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聂光玲的头像

聂光玲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07/03
分享

苍耳花开

苍耳花开

| 聂光玲


苍耳出生于1979年,是家中的老五。

1982年,家里的第6个孩子出生。至此,苍耳上有父母,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再加一个小妹。

两年以后,苍耳刚跨6岁,娘去世,从此,她开始像妈妈一样照顾妹妹。腾出家里的其它劳力去地里务庄稼、放牛羊。

再大一些,苍耳除过每天给家人煮一日三餐,她必须要承担起去山上放牛羊的任务,从春到秋,从日头正红到夕阳西下,从七八岁到十七八岁。

在此过程中,苍耳成了我的伙伴。

苍耳开始并不叫苍耳,我们所有的邻居,都叫她“大娃娃”,叫她妹妹“小娃娃”。可能家里孩子多,父母实在不知道起什么名儿,乡村那些狗儿牛儿的,不适合女孩子,又或者实在顾不上,便如此随意的叫了。

有一年夏末,放羊归来,大娃娃身上沾满了一种野草的小刺包,牛羊关进圈里后,她坐在屋檐角落开始一颗颗扯掉身上的刺包。

第二年春天,我们一如往常地和大娃娃在她家玩儿,蓦地发现屋檐角落下几棵草,大嫂看见了,说这是苍耳子,可以治鼻炎。这时,我想起学校课本上的话,大意是,苍耳妈妈有好办法,给她的孩子们穿上带刺的铠甲,只要沾上人类的衣服或者动物的皮毛,它们就会走向任何的田野山洼。

也许因了大嫂说“可以治鼻炎”,大娃娃和家人便没有拔掉它,任其生长。这些苍耳子,在以后的童年里,带给了我们无数的欢乐。

秋天,苍耳成熟了,叶子褪去,枝干上挂着一簇簇颜色枯黄的苍耳籽,满身尖刺,像极了刺猬。那样的外表,没有丝毫的观赏价值,还有一定的破坏性,娃娃的家人走过时都有意避开。但是,小小的苍耳子却给我们这群孩子带来太多难以忘怀的回忆。每每放学后,我们去娃娃家玩耍,总会悄悄摘几个浑身是刺的苍耳子,互相攻击小伙伴,放在小朋友的衣服上。有喜欢的小女孩,不敢表达,趁其不备,放个苍耳子在她的头发上,待发现了,两人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帮女孩从头发上往下摘。

胜文就是其中一个,他无数次的将苍耳子放在大娃娃的头上,又无数次地坐下来,小心谨慎帮她从头发上拿下来。又一个黄昏,大家玩累了休息的时候,大娃娃说,我决定,从今天起,我改名叫苍耳,不再叫“娃娃”了,你们都记住。胜文第一个站起来说:好,以后我们都叫你郭苍耳,再过几年,我一定把你粘在我的衣服上,带你回我的家,做我的媳妇儿,我好好地疼你。伙伴们哄哄的笑了,苍耳脸红了。

偶尔,下午放学后,我们这些伙伴也随苍耳一起去一望无际的天然草场上放牛羊,她常常会说给我们一些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今年,我家共喂养了3头牛,8只大羊,5只小羊。那只母羊马上要下羊崽儿了!也不知道这一次会生出几只羊崽儿,再多了,我可能就记不住它们了。我是从它们身上头上的一个个不同记号,记住的,我数不清它们。要是记不住,哪天回去少了一只两只的,我就又要挨二哥的打了。”

 “二哥打人,太害怕了。去年夏天那次,他抓起手边的大木板凳砸向我,腿被他打坏了,我三个月走不了路,也不能帮家里人做饭,他骂我,说我是个饭桶,只知道吃,什么都干不了。”

 “恩,那天,大嫂把我扶去她家了,她说,大不了就是多添一碗水的事情,每个人稍微吃稀一点儿,让我在她家吃饭,不再受二哥的白眼和打骂了。”

 “大嫂,还有胡家和张家的表婶都说,我再熬三年,就18岁了,找个不错的婆家,嫁过去,也许可以享福了……”

又一个下午,放学回家路上听到哭声,循着声音找去,我看到了远处的苍耳跪卧在坟前,“娘,你为什么那么早就离开了我?你为什么不多活几年保护我呢。再不行,你把我像苍耳一样粘在衣服上,带去有你的任何地方,多好。水生和我一样大,常常还在他妈怀里撒娇……二哥常常骂我,昨天打了我的眼睛,右眼睛到现在还是乌青,看不清东西……”苍耳泣不成声。

1995年,我考上了10公里外的寄宿中学。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下午,苍耳站在她家门前的大石头上,喊我,一会儿来我家一趟!那口气,是不容推辞的使唤。

我去了,苍耳从她娘的陪嫁红木箱里,拿出一个小手帕包着的布包,递给我,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一定要拿着。听说咱村考上镇中学的一共三个人,那两个都不去,你可要好好上啊,以后还要考上大学,去更远的地方。我这辈子,怕是永远没有机会走进学校的门了。死胜文,他说过带我走、好好疼我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块五毛钱和一双新袜子。看到这两样东西,眼前立即出现了柔弱的苍耳扛着红椿树椽木,走完15里崎岖不平的山区小路,去镇街道叫卖的情景。我再也无法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

回家后,我大哭一场,妈妈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事后央求我妈,务必去舅舅家,问问胜文去哪里了。

19989月,我考到两百余公里外的商州上学。假期回家,邻居的伙伴给我讲朱家胜文如何用半年时间,天天帮郭家苍耳挖洋芋、收小麦、锄豆草的经过,最终带着苍耳一起去了山西。我在异常欣喜中忽然明白,原来,苍耳的刺,是为了命运之中注定的人将她带离而生。苍耳籽落地之处,既是归宿,又是新的起点。

2017年暑假,我终于有了苍耳的电话,打过去,她告诉我,三年前刚刚做了两次大手术,好在没太耽误孩子们,女儿初中毕业已经在西安工作,儿子以超出一本线4分考上西安石油大学。原本孩子上学、家里开支都刚刚好,偏偏今年上半年胜文在煤矿一次意外受伤,要在家休养半年,还没有完全好,又开始县里县外满世界跑着收粮食,为生活奔波。

苍耳通过自己拼命的努力,不论是煤矿、砖厂,抑或是早晨5点就去的小吃摊,或者一天长达16小时的取酒瓶盖的机械生活,无论如何艰苦,她都要送孩子们去学校读书,弥补她当年没有进过校门的缺憾,通过学习走出贫瘠的山村。俩孩子日后肯定会宽容感恩、大有出息,我由衷替她高兴,我说我大孩子才8岁多,你的都开始赚钱了。

苍耳告诉我,自己现在用的这个手机,是女儿用工资买给她的。苍耳还说有微信,让我加上,方便联络。

电话挂断,我立即加了微信,写了长长两段话发过去,一直没有回音。下班路上,我收到苍耳发来的两条语音消息,第一条是:“光玲,你以后给我发微信的时候,用语音,我认不得字……”

亲爱的苍耳,春去秋来,岁月轮回,你憧憬了30余年无数个日夜的发芽、破土、生长,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的日子。我想告诉你,老家园子里的苍耳们,正舒展着柔嫩又充满生机的叶片,孕育着新一轮的无限希望。

如今,每当我走在钢筋水泥围成的城市,走在高楼林立风尘仆仆的人流里,每当我从忙碌而压抑的生活缝隙里抬头,总禁不住想起那些年我们共同走过的少年时光。三五年或者后来更短的几个小时、一个电话,无不透着你身上自带光芒的丰富和珍贵。如果说我仅仅因为幸运走进校园学到了那么些课本知识,那么你,以自己真实的生活状态为我打开了观察世界的另一扇窗——从一个更低的视角看到更多或欣喜或忧伤的可能,你用黄土地般的深沉告诉了我,人的生命可以有多强的韧性……

是的,时间和空间可以一步步拉开我和你的距离。若干年后,也许我们将淡忘彼此的容貌甚至名字。我不知道我们曾经在彼此生命中的那些停留,对相互的生活起到了一点点什么样的作用,但我确信,我的心底抓住并留存了你那些鲜活生动的形象,这些形象只会在时光的启迪中,承载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的内涵。

祝福我的伙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