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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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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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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无声

 (一)

在医院的走廊上,他跟着儿子,瞅着那个塑料瓶。儿子手中拎的塑料瓶,方形、透明,透明的瓶中药液飘着血丝,瓶上有根白色的软管透过衣服蜿蜒地插在胸上。儿子高他一头,十三、四岁的初中生,脸上挂一幅眼睛,灰白条纹的病人服松垮地套在身上。孩子举着手机边走边看,丝毫不顾及迎面来的人群,人群中诧异的目光,手机上阿冗的歌就荡在走廊上。

他跟着,孩子走着,从走廊的北头到走廊的南头,从走廊的南头到走廊的北头,一趟又一趟……北头是肝胆脾心胸胃科住院的病房,南头是ICU重症监护室手术室,北到南大约五百米,笔直敞亮的真象操场的跑道。

六月早晨,明亮的朝阳透窗而进,走廊上是三三两两活动锻炼的病人、家属,有的散步,有的聊天,一群人聚在走廊北头下象棋,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看书,上班的医生和护士匆匆而过,人们来来往往,一眼望去走廊上不是老人,就是中年人,小男孩这样稚嫩的病号很惹人眼目。

十趟,这对父子拣一临窗的排椅坐下,孩子埋头其中,阿冗的歌曲苍凉而忧郁,“也许世界就这样,我也还在路上,没有人能诉说,也许我只能沉默……

这是杨树陪儿子杨杨入住医院的第七天。

七天前,学校通知家长,杨杨在学校跑早操时胸脯疼得厉害杨树跑到学校,看到孩子趴在课桌上疼得直不起腰,心一下子揪起来,背起孩子,蹬上三轮车拼命奔向市医院,排队、挂号、交费抽血、化验、心电图、B超、CT一系列检查下来,已到黄昏时分,在胸外科住院部,他拦住了正拎包下班的科主任李金医生。

金色的朝阳沐浴着走廊,光芒与阴影交织。

“good morning,早上好、李医生

“morning Mr Cui,拽洋词学英文了、老崔,大家早、你们好”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候在晨光照耀的走廊上响起,50多岁一身清瘦的李金医生,脚步轻快的走过来。

杨杨手机上的歌声戛然而止……

杨树和杨杨站起来打招呼,李医生止住脚步,摸下杨杨的头,俯身看杨杨拎着的塑料瓶。此时塑料瓶里气泡洋溢,药液血丝染成绯红。李医生皱了眉头,转身对杨树说:“不要拖了,赶快与家里商量,手术我来做

杨树想起第一天晚上到医院,在胸外科住院部拦下李金医生,李医生拿着CT片一脸凝重地说,“孩子是急性气胸,必须住院,立即做插管排气

气胸?怎么会得气胸?他一脸疑惑。

“气胸就是肺上起泡,气泡破裂,肺气外泄胸腔,压迫肺器官不能正常呼吸原因嘛,大致两个,一是青少年生长较快,营养不足,肺活细胞减少,一般瘦高体型易得,你孩子符合这种病症;另一个就是外力所致,遭受碰撞,你孩子没有碰到、摔倒,撞到胸吧

杨树的心格登一下,扭头看向孩子,杨杨正带着一种愤恨的目光看着他。自那天后,杨杨就静默无声,不再给他说一句话,看杨树就是一拒千里。

想起那天晚上杨树心里有些纠结,李医生观察完起身,看他犹豫不决,严厉地说:“插管排气一周了,自愈、破裂反复多次,你看这导流瓶就是晴雨表,气泡的量、鲜红的血你还犹豫什么?你这父亲,正失职

“李主任有急诊”一个小护士跑来,李医生匆匆而去。

孩子病,是他失职吗失职是从买手机开始的吗?

他立在走廊上怔怔发呆。

阿冗的歌声再次激荡在走廊上,“也许我只能沉默,眼泪湿润眼眶,可又不甘心懦弱,低着头,期待白昼,接受所有的嘲讽

                         (二)

杨树在走廊上与妻子通电话,妻子在手机里着急的埋怨,“都怨你,报网课、买手机,逼得他象陀螺一样学出病来了吧开刀做手术,他还是个孩子让我去医院陪他吧

“你怎么能来呢?请假,老板还得扣钱,我自由,放心吧、啊”杨树小声地劝着,他知道妻子在商场急得掉泪。自己原本是90年的大学毕业生,分配到县办电厂上班,安步就班地上到30岁,突然电厂倒闭,成了一名下岗工人,借钱贷款买车跑运输,那年一场金融危机让国内的运输业一落千丈,利未见到,本儿也掉了底,让他血本无归,人折腾几年,雄心没了,买一电三轮,整天在街头贩菜、送外卖。妻子原本学财务,分在一国营铁矿做会计,国企资不抵债被拍卖,她只好到商场给人家卖衣服,一天十几小时站着,晚上回家小腿肿的一摁一个坑,就这样一家人在县城里生活紧紧凑凑,多长时间了没敢回过老家。在医院陪护,吃不如家,睡不如床,怎么忍心妻子再来受罪呢?

他立在走廊上,习惯的从口袋里摸烟,放鼻子上嗅嗅,深吸一口气,又放回去。虽是最便宜的紫云牌,4元一盒的香烟,但杨杨住院后,他就一直不点火,只嗅。

他回到病房,已过八点半,清洁工打扫了房间,地面一片湿亮,医生成群列队查过房,夜间和白日的护士倒了班。他看见微胖,爱笑的护士小翠推着输液车进了房间,正和34号床曲老头逗笑。

“大爷,您住院都一月了,不见人来看你,家人不要你了吧?”小翠一边说,一边麻利地量血压,挂液瓶。

“我一糟老头,人家早不要了,不象你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刚生个大胖小子,人家正宠呢,看、几天不见,又胖了吧再胖就不美咧。”老头一边伸了胳膊扎针,一边弯了眉眼逗笑。曲老头是一月前雨夜下班,在钢厂门口被一大货车挂倒,碾断三根肋骨,货车全险一切有保险公司代理,车主不露面,家里儿子儿媳上班,老伴儿看孙子,没一人有时间陪他。老头想的开,整日笑呵呵,自己举着输液瓶上厕所,拎着饭盆去食堂。

36号床刁老太接茬道,“呸、屁话,女人不胖怎能养孩子,胖就不美了?杨玉环胖吧,大唐第一美人,皇帝老儿宠着呢,健康就是美

“大妈,大爷想胖能吗?抽三根肋骨呢,真减肥”哈、哈、哈,小翠打趣着给刁老太量血压。刁太也就五十多岁,一头短发,面容还保持着年轻时漂亮的风韵,在医院待二十多天,胃疼的活检切片被送到省里做病理化验,一去杳无音信,老太每天吃不下饭,睡不稳觉,整日躺在床上,让三个子女轮流陪护,按摩、捶腰、喂饭、倒便壶,关键是六月暑天,病房不能开空调,老太胃寒怕凉,折腾得人仰马翻,用曲老话说,幸亏刁太男人走的早,要不躺在医院的就是他男人,整个一沙家浜里的刁德一。

杨杨是35号床,一病房三张床,三十多平方米,有空调,有卫生间,每张床头摆小柜,床尾有陪护椅,床头一侧的墙壁上嵌满吸氧孔、电子监测仪,朝南的窗户是一大落地窗,中午时分六月骄阳象瀑布一样倾泻进来,一室灿然,不过窗帘整日拉着,刁太近窗晃眼。

小翠护士转身到杨杨床边,杨杨坐在床上,捋了袖子静静等着。

“这孩子,文静得象小姑娘”小翠儿边说,边核实床号,告知输液名称、注意事项。

伸手握住杨杨的手腕,系腕带拍手背,找那手背上隐隐的青筋,一针扎下去,回血、松腕带,调流量,嘴里还说,“唉,就是瘦,这两天胸外一连进三个学生,都杆瘦

“孩子,少看手机,多吃饭,一顿饭要吃鸡腿、喝牛奶,管保病好得快听话啊,小弟弟。

“嗯、谢谢姐姐。”杨杨点头,一脸纯真地望着这位白衣天使。

小翠走了,病房静悄悄。输液的三个人都进入自己的状态,曲老眯上眼,刁太数起手上的佛珠,杨杨坐在床上低头浏览手机。

杨树洗了孩子换下的衣服,晾起擦脸的毛巾,保温瓶提上新鲜的热水,闲着无事坐在床前看输液管中的药液一滴、一滴往下流。杨杨床栏边挂着的导流瓶,依然气泡蜂涌,血色暗红。

从床边的导流瓶,瞅到床上的孩子,杨杨低头弯腰,弓腰曲背的象一只小龙虾,杨树的心一阵痉挛,他恨那部手机,那部手机是他晚上加班送外卖, 早起晚归一个月换来的。

去年春疫情让一切停摆,学校停课学生放假,百业停滞,火了口罩、线上网课,一时间社会上、家长群里网课风风火火。杨杨正值初二年级,耽误不得。杨树干得是外卖小贩,妻子是商场的服务员,孩子成才是他们在县城生活的希望。夫妻两人商量一夜,攒钱买手机,报网课,报最好的网课。手机三千,网课全年八千多,一下花去这个家半年的支出,夫妻两人心疼得吃了好长时间咸菜。买回手机那天,他记得,那是一个珍珠白外壳,曲屏精致的“苹果”手机,杨杨象得到一枚珍珠,举着手机欢呼雀跃,搂着他脖子亲昵劲儿,现在想起心里还甜蜜蜜。

输液两小时,曲老和刁太喝三杯水,上三次厕所,杨杨还低头弯腰看着手机。

杨树有些心疼,拧开保温杯递过来,小声道:“休息下眼睛,看手机老长时间,会害眼的

杨杨未吭,也未抬头。杨树举着杯子,加重了语气:“玩手机会成瘾的,害眼害学习,咱在这儿住院,治病不能添毛病啊……

孩子突然抬头瞪目,狠狠地,箭一般地逼视着他,拧着眉头,鼻子㕲、㕲地喘起粗气,㕲、㕲、㕲愈喘愈重,象一座火山频临爆发。

他泄气,低了声音:“不要急吗气大伤身,气胸最着不得气啊

要在往常他急脾气早发作了,在家孩子稍有过错,他就严厉苛责。他信奉“严不教,父之过”,有时挥着拳头吓唬孩子,玩游戏会上瘾,染上网瘾就如吸“鸦片”一样中毒……没承想,孩子一住院,他那些急风暴雨一下子烟消云散,开始低声下气。

房间里曲老、刁太都看过来,杨树尴尬地望向窗外,窗外四楼下是医院疗养的小公园,树木青翠,花草芬芳,一派生机旺然。

杨杨的变脸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杨树在想。

刚上初中,周日回家杨杨象一只快乐的麻雀叽喳说个不停。写完作业,向妈妈撒娇去超市买一大堆零嘴,或缠着他下一盘象棋、打一场网球,非玩个天昏地暗不可。

有了手机开了网课,杨杨是住校生,一周在校周六日回家,网课时间也都安排在周六日,一上课两个半小时,课后做笔记、巩固练,半天一晃而过,两天安排的满满当当,孩子开始抱怨学校作业写不完,打篮球、下象棋、玩车模这些爱好都没了时间。

杨树安慰,学校作业晚上加班写,就象爸爸加班送外卖,辛苦点吧。时间就象海绵,去挤总会有的。打篮球、下象棋、玩车模都是玩儿,玩物会丧志,一进初中,就是小高中,少壮不努力,重点高中没影子,没影子就和他一样,贩菜送外卖出苦力

杨杨噘着嘴,呆在屋里伏在桌前,从早到晚看手机听网课写作业。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晚上就做一碗荷包鸡蛋方便面给孩子加夜宵。

后来,杨杨在他面前说话少了,在屋里上网课时间长了,屋室的门紧闭不开。他们也担心手机在孩子手上,上罢网课玩游戏怎么办?他们就约法三章,上网课拿手机,课后交手机,睡觉不带手机。

白日里,枫玲上班,杨树送外卖。晚上,枫玲下班回来洗衣做饭一大堆事,杨树更是夜深人静跑在街头,约法三章也就一纸空文。手机和杨杨成了最佳伴侣。

再后来,杨杨有了急躁情绪,和他们说话不耐烦,“知道了,不要唠叨,不用你们管,你们懂个屁”呯地一声,摔手而去,关上房门。

啊、呀、呀,杨杨张牙舞爪地冲出房门……!他大叫一声,一趔趄险从椅子上摔倒,猛地睁眼,原来一场恶梦,只见曲老正挤眉弄眼看着他笑。

“做梦了,大呼小叫,太累了吧,中午喽,该给孩子打饭啰……

他不好意思起身,扭头看杨杨,发现孩子正抿嘴笑他。他赶紧和曲老走出房间。

杨树从医院食堂打来午饭,医院食堂大厅空荡荡,疫情把餐桌都撤了,只留下一条条隔离带,一排窗口五六个品种,大米菜、鸡蛋汤、面条、水饺、炒饼丝,一个窗口排一列长队,素菜每样10元,肉菜每样20元以上,杨树计算了一下,每样菜只买半份,西红柿炒鸡蛋半份、豆角炒肉半份、木须肉半份,大米粉、鸡蛋汤1份,再加10元一个鸡腿,这样三菜一汤下来40元,只给杨杨买了一份,自己有泡面。拎三个塑料袋两快餐盒,一股脑地放在床头让杨杨吃,自己坐在床前守着。

曲老、刁太笑了,说,“你这当爹的,真细心,孩子吃饭还守啊?”

他解释道,一毛病,吃不得烫饭,晾会儿。
杨杨看他一眼,默不作声。

每样菜杨杨吃一半,留下一半。杨树看饭盒还有半个鸡腿,正想问,突然他发现鸡腿

边缘不是牙咬的印,是一把铁匙切开的痕迹,细细分成两半,弯曲、齐整地摆在那里……他一时哽咽,怕泪流出来,端起饭盒走到病房外。在走廊上找一椅子坐下,看了又看,刚张嘴吃两口,突然噗地一声,嗓骨眼卡了,一嘴一嗓子的大米菜喷出老远,那白的黄的红的绿的一片花开,仙女撒花似的落英缤纷。

    杨树的心凉了半截,他想起那年春天父亲一吃饭就喷,冬天就埋在了村后的土岗上。                          

                              (三)

傍晚杨树的妻子枫玲下班跑到医院,拎了水果、面包、鸡腿、牛奶之类东西,大包小包进了病房,杨杨一见妈妈格外惊喜,问鱼缸里小鱼怎样,问他校服洗干没有,问学校同学、老师情况如何,住院一周好象离家很久,粘着妈妈问这问那。

病房里曲老、刁太羡慕地说,“当爹的天天跑断腿,不如妈妈一露脸,儿子和妈还是一条心

枫玲进了房间,一刻也没闲着,收拾床头小柜乱摆的东西,洗刷孩子换下的内衣外衣,从水房端来热水给杨杨从上到下全身擦洗一遍,手上一边干活,嘴里一边叮嘱,吃饭不要烫,喝水不要烧。

杨杨嘴里嗯、嗯应着,随手拿起床上妈妈的手机,点开了一款游戏。

啪地一下,妈妈打在手上,“不长记性,玩手机都玩到医院了,还玩游戏?”

呯地一声,手机扔在小柜上,杨杨不耐烦道,“什么破手机,能玩游戏吗?手术我做,又不是你做,挨你什么事,你走

啪,擦背的毛巾扔在洗脸盆,枫玲气的扭身出了病房。

杨树在走廊上劝妻子,“不要和孩子呕气,你忘了五一那档事?”

五一商场电器大促销,枫玲瞅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回家从柜子里拿钱时,包里三千元现金不见了,那是春节老岳丈看闺女女婿过得紧巴,偷偷塞到闺女口袋。问杨树,杨树也讷闷,一沓现金飞那儿去了?

晚上孩子放学,枫玲憋了一天的气,兜头盖脸地质问钱那儿去了?杨杨一下子愣住,停了半晌,狠狠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说罢,咣当一声,摔门跑出去。

杨树和枫玲在气头上,也没撵出去,心想,上网课、玩手机,费用月月增加,钱从那儿来,同学聚会过生日,钱从那儿来?书包里的零食吃嘴,钱从那儿来?再说,一个屁大的孩子不能说了,说了就跑,跑了能出什么幺蛾子?

那晚下着零星小雨,不出所料,夜十二点杨杨回来了,钻在屋里一夜没出来。第二天早晨见他们,视如陌生人,一脸沉默,沉默的出奇。倒是他们心里嘀咕,赌气离家跑哪儿去,回来憋气不吭,憋久了,终有一天会爆发。

杨树和枫玲在走廊上商量孩子做手术的事,枫玲听说省城医术好,创口小,县城不保险,风险大,创伤面大。一时两人踌躇起来,杨树考虑到孩子带导流瓶转院不安全,决定不折腾了,枫玲叹了口气,人穷志短。

夜深了,枫玲在杨树的催促下,进屋给孩子说,“妈走了啊,明日下班再来看你

杨杨躺在床上,面朝里,什么也没说,身体也末动,枫玲迟疑半天,才恋恋不舍走出病房。

走廊上,枫玲转身走时,突然发现杨树立在灯影下,脸颊消瘦身单影只,上前摸着杨树的脸,心疼地说,“你要注意身体,不能倒下啊、树”杨树握着妻子的手,笑笑,说,“没事,在医院很闲,孩子没胖我都胖了,早回吧

看着妻子身影走远,杨树想枫玲在夜深人静的街头,独自一人从城市的西头穿行到城市的东头,他有点担心起来。

杨树回病房,屋里大灯已熄,墙角睡眠灯微亮,曲老、刁太都已睡下,杨杨已起了鼾声,没有脱衣也没有盖被,他拉开一条毛巾被给孩子盖上,在摘下孩子眼镜框时,发现杨杨的眼角处,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他给孩子轻轻擦去。

在走廊一角,找了一空的排椅,铺上一领布单躺下,椅子狭窄,长度略短,头枕在一侧,双脚就翘在扶手处,姿势极不舒服,陪床的家属都这样,对付。不远处的椅子上都躺满了人,有的打起呼噜,有的还翻看手机。他辗转不能翻侧,胃在隐隐作疼,心想要检查了。这几日饭吃的少,浑身无力气,走路爬楼梯都喘,他摸胃部胀得有些难受。

半夜里好象有急救病号,人声嘈杂,脚步踢踏,铁质病床推过走廊哗啦啦作响。                     

                       (四)

头天下午,李医生让杨树在手术告知书上签字,厚厚的一沓,各种风险想都不敢想,硬

着头皮签吧。晚上,小翠护士临下班还跑到病房叮嘱杨杨,当晚10点过后不要进餐喝水,要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第二天早晨,因不吃早餐,杨杨和杨树坐在走廊上看别人活动锻炼。走廊上病人和家属散步、聊天、听歌的,下棋的依旧很热闹。杨杨沉默地坐着,对上午做手术,躺在活动床上被推过走廊的病人,好奇地看着,目送着他们走出老远,直到消失在走廊南头的手术室,还使劲瞅。

   杨树看孩子有点紧张,解释道,“李医生说你的手术微创,创伤面也就7、8厘米宽,不用担心’…

    杨杨末吭,也没再问什么,心情好象有些低落。苹果手机放在坐位旁,没有再看一眼。

    一上午杨杨都在输液,液体比往常多3瓶。因为缺水,杨杨的嘴唇有些干裂,刁太建议杨树,拿湿毛巾给孩子湿湿嘴唇,安慰杨杨要放松,要勇敢,那个男子汉不磕磕碰碰?

   曲老笑着说,“你肺上起个泡,我断三根肋骨,你是毛毛雨啰

   杨杨笑笑,没说话。

 中午曲老、刁太都未在病房用餐,杨树也没打饭坐在床边守着。杨杨安静地躺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屋里落地窗帘被刁太全部拉开,中午明亮的阳光扑窗而进,照在杨杨稚嫩而苍白的脸上。

中午两点,病房进来一新护士,年轻秀气,比小翠略瘦,语气和蔼地对杨杨说,“小弟弟不要紧张,做手术前要麻醉,要净皮,要插管

“姐姐,什么是净皮?什么是插管?麻醉,我脑子还清醒吗

“净皮就是刮去手术面上的毛发,插尿管,怕你尿床啊,麻醉吗,全麻当然你是睡着的

护士一面解释,一面开始净皮。

   锋利的刀片在胸脯上轻轻刮动时,杨杨皱了皱眉。当护士让他褪下内裤,软管往尿道口插时,杨杨“啊”的大叫一声。

   “疼吗,小弟弟?”

“嗯”杨杨用手臂捂住了脸。软管一点点往前推,杨杨难受地用被子蒙住头,头在被子里痛苦地扭动。

枫玲在床边紧紧地攥着孩子的手,杨树望着这一切,深深自责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杨杨躺在轮床上被推过走廊,枫玲和杨树紧跟在床的两侧,握着孩子的手。脱掉镜框的杨杨,一双大眼睛清澈又明亮,清澈的眼睛蓄着一汪泪水。

临进手术室隔离门时,杨杨突然叫了一声,“妈,那个钱我真的没偷”,枫玲哇地哭出声,“孩子,妈错怪你了,那个那个钱,妈找到了

前些天,枫玲晾晒冬天棉衣时发现三千元现金,整齐搁在她羽绒服口袋,自己粗心忘了地方,真错怪孩子了。杨杨一住院,人心慌的不知所措,忘了这档事。

隔离门缓缓地阖上,枫玲瘫软在地上。杨树心疼地把她扶到走廊边椅子上坐下,她双手冰凉。手术室门外,走廊上全是做手术病人的家属,有的站着,有的坐着,神色都焦虑不安,坐立不宁,两眼直盯着那扇厚厚的隔离亲人的门槛,只要门一响动,全都蜂涌而至。

有人说,手术室的温度特低特凉,穿医护服的医生才不会出汗,握手术刀才不会差之毫厘。透过隔离门的小窗望进去,备术间一片漆黑,有人说打上麻药的病人会躺在备术间,等一个多小时才进入手术间。手术间想必一片明亮耀眼,无影灯下医生护士紧张忙碌,明亮的手术盘,带血的手术刀,杨杨将躺在手术床上

一想到这些,杨树心里一阵痉挛,胃更加剧烈地疼痛,内心深处懊悔那天的冲动。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杨树与妻子有事外出,回来见卧室的门虚掩,透过门缝杨树看见,杨杨正举着手机,在桌前玩游戏,屏幕上卡通人物正蹦跳着厮杀,语音里报出,“嗨,你弱爆了

杨树怒从心头起,一脚踢开门,上前劈手夺过手机摔在床上,手机蹦到地上摔开了壳,吼道,“老子成天起早贪黑的做工,给你买手机报网课,你道是挂羊头卖狗肉-玩游戏。”
   杨杨被突如其来的怒吼吓蒙了,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玩游戏都得买装备,装备的钱从那儿来?你妈的钱不是你偷的,还有谁?”

杨树手指着杨杨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满嘴谎话,不学好,是个贼、真是个家贼!

杨杨腾地站起来,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他妈的,不是贼,你污蔑人。”

杨树火了,更怒道,“敢骂老子,”一甩手,啪地一声,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杨杨的脸上。

杨杨发疯似的,一把推倒椅子吼道,“你,你他妈的凭什么打人?”

杨树气昏了头,揪住杨杨的衣领,使劲把他摔倒在地上。杨杨刚想爬起来,杨树上前一脚正踹在杨杨的胸脯上。

啊地一声,杨杨疼得蜷缩在地上

这一切不堪回首,一想起来杨树的肠子都悔青了,打出去的拳头,踹出去的脚收不回来了。

事后,杨树想给孩子道歉,碍于脸面一直没开口。杨杨之后,一放学就钻在屋里不出门,一天三餐都在学校解决,不与爸爸妈妈说一句话。枫玲几次敲门,也末敲开。

那件事后,这家一直处在静默无声的状态,三个人好象隔着一座大山,这大山是那部手机?是,也不是。

杨树和妻子心里一直忐忑,直到学校通知杨杨胸疼

李医生在隔离门内招手,草绿色手术服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杨树和枫玲进了备术间。在一片漆黑中手机上的手电光,照在李医生手上的金属托盘。托盘中有一鲜红的肉块,半个拳头大小,淌着血。李医生指点才看清,上面布着3、4个白色的气泡。李医生说,“这就是肺大泡,不只一个,不切除,以后肯定要破裂。现在好了,切除补上就无后患

枫玲当场昏厥过去,杨树搀着枫玲走出备术间。杨树的后背一阵发凉,浸透骨髓的那种锥心刺骨的凉,让他内心颤动,身体簌簌发抖,心底生出一股悲凉,卑微与无奈。

四个小时后,那扇隔离门缓缓地开启,杨杨盖着绿色的床单被推出手术室,头上也带着绿色的头套。枫玲扑上前,轻轻地呼唤孩子的乳名,“杨蛋、杨蛋、你醒醒

   好半天,杨杨才睁开眼,虚弱地叫了一声,“妈、爸”又困倦地闭上眼睛。

“哎、哎”杨树与妻子同声应答着,眼泪都喷涌而出。

杨杨昏迷着,被推过走廊,推进ICU重症监护室。监护室一天24小时都由护士看护,家属不准入内。透过监护室窗户上的玻璃,他们看到杨杨浑身上下插满各种管子,上着呼吸机,扣着氧气罩,缠着止血带,挂着输液瓶,连着心电监测仪,监测仪嘀、嘀、嘀一直在响,杨杨躺在那一动不动。

杨树和枫玲一直守在玻璃窗外,两人搀扶着没有动一寸地方,从深夜站到黎明。

第二天早上,他们看见杨杨在护士的搀扶下坐起来,护士让孩子给他们打招呼,杨杨举下手,张着嘴说什么,他们什么也听不见。哇地一声,枫玲哭出了声,蹲在墙角呜呜地大哭起来。杨树的泪也夺眶而出,杨杨终于挺过了手术危险期。

这一夜他们全家在生死边缘线上苦苦挣扎。

                   (五)

  手术后的第六天,杨杨被转出ICU进了普通病房,又回到35号床。曲老专门给杨杨留一瓶黄桃罐头,那是他家乡的特产。刁太也把孩子送她的鲜花,一簇盛开的康乃馨摆在杨杨的床头,他们亲昵地称呼杨杨为,“一棵小白杨

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下午刚刚下过一场急风骤雨,一晃眼,傍晚的霞光铺满整个天空,火红绚丽的云彩映照着城市高楼、街道,树木花草都披上一层圣洁的光。西天上,一弯彩虹架在苍穹上,美丽的让人窒息。杨杨站在走廊上,看着天上的云彩游走。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胸前,胸上刀口已结了疤痕,上衣每一颗扣子都系得严严谨谨。

“爸,手机你给我保存着,等我长大后,再给我行吗?”

“哎、孩子你已经大了,手机没错,你也没错,成长的路上那能没风雨

“唉、爸爸也犯错,学习虽然重要,对生命来说,健康、快乐更重要

“爸,你看这大自然多么壮观

“是的孩子,以前只关注你学习,没让你和妈妈出去转转,咱县城景点也没转过。以后爸爸要带着着你们,出去看山,看水,看美丽的大自然,祖国的大山大河

“就你那电三轮能跑多远?

“电三轮咋了,人家骑自行车还周游天下呢

杨树惊喜,术后孩子对他的态度180度大转弯,活泼开朗的杨杨回来了,雾霾散尽,生活的阳光又普照而来。他有点忘乎所以,忘记前天刚做过一次胃镜检查。

“自然美好,生活也更美好”旁边看书的那位老人接过话,“你们听,峻青在海滨仲夏夜里这样写道:

夕阳落山不久,西方的天空,还燃烧着一片橘红色的晚霞。大海,也被这霞光染成了红色,而且比天空的景色更要壮观。因为它是活动的,每当一排排波浪涌起的时候,那映照在浪峰上的霞光,又红又亮,简直就像一片片霍霍燃烧着的火焰,闪烁着,消失了。………月亮上来了。是一轮灿烂的满月。它像一面光辉四射的银盘似的,从那平静的大海里涌了出来。大海里,闪烁着一片鱼鳞似的银波。沙滩上,也突然明亮了起来,一片片坐着、卧着、走着的人影,看得清清楚楚了。啊!海滩上,居然有这么多的人在乘凉。说话声、欢笑声、唱歌声、嬉闹声,响遍了整个的海滩。月亮升得很高了。它是那么皎洁,那么明亮……在这自由的天幕下,干净的沙滩上,海阔天空地尽情谈笑吧,酣畅地畅想吧……

老人深情的朗读,杨杨认真地听着,周围好多病人和家属都走拢来静静地听着,人们都沉醉在这美妙的朗读,美丽的畅想之中,被老人深深地感染着。

他们不知道,这位老人晚期肝癌患者三次入院手术,医生都告知,生命也许只有两、三个月。可这并不影响老人对生命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畅想啊!

走廊上一片安静,夜深了。月亮升起来,人们久久不愿散去。

                       (六)

住院的第十六天,枫玲一大早就来到医院收拾东西,准备今天杨杨出院。杨杨早餐后,去楼下CT室做了最后一次复查,李医生看了片子欣喜地告知,“手术圆满,刀口恢复良好,各项指标一切正常,准许出院。”还不忘调侃一句,“回家多锻炼,勤跑步,你那刀口,可是以后男子汉的标志啊

杨杨腼腆地笑了,向李医生深鞠一躬跑出医办室。

杨树一大早就去楼下大厅办理出院手续,在结算窗口前,办理出院的人们排起长龙。人们互相问候攀谈着,在医院短暂的陪护时光里,人们似乎都成了患难相依的朋友。杨树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一切手续办好,按规定的医药费报销,医保返还他们一大笔钱。

杨杨出病房时,曲老、刁太给他拿着东西欢送他们,今天他们也出院。他们商量好了,先送小白杨,再离开这一个多月的阵地。休班的小翠护士特意跑上来,送给杨杨一大束怒放的玫瑰,杨杨感激地拥抱着这位大姐姐,两眼饱含热泪。

杨杨一家走过走廊,走廊上熟识或不熟识,活动的病人、家属,医护人员,都向他们投来欣喜的目光和亲切的笑意,看着小男孩健康如初,脚步轻盈地走过,人们都感到少年的朝气,生命的蓬勃,青春阳光似的灿烂。走廊上不知是谁的手机在播放阿冗“你的答案”那首歌曲:

向着风,拥抱彩虹,勇敢的向前走,黎明的那道曙光,会越过黑暗,打破一切恐惧,我能找到答案……

杨树的口袋还装着那张诊断书,他没给任何人说,让答案永远留在心底,他也无所畏惧,向前走。                         

                              ----2021年10月26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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