,疾病瘟疫恐怖的气氛象阴云浓雾一样笼罩在每一个村庄的上空。

静云师父就晨昏早起,钻进深山老林,遍寻柴胡、当归等山药,桃子也背上袋子,拎着柴刀,帮师父翻山越岭地寻找,挖来后两人连夜清洗、晾干、碾碎、配制、打包,成药后再逐村逐庄地与人送去,家家户户就烧了灶火架了陶罐慢慢地煎熬服下。从初春到炎夏,山乡隔离三月,师父和桃子忙碌了三月,天暖升温,疫情渐消,一川十几个村庄的父老乡亲感念师傅危难之时悬黄济世,就敲锣打鼓放着鞭炮到高崖,在桃树上挂了一面大大的锦旗。

经此一疫,静云师父声名鹊起,加之本人有一手好针灸,知晓金石药理,辨得山中草木之药,崖后村李老太多年眼盲,静云师父多次上门针治,不足月头,李老太那颗盲眼重见光明。一时间往昔荒凉的高山土崖,烧香拜佛、看病拿药的人们来来往往,荒崖有了人烟,小庙就有了旺盛的香火。

那年小庙翻修,一川十几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来帮忙,木匠制门刨窗做大梁,石匠雕刻青石砖花,泥瓦匠抛砖砌墙,油漆匠骑了木梁上雕龙画凤,没有手艺的就挑水,和灰、抬大筐,老的、少的、力气弱的就烧火做饭,一桶桶、一碗碗地给做工的送水送饭,就这样一座前院后殿,红墙黛瓦的观音庙在高崖上壮观落成。

静云师父是个奇人,也是个谜。俊眉朗目的一个女子,为何守了青灯伴了古佛,多年来山下村民不得而知。一天,一位陕西车客送货到古镇,入乡随俗地爬上云谷寺朝拜观音,下山在小店用餐时,不住地摇头感慨,千里之遥,人生奇遇

众人纳闷,在这穷乡僻壤何奇之有?陕西客一壶热酒下肚,竹筒倒豆子似地爆出了猛料,原来庙上静云是陕西汉中人,与这位车客同村同乡,有丈夫有小儿,男的勤劳能干是一位大车司机,小儿5岁活泼可爱。那年男的开车跑山西,带着妻子和小儿,车到山西阳谷关大雨滂沱,车下十八盘暴雨扯天扯地,在一急弯儿与一车迎面而撞,车滚了山崖…,当女的在医院苏醒过来,幸存的只有她一人…

她伤好出院回到村上,一人总静不下来,在屋子里坐着会突然跑到院里,在院里立着会突然跑到街上,看孩子,找丈夫,晚上一个人会整夜整夜不合眼,虽然有亲朋好友陪着

没熬住,一天清晨跑到村边跳了河,当被众人捞上岸,恰遇一位早行赶脚的老尼碰上,老尼带她离开了村子,一走多年没有音信。

不承想,在这山坳弯里遇上她,竟剃度入了佛成了静云师父,从秦岭到太行千里迢迢,你说奇遇不奇遇?

大伙儿一阵感叹一阵唏嘘,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来、来、来,喝酒、喝酒…

之后,众人上山见到静云师父,眼里有了一种怜悯的虔诚。静云师父见到众人还是静心静气,仙气一个,师父与桃子有缘,桃子得闲上崖进庙烧香,静云师父都邀桃子到禅房里坐一坐,喝盅儿茶听会儿经文,静云常熬制一种黑茶,砖头似的乌黑一块,架在火上熬茶汤,汤汁红浓艳丽,色调如玛瑙,香郁扑鼻让人清心静气,犹如高山苦寒之地遇到世外奇人外貌酷冷而内心炙热,对黑茶,静云说,她的师太传给她三个衣钵,一是针灸,二是行脚三千建寺庙一座,三要西行天域磕三千长头以偿师愿,现在茶熬了,庙建了,可天域还没有前往,是平生仅有的一挂。听着静云的诉说,桃子在喝黑茶时嘴里就有了苦涩微寒牵肠挂肚的感觉。在庙里喝茶,听经文,禅声木鱼,桃子总能清心静气待上一会儿,一切杂念不想,山下小店的烹炒炸煮,夜里大林折腾的煎熬…都化作了一种轻烟随风而去。有时桃子走,师父送,两人就站在山门庙外那株桃树下立一会儿,山谷里云岚雾起,山谷外水阔川平。

每隔三、四个月,老鲁的大车就进藏跑货一次,从西藏拉上货跑到港口,从港口拉上矿石再跑到古镇,在古镇钢厂卸完车,老鲁必过河到洺川小店用餐,小鲁留在店里,老鲁则登崖进庙烧香拜菩萨,顺便把进藏捎来的藏香送给师父,再把在西藏买来的藏茶也送给师父,静云师父则吊起了炉火慢慢熬制茶汤与老鲁喝,两人谁也不说话,屋里静悄悄,一个人喝茶呼噜噜响,一个人看着则微微地笑,茶毕,老鲁下山启程,静云师父就依了桃树送别。

有时静云师父下山,路过洺川小店,给桃子送一包自制的黑茶,或一包自配的草药。起先一进店,众人都起身打招呼,慌得师父一一稽手还礼。后来,师父再到小店来,先绕到店后菜畦里看青椒豆角紫茄的长势,桃子望见了,就邀师父卧室一叙。众人见了,都说两个女人缘份奇特,一样妙龄的女子都是天姿国色,一个守了青灯,一个嫁了大林,可惜人材,可惜美人,可叹山川风物俊鸟出,红颜自古多薄命啊。

每当后厨稍有清闲,桃子就不停地洗刷衣服,擦洗灶台,大林则蹲在后厨的门口端了老粗的茶杯吸溜溜地喝茶,一根接一根地熏烟,熏着熏着,喝着喝着,就会扭头瞪眼,朝桃子爆出一两句牢骚:“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你这个货色,守着你,守着就是一根木头…”

桃子一般不作声,有时也轻轻地回敬一句:“你要觉得吃亏,你休了俺吗?”

“呸,想得美,我不称心,你也不能如意,嘿、嘿、让你一辈子攥在我手心里…”

                           (三)

大林对桃子的憎恨,大概是从洞房花烛夜那天开始的吧

前些年,大林家庭条件好,父亲是县城一化肥厂工人,去世较早,大林初中未毕业就接班进厂,挣上一年四季旱涝保收的薪水,在厂子是接电话分报纸坐办公室的轻活儿,人虽然长得粗笨,端着铁饭碗,家里有一幢五合头的大院子,独门独院独子一个,没有哥哥兄弟分家产,在一沟十几个山村里,说媳妇谈对象就有了很厚的资本。当初,媒婆介绍桃子时,大林就风闻桃子一些花边传闻。

那时桃子刚病愈出院,心情处于极度失落,十七岁的年纪就经历了人生的坎坷和爱情挫折,这一切都要从她和春生的交往说起。

在崖根村桃子和春生两家斜对门,一家的炊烟会飘到另一家的厨房里,春生爹是个泥瓦匠,经常走村串乡外出揽活儿干,家里地里的一切农活儿全靠桃子爹根老汉帮衬,根老汉不仅是山乡出名的老猎人,田间地头的农活儿上也是一把好手,桃子家还养有一头青骡和一头大犍牛,上山驮肥翻耕犁种两家就一块收拾。大人们在一块种地做农活儿,小孩子们也玩得亲近,桃子和春生同岁,打小就一起上山采桑、下溪摸鱼,在街门外玩过家家,桃子就做春生的小媳妇。

上小学两人还手拉着手上学,在学校有人欺负桃子,春生会奋不顾身地站出来跟别人打架,有人就会说:“她是你媳妇啊?”春生就会拍着小胸脯跟人叫板,“是俺媳妇,咋了?”

一入初中,少年的心理有了很大变化,春生蹿起个头成了小伙子,桃子也出落成班上最靓的女生,春生不再贪玩,被他爹训斥着读起了书,天不明就坐在院里背单词,桃子读书还没起色,根老汉也不刻意地督促,有几次桃子早早趴在墙头偷看春生背书,拿土块、小石头砸过去,春生惊慌失措,桃子躲在墙外就偷偷地乐,憋不住跑到街角处放肆大笑。

夏忙秋收两家再在一起做农活儿,桃子和春生就有了腼腆的感觉,上学读书不再结伴而行,在班上同学之间玩耍也拉开了距离,他们之间还是以“春生哥、桃子妹”相称。有时上课期间,春生会偷偷地瞄上桃子几眼,桃子察觉了就会羞涩地低下头,上体育课时,春生在操场上和同学们一起打篮球,跑得满头大汗,在场边观看的桃子就会跑过来递给他一块手帕,春生就涨红了脸有点难为情。

初中毕业那年春天,班上的同学们都躁动不安,虽是十七八的初中生,可毕业对农村的孩子们就是一个分水岭,成绩优秀的会考上学进城读书深造,家里有人在外做工做官的子弟就会当兵、或进厂当工人,变成市民户口端起铁饭碗,大多数孩子会回到村上,拜师学一门手艺,随父母一起上田种地,成家立业生孩子,过村上世世代代山里人生活。在学校,桃子人美可学习一般,春生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在整个乡里也是头牌,考学进城是必然的出路,临近毕业,桃子的心里有了一种春心萌动。

那天春夜,桃子在家门外徘徊,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春生上街给老爹买烟,一出门瞅见桃子在门前来回走动,好奇地问:“咦,你咋了,走过来走过去遛弯儿呢?”

桃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赌气没有吭声。春生一看讨了没趣,扭头就走。

“站住…问你句话,”桃子又叫住他。

“啥事,俺问你也不说,”春生立住,瞅着桃子等下音。

桃子倒扭捏起来,低了头,捏着手中的手帕,憋半天不说话。春生有点急,说:“你真惴,蹦金豆子呢?”

桃子突然抬起头,一双秀目火辣辣地盯着春生的眼睛,说:“春生哥,你…你…心里有我吗?”

一句话猛然戳中春生,春生的心象小鹿一样怦怦直跳,他的脸愈涨愈红,猛然一把抱住桃子,说“桃子,咱俩人好吧,你等我回来,等我上学回来,我娶你…”,被抱在怀里的桃子身体簌簌发抖,即高兴又害怕。

咳、咳、咳,突然身后一阵干咳,吓得春生和桃子忙分开,扭头瞧见春生的爹立在门檐下正瞅着他俩。

桃子羞红脸飞快地跑回家,春生手里还捏着桃子留下的手帕,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不快去买烟,懵球?”春生爹好象什么也没见似的催促着,春生“唉、”了一声,如遇大赦似地跑开了。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大火星西沉的时候,学校传来喜讯,城里某所师范学校录取了春生,春生全家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恰在这时,桃子家出了事故,村上一位二流子夜里骚扰人家媳妇,被人绑了送进派出所,警察一吓唬,二流子竟然说夜里还偷窥过桃子洗澡,派出所的两位民警上家取证办案,说三道四的风声就在小山村传开了,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描绘,一时间成了崖根村茶余饭后的热点新闻。一向看重家风人脉的春生爹,对春生下了禁令,上学期间不许再和桃子往来,要安心读书,等毕业出来有了工作再谈婚论嫁,没过几天,就早早地领着春生进城报到去了,春生心里虽然放心不下桃子,还是坐上车走了。

一走就是几个月,秋天连着冬天,春生的爹不让春生回来,每月的生活费都是送到学校。报到、军训、上课、学习,新学期新环境的生活紧张而又忙碌,晚上回到宿舍,春生就着灯光写了一页又一页给桃子的信,一封封地发出去。  

春生写给桃子的信,桃子一封也没有收到,每日邮递员来村,春生爹嘱咐春生娘守在街头,凡是春生学校寄给桃子的信,一律收去,说:“俺儿子的信,老子负责…”

就这样,一连几个月都得不到春生信息的桃子,人憔悴得都变了样,再加上街面上的一些流言蜚语,单纯的桃子非要吵着到春生家讨个说法。有次在街面上,桃子碰见春生的爹,问春生有信吗?春生的爹话里有话:“春生正在上学读书,希望你不要打扰他,如你们两个有意,就等他上完学再谈,你们还小,不要把全部心思放在谈情说爱上,你不上学,你也不要耽误俺儿子前程吗…”

春生爹模棱两可别有深意的话,让桃子倍受打击,她决心进城找春生问个明白,都被爹娘苦口婆心地拦下,在家坐卧不宁,急火攻心地有些失常,披散着头发跑上房顶,向着春生家的方向,声竭力嘶地呼喊“春生、你来看俺呀,俺不会变的,你怎么会变,你来个信儿、春生,呜、呜、呜……”,凄凉的哭喊一夜一夜不歇,村中好多人听了都流泪,又羞又急的根老汉,多方请医,含着泪把她送到外地一家精神病医院治疗去了。

                         (四)

几个月之后,桃子从医院回来就变了人,静悄悄的,对谁都不言语,只微微一笑,在家里或地里做活儿,也是埋头做事,没有了往日活泼开朗的神气,一副病后初愈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生怜惜,多好的一个女孩儿,受这么个打击。村上人都很尊敬桃子,说桃子是个痴情的孩子,春生是村上留不住的人。

根老汉夫妇经过这事,对春生一家渐渐疏远,对桃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晚上饭后根老汉坐在椅子上抽烟,对在炕头做针线活的娘儿俩说,“从古至今每个人都有一条命,读书是人的聪慧,是一条人生路,种田是山里人的出身,也是一条路,有缘的人就会走在一条路上,没缘的就各走各的。就如我和你娘,那年在山外集市上卖皮子,你娘来挑皮子,就看了一眼,我们就走到了一块儿。”

桃子娘笑道:“那时你脸皮真厚,撵上门卖给我家皮子,”

“你姥姥看透了我的心思,让我回家找人提亲去。这不,我和你娘一起上山打猎,一起下田种地,咱们有山,山里的树,山里的花,山里的野兔、小鹿、獾、豹、狼,咱们有田,田里的谷子、玉米、高粱、大豆、棉花,咱们有左邻右舍,有集市、有山戏、有锣鼓、有秧歌,咱们有家,有你、有你哥哥,看着你们读书,你们上学,你们长大,你们成家…我和你娘做一个山里人,不也很快乐吗?你和春生一个读书,一个种田,也许真不在一条路上…”

桃子听着,停下手中的针线想自己的心事,桃子娘向老汉使了眼色,让老汉不要再深说,避免触碰孩子的伤疤。

桃子对谈婚论嫁的事大都心不在焉,媒婆踏着门槛三番五次来家提亲,眉飞色舞地说男家工作、房子、长相条件如何如何,桃子也只静静地听,如有亲戚朋友领了男子上门相亲,她也只是默默地陪坐着,问一句答一句,不论她的静默,她的冷淡,她的过去,她的流言,她的蜚语,她是多么复杂的一个谜,好多人家都相中桃子,桃子是多么不愿放弃心中的春生,可春生又是那么杳无音信,那么令人心痛,心碎了,人疯了,他来看一眼吗?遥无企及的梦想,破碎吧,归于现实吧,自己的未来能成什么样呢?走出大山找到春生,阻隔他们的不是那一座座山,一条条河,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心与心无法相通的隔阂,春生家是一座冰山,春生是冰山上那云遮雾绕的山头…,成为和爹娘一样的山里人吧,嫁人,生孩子…头疼,胸闷,不再想了,活着不容易,安心活一个人,活一个山里人吧。

就这样桃子每日想的头昏脑涨,后来索性什么也不想,天要下雨,女子要嫁人,随日头去吧。根老汉夫妇为了让闺女避开村上的流言蜚语,就托了好多亲朋好友往山外谷口提亲。

当媒婆到木口村给大林介绍时,大林对崖根村桃子有所耳闻,心里就有了一种鄙视。

那天,当媒婆领着桃子在集市上见面,大林一眼就看傻了,心想这么标致的女孩儿横看竖看也看不出有病的迹象啊?大林紧盯着桃子的脸一眼不眨,把桃子看的满脸绯红,不敢抬头,大林吞咽着口水象看到香甜的蛋糕一样馋涎欲滴,当下表示无论什么条件都答应,只要桃子肯嫁到木口村来,私下里还重谢了媒婆5百元红包,隔天自己带了礼品,跑到崖根村桃子家,当面给根老汉夫妇下跪发誓,向上天保证好好对待桃子,不缺吃不缺喝,一辈子让她不受气。

鞭炮炸响在山村,唢呐领着迎亲队伍在山道里穿行,当擎着彩旗,奏着喜乐,一对新人披红戴花骑着骡马的队伍,走到谷口高崖之下,远处有歌声缥缈传来,人们停了吹打的乐器,队伍停下了脚步举头仰望,就看到了高崖之上,春风吹荡,一树桃花飞红落英,静云师父在击掌踏足而歌,崖谷空旷,歌声清亮“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清亮愉悦的歌,反复咏叹,在山梁上袅袅回荡,很多人不知歌词所云,听戏文一样听这山间清唱,静云师父出家前是戏子吗?人们众说纷纭,骑在迎亲骡马上的桃子凝神谛听,似有顿悟,深有同感,一路上思思量量,当在崖根村披上头纱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娘哭得泣不成声,桃子没有掉泪,这就是自已的命,哭什么呢?当听到静云师父的歌,一霎那心里有了触动,她不知道,歌词唱的是古代一位姑娘远嫁他乡,桃树茂盛,桃花灿烂开放,这位姑娘要到夫家,组成幸福美满的家庭,象桃树一样开花结果,为男家散枝披叶,福荫子嗣了…一首喜庆祝福的歌,可她知道自己就要到一户农家,一方土炕上,为一个男子生儿育女了,她的心,她的身要给了木口村的大林,可春生又在何方呢?桃子的心里就有了一股莫名的忧伤,大滴大滴的泪珠就从脸上腮边滚落了下来。

桃子的脸上挂着泪,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就进了谷口河边的木口村,村中央那幢青砖一抹到底,飞檐挑脊,上有五间大堂,下有两厢飞岫很有气势的大林家,大林的家,门楼彩带飘扬红灯高悬,院里张灯结彩,屋里一派喜气洋洋,庭前院里一溜摆了几十桌宴席,迎亲的,做饭的,贺喜的,赴宴的,窜忙的,张罗的,男家亲,女家亲,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还有成堆的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看热闹,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碰杯换盏,劝酒敬菜,多吃多喝,浇马头,燎秽火,放鞭炮,新娘下轿,跨门槛,到新房,坐喜床,挑婚纱,拌疙瘩,咬生饺,“生不生啊…生…生个什么…生官生财…生龙生凤,”举行仪式,行大礼,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喝交杯酒,洒喜糖,坐宴席,酬宾客,敬众朋,闹洞房…

晚上闹哄哄的亲朋好友都走尽散光之后,有点东倒西歪醉意熏熏的大林急不可耐地关上屋门,一把抱住桃子,三下五除二地脱光衣服,要行夫妻之事,兴奋、激动、颤抖…酣畅淋漓之后,却发现有点不对劲,桃子一动不动,象麻醉昏过去一样,那双眼睛始终闭着,没有看他一眼,木头似的没有一点表情,开始大林以为女孩子害羞人之常情,可在半夜睡梦中,听到桃子在梦中呢喃“春…生…”

大林一听火冒三丈,一掌把桃子拍醒,怒不可竭地追问,“春生是谁?”

桃子倒很平静,犹豫了一下,诚恳地对大林说:“俺以前的情况,让媒婆给你说过,他叫春生考上学走了,俺心里难受犯了病,之后他上他的学,俺嫁俺的人,再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任何瓜葛,俺嫁你会好好过日子的,心里落有病根,那些东西会慢慢忘掉的,希望你给我些时间…”

“妈的,这算那门的事,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俺身子都给你了…”

“去你妈的,给我一顶绿帽子…”

啪的一声,大林的手狠狠地扇在了桃子新婚的脸上,“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以后给老子安分守己地呆着,不许再胡思乱想。”

一串清冷的泪从桃子清秀的脸颊落了下来。

第二天,大林对桃子没了好脸色,早晨天不明就呵斥桃子起床,端茶水来漱口,去上房给婆婆倒夜壶,拎了笤帚去扫街,下了厨房开始做洗手做羹,大林粗了嗓子训导桃子,刘家媳妇就要从洒扫庭除烹茶煮饭循规守矩开始做起,桃子没有辩解,默默地承受大林的粗言戾语,从心里认为是自已的病根,给大林带来伤害,嫁在刘家,家里家外的每一件活儿都是媳妇应尽的义务,可内心深处的伤疤却裂痕渐深,丝毫感受不到新婚生活的快乐,在刘家也就噤言默语,脸上落落寡欢,低头做着家里家外一切事情,在桃子的脸上,人们看到就是一个美丽不很快乐,新婚却很忧郁的女人。

没过几天,大林的母亲巧婆瞧出了些端倪,把大林唤到上屋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大林起初有点难以开口,禁不住母亲一再追问,才说:“她干那事不睁眼,老念着以前相好的。”

“啊呀,瞧她是朵花,没想到是块豆腐渣,”巧婆叫了起来。

“她说是病根,她会慢慢忘掉的…”

“呸,辱没我们老刘家门楼,一个病秧子、浪女人!这不是拿绿帽子给咱家戴吗?真是驴粪蛋外面光,里面一团屎克郎,新过门的女人都要收拾,林啊,不要心软,烈马都要壮汉骑,犟牛也要硬鞭赶,无论多烈多犟的牲口,只要训服了她,她就会听主家的,才不犯贱撂套,去外面野,去外面混…”巧婆拍着桌子狠狠地教导大林。

父亲去世过早,大林对母亲的话一直深信不疑。

此后的日子,巧婆在门里院外就高声数落训斥桃子,大林也在人前人后摆起大丈夫架子,颐指气使,粗声大气地对桃子说话,好象桃子是家里一个奴婢,吆来喝去。到了晚上,大林翻了花样疯狂地折腾桃子,桃子倒逆来顺受没有一句怨言,认为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可那颗饱经蹂躏的心,始终抹不去春生的影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到了晚间映照的都是春生,对大林始终闭目无视,在一个又一个漆黑的长夜里熬煎着。

                            (五)

就这样过了几年,桃子给刘家生了一双龙凤胎,巧婆的重心放在了孙辈的身上。大林上班的厂子企业改制,倒闭破产,一向安步就班的大林下了岗,失业回村,早晨睡到日头三竿起,碗筷撂下在街巷里闲逛,整日游手好闲地与人凑伙打麻将,后来在桃子的建议下,小两口在谷口河畔建了房子,挑檐起脊,轩窗明扇,灰墙黛瓦,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饭馆。开饭馆没有好厨子不行,就如理发店没有好剃头的,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技艺,隔行如隔山,厨艺又是一门讲究的行当,没有高人不行。聘厨子,桃子和大林想到村上玉厨高老爷子。

高老爷子七十多岁,满头银发,一脸红光,精神矍铄身子硬朗,一看就不是平常庸俗之辈。多年在外行厨,走南闯北一辈子,是否积累千贯家产,是否子孙满堂,人们不得而知,只知老人孤身一人回山村定居一没带家眷,二没见子孙探望,只收拾了老院子种片菜园子,开了一片河畔地自耕自足起来,老爷子有一片热心肠,谁家有难处他都会帮衬一二,经常与村上好写的金老师,善画的王油匠,一起到有红白喜事的村民家中义务帮忙料理事务,俗称“金笔银画玉厨子”,金老师一手好颜体,村上大街小巷的门楼都是他的笔墨,王油匠好工彩,村上门楼的人物,墙壁上的画儿,院里的影壁,屋檐下的木梁都是他雕龙画凤,高老爷子身怀绝艺,只要他操持席面,定能在平常食材中翻出花样,让人吃得新鲜、开眼,唇齿留香,久久回味。所以大林和桃子开店首要任务就是请高老爷子。

谁知两人一登门就碰了一鼻子灰,买了好烟好酒大包小包的礼品,都被老爷子婉言谢绝,自称年事已高怡养天年,不愿再受此俗累,大小礼品也被推之门外。

一出门大林起了怨言,“倔老头,不识好歹,算了吧,咱另请高明,上赶子买卖不好做。”

桃子白了大林一眼,“好事多磨,刘备还三顾茅庐的,请人与拜佛一样,心诚则灵。”于是每日桃子拖了大林一大早就来到老爷子家,桃子主内收拾房间洗涮衣被,大林忙外打理菜畦浇灌田地,高老爷子只笑不搭语,依然该吃饭的吃饭,该喝茶的喝茶,照旧出门溜弯,上田侍候庄稼,对他们熟之无睹,视之无物。

这样一月下来,大林没了耐心不再登老爷子家门,桃子依旧照料老人起居,待之如自己亲生父母。一日午间,桃子从集市上买了一刀五花肉,在灶间忙碌给老爷子做红烧肉,在院喝茶的老爷子,瞅见桃子在费劲剁肉,就进了灶间告诉她,集市购肉要挑瘦肥相当,皮白肉鲜的五花,回家要剔净肉皮余毛,切之如麻将块大小厚肥适中,料酒酱油葱姜蒜要腌制一小时入味,要走水,要焯沫,要下油,要炒糖,糖要冰糖,糖起焦黄,看火候,大火炒,小火炖,火候到要收汁…,如此这般怎么切怎么炖,老爷子前后左右指点了几下,当餐的红烧肉一出锅就红酥可爱,肉味儿鲜美的不得了,桃子是又惊又喜。

于是桃子灵机一动,每日提了鱼、或拎了鸡,变换着各种蔬菜花样来做,老爷子也有了兴头,在指点之余,有时也操刀下手,菜肴烹好后端在院子石桌上,摆了酒盅让桃子一同进餐,边吃边聊一生走南闯北趣事,老爷子尽兴,桃子心里也暗暗兴奋。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多月,那天端午节一大早,桃子拎了自包的糯米棕子给老爷子送来,当她踏进小院发现一种异样。只见高老爷子换了新衣服,搬把椅子端坐在院子天井喝茶,天地小庙插着香,一院的香火缭绕。见桃子进门,老爷子招手把桃子叫到跟前,“孩子,你早出晚归到我这儿,我不糊涂。可是有一事必须在天地前说明,”

桃子一脸疑惑,“老爷子您说,我听着就是。”

只见老爷子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对桃子说,“世上三教九流皆有师道,厨子虽为末流,拜师收徒依然有规矩,你若行厨,必尊厨规,这是其一。其二,收你为徒,可做我义女,倾其授之,但必在我百年之后,逢清明祭日为老夫,洒一滴水酒,烧一点纸钱,可否?”

桃子一听,扑通一下跪在面前,朗声说道:“苍天在上,日月为证,师父肯收我为徒,是我三生有幸,定不负师望,遵守厨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小女视师傅为至亲,生,尽赡养之责,终,行百年之孝,若有一句妄言,天打五雷轰,师父在上,请收义女一拜。”

桃子说罢,砰、砰、砰地在地上向高老爷子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老爷子一仰头,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屋瓦,声振院内槐树,树上枝叶簌簌而动,一对喜鹊喳、喳、喳地飞了起来。

就这样高老爷子走进洺川小店,玉厨就是金字招牌,一川山沟的乡亲们,来来往往的过客们,无不纷至沓来,趋之若鹜地品尝玉厨那走南闯北,广学博取,令人回味无穷的厨艺。老爷子对大林和桃子要求严格,天不明就带着他们上集市选食材,爬山沟遍寻山川食药两用的辅材,从操刀到上厨,一招一式手把手地教授两人,切之不成型,一遍一遍地重来,做的味道不对,稍有偏差,味稍有杂博,就倒掉重做,大林没有耐心,受不了老爷子的呵责,常常偷工减料,投机取巧,稍有空暇就跑到河边抽烟去,老爷子看他实在不成器,也就顺其为之,对桃子一点也不马虎大意,煎炒烹炸炖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训练,切萝卜练刀功,掂炒锅练手劲,烧火瞅火候,喝醋、舔糖、吃苦瓜、食盐、吃辣椒,从酸甜苦辣咸中辨其味道…,桃子在厨艺中找到了人生另一种乐趣,那颗抑郁孤独的心有了深深的寄托。

可惜好景不长,高老爷子在洺川小店不足半年,在深秋的一天早晨没有起床,一觉未醒阖眼而去。远近山村的人们,无不闻之叹息。桃子遵照誓言披麻带孝,执幡拉陵,为老爷子送殡安葬,在桃林高崖下选一墓地,墓前立碑,碑上所刻:义父高玉琢之墓,义女桃子飨祭。

因了玉厨的招牌,有了高老爷子的衣钵传承,洺川小店的生意逐日兴隆茂盛,茂盛起来的大林,家里有了积蓄,手头有了宽裕,往昔受制于老爷子的厨规约束,丢掉很久的喝酒搓麻的爱好又重新燃起来,加之大林对桃子几年来白日黑夜的过度折腾,身体出现萎靡亏损,拿捏不起行不成事,失去往日大公鸡般的雄风,也没有了吃醋较真的心劲,只有满嘴酸牙辣齿的牢骚。每日傍晚不等小店打烊,大林就洗头刮脸,换上阔绰衣服,去河对岸钢厂家属区找工友们喝酒打牌,有时整夜整夜不回,回来已是深更半夜,晨鸡打鸣的时候。

晚上,只有桃子一人在小店守着,月黑风高,风吼窗棂,林中鸹枭怪鸣,半夜河边走兽低吼,都让桃子心惊肉跳,眼睛盯着窗棂直到晨曦发白。

年初,桃子父亲根老汉把跟了他多年的猎狗吠吠领了来给桃子做伴,吠吠是只黑色、体形威猛的猎犬,那年冬天根老汉深山打猎,晚归时遇到十几只狼,一杆猎枪打得弹尽粮绝,是吠吠冲入狼群,撕碎头狼,猛如猎豹似地冲散群狼,把主人带出山林。这一次,吠吠一见桃子上窜下跳亲昵的不行,大林小时被狗咬过,对狗极其害怕,对吠吠也就极其厌烦。

每日晚上,猎狗静静地卧在小店窗棂之下,警觉地望着漆黑而不平静的旷野河滩,桃子在屋里安心静气地睡个踏实觉,直到晨光破窗而入,百鸟叽叽喳喳的鸣叫才推窗而起。

                           (六)

今年开春小店有位常客,隔三差五常来。那就是村上新竞选的支书二平,一个三十来岁的年青人,城里户,他爷爷曾是木口村老户,解放战争时期随刘邓大军南下,解放后被安置到城里成了一个单位领导干部,他的父亲出生在城里,长大后当兵、转业、从政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干部,到了二平,他调皮捣蛋不好好学习,利用家里从政的关系经商,九十年代全民经商下海,二平利用老辈人的资源人脉从银行贷出巨款承包矿山开矿发了财,后来国家整顿小煤铁矿点,城市和乡村大搞城镇化建设,二平又转型房地产开发,开发了几座楼盘赚得盆满钵溢,商而优则仕,经济不差钱了需要政治资本,又以一名成功人士造福乡梓的身份回木口村竞选,一转身改行从政成了一名乡村带头人。

有时中午二平带着一伙人进得店来,山鸡野兔腊肉酱肘河鱼鲜虾地摆上一两桌,吃酒吃得满脸红光,猜拳猜得吆五喝六,迎检查谈工作招商引资款待领导,酒足饭饱打着饱嗝东倒西歪而去。

二平在村上任职,有事就来,没事就继续在外做他的生意,村干部那点待遇他看不到眼里,下村就是挂个干部身份,因家在城里往返较远,回不去时就在村上过夜,一人在村部起灶嫌烦,为了省事二平常常一人跑到小店来吃晚餐,三天两头、一来二去就成了小店的常客。二平进得店来,与在座熟人打了招呼,就拣窗下一人一桌坐了,点上一碟时蔬、一碟卤拼、半斤白酒,再要上一大碗山里小米粥,一边慢饮一边细赏窗外的河光山色,夕阳西下,倦鸟归林。

酒是慢饮,坐是长坐,二平不与人凑伙,一人独酌直饮得众客散尽,夜幕沉沉,繁星满天,才一半清醒一半醉地回村部歇息。

长来了,坐久了,桃子就会用一干净的瓷炉沏上一壶碧绿的春茶端上来与他醒酒,有时众客走了,店里空了,二平也会唤桃子坐到桌边,熟络地聊上几句。

城里人见多识广,二平也善谈风趣,桃子从小长大,从崖根村到木口很少离开这一沟山川,虽说哥哥在城里上班安了家,每年去看望哥哥次数很少,打心里对川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城市是每一个山里的孩子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是一个美丽的梦,要不哥哥、春生、还有好多好多人考学、当兵、招工、嫁人,拼命地离开这山沟去城市生活呢?

二平在城里混大,比桃子年长七、八岁,撩女人方面颇有些手段,加之本人高大白皙,梳一油光发亮的大背头,穿一身衣着不菲的装束,一副干部领导的气派,对一些容易被外表身份迷惑的女人们来说很有些魅力。对纯朴的桃子,二平显得更加顺风顺水,先从桃子的家境聊起,再说起自己小时随爷爷进山打猎的乐趣,引得桃子深有同感,大讲城里人现代时尚的生活,讲城里高楼大厦、商场、公园,讲城里男人们喝酒交际、女人们游泳跳舞,讲自己如何贷款经商、下得几百米深的井筒挖矿,与黑道白道撕打火拼

桃子静静地趴在桌边听二平神聊胡侃,听到有趣之处开心大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二平的调侃让桃子开心活泼,多年来大林给予她的只是暴戾和蹂躏,那颗长期压抑绷紧的心就象冰冻的潭水遇到早春二月的春风,坚冰融化,潭水泛起了暖意,二平的谈笑让桃子的心情荡漾,也激起了桃子对外面的世界憧憬和向往,桃子对二平就象小时候对哥哥一样尊重敬仰。

二平与女人聊天不仅在洺川小店,也去村上几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媳妇家,去时偏僻人静,回时半夜更深,渐渐地在村上有了许多传闻,夜里去某家进家闭门关窗拉窗帘,深夜从某家出来小媳妇情深意长送出门外,交往过的女人们有了显著的变化,出门说话有了很深的底气…大林从牌桌上隐约听到些桃子的风声。

有时深夜突回,大林进得店来里外寻找,开了灯查看门窗的痕迹,掀开桃子的被褥查看桃子的身体,惊醒正在熟睡中的桃子。

有一次大林夜半回来,掀起桃子的被褥,掏出一小瓶红色的东西,往桃子肚子上抹,桃子一看是红如血色的东西,惊疑地问:这是什么?大林哼了一声,“朱砂,”

桃子有些愤怒,“你这是干什么呀,对女人还是旧社会吗?”

大林悻悻地说:“老子行不了事,谁他妈的也不能钻空子…”

之后大林、二平在一个牌局上相逢,大林有些尴尬,说话就带了很浓的醋意。二平很大度,不仅在说话上热情地招呼,就是在钱财上也很大方,赢了钱请众人喝酒,输了也不在乎,不与众牌友锱铢计较,他还常常赊帐与赌友,少则几百,多则上千,出手阔绰,从不逼着要帐,大林爱沾便宜,故意在桌上向二平借款,几次搓麻下来,连借带欠,大林就欠了二平好几千元的赌资,有一次二平在兴头上一句话免了大林的赌资,大林在心里对这位村支书就有了深深的忌惮。  

在村上,二平对大林一家也格外照顾,先是给大林娘办了低保,一个月凭空多拿几百元的困难补助,让巧婆在街面上炫耀了好长时间。就是上级拨来的各种农村补助,大林家都是到村部拿第一份,村民们都很眼红嘴热,在街面上议论老刘家是全靠了桃子的脸面有了优待。

桃子在家中,劝大林和巧婆:“不该得的东西不要拿,”

被巧婆奚落道:“我们不偷不抢,明给的东西为什么不拿,烫手啊?还是肚子里有鬼啊?难怪人们说三道四的,你怕了?”

桃子不怕,二平去店里独坐也常带东西,一条新颖的丝巾或一件时尚的裙子,有时也拿金戒或玉镯之类的东西,桃子一点也不要,说话归说话,钱财归钱财,不是自己的东西,她分文不取,桃子一如河中的莲花一样清清白白洁身自好,心里未鬼,何惧流言?这不仅是二平一直诱惑不下桃子的原因,其实对纯朴而善良的桃子,二平的心里隐隐有些敬重。

有一天傍晚,二平在小店里闲坐,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店堂的灯突然熄灭,漆黑一片,只有两人的眼睛还晶晶有光亮,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两人没了言语,看着黑漆漆的窗外,风号雨瓢的天地,二平的手象蛇一样触摸到桃子的手,桃子象被蛇咬了似的心里一惊猛然抽回,二平突然站起一把抱住桃子,桃子急道:“二平哥,你想干什么…”二平搂得更紧了,口中急促地说:“桃子…我…咋样…不会亏待你啊?”说着双手就伸进了桃子的衣服里,象一只发情的豹子一样把桃子压在了桌子上,桃子象溺毙水中,手脚乱蹬拼命挣扎,死死地抵抗着二平那毒蛇一样肆意游走毫无忌惮的手,又象身处狂风暴雨之中兜头盖脸无处躲闪,桃子情急之下喊了声:“吠吠…”,只见门外嗖地一声,一条黑影窜了进来,旋风似的钢爪利腿一跃就扑到了二平的肩上,狗嘴獠牙就对准了二平那青筋直绷的脖子,桃子急得喊了一声:“不要…”,吠吠猛然止住了口,可那凶狠的獠牙利齿还呼哧呼哧地舔着二平的脸,二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上,桃子慢慢起身,靠在桌边,平稳了狂跳的心,唤开吠吠,又怨又怒地说“你走吧…你这个大赖人”,二平得了命似的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外面一片风狂雨吼,怒吼的世界,大林今夜没有回来,桃子无力伏在桌上,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风雨之中依靠谁呢?

过了一段时间,二平都未进店就餐,大林感到有点纳闷,问桃子:“二平书记为啥不来小店,对咱有意见了?”桃子回道:“他不来,俺咋知道?难道你盼着他天天来呀?”二平火了:“妈的,问你个话,你还带刺呢?以前不是你和他天天坐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不来,没财,你白和他坐了…”桃子气道:“你是图钱还是卖女人啊?”二平嘿、嘿一笑:“哼、孙二娘开店,人财我都要…”

那天晚上二平走后,桃子哭了一宿,第二天红肿了眼睛跑到云谷寺找静云师父,可静云师父听桃子说罢,没有言语,只给桃子泡了壶茶端在蒲团上,就到院子修剪花草去了。院子中间是棵老槐,树腰粗壮两人伸手合抱不拢,苍翠勃发的枝叶遮蔽了大半个院子,院子中间一条甬道,甬道一侧牡丹月季串儿红指甲草姹紫嫣红,另一边兰草绿萝芭蕉翠竹绿意盎然,花香芬芳,有蜂蝶飞舞,静云师父穿行期间,虽一色素衣,可依然娴静秀美,桃子有些恍惚,秀美的师父青灯古衣一人独守,荒寺冷月孤身只影也必然有一肚子寂苦,向谁倾诉呢?向佛祖,向观音,向晨钟,向木鱼,向大殿上那永远慈相庄严静默无言的雕塑吗?朝阳升起,夕阳落下,一人诵经,一人持斋,一人清扫寺院,一人下山化缘,晴风丽日固然好,阴风凄雨不一样坦然面对吗,自己选的路,个中滋味,甘苦自知,给谁又诉说呢?桃子思来想去,胡思乱想一番,终没有什么头绪,于是出了禅房,向师父告了别,走出山门,在崖边的桃树下静立了会儿,山风呼啸,山下谷口如壶,一片烟树,村子掩映其中,河流蜿蜒,两岸青山隐隐,隐隐的青山外啊…哥哥去了,春生去了,山里好多男孩子、女孩子都去了,出去的回来,回来了再走,可春生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就象天上的白云一样飘然而去杳无音信呢,大雁南飞了春天还会回来,春生啊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呢?河水悠悠,青山隐隐,桃子心里有了无限的哀怨。

春生回来过,这些年回来寻桃子两次。一次是桃子抑郁住院期间,春生回村在街面上碰见邻家天香奶奶,老人一见春生就拉住他的手,说“桃子是个好姑娘,你呀春生…造孽啊…”唉,老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说得春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似的,春生一回家向娘打听桃子出了什么事,春生娘犹豫再三,看春生心急如焚的样子,不忍心再瞒着孩子,就把桃子因长时间得不到他的消息,焦急上火跑上房顶哭喊,性情反复无常愈来愈重,家人无奈把她送到医院治病去了,春生急道:我写过好多信啊,春生娘犹豫了一下,从柜子里把那些信掏出来放到桌上,春生一看那些熟悉而没有拆封的信件,血轰地一下涌上了头,喊道“娘啊,你怎么能这样…”一跺脚跑出了家,一口气跑到街面上桃子家门口,使劲地拍打着门上的那双吊环,一通山响之后,桃子娘推门见是春生,愣了一下,突然一脸怨气地说:“春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咱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春生恳切地说:“根婶儿,我就想看看桃子,她在那个医院?”

“桃子都让你毁成这样了,你不要再招惹她了,你走吧…”,说着桃子娘一手把街门关上。

春生立在门口的台阶上,怔怔地望着那紧闭的大门,他想无论如何也要问清桃子在什么地方,可是太阳的影子从东边的房檐转到西边的墙头,暮霭笼罩了山村,月亮挂在树梢,那扇熟悉的大门终究没有打开。

春生第二次回来寻桃子,是在学校听同村的刘风说起桃子要出嫁。春生是连夜从学校跑回,走了一夜山路,天色拂晓时站在村口的山坳上,等啊,等啊,等着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从山外进了村,又等着热热闹闹的队伍接上亲出了村,他看着桃子一身红衣红袄骑在马上,在叽哩哇啦的唢呐声中,鞭炮炸响的烟雾里,随着披红带花的大林相伴而去,消失在山道上,欢快的唢呐还在山坳里阵阵回荡,春生迎风的脸上一抹满是湿湿的泪。

那年师范毕业,春生向学校报名参加了省对口援藏支教,事先他没有征求家里人同意,当春生的爹捧着他寄家的信,春生已乘坐列车跋涉在青藏高原的路上,巍峨的昆仑山,山峰刚硬峻峭,积雪覆盖,一派苍茫而荒凉,这一去他多年没有回转。

                            (七)

一天,突然两个乡里干部进到小店,一男一女,语气凝重,一脸严肃地问道:“谁是桃子、大林?”

桃子和大林忙从后厨跑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位干事把桃子和大林叫到里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严肃地向他们宣布,木口村现任支书二平因涉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接受停职检查,在检查中发现村部财务管理混乱,村上低保困难补助乱发,利用职权之便,为某些村民谋取不当利益,存有男女作风问题,经查你们家违规领取低保补助,考虑到你们不是恶意骗补,就不追查你们的责任了,责令不当补助全部退回,立即上交村财务。大林听得一愣一愣,桃子心里很坦然,两位干部临走时,那位女干事盯着桃子的脸,意味深长地说,“人要脸,树要皮,好自为之…”说得桃子胀红了脸。

桃子的心一片坦然,不该得的东西迟早要还,早晚的事,同时心里有一点凄凉,二平出事了,毕竟他进店带来好多笑声,对那天夜里她也没了怨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做了坏事总会有报应的。大林很是沮丧,把围裙摔在案板上,狠狠地骂道:“妈的、临死还拉个垫背的,白在店里吃了喝了陪了…”

晚上两人回村,一进门,就被巧婆叫到上房,生了一天闷气的巧婆,一见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说,二平出事,与俺老婆子有什么关系?领了的钱还得退回去,这不是打人脸吗?”

桃子劝道:“妈、不是咱的东西,人家迟早会要回的。”

“不是咱的,那是谁的?我一孤老婆子养活你们容易吗?为啥不是低保,”

大林在一旁不耐烦说道:“妈、你烦不烦,人家有条条框框吗,二平也算照顾咱家了。”

“照顾咱家?照顾你媳妇吧,真是家强门不强,老婆让人睡了,还觉得多高枝呢?”

桃子急了,“妈、你咋能血口喷人呢?”

“我血口?你左邻右舍地问问,每天狐狸精似的,招得一伙一伙进店来,在你娘家就跟人混,给大林行事还不睁眼,骚货一个…”

桃子气的掉了眼泪,手指着巧婆:“你老不正经…”

啪的一声,大林扇了桃子一耳光,桃子哇地哭出了声:“一伙土匪…”

“我家土匪,你拣高枝去啊,我给你磕个头、作个揖,饶了我们老刘家吧,”说着巧婆扑通跪在了桃子面前。

大林急了,喊了一声“妈…”,对桃子骂道败家娘们,顺手抄起门后一根顶门杠,向桃子头上砸去,桃子一愣,砰地一声粗大的硬木杠子狠狠地砸在桃子的脑门上,鲜血刷地顺脸而下,桃子身体晃了晃,扑通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巧婆尖叫了一声,脸吓得煞白,哆哆嗦嗦地说:“你杀人了…”

当桃子在床上苏醒过来,头痛欲裂,裹着的绷带的额头还有暗红的血迹渗出,她摸了摸头,挣扎着起了床,对蹲在地上抽烟的大林,轻声说道:“这辈子不欠你了,我还清了,咱俩离婚吧,”大林望了望起身的桃子,唉…长叹了一声,懊悔地低下头。

桃子走到衣柜前收拾自己的东西,两个孩子从奶奶屋跑来,扑到跟前哭喊:“妈、妈妈,”

桃子蹲下身,擦了擦孩子脸上的泪,轻轻地说:“不哭、宝贝,跟妈走吧,”两个孩子懂事地点了点头。

     大林起身拦住哀求道:“不要,我…我失手了,好好过行吗?”桃子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你让开,你要了我一次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桃子拉着孩子出屋,大林发疯地抱起桌上的大座钟狠狠地摔在地上,吼道:“离婚?休想,让你烂在我手心里。”

桃子往出走,巧婆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两个孩子的手,骂道:“破鞋、走吧,你可以走,孩子是刘家的骨肉,你不能带走。”

孙子毛毛吓得被拽到巧婆身边,孙女妞妞挣脱跑到妈妈身边,桃子哭着哀求道:“妈,你不能这样…你还要我怎么活呢”

“少拿死来吓唬人,你不是没死吗?今天走出这个门,你就不是刘家的人。”

桃子望着冷酷的婆婆,和在婆婆身边那哀切的毛毛,无奈地拉起眼泪汪汪的妞妞,毅然走出了刘家大门。

夜色漆黑,山道蜿蜒,桃子拉着妞妞孤单而悲伤地走回崖根村。

当桃子背着妞妞回到崖根村,已是半夜时分,拍响自家门上铁环,寂静的夜里,当、当的声响,惊醒了刚熄灯躺下的根老汉夫妇,两人慌得披衣起床,相伴出屋开了门。

一开门,老人看到桃子头缠绷带、背着孩子,一脸哀凄的样子,惊的面面相觑,桃子娘张嘴欲问,根老汉摆了摆手,等桃子把入睡的妞妞放在炕上,拉了一床被褥,给孩子轻轻盖上,疲惫地坐在炕边时,桃子娘急切地问道:“咋了,出什么事了?”桃子的泪在眼窝里打转,“没、没什么事,妈、爸你们睡吧。”桃子娘急道:“傻妮子、你要急死人啊?”根老汉说:“没事孩子,别憋着、给你娘说说,多大的事,咱们一起扛…”

娘傍着桃子坐下,桃子一抬头眼泪扑嗒、扑嗒地掉下来,哇地一声抱住了娘,娘也搂着桃子哭起来,“俺苦命的桃啊…”急的根老汉说“到底咋了吗…”

桃子忍住悲痛,把木口村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地告诉了爹娘,桃子娘一听,脸吓得发白,摸着桃子受伤的头,心疼地说:“畜生、畜生,那有这样打女人的,这不是要俺妮子的命吗?”根老汉脸憋了个酱紫,腾地一下立起来,伸手摘下墙上挂的那杆猎枪,桃子见状,知道父亲刚硬脾气,扑通一声,桃子给父亲跪下,说:“爹,你消气,他一杠没要了我命,你一枪肯定要了他命,不值,我有病根亏人家,他一杠就算孩儿用命偿还了,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和刘家再没有瓜葛了,你就看在他是妞妞爹份上饶了他吧…”

老汉看着跪在地上哀求的女儿,那悲伤而心痛的话,忍了又忍,终于把那紧握的猎枪扔在桌上,长叹一声:“唉…”,娘把桃子从地上扶起,哽咽道:“善良的桃啊。”

在山根村,桃子拉着妞妞从从街面上走过,就有街头屋檐下闲坐的人们指点着说:“听说二平给她家谋了好多钱财,低保、补贴、救济样样都有…”“钱能白拿?财能白给?…人家总有所图,”“男人图女人呗,桃子妖的就像花,不说臭男人,就是女人也眼红,”“英雄难过美人关,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哈、哈、哈…

人们肆无忌惮地说着,比划着,轻佻而放肆地看着桃子,桃子感到愤怒,也很无奈,总不能一张嘴向百人口解释,这种事越描越黑,桃子如芒刺在背匆匆走过,逃似地回到家中。

桃子轻易不出门,只在家中帮母亲择菜、洗衣服,陪孩子在院里看书写字,有时妞妞会问:“妈妈,我什么时候上学啊?好想学校的小伙伴。”桃子娘叹口气:“一直窝在家也不是长事啊?”

晚上,根老汉对桃子说:“桃啊,进城吧,”

桃子没吭声低下了头。

“我给你哥吱了声,孩子总得上学啊,你也进城散散心,呆在村上嚼舌头的会没完没了的。”

桃子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下来。

次日,根老汉夫妇立在村口,看着桃子和妞妞上了路边的客车,晃悠悠地离开了山根村,消失在曲回弯转的山道上。

                               (八)

车子进城,道路宽敞,路两旁树木浓荫、鲜花盛开,一街两行的高楼大厦让人仰天凝视,汽车和行人川流不息,人们都是那样衣着得体,脚步匆忙,这就是二平常说的城市生活吧,妞妞也透过车窗,好奇地注视着新鲜的世界,他们娘俩儿对城市充满了一种兴奋而有丝不安的向往。

当他们从公交车站一下车,桃子就看见高大的哥哥在不远处的站口跷首张望,妞妞高兴地跑了过去。哥哥拉了妞妞,走过来接过桃子手上包裹,如释重负地说:“终于把你们盼来了…走、回家,”桃子忐忑地说:“俺嫂子同意吗?”“哥哥笑道:“你嫂子可高兴了,盼着你来给她做伴儿,嘱咐我好几天了,生怕我上班忘了。”

哥哥叫了一辆出租车,穿过大街小巷,进了一新式小区,停在一幢七层楼下,小区游廊花径,满目清新,老人在散步,孩子们在快乐地玩耍,一切都那么温馨而悠闲,当桃子一下车,楼上窗户就有人探出头,招呼:“桃子、妞妞快上来。”

桃子一抬头望是嫂子,高兴地应了一声,随着哥哥进楼上了电梯。

一进家,嫂子一把拉住桃子和妞妞的手,说:“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们盼来了,来看看你们的房间,称意不称意?”哥哥送上楼就走了,哥哥是城里一所厂子的工程师,科研技改每天忙的披星带月,为了接桃子特地请了两小时假,急急忙忙地走了。

桃子领着妞妞走出小区,找到附近的一所小学“光明小学”,立在校园门口向看门的师傅打听孩子如何上学,戴眼镜的老头很和蔼地告诉她们,这是一所公立小学,都是划区对口招生,区内户口有房子或进城务工有证明的子女才能有资格上学,否则只能去昂贵的私立学校就读。

妞妞一听,嘟起了小嘴巴,说:“妈妈,是不是咱山里人就不能上城里学校?”

桃子安慰孩子,“别急,咱回家找舅舅啊。”

晚上在饭桌上,桃子告诉哥哥白日找学校的事,看有什么办法让妞妞上学。哥哥一听,马上放下碗筷说:“唉都是忙昏了头,妞妞上学的事已托一熟人给附近光明小学的校长说了,需见面了解孩子情况,妞妞上学的事不敢耽搁,今晚儿上我们就去。”

当桃子和哥哥提着大包小包礼品,轻轻敲响校长的门,一位文静的中年女人开了门,问:“你们找谁?”

哥哥忙说,是厂子同事大伟介绍来找您的,孩子上学的事。中年女人和气地说:“进来吧,你的情况我已听说,现在城里小学生都有学籍,需在教育局备案,你的孩子我可以接受,但局里备案需要你们自己去办理。”

哥哥和桃子看人家同意非常感激,千恩万谢地告辞出来。临出门,那位校长把礼品放在了门外,说农村人进城不容易,不要破费买东西了。哥哥急着想给人留下,那位校长坚决不收关上了家门。

第二天一大早,哥哥上厂子处理急事去了,让桃子不要心急,他再托人帮忙找教育局。桃子心焦,哥哥走后,她就出门上街,一面打听一面步行去找,找到教育局大楼时,门岗上穿制服的保安把她拦在楼外。

她就在大楼外的门口焦急地立着,紧盯着每一个进出大楼的人,希望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熟悉或关切的目光,可每一个上班的人都行色匆匆,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她有点茫然无助。

突然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嘎然停在楼前,一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嗨、桃子,你立在门口干吗?”桃子疑惑地看了半天,突然高兴地叫起来:“刘峰、怎么是你啊?”刘峰笑着说“怎么不是我呢?老同学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刘峰沏了一杯绿茶递给桃子,亲切地问:“多年不见,美女依然窈窕,说、什么风把你从桃花谷吹到这儿?”桃子害羞似的笑了,抬头盯着刘风,“妞妞急着上学,就想到教育局来找人说说,”刘峰哈哈一笑:“你算找对人了,不用东奔西跑,”说着拨通了桌上的电话,在电话中威严地交待了几句,扭头对桃子说,你领着孩子报到去吧,一切办妥。桃子疑惑地看着“就这么简单,这就成了。”刘峰故作高深地说,“那看怎么说,事是小事,在城里就复杂了,说多了,你也不明白。”正说着一人推门进来通知开会,刘峰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递过来,“老同学,该日再聊,有事打电话啊。”桃子感激不尽地起身离开了办公室,走出教育局那威严的大楼,来到街面上,看那名片上面赫然映着“教育局刘峰科长”。

当妞妞背着书包来到学校,被一位老师领着高高兴兴地进了教室。站在门口的桃子一下子轻松起来,在校门口等着放学还早,就在学校周围晃悠了半天,突然想到还没有好好感谢一下刘峰,知道城里规矩多、请人办事要花钱请客,就准备请刘峰吃一顿饭,于是从口袋掏出那张名片,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拨打通电话,刘峰在电话中爽快地答应,告诉放学在门口等着。

傍晚时分桃子拉着妞妞立在校门口儿,不一会儿那辆黑色的小车飞快地驰过来,停在他们身边。刘峰探出头来让娘儿俩上了车,小车一溜烟走了,桃子和妞妞第一次坐轿车感到很新鲜,急驰的车窗外是一掠而过的高楼树影。

在一座西式餐厅,桃子和妞妞好奇地看着宽敞的大厅有钢琴演奏,精致的餐桌上摆着鲜花和果盘,人们一边用餐一边轻声地说话,娘儿俩好奇地东张西望,刘峰唤来服务生点了餐,两份十分熟的牛排、一份儿烧鸡块、两份儿鲜榨果汁,自己则要了一瓶红酒,倒在透明的玻璃杯,一边摇晃着一边慢慢酌饮。

望着牛排果汁,桃子笑着说,东西虽好,但没有小店山鸡野兔吃的香。刘风笑着说,山鸡野兔吃的是烟火气,西餐吃的是档次,你不懂。

“你突然进城,大林呢?”

“他开店,我进城,我们分开了。”

“为什么,你这么漂亮贤惠的大美女,大林昏头了,真舍得?”

“那你在城里干点啥?”刘峰关切道。

“还没找呢?饭店服务员、路上清洁工都行,只要能顾住我和妞妞的开销就行,总不能一直靠哥哥啊。”

刘峰想了想,说当前进城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带着孩子进城,有两个犯愁事,一是孩子们放学早大人下班晚,没人接管不放心,二是中午时间紧大人给零钱让孩子吃地摊,不健康也不卫生,饥一顿饱一顿吃宿成了大问题。有人瞅空档办“小饭桌”很火爆,无证无场所很不规范。我琢磨了好久,办个专业的教育服务公司,招聘大学生辅导,请好厨师做饭,就缺一合伙人出面管理。现在你看,说来就来了。

桃子疑惑地问,人在那儿呢?刘峰诡密地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桃子惊疑道,“我怎么行?”

刘峰说:“你人好心诚,做合伙人我放心,性情温柔孩子们安心,你会厨艺家长放心啊,手续办证、租楼聘人你不用管,小学附近一朋友楼房闲置多年,正好租下。你只管购置桌椅、装修场地、操心管理就行,合伙咋样?”

桃子有点心虚,说回去考虑一下,再回话。

晚上回家,桃子在客厅与哥哥商议,办教育服务公司的事。哥哥挠了挠头,想了半天说,事是好事,可公司有点大,城里打工子女上学确实困难,是个好机遇。不过你刚从山里来,城里人心眼多,怕你吃亏上当,有点不放心,刘峰懂行做靠山,专业行,就是这人不摸底,资金吗我可以给你凑,装修、购置可以让工友多帮忙,试试吧,进城人总得谋条路子。

有了哥哥的一番话,桃子心里有了底气,对城市新生活充满了希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天桃子送走妞妞,就跑到所租楼房打扫收拾,请人装修,跑东跑西买材料、购桌椅,忙得不亦乐乎。哥哥和他的工友们不断前来帮忙,改水电、抬桌椅…不到一月,装修一新的楼房全部竣工,房间设计有生活、休息、学习区,各区房间走廊装饰简洁而温馨,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跑工商办手续,招聘引导员、厨师、辅导老师都是刘峰一手操办,轻车熟路顺风顺水。

                           (九)

在川道河边的洺川小店,桃子走后,大林又招了一名年轻女服务员,女服务员没有桃子俊俏,小店好象失去金字招牌,每天进店的人稀稀松松,往日热闹的光景一去不再。

某一天,河对面儿突然矗立起一座四层楼大酒店,富丽堂皇的很,飞檐琉璃瓦,雪白的瓷砖墙浮雕着人物故事,大理石地面光洁照影,旋转的玻璃厅,开阔的落地窗,在一河两岸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成群结队的人过河过桥来看景,看酒店门前宽阔的停车场,停满各式稀罕的小轿车,进大厅看那宽阔的厅里巨大的青花瓷瓶,软乎乎的真皮沙发,坐坐电梯,进进雅间,旋转的餐桌,高档的椅子,还有唱歌跳舞的歌舞厅,不得了,一时间参观的人如赶集似的人流拥挤,进店品尝的人桌坐爆满,就是一碗普通的大碗面和一些熟悉的家常菜,也深受过路的大车司机,钢厂工人青睐。

每日,大林望着河对岸的生意火爆,看着自己小店的冷冷清清,蹲在河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自言自语地说,世道变了。

老鲁到古镇,照样车停北岸,人过河到南岸洺川小店用餐,一路上车友的风闻传说,对店里桃子的离去有所耳闻。当看到大林一脸颓丧地坐在店门口,上前拍了拍他肩膀,说,“兄弟,桃子是个好女人,你下手忒狠了点…”

“咋,你有一腿?心疼了…”大林脖子一愣。

“狗嘴不说人话,流言碎语勿信,平地风雷会害死人的,兄弟…”

“操,鸟心…”

老鲁叹了口气,扭头上山进庙拜观音去了。这一次,当老鲁把藏香和黑茶掏出给静云时,静云师父未接,只是示意放于佛桌之上,并深深地向老鲁施了一礼,说,“谢谢鲁大哥多年关照,小尼不甚感激,当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哥能否帮忙?”

老鲁痛快,一拍胸脯,“师父有话就讲,只要你开口,不说一样、十样,我老鲁力所能及,就是上山下海都行。”

静云认真地说:“师太生前遗有三愿,前两愿已完成,只是西行天域代还师愿还未成行,想烦大哥捎我一程去西藏可行?”

老鲁一听,吃了一惊,连忙摆手,“不可,不可,山高路远太危险了,”

“大哥不是长跑天路吗?”

“唉,你有所不知,我跑西藏是隔几个月才跑一次,不带小鲁,冬天不跑,上高原,还是搭伙部队进藏车队随行,他们路况熟,技术好,帮手硬,每次我都搭伙儿随车队走,就是这样急流、险滩、冰河、悬崖、恶劣天气不断,川藏路是很难走的,还不说海拔高,高原反应重,一般人承受不住的。”

“大哥放心,小尼一生行脚,危险经历不知数次,多难多险的路对我来说都是最好的修行,请大哥成全小尼心愿,一路上吃穿用度决不会拖累大哥一分。”

老鲁看着静云坚毅的眼神,犹豫了半天,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吧,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带你去…”

就这样,那天老鲁的货车拉着静云师父离开了洺川河岸,离开了云谷寺。

在城里,桃子的“优服教育”公司正式开张,招来退休教师、营养调餐厨师、还有年轻朝气的女大学生组成的10余人团队,穿着整齐的工装,在喜气洋洋的公司楼下列队欢迎各方领导嘉宾前来开业剪彩。刘峰科长带着教育、工商、街道等方面的领导和媒体记者亲临现场剪彩祝贺,好奇围观的人群包围了好几层,如此正式专业亮相的教育公司在小小的县城还是个新鲜的事物。城里好多市民和进城打工的农民,都迫不急待地咨询如何招生、怎么报名,吃的、住的怎么样,辅导功课的老师学业如何,剪彩一毕,成群的人涌进来参观,好多人领着孩子交费报名入住,现场热火朝天。

短短不到几个月时间,他们的公司就扩大了新的办公区,报名入住的孩子在供不应求,各种文化、体育、美术、音乐辅导的范围在扩展,公司的规模滚雪球似的在增大,桃子每天忙碌的紧张而充实。

一天又一天,在一年多城市生活的摸爬滚打下,桃子的言谈衣着有了显著的变化,清秀的脸上开始化点淡淡的妆,衣服也渐渐穿上了流行的样式,本身的天然丽质,一身西装让她干练,多彩的裙子让她风情万种,她的美丽加上时尚的元素越发地光彩照人。

隔十天半月,刘峰就会开着小车停在公司的楼下,约上桃子外出吃饭、喝茶、聊天,刚开始桃子不好意思外出,每次刘峰都有充足的理由让她无法拒绝,请有关领导吃饭,谈公司相关业务,刘峰从不在公司露面,都要去外面挑一干净的茶馆、清静的咖啡馆或特色小店坐着相聊,美其名曰清静雅致,放松心情。每次进店都要拣一偏僻的位置坐下,给桃子点上一杯奶和鲜榨果汁、或清茶或一杯浓郁的咖啡,说对女士养颜美容让桃子贴心而温馨,他自己则要上一瓶红酒浅斟慢饮,谈天说地,有时也会让桃子陪上一杯两杯红酒,喝个一半清醒一半醉的才回,桃子不得不推掉忙碌的事务出来应酬。每次外出聚餐,无论喝酒、吃饭、或是品茶饮咖啡,都是桃子一手支付,并且每月公司结算时,桃子都会拿出分好的股份,装在包里,聚餐时亲手递给刘峰,刘峰不看也不点,随手装在包里坦然接受。

在公司同事的眼里,刘峰俨然正在与桃子谈对象。一天晚上,嫂子关心地说起桃子在生活上的打算,问近段时间和刘峰谈的情况,桃子说:“嫂子不要担心,我和他只是合伙办公司,不会和他结合的…”

“那你天天陪他外出吃饭喝酒,他的情况你了解吗?”嫂子担心地问。

桃子说,听他说起过家庭情况,孩子很小就到天津读书,妻子长期在外陪读,夫妻两人分开太久,互相有点不信任,现在他们是协议分居,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城里人、机关干部,有房子、有车,年轻单身,这么好的条件儿,你不要太单纯了,城里人实话少,你要多个心眼儿啊。”嫂子嘱咐道。桃子回道:“没事,谢谢嫂子。”

夜里躺在床上,桃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想起最近一次聚餐,刘风突然反常地说起孤身一人的苦恼,每日下班儿回家,空的屋子空的床,厨房也是空的,让人很寂寞。说着说着,刘峰突然抓住桃子的手,说“桃子、咱俩好吧,你孤身,我也一人,咱俩拼在一块,互相照顾些,跟着我,不会让你委屈,户口、房子都不愁问题。年少时我们都很幼稚,你和春生好过,我不介意,但现在我们天天在一起,同病相怜吧。”

桃子一把拽出被攥的手,轻轻地说:“不、刘峰哥,我们差距太大,你有嫂子,我不能再伤害一个女人。”

“差什么距,我们不都是被抛弃的人吗?两地分隔,天知道谁和谁相好呢?”

“不,不能,我受不了那样谴责,我身子给了大林,心里却空的,不能再伤害你们了。”

“什么伤害,你心里其时还放不下那个春生吧,”刘峰酸溜溜的说。

桃子愣了,对大林,对刘峰一直拒之千里,内心其时念念不忘的还是春生。

刘峰象看透了似的说,“你们俩啊其实就是一对冤家,相好时,他考上学,你疯了,你治病时,他从学校跑回村儿,被你妈臭骂了一顿。再后来你嫁了,他却去了西藏,一走多年不回来,现在他能不结婚吗?”

桃子怔怔地愣着,擎着酒杯,一点一点地吞咽。深夜刘峰把桃子送回公司,在车里突然冲动地搂住桃子亲住了桃子的嘴,双手急切地在桃子身上搜寻,桃子没有挣脱也没有反抗,她心里有些疲惫有些脆弱,她想找一个肩膀依靠,在城里,在今夜,依靠的只有刘峰,虽然心里有些羞耻,但男人的怀里还是温暖的,她有些迷离,无助,完全沉浮在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漩涡中了

一束车灯远远地射来,照在车窗上,也照在刘风亢奋的脸上,桃子清醒了,她有些害怕,猛然推开爬在身上的刘峰,掩了衣服急速地跑出了车外,刘峰尴尬地停在车里,望着跑远的桃子,心里发狠地骂了一句,“神经病…”

一天,大林带着毛毛找到了公司。毛毛对妈妈有了陌生,见了桃子却躲在爸爸身边,桃子看着儿子瘦小的脸、怯怯发生的样子,心酸起来一下子抱住孩子哭了半天。大林在旁边断断续续地说,川沟里变了天,年轻人男的女的都离开山沟外出打工,最近的是河对岸的钢厂,远处的是县城,再远就是天南海北的跑,村上只有老人在家看孩子种地,在外发迹了的索性把孩子也带走了,一沟十几个村庄的人烟少了,洺川小店的生意黄了,孩子吵着想妈妈,又到了上学的时候,只好来找你了。

桃子心酸地听着村上发生的一切,隐约感到社会发展的迅猛,从公司发展的规模就能感觉到农村人进城是个社会潮流,毛毛在村上终不是长事,进城接受优质的教育刻不容缓,就向大林点点头说:“来了就好,毛毛到了上学的年龄,我托人办上学的事。”大林说:“那我呢?”

“公司扩大了,事情多了,你就帮着打理,外跑购置的事吧。”桃子诚恳地对大林说,大林高兴地点了点头,原来还担心桃子只留儿子不留他呢,这一下就解决了进城的问题。他对桃子心生感激。

大林第二天就在公司里上了班,帮着厨师外出购菜买肉,去菜市场跟小商小贩讨价还价,蔬菜是否新鲜,肉是否鲜嫩,斤称是否给足,对大林来说是老本行,天下商贩一个利字,不过有大有小,有的在城言城,在村说村了。县城的生活在大林眼里不算陌生,城里跟厂矿家属区没啥区别,只不过更大一些,人更多些。去市场采购,购菜回来的路上,大林慢悠悠地欣赏一街两行那新颖明亮的门市橱窗,卖衣服鞋袜的,卖家具电器的,卖电脑手机的,还有高大的商场,也有别致的小店。在离公司一站远的街面上,有一个足疗按摩店,以前在钢厂家属区见过,里面都是些年轻貌美打扮穿着妖冶的女子,好多外乡工人,一发薪水就直奔而去,回来说爽的很,他只羡慕没敢进去。这个店面有点特殊,店是足疗,招牌上的女子很妖冶,可立在门口的姑娘却衣着朴实,一脸清纯,象刚从大山里来的妹子一样,对城市即陌生又生分。当大林路过此店时,那位姑娘突然对他说:“大哥,进来坐会儿吧?我给你洗洗脚 …”大林一听,吓了一跳,扭头就跑,跑得很是慌张,那位姑娘就在后面咯、咯、咯地笑,象一串银铃在街面上飞荡。

一天深夜,大林在床上辗转翻侧难以入睡,于是爬起来,悄悄地出屋,溜到桃子房间门口,轻轻地拍门,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再敲时,桃子在门里说了话:“有事吗?”

大林吭哧了半天,说“我想进屋睡,行吗?”

“大林,你不要这样,我心里也不是你的女人了…”

“咱还没离婚呢,”

“那天我走你出刘家的门,就不是你刘家的人了…”,气得大林狠狠地踢了门一脚,回屋睡觉去了。

                          (十)

老鲁带着静云走的是川藏线,还是搭着部队进藏补给的车队随行,有熟悉的小战士开玩笑道,鲁师傅有缘,有出家人相随,离天堂的信仰越来越近了。

老鲁有点难为情,解释道,师父有愿,捎脚一程,佛门做善事吗。

静云很坦然,一路上只默言静语,静静地坐在车里看风景,一路两旁高山大河的风光魅力无比。中途休息时,别人上饭馆吃饭,静云则是一碗清汤泡面,到了晚上停车休息,静云则在车里打禅静坐,禅毕在车上休息,老鲁不敢大意,在车旁搭一帐篷陪伴。

千里迢迢,颠簸劳顿,路是越走越险,车队在连绵的群山和陡峭的悬崖里穿行,一边危崖壁立,一边悬崖万丈,悬崖下就是奔腾的江水,湍急的河流,海拔越来越高,静云有了反应,脸色发红,呼吸有点急促,老鲁知道高原反应了,赶紧把准备好防反应的药“红景天”拿出让静云喝了,静云症状有点减轻,在车上轻声低念经文,压抑住心里胃里往上不断反涌的呕吐、恶心。

爬上青藏高原上了昆仑山,茫茫戈壁一眼望不到边,空气更加稀薄,昼夜温差加大,白日太阳暖烘烘,夜里车厢开着暖气还冻得人瑟瑟发抖,静云的反应越来越重,头疼欲裂,眼睛发涩发沉。老鲁看着不对劲,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有点烫手,心里一沉,知道她感冒了,高原上最怕感冒,发烧会引起肺水肿要人命的,在高原上一走几百公里不见人烟,老鲁有点着急,这可怎么办?

突然他想到第一次进藏,随行军医看他反应发烧过重,在紧急情况下让他喝了点白酒。

他赶忙摸出水壶递到静云脸前,说,喝几口吧

静云一闻水壶,一股浓烈的辣酒味,连忙推开,说,酒,出家人不得破戒律。

老鲁急了,这到什么时候了,还死守戒律,喝,必须喝,否则今晚你会熬不过去的

静云无奈,抿了一小口,呛了嗓子剧咳起来,老鲁逼着她继续喝,静云喝了几口之后,脸更加发烧发烫,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老鲁把自己的棉大衣脱下盖在静云身上,看着她昏昏睡下。

当静云睁开眼已是黎明时分,低斜的阳光从千里辽阔的戈壁滩上照来,空气虽然很清冷,阳光很温暖,静云感到身上轻松多了,回过头感激地看了老鲁一眼。开了一宿车的老鲁,虽然看上去沧桑疲惫,但阳光照耀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刚性十足。

老鲁看静云醒了,指了指车后盖碗的泡面,说,赶紧吃,趁热乎,热饭热汤下肚出点汗会更舒服些,静云感激地说,谢谢大哥,此时她的心里有一种哥哥疼妹妹的感觉。

长长的车队穿行在空旷辽阔的高原上,天地辽阔,蓝天高远,放眼望去,远处有皑皑的雪山,山脚下有成片成片的融雪湖泊,湖泊边上是游弋的藏牦牛,灵巧的藏羚羊在飞快地跳跃奔跑。

静云惊奇看着高原上一切纯洁无暇的生灵,心里感叹,西藏真是世上圣洁的天堂,师父远离家乡,离开高原下山行脚几十年,一直没返回藏乡,对家乡、家人的眷恋,匍匐在圣庙前的等身长头,一定是她心中珍藏很久的宿愿。

车到拉萨,老鲁与部队的车辆分了道,送货交接完毕后已是傍晚黄昏时分,老鲁带着静云去看夜里的布达拉宫,那湛蓝深邃的夜空衬托着美丽恢宏的圣庙宫殿。可静云最想去的是大昭寺,那是师父指定还愿的地方,她感觉自己与师父的心更接近了。

夜里大昭寺的庙门紧闭,可挡不住藏民朝拜的虔诚,有的藏民依在墙角过夜等明日进寺朝拜,还有很多的藏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风尘仆仆地来不及休息,就匍匐在庙前的石街上磕起了等身长头。

静云心里激动,终于来到了师父还愿的地方,门虽关,庙很近,心若诚,佛则灵,现在就拜,她有点迫不急待了。

她起身整衣,双手合什,高举过顶,俯身下跪,匍匐向前,全身着地,手前伸,额头触地,起身,再拜,如此往复,不超百下,她虚弱的身体有点吃不消了,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老鲁心疼地把她搀扶在台阶上,说,藏族中有句谚语,牛、羊和人都是生灵,生灵对神的虔诚都是一样的,我虽然不是你们佛家之人,但在神佛的面前,信仰是一样的,我来替你还愿这三千长头。静云说,“那咋行?”挣扎着还要起身,老鲁摁住她的胳膊,说,别动,你看我行不行?

只见老鲁整衣,起身,合什,下跪,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地面那青石上,青石在路灯下发着幽蓝的光,起身,再匍匐,起身,再下跪

不知老鲁磕了多少个,静云在旁边看呆了,没想到外表粗莽的老鲁,磕起长头来,心无旁骛,全身专注地沉浸在信念之中,不知何时月光照在了寺庙的门前,磕长头的人还在继续,月光照着寺庙的石阶,也照着石阶上起身下俯的老鲁,额头隐隐有了血痂,月光照着老鲁紧闭的嘴唇,坚毅的眼神,静云好象看到了一个神明的启示,那坚毅的汉子不正是生命中失而复得的一个信仰吗?天神啊,她的心有些荡漾了,就好象高原上的雪山受了春风的吹动,阳光的照射,雪水要融化了,融化她坚守了多年的寒冰。

这一夜,静云的心就依托在了月光下那磕长头的男人身上。

                           (十一)

一天,刘峰和桃子正在咖啡馆里喝茶聊天,突然店外走进三个女人,打扮入时,穿着时尚,其中带头的女子,高个、一身淡雅的灰色西服,很有气质,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不象是进店消闲的样子,立在厅前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人。坐在厅内一角的刘峰,抬头看了一眼,突然脸色大变,低头对桃子说了一声,“有急事,”起身拎包就走。

带头的那个女人,突然看见了刘峰,喊了一声:“刘峰,站住…”刘峰一听反而从另一出口跑了出去,慌里慌张的样子。桃子有点发愣不知什么情况,那三个女人已快步走到桌前,高个女子一脸怒气地问道:“你就是桃子?”

“嗯、您是哪位?”桃子客气地问道,“啪”的一声,一记很响的耳光扇在了桃子的脸上,桃子的脸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耳光、突发的现场使整个大厅的客人都扭头注视,桃子有点发懵,捂着脸生气地问道:“你怎么打人呢?我不认识你啊,”“啪、”的又一记狠狠的耳光扇在了桃子另一边脸上,比上次更狠更响,让安静的大厅骤然紧张起来,服务生、大堂经理都跑了过来,没等他们近前,那女的一手扯住了桃子的头发,猛然按在桌上,骂道:“打得就是你这小三,刘峰我老公,让你偷男人…给我打…”,三个女人同时出了手,扯住桃子往地上掼,上手的耳光象雨点一样啪、啪、啪地落在桃子的脸上、嘴上、头上,桃子面对三个女人六只手根本无还手之力,只有抱着头,蜷缩着身子,躲拳头、躲耳光、躲脚踹,在地上哭喊翻滚,跑过来的服务生、大堂经理根本插不进手,拦不下这三个女人的暴行,耳光和拳脚不时落在他们的身上,只好拿起电话报了警,围观的客人越聚越多,有的胆小怕事,悄悄溜出了店外,更多的人兴奋地围观,高兴地议论,有的掏出手机对着桃子在拍摄,一边拍一边还配音直播,“看、快看,原配打小三儿啦,这就是偷腥、破坏别人家庭的后果,火爆极了…”,众人一脸漠视,象看一场精彩的电影一样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桃子的头发蓬乱,象大风吹折一片青草,一片狼籍,东倒西歪还带着片片血迹,衣服更象万国旗一样一绺绺四散飘零,扯碎的衣服使她象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众人毒辣辣的目光下暴晒,暴晒的胳膊、腿、胸、后背,雪白的身体上是被拳打脚踢印上无数刺眼的红肿青紫的痕迹,桃子这条垂死的美人鱼被三个疯狗一样的女人轮番施虐。人群中有个小女孩儿看不下去了,哭着喊道:“妈妈,他们欺负那个阿姨太惨了…你救救她吧,”那个妈妈大声地喊道“住手,有多大的罪也不能这样啊,你们不能代替法律,你们还有人性吗…”

三个女人疯了不管不顾,没有女性的温柔,只有残忍的报复。当两个警察进门儿时,三个女人正骑在桃子身上,疯狂地撕扯桃子的胸罩和内衣,要把女人的贞节撕碎一地,桃子死死地护住一个女人最后的羞耻,任由脸被啪啪地暴打,头被女人们穿得高跟儿鞋底猛然暴踹,象踢皮球一样一下一下地踢着,人啊,一旦兽性发作,无论多富有的男人,或多体面的女人都会变成一只残忍的动物,善良的人性早已被抛之九霄云外。

桃子的脸上不再火辣辣的发烧,身上也不再感到剧烈的疼痛,耳朵哄哄鸣鸣的,身体晕晕乎乎的,她离开了身体,轻飘飘地在大厅上悠荡,看着自己被穿着白衣的人抬出大厅,上了救护车,一路鸣叫着穿过大街小巷、高楼大厦,在急速地飞驰,向着一个地方而去,去往那里呢?没有冷漠没有暴力的地方

一个天堂的地方,墙是白的,床是白的,眼前的人影也是白的,人低头问的话也是轻轻的,轻的象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她就这样躺着,时而飘荡时而沉醉,飘荡在屋里,飘荡在窗外,沉醉在夜里,沉醉在黑漆漆的世界,世上那十八层的地狱之中。

第二天桃子醒了,望着洁白的墙壁,白色衣服的医生和护士,她醒了,她记起来了,三天前那残无人道的一幕…大滴大滴的泪水在她脸边无声地流淌,一直在床前侍候的嫂子,噙着泪心疼地劝道:“哭吧、桃子,你委屈就哭出声来吧,别憋着…”。

两位女警坐在床边,等着清醒的桃子说明案情,要严厉追究殴打者的责任,毕竟这是发生在公众场合的暴力事件,多种声音在网络上酝酿发酵在社会上激起很大反响。桃子一直扭头看着窗外,好长时间,才对警察说:“不用了,我不追究了…”,警察愣愣地注视着桃子,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需要安静的病房。

桃子住进医院,刘峰始终没有露面,电话一次也没有打过,象是从县城消失了一样。大林来医院挺勤,一天能跑几次,带着煲好的鸡汤或精心熬制的小米粥,一面大骂刘峰不是东西,一面小心翼翼地规劝桃子,“收心吧,不要野了,安心过日子啊…”桃子平静地对大林说:“谢谢你来看我,离开你家我是用命换来的,出来就不可能再回去,前面是火炕、是万丈悬崖,也是我自己选的…”

大林摇摇头,唉声叹气地离开了医院。

在优服教育公司,桃子出事住院,大林成了主管公司的头儿,坐在了原先桃子办公的经理室,穿上了高档的西服,系起了领带,昂首挺胸地有了老板的派头。一天夜里,他再次经过那家足疗店儿时,那位年轻的姑娘又殷勤地招呼他,进店坐会儿,他矜持了一下,点点头,大踏步地迈进了店里。

在医院里,桃子让嫂子上班儿去了,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高大的白杨,绿油油的树叶象一面巨大的屏障,屏住了蓝天白云,树叶间隙偶尔筛洒下星星点点的阳光,象金子一样洒在病房的床上,桃子苍白的脸上。

当桃子在走廊上慢慢走动,偶然听见旁边几个患者家属的议论,“优服教育出事了,好多学生住进了医院…”桃子心中一惊,忍不住上前打听,旁边的人告诉她,在优服教育上辅导的孩子们有好多人送到了急诊。桃子霎时忘了自身的疼痛,扭身向楼下的急诊走去。

在走廊的电梯口桃子看到公司会计小琴姑娘匆忙走来,桃子上前一把拉住了她,小琴一抬头看到桃子,脸色又惊又喜,一撇嘴哭了起来,哽哽咽咽地说,“姐,见到你…”

桃子急得打断她,“咋了,出啥事了?”

小琴噤了哭声,缓了口气才说,今早开饭后辅导班上有的孩子吃了肉包子突然肚子难受,七、八个上吐下泻,呕吐厉害的都送到了急诊。

“大林呢?”

“医院报了警,公安、工商、教育好多部门进了公司,又检查又查封,大林哥正忙着应付的…”

桃子急道,孩子们在急诊,我去看看。小琴赶忙拦住说,“姐千万不能去,急诊里的家长都在找你,你去能把你吃了。”

在急诊病房外,电视台的两名记者正在采访学生家长,走廊上好多人在围观,十几个家长正对着拿话筒的女记者群情激愤地说,“公司肯定给孩子们吃了变质的食品,”“太不像话了,把孩子们生命健康不当回事,一定要好好查查它…”“算什么教育公司,请政府依法查办…”“嗨,记者同志,请给我们主持公道,还要赔偿我们孩子精神损失费呢…”

那位女记者对着录像镜头直播道:“请大家放心,政府有关部门正进驻公司全面调查,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尽快给广大学生和家长一个公正的交待,我们电视媒体会继续跟踪报道,关注此事处理结果…”

桃子在病房里坐卧不安,焦急地望着窗外,伏天的气温格外闷热,天边浓厚的云层滚动着,好象憋着一场大雨,她打了几次电话,大林都没有回音,急死人了。

半夜时分大林来了,一屁股坐在病房的椅子上,垂头丧气的样子。桃子急切地问道,公司进的食品材料真有问题吗?是不是你贪图便宜买了变质的东西?

大林低着头吭哧了半天,才说:“这段时间猪肉价不是一直在涨吗?打着滚儿往上翻,鲜猪肉太贵,就买了点…买了点便宜的货…”

桃子一听就急了,“我的天呀,真是这样,你咋犯混呢?”

大林自知理亏,小声嘟哝道,“我不就是买了一次,别人坑我了吗?”

“别人坑你,你却害孩子们,坑公司啊,你知不知道,变质的肉要人命呢。”

“你混蛋!”

大林清楚自己闯了大漏子,却梗着脖子,“你说咋办吗?姑奶奶,你光训我有什么用?”

 桃子也愁眉不展想不出好法子。

缓了缓气,桃子轻轻问道,“现在事态如何?”

唉,大林唉了口气,政府联合部门进驻公司,封存了所有食品和进货帐目,提走了食品留样,查封公司,进行整改,等待鉴定结果

“公司员工咋样?”

“员工还咋样?一出事脚底摸油溜了呗,只有小琴还在帮忙处理。”

桃子又问,“给刘峰打电话了吗?”

一听“刘峰”名字,大林就来了气,提高了语气嚷道,“还刘峰呢?人家媳妇没把你削死,闹那么一场,他连个面都没露一下,别说公司出这么大事,他一当官的敢掺和?…叫你不要招惹人家,你偏不听,偷腥不成蚀把米,有什么好…”

大林喋喋不休起来,桃子心烦透了,对大林说,“我累了,你走吧…”大林一听,说,“好、好、我走,别人再坏也是官,我名分上还是你男人…”,一摔门,大林赌气而去。

桃子愁闷到了极点,公司查封、医院急诊、患病学生、急愤的家长,一波连一波的事情压的她喘不过气来,身上的伤痛又渐渐地浮上来,愁痛交加的夜是多么难熬啊。

愁思苦想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桃子和小琴就拎着早餐进了学生的病房,给学生熬制了南瓜粥小米汤,配鸡蛋小软饼,给家长们买了豆浆、油条、大包子,桃子没有多说,只是说公司安排来照顾孩子们,请家长们轮流休息上班,并递给家长每人一张白纸,请大家写上自己的意见和要求,公司会尽最大努力解决此事。就诊的七、八个孩子,经过一夜的输液补水,身体已康复如初,在病房里早就玩耍打闹起来,家长们见孩子并无大碍,又看到公司解决此事诚意满满,有的爽快地写上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有的提出了耽误上班的工时陪护费。在看到桃子和小琴勤快地帮孩子们打水,削水果,帮孩子们辅导写作业,家长们也就放心离开医院上班去了。

在医院安排妥当之后,桃子回了趟家,拿存折去银行取了五万块钱,揣在兜里去了市工商监管局,在联合组办公室里,桃子把钱放在桌上,诚恳地对负责人说,愿尽最大努力解决此事,愿接受监管部门一切调查,诚恳接受一切罚款。部门负责人是个带眼镜的中年人,看到桌上的钱款,听桃子说完,并没言语,深邃的眼睛盯着桃子一动不动,桃子的心里没了底,紧张的额头渗出汗来,坐在桌前局促不安,突然负责人颌首点了点头,从桌子抽屉拿出一沓报告,缓缓地对桃子说,“姑娘,你还是个诚信人,你看看报告再说,”说着把报告递了过来。

桃子慌忙把报告捧到手里,厚厚的一沓,好多专业深奥的句子,桃子看的云山雾罩,摸不清头脑,抬起头迷惑地看着负责人。

负责人看到桃子一脸发懵的表情,微微笑了笑,脸上的表情也温和些,和气地对桃子说,“姑娘,经现场调查和提样鉴定,本次学生呕吐事件是由你公司采购的食品原料猪肉变质引起的,兴亏就餐的学生吃的量少,没造成大面积学生中毒事件,但社会影响还是很大的,按照相关条例处以5万元罚款,责令你们认真对待医院就诊学生的情况,妥善做好家长沟通工作,公司营业执照暂时吊销,并限期整改,整改期间不得营业,需经联合部门验收通过才能重新开张…

负责人接着说道,“姑娘有什么意见可在15日内提出申诉,上级部门会复查。”

桃子一听,忙说,“我没、没有任何意见,请领导放心,我们诚心接受调查罚款,尽最大努力让学生和家长满意,这不我带着钱来了…”

负责人停顿了半晌,才轻轻地说,“姑娘,你把钱收回吧,不瞒你说,有人已经替你交了罚款…”

“替我交了罚款…”,桃子愣了,睁大了眼睛,满脸疑惑地看着负责人。

负责人轻轻一笑,“应交款人申请,我们对此保密,姑娘不要再问了,请安心回去整改,妥善处理学生事吧。”

桃子象经历了一次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心里一阵惊喜一阵疑惑,谁能替她交罚款呢?当负责人与她握手告别,桃子还晕乎如在梦中,她走出工商局大楼,看到晴天丽日,狠狠地掐了自己胳膊,才相信这戏剧一般的变化是真的,她走在大街上,心里悲喜交加,慢慢的往回走。

过了几日,市工商监管部门在电视上向社会公布了调查结果,并呼吁公众监督举报存有食品安全隐患的案件线索,对社会大众的食品安全实行最严厉的监管。电视台的两名记者也赶到医院采访了出院的学生和家长,学生和家长高兴地告诉记者,他们本月的辅导费,公司都全部退还,每位陪护的家长都得到一笔相应的补偿金。公司所租车辆在医院的楼下早早等候,大林和小琴捧着鲜花迎接孩子们,学生和家长们高高兴兴地上车离开了医院。

风波过后,公司面临的困难重重,原托管的孩子们大都转到了其他辅导机构,公司的员工早已各奔东西,没有生源和老师的“优服教育”象一个空壳子,举步依然艰难。桃子让小琴清算了公司财务,刨去医院一切费用开销,大部分员工虽然离开了,可公司依然补齐每一个人的工资并如数寄走,给小琴也多开了几个月的薪酬,再刨去一切房租水电费,剩下还有些利润,桃子分作了三份,一份给刘峰,让大林送去,一份大林一份她的,当把一切叮当算清之后,桃子感到如释重负,心里已经憔悴到了极点,满身的骨头象散了架一样没有一丝力气,她把孩子托付给了嫂子,要回山里舔舐自己伤疤了,大林留守在公司,想重新谋一条出路,小琴的家人也给她安排了工作,桃子和小琴在公司门口分了手,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消失在车行人流之中。

                           (十二)

出租车一路飞驰,向西、向连绵的群山中驶去,驶过汤汤而流的洺河,穿过那片芬芳的桃树林,沿着崎岖的山道,一直向大山深处驶去。桃子坐在车中,满眼含泪地注视着窗外,那高远而湛蓝的天空,洁白而轻轻的云朵,起伏的山峦满目青翠,舒缓的山坡上有放羊的村民在唱着山里人的信天游,“山仡佬村来九十九道弯,白云飘过九十九道山,望不见哥来泪涟涟,妹是哥的心蛋蛋…”

住在山里,桃子每日跟着母亲去山坡的椒树上摘椒子,满山遍野的椒树散发着浓郁的椒香,夏天的骄阳炙烤着高山深谷,树荫下,山崖跟儿,微微的山风很是凉爽。清晨早起,根老汉领着桃子,扛着那杆明光瓦亮的猎枪,行走在山巅沟岭,深谷老林之中,采点蘑菇、木耳、黄花,打只野兔、山鸡,挖些红花、车前草、五味子、柴胡、当归、艾草…之类草药。晚上,根老汉就把采来的草药捣碎敷在桃子身上,一天一天桃子受伤的身体渐渐康复,草药使她更加光洁如初,美丽照人。

当桃子在茂密的森林中,呼吸着清新的山野气息,看那灵敏的野兔从眼前蹦跳而去,树上的小鸟儿在枝间欢快鸣叫,她开心地笑了,笑得是那么纯真灿烂,多么美丽的大山啊,多么宽阔厚实的胸怀,无论子民在外经历了怎样的困苦与屈辱,回到山里依然亲切如抱。

傍晚,她搬了凳子坐在自家门口儿台阶上,看那西边的山峰红红的夕阳渐渐下沉,薄暮的夜色象一面巨大的幕纱,从山巅到山岭、山坡、沟谷、丛林、村庄都依次笼在了夜的怀里,夜色愈来愈浓,晚归的鸟儿早已飞回巢中,只有山风还像跳动的精灵,调皮地吹吹树林,拂拂树的枝叶,弄出哗哗的响声,象密林深处渐起的涛声隐隐传来,又渐渐消去。夜空上那高远的苍穹,繁星闪烁,最亮最明的是太白金星,多么象春生的眼睛,桃子静静地坐着,想着,那一年、那一夜,他们并排坐在村口,望着星星,在心里默默许下的美好心愿。

                          (十三)

春生到西藏,被分配在藏北那曲地区,一个到处是山陵和湖泊的地方,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高寒缺氧,山峰高耸,山顶积雪覆盖,山坡满是盛开的格桑花,山脚就是一片片清澈透亮的高原湖,藏民多以放牧为生,每户都有成群的牦牛,居住大都比较分散,帐篷在山沟,或在山坡,一处山凹或一道山梁只有一、两户人家,春生所在的乡村教学点是在一个舒缓的山坡上,教学点不大,一排平房一个大院子,教室、图书室、实验室设置齐全,二十多个学生、两个老师,两个从四川师院来志愿支教的大学生,阿来和小玲一对情侣,因为崇尚西藏的天然和纯洁,毕业时两人相约到高原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来到这个教学点上,一呆就是三年,可他们仍然舍不得这群孩子,春生来了,他们有了接班人。

春生在他们带领下学习藏语,熟悉藏族文化,陪孩子们做游戏,与他们一个个接触,倾听他们的心声与悄悄话,周末节假日阿来和小玲还带着春生,一条条山沟,一处处湖泊地去拜访每一户藏民,在藏民帐篷中做客,喝青稞酒,吃酥油茶,快乐地跳锅庄舞,让他熟悉这一片山水湖泊的风情,为春生的融入做着百倍细致的引导,来年开春他们就要离开这片高原了。

那年冬天,一个刮了一夜暴风雪的清晨,风雪减弱变小了,头天一个男孩儿没有及时返校,小玲有点担心,因为这个孩子父母长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奶奶陪伴,奶奶患有眼疾行动多有不便,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天里,她担心祖孙俩取暖的牛粪、吃的食物是否短缺,一大早就背着干粮去看望他们。

走之后,阿来有点不放心,安排好学生上课后,就去路上接应小玲。风雪停了,积雪没着膝盖,在下山的途中,在一个山嘴拐弯处,深深的积雪里半掩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旁边就是光滑陡峭的悬崖,悬崖下就是冰冷的湖泊,阿来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小玲。

按照小玲的心愿,阿来、春生和藏民们为她举行了天葬,在山崖边的天葬台上,小玲的身体随着天葬师的操作而分解,成群的秃鹰在悬崖边盘旋着飞起落下,小玲身上的每一部分包括每一滴血水都沾着糍粑捏团,被秃鹰们啄食舔尽,在桑烟缭绕中,秃鹰们冷峻地目光扫视着天葬台,台上的桑烟堆,堆旁哀戚的人们在人们目光的注视下高傲地飞起,长啸着向天边飞去。

阿来和春生在教学点的山坡上,竖立了一截石碑,上刻“美丽的志愿者,小玲”,旁边垒了一堆玛尼石,插着孩子们采来的格桑花。

小玲的离去,阿来痛不欲生,春生和孩子们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夜里春生把小玲的故事写在了微博上,几天后他的微博上了热搜,小玲的故事在互联网上激起了很大的反响,人们在网上发起对小玲的思念,关注的留言达到十几万条,慰问的信件雪片似的飞来,网民们、志愿者纷纷捐款捐物关心帮助这个教学点,北京的一个企业家还打来电话,邀请孩子们暑期到北京过夏令营,公益赞助全程费用。

小玲的墓碑在山坡上,阿来和春生每天都去插一束花,虽然远在成都的家里一再催促,阿来不愿离开小玲的视线,工作安排了又推掉。

暑假里孩子们放假回到了牧区,阿来在家里的命令下回了成都,春生就背起简单的行囊游历西藏,去布达拉宫看那雄伟的寺庙,去羊卓雍措湖看那璀璨的宝石蓝,随着藏民去转山、转湖,叩拜藏民们心中的神,当他在路上,看到藏民们匍匐在地上,一步一叩首地磕着等身长头,他就想在此支教,不就是一件有意义、有信仰的事情吗,自己其时也在心里叩着等身长头,在西藏这个纯朴执念的天堂,无论牦牛、藏羚羊、藏民、圣山、圣湖,高原上一切生灵都是有信仰的灵魂。

春生有时坐在半山坡上,望着高天上的白云,湖泊边上游弋的羊群,她就想起桃子,桃子若来西藏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他突然想起家,想起太行山里云谷村的乡亲,想起爹,想起娘,想起根伯,想起桃子

什么时候,该回去看看了,在天堂也会想家的。

                              (十四)

桃子在山里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大林来看过两次,经过这么多年在城里的历练,大林脾气性格有了很大变化,不再暴躁,老成了很多,但根老汉夫妇对大林那要命的一棍还梗梗于怀,不屑与大林搭话,大林一进家,老汉拎着旱烟出了门,桃子娘扭头进了里屋,只有桃子坦然地让大林坐在炕边,给他沏茶、端饭,象在木口村一样招待他,大林感觉到一家人迥然各异的态度,讪讪地说:“进你家有点鸿门宴的意思,”

桃子说:“你还象把自己当坐上宾啊,不是猎枪就不错了。”

有次大林很郑重地问桃子,“咱俩还有复合的可能吗?”桃子反问:“泼出去的水能收回吗?镜子碎了,一地碎片,再怎么粘合,还是万千裂痕啊?”

大林沉默了很久,说:“我明白了…”,尔后很失望地地告辞而去。

                            (十五)

有一段时间,大林在电话中催桃子赶快回城,说有要事相商。当桃子告别安养两个多月的山村生活,重新进入县城,内心感慨万千。

在电话中大林约定中午在一家肯德基见面,桃子早早来到店里等候,临近中午进店的顾客大都是一对对小情侣,相挽着手进来,面对面坐在一起,呢喃的情语,低语的说笑,一派温馨甜蜜的场面,桃子坐着尴尬,等了老长时间大林还没来,她不时地朝门口翘望,突然一个带头盔的快递员跑进来,张望了一下,径直走到桃子面前,脱下头盔时,桃子才看清是大林,满脸都是汗,大林抱歉地说:“对不起,送快递空档儿见你,你能进城,我真高兴。”

说着大龄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轻轻地放在桌上,上面很醒目的字样“离婚协议书”。桃子心里一惊,大林对离婚180度的大转弯,让她很意外,忐忑地问:“你终于想通了,不是让我烂在你手心里吗?”

大连望着桃子,诚恳的说,“桃子、对不起,前些年让你受罪了,是我脾气暴躁,那一棍要了我们的缘分,我曾发誓给你耗到底,可后来你没嫌弃我,让我进了公司,我也是一个男人,总不能心眼儿比女人还小,与其折磨,不如放手。”

桃子心里蓦然有一种感动,这是她与大林结婚以来听到最和气、最诚恳的话,不过,从内心里她有一种女人的敏感,问:“你有意中人了?”

大林羞涩地笑了笑,指了指门外,餐厅的门外停着两辆快递电动车,一个穿快递服的女孩儿守着车,不时朝餐厅张望,看到桃子在看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朝桃子摆了摆手,大林飞快地说,“她是小北姑娘,东北来的,挺朴实,对我挺好,知足,走了,再迟,会被顾客投诉的…”,说着他起身抱起头盔,对桃子笑笑,一转身跑出去。桃子看到大林和女孩儿骑上电车,扭身朝她挥了挥手匆忙地急驰而去,桃子也挥着手,默默祝愿他们幸福平安。

当地一声,一条微信传来,大林发的,写道:那次工商罚款是刘峰替我们交的,一次去工商部门办证,无意中听那位负责人透露的

桃子怔了,大林、刘峰、这个城市,让她经历困顿与拼搏,失望与希望的地方,爱恨纠缠,多么容易让人迷失而困惑啊!

桃子一个人往回走,看到街头人来人往,她的眼里湿润了,人自由了,熬煎了这么多年,熬出了头,自由之后,幸福的路又在何方呢?

晚上,两个孩子回屋写作业,桃子在客厅给哥哥嫂子说了这个消息,哥哥并不意外,说,没事、咱重头再来。嫂子心疼地上前抱住桃子,说,唉,苦命的妹子…不要怕,然后转身对哥哥说,去吧,你领桃儿去看看,让妹也放心些。

哥哥领着桃子出了小区,在不远处一个十字街头,有一间新装修的门市,门面已装修一新,店牌还末挂上去,哥哥拿钥匙开了门,两人推门而进,一开灯,桃子发现是一装修别致的餐厅,老式的地板,厚厚的八仙桌、长条凳,墙上挂着串串的红柿,穗穗的玉米,宛如一副浓郁的乡村图景,餐厅后面操作间是一水的不锈刚炊具,水池、抽烟灶一应俱全。当桃子带着惊奇疑惑的表情看完,哥哥才腼腆地说,满意吧?桃子惊了,给我的?

嗯,哥哥点点头,轻轻地说道:“事先没让你知,你在山里养病期间,我和你嫂子就琢磨盘下这个餐厅,让你换个环境,装修都是工友们帮忙的,这一片生活区密集,你有高老爷子的传承,好好展示吧,把咱云谷山川、洺河两岸的风味,尽情地展示给这个城市,咱山里人有的是特色风味。”

桃子激动地看着哥哥,“哥,这得费多少钱啊?”

“这个吗?暂时保密,我不是打水漂啊,有两个条件,”

“你说,多少条件都行,除非要星星和月亮…”

哈、哈、哈,哥哥开心地大笑起来,“一是你嫂子给你搭下手,算是合作投资,二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哥,你瞧好吧,不给咱山里人丢脸…”

哥哥深情地说,我们山里人就是一漂泊的蒲公英,来到外面的城市打工,无论多艰难,只要努力坚强,就会开出美丽灿烂的花儿,这个地方还称它“洺川小店”吧。

桃子深情地挽着哥哥往回走,觉得这座城市夜色多美好,街灯明亮,风儿轻拂,梧桐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十六)

一段时间后,大林和桃子回乡下办离婚手续,当大林和桃子走出乡民政所大门时,大林感慨地望了望天:“我们都自由了,祝你幸福,走吧,坐车回城吧。”

桃子扭头看着乡民政所婚姻登记的牌子,心情有些复杂地对大林说:“你走吧,我在村上有点事,呆两天。”

大林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吧,再见,开车走了。

望着汽车远去的踪影,桃子在民政所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好长时间,才转身离开。她没回山根村娘家,也没回木口村曾经的婆家,她沿着秋色中金黄翠绿的川道,去了谷口河畔的云谷寺。

当她拍响寺庙山门,出来的却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桃子恭敬地问道,静云师父在吗?老尼仔细瞧了瞧桃子,说少等,遂回身进院,片刻捧一封信出来,递与桃子。桃子细瞧,一方纸上只写着两句话:日升日落有朝期,花开花落随水流。落款:静云,拜别。

桃子似懂非懂,有点唐突地问道,静云师父何时归来?老尼微微一笑,吟道:大原乡间居,山深巅峰连,桃花落纷纷,寂寞满空山

桃子无言以对,遂向老尼辞别下山,一回头看到山谷崖边那株桃树,枝叶葳蕤,临风摇曳,似乎静云师父在踏足而歌,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归去来兮

桃子知道静云师父走了,云游何处,与谁相伴呢?她心里起了深深的惆怅。

从山寺下来,她径直来到洺川小店,远远地望去,田野上庄稼葱郁,河畔杨柳依依,谷口桃林茂密,一切好象未变,似乎又不似从前,川道上车辆行人匆匆,人们身着钢厂的厂服,戴着工帽,骑着电车急驰而过,不再象以前那样,悠闲地在田里务庄稼,在山坡上放牧牛羊,聚在小店的门前谈天说地…眼前的小店伫立在川道边,就象被遗弃多年的朋友一样,萧瑟冷寂,门前荒草丛生,一派荒芜。   

当她打开小店的门锁,一股尘封已久的霉味扑鼻而来,她轻轻地拉开厚厚的窗帘,秋日明亮而热烈的阳光透窗而进,一下子扑进店来,红枣的桌子,长条的凳子依旧整齐地保持着原来一桌四凳的格局,那上面的灰尘薄薄地发着灰白的光,四面雪白的墙壁,陡然明亮温馨起来。她没有停顿,没有歇脚,拿起笤帚就扫,拎上水桶跑到河边提上水来,擦洗那些桌子、凳子、柜子,俯下身,爬到地上,从前堂到卧室,再到锅碗瓢盆儿的后厨,直到午日西斜,直到小店里外,上下都干干净净,一如多年前整洁的模样。她从小店后面,抱来一把储藏很久的干柴,燃一灶炉火生着,袅袅的炊烟,旺旺的火苗舔烧着干燥的火塘。店后的菜畦早已荒芜,她又跑到河对岸的菜市场,买来一些肉蛋时蔬,马不停蹄的在后厨叮叮当当当地做起来,烹炒煎炸,一个环节不落,一点工序不减,切、刮、剁、掂,好象她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精神头,摆到桌面上一盘儿腊肉腌乌鲜、一盆鲜笋鲫鱼汤、一碟蒜泥鹌鹑蛋、一碗豆花蛋羹,在桌上摆了两副碗筷一瓶酒,自己面前一碗一酒盅儿,对面座位一碗一酒盅,她守着一桌饭菜,一筷一筷地夹着,一口一口地嚼着,嚼在嘴里却百味杂陈,恍惚她看到大林坐在对面笑着,二平坐在对面说着,刘峰坐在对面看着,公司的同仁围在桌前说笑着,静云师父拂袖而去…屋里坐位上空荡荡的,空着,等着…

晚上,她走出小店,坐在河边的青石上,河水沽沽地流淌,草丛石缝间的蛐蛐在起劲地鸣唱,远处那黝黑起伏的山峦象一只调皮的兽,蹦跳而来,在河边俯首饮水,一抬脚又沿着河岸奔向那远远的川外,漆黑的桃林有鸟群惊醒扑楞阵翅膀,又复归寂静,寂静的桃林起了阵阵的风,风在河岸刮出呼呼的声响,时令已进白露,露寒风冷,桃子感到袭人沁骨的凉意,熟悉的河畔寂静的夜色,她面对了好多年,又离开了好多年,似乎又回到人生起点,可生活波折云诡,山川风物巨变,川道依旧,大山的子民涌向川外闯荡世界,闯荡世界的人们又回到川里改造生活,时光如洺河的水一去不复回,身边的人啊如走马灯,终究都是影子,留下的还是自己,桃子漫无目的想着、想着…远天的夜空星辰闪烁,最亮就是东南方那颗太白星,灰白的天幕渐渐浮起一轮圆月,一枚破壳而生的蛋黄,渐渐地越升越高,明月愈发皎洁明亮起来,洒下一川水银似的光辉,银似的月光给起伏的山峦,交错的桃林,林中酣睡的村庄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月色如水,夜凉如水,她倦了、累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

第二天清晨,一窗清亮的晨光和那满川满林的鸟声惊醒了她,她慵懒地伸了懒腰,起床拉开小店的门。不远处川道边停着一辆卡车,站着几个人,稍远些依稀是老鲁、小鲁和静云师父,静云一袭漂亮的花裙,看着她微微地笑,近些一个年青的小伙儿挎着背包,立在晨风里逆光的身影象一幅哨兵的剪影,身材那样英姿挺拔,阳光确实有点刺眼,桃子疑惑地看着,揉了揉眼睛,梦里、梦外,晨光、人影,他,是他?鼻子、眼睛看不清…熟悉又那么陌生,桃子的眼花了,人痴了,想喊没有喊出声来,想笑,眼泪却唰地流下来,她想迈步上前,可身体软绵绵地靠在门框儿上,没有一丝气力,她望着他,想对他说,我身体不干净了,可我的心还给你保留着…

早晨初升的秋阳,从洺河边照耀过来,给洺川小店儿,小店外的桃林,桃林外的远山,山间的川道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202061日晚21点第一稿,96日二稿,99日三稿,917日四稿、1013日五稿、119日六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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