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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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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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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麦浪

 

           

我打小就在乡村长大,还不知“风吹麦浪”这个词时,就见过风吹麦浪,而且,特别喜欢风吹麦浪。后来,知道“风吹麦浪”这个词后,就更喜欢风吹麦浪了。

 

我所居住的大市是鄂南的丘陵地带,到处是隆起的山包,但不嵯峨,也不高耸,只有紧靠武长公路有一绺狭长的平畈,由北向南沿着石山河伸展,是丘陵鲜见的一点平畴,也是石山六队的米粮川。

 

每年的晚谷收割后,谷茬还留在稻田里,来不及让土地作更多的休整,就被深翻,深翻后的土地稍作平整后,就被农人撮撒下了麦种。那时还是人民公社大集体时代,出工的农民,一个农民一垅地,男男女女身前驮着一个麦兜,兜里是麦种,然后,有的用手,有的用碗,从麦兜里撮出一把(碗)麦种来挥撒。那并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撮撒动作,几乎整齐划一,抛出的麦种的弧线,从空中落入土地里,很有美感。那是一种经过长期劳作而自然而然产生的动作,就如卖油翁、庖丁日积月累练出来的绝技一样。

 

撮撒播入地里的麦种,经过一阵秋雨,很快,平畈的土地上就陆续长出点点青绿的麦苗来,渐渐就覆盖住了先前裸露的土地,像是给大地罩上了一层绿色的地毯。刚长出来的麦苗真的和青草无异,我们也只能凭熟悉的经验,知道它是麦苗,但并不能说出它和青草的异同点,尤其是在麦子还是幼苗时,就更不好辨认。因为这,刚从城里下放来的知识青年们还闹出了笑话。

 

住在知青点的城里来的学生们,在枯燥而繁重的农活中,普遍感到吃不饱,饥饿得体力难支,两眼发黑。于是,时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一天,有几个男知青,在社员们都去出工时,偷着回到村庄,瞄准在外散养的鸡群,用钓鱼的方式,捉到了一只贪吃的母鸡,并麻利地将鸡斩杀,藏在知青点的宿舍里。收工后,趁着月黑风高,几个男知青,取出那只被斩杀的母鸡,偷偷出村,来到了明月堰边,准备饕鬄一顿。怎么弄着吃呢?可难不倒这些知识青年们。不知是谁提议,烧着吃。大家都附和着说好。只见一小伙,舀来明月堰的水,和着河滩的泥土,迅速地将泥巴裹满鸡的全身,然后找来一枝竹杆,用刀削尖竹杪,再使劲将尖尖的竹杪从鸡屁股穿入,过鸡的胸膛至鸡嘴里出。再后,在水边挖了一个坑,从河滩上捡来一堆半干不湿的柴火。一张载有西哈努克亲王到京的人民日报当作了引火纸,划燃一根火柴,报纸“嗖”地点燃了干柴,火焰顿时窜上了天。熊熊烈火中,鸡在翻滚,随之,开始是鸡毛被烤着散发的臭味,接着,鸡毛随泥巴驳落,再便是鸡肉烤焦的香味,直到鸡肉完全烤透。有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酱油、醋和盐,用碗盛着。不知谁说,要是有点葱姜蒜就更香了。又不知谁说,那地里,不是有成片的韭菜吗?去扯一把来代替不就行了。说着就有人翻过田埂,旋即扯了一把回。在堰水里洗了洗,就被掐短,和酱油、醋一起成了佐料。鸡肉被撕成几块,分到了几个男生的手上,醮着佐料吃,多好的美味呵。吃着吃着,又不知谁说,怎么这韭菜,一点也没有韭菜香呢?众人都如是说。于是,又有人划根火柴一看,哈哈大笑,这哪是韭菜呀,这分明是麦苗嘛?看来,知青中也有懂农事的,或许,他并真懂,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虽然将麦苗当成了韭菜,却丝毫不影响大家吃烤鸡的兴致。

 

烧鸡事件后,麦苗的长势加快,长到分蘖时,你就可以发现麦苗与青草或韭菜完全不一样了。在这样的变化下,冬季开始来临,江南的天气也愈来愈冷。哦,太冷了,麦子便停止生长,进入休眠期。那麦叶,黄不拉叽的,简直是被霜打的。一直到来年的春季,随着温度的渐暖,东南风一吹,麦子的叶片开始由黄不拉叽变得青青色,继而绿油油的,这就是一些植物的神奇返青过程。

 

此时,开学了,我们去石山小学的路上,从麦田中的田埂走过,麦子的高度不到膝盖,麦子的茎秆还软绵绵的,一阵风来,麦子随风此起彼伏,已有了日后所知“风吹麦浪”这个词所表现出的景象。置身于大市这成片的麦田,望着一片绿色,虽然一眼就望到了边,但也感到煞是好看。如果你读过南宋著名词人姜白石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一定会有一种强烈的“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慨叹。可惜,我当时没读过这阙词,领略不到汉语言文字的美,好在我欣赏到了麦苗青青的实景。

 

是城的一名知青成了我们小学的老师后,我们才知道“风吹麦浪”这词的。那时,麦子返青,麦苗由原来的匍匐生长开始转向直立生长,然后,麦秆上的一节一节明显出来,即为拔节。直立生长的麦子,一丛丛挺拔,茎杆中空,叶长披针形。呵,大市平畈上呈现无限生机,盎然春色。按学校的要求,老师带我们开门办学,来到六队的麦田,现场学习。贫宣队的大爷热情地给我们讲解着麦子的生长,说,现在麦子正在拔节,你们看,麦田的基部伸长节有一半已露出地面2公分左右,幼穗分化进入雌雄蕊原基分化时期;然后是孕穗期,就是一半以上植株的剑叶全部伸出倒2叶叶鞘,幼穗分化接近四分体形成期;接着是抽穗期,一半以上的麦穗顶小穗露出剑叶鞘时;再是开花期,小麦抽穗后3到5天开始开花,而麦田的一半以上麦穗中部小穗开始开花;最后是成熟期,麦穗灌浆饱满,籽粒变硬,麦穗和穗下节变黄,粒重也最沉。再就是收割,晒干、脱粒,成为新麦,磨粉,或做成包子、馍馍,或饺子,上餐桌,麦子的一生就是这样完成的。别看贫宣队大爷没什么文化,但他的宣讲专业、地道、准确,这是长期精耕劳作的结果。虽然贫宣队大爷的讲解,听得我们云山雾罩的,但城里来的知青老师,却听得如醉如痴,对贫宣队的大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感叹说,真是实践出真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太有必要了。要是早听老农讲,哪有把麦苗当韭菜的糗事?老师正感叹时,一阵劲猛的南风吹来,吹得正在拔节的麦子,齐刷刷的倒向北方,似乎还在发出“呼呼”的笑声。老师脱口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看这风口下的麦苗像不像海浪?真是“风吹麦浪”的美景呀。我们面面相觑,山里的孩子何曾见过海?海浪又是怎么个样子的?但“风吹麦浪”这是多好的一个词啊,把司空见惯的乡村景象描绘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文字的魔力尽显。“风吹麦浪”就这样被我牢牢记了下来,而且一喜欢就是经年。

 

这之后,我就更喜欢看这成片的麦子的生长,尤其是有风吹过时,我可以坐在大市中学的那道斜坡上,盯着平畈里的麦子,想着老师说过的“风吹麦浪”,一看这风吹麦浪就是半天。很快,季节就临近芒种了,麦秆上开始长出长长的麦芒来,在布谷“割麦插禾”的声声鸣叫中,麦子接近饱满,所以农村有“芒种忙,麦上场”之说。那麦芒很细很硬,扎人身上,像针一样的痛,故有“针尖对麦芒”的成语。

 

对于麦子的生长,农村人见怪不怪,而且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哪有那些闲情逸致去欣赏什么“风吹麦浪”?他们盼望着的就是丰收,何况收割麦子还是一件异常辛苦的农活呢。但那些知青们,荷尔蒙旺盛,总爱在劳动之余,收工之后,三三两两地走在麦田的田埂上,或边走边唱,或边走边诵。每每那时,我就喜欢跟在他们的后面,听他们讲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想随着他们,追赶那些和乡村不一样的风景。他们朗诵过的关乎麦子的几句诗,我至今都没忘。诗曰: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他们用汉腔朗诵出来真好听,是我那个年纪听到的最好的声音,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但不知其意。后来,当我背出这几句诗,问老师时,老师很惊讶,问,你从哪里知道的?我说,听你们读的哦。他欣喜地说,我们就是随口读一遍,就被你记牢了,真不错。于是,他热心给我讲解,这是古代的一首诗中的一段,大意是,到哪里去采麦穗呢?到那卫国的沫乡北。我心中在想谁?美丽的大姐她姓弋,她约我在桑林中等待,邀我去上宫相会,送我远到淇水上。我虽然年纪不大,但听老师一讲,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诗句的意思,难不这些知青大哥哥们在想着心上人?我的脸颊上,不禁一抹通红。我对老师说,还有这样美丽的诗呀,把个采麦穗都写得这么动人?老师说,是咧,我们的古人浪漫得很,还有很多很美的诗文,希望你以后多读些,也能写出这样美好的句子。可是,当时,革命的书多,铿锵的词句多,古典的,缠绵的书全当成了“四旧”,而几乎绝迹,多读谈何容易?但老师的话,我是记着了,就像种子种在心上。

 

“风吹麦浪”,一直都在我的世界里荡漾。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正在大市中学家里的宿舍里,焦急地等着毕业分配的通知,惴惴不安和百无聊赖中,看着平畈里金色的麦穗,在南风的吹拂下,真像海里的波浪,一浪高过一浪。突然有了写小说的灵感,于是,光着膀子,打着蒲扇,在时断时续的灯光下,奔笔疾书,熬了几个夜,小说完成了,题目就叫《风吹麦浪》。我现在还记得故事的梗概:一个老妪忍受不了饥饿,在为队里收割麦子时,撸了几把队里的麦粒,藏在一件衬衣的两只袖管里,掩在草丛中,想收工后,带回去磨成粉,给家里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吃,后被人告发,遭受批斗,老妪经受不了白天收割麦穗的艰辛,晚上挨批斗等非人的折磨,也顾及自己的面子和名声,一气之下,喝剧毒农药1605死在了正收割的金色的麦田里,死时,还有一把麦穗掩在她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衣衫上。这是一出“极左”时代的悲剧。当时,阶级斗争的弦还绷得特别紧,父亲看到我的小说手稿后,大为恼火,他是“文革”中的老运动员了,见过、受过“文革”中的种种罪,生怕这篇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极左”进行控诉的小说发出去后,惹出祸端来。那还是个乍暖还寒的时期啊。尽管他对我的小说主题是认同的,但还是不允许我去冒险,硬是将我的手稿付之一炬。而且还禁止我写作,警告我以后千万不要去拢文字的边。那可是我点灯熬蜡几个晚上,爬出来的2万多字的心血啊。气得我,那段时间,天天去看大市畈里金色的麦浪,一看又是半天,一动不动,母亲生怕我想不开走极端,时常过来盯着我。我怎么会走极端呢?看着看着风吹麦浪,直看得我的心情慢慢舒展,不快和沮丧一扫而光。

 

后来,参加工作,远离了大市乡村,住到了城里。在水泥森林里,早已不知季节变换,常常忘了今夕何夕?但风吹麦浪的画面却一直都不曾忘记过。尤其是每次听了李健的“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金色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的歌声后,我就有了想马上去大市的冲动,想在大市的平畴上,“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想去看那风吹麦浪,想去吃那第一口新麦,想去感受那收获的季节,更多的是,想去收割那童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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