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静静地流淌着。
每次走进家乡的小村,都会像45年前的那样,在夜深人静时听会儿门前的河水,望会儿当空的月亮。
至今我还是执意地认为,那枚挂在中天的孤独的月亮是红色的,就好像一支红蜡烛的泪,但更像我家那盏豆油灯。
那时父亲进了‘’牛棚‘’。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二人及瞎眼的奶奶,常常坐在小院里享受这红色月亮的沐浴。据说红色月亮可以抗病,还可以充饥。
每天早晨鸡鸣两遍,母亲便出门捡拾柴禾,赶在太阳撑高的时候回来上工。护理奶奶、照料妹妹的事差不多就由我来承担,其它的家务事,如担水、洗衣、做饭之类的,自然也落在我的身上。家中的水桶很大,挑起来跟我一般齐,我只得用盆一趟又一趟地端。
还不到夏忙的时节,家里却断粮已久。我领着妹妹挖遍了田间的野菜也撑持不了几天。有天傍晚,一家人无力地默坐在清冷的灶边,妺妹饿得快哭了。正想着又去守候那枚红红的月亮的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一个我不认识的叔叔说,父亲托他捎带来一袋大麦麸皮。我惊喜地高声叫起来:“妈妈,妈妈,我们有吃的了。”母亲烧了一锅水,抓了一把麸皮倒在锅里煮了煮,每人盛了一碗。
但是几天之后,一家人又重复到那面面相觑的境况。
那天晚上,月亮好圆哟,红红的、厚厚的,好像蘸了许多血。奶奶和妹妹已经睡着了,豆油灯依旧在那堵土坯墙漆黑的阴影下悠悠地晃动。我按捺住脑子里不停上涌的血液,端坐在家门口的草坪上,仔细倾听着行人的脚步和看家狗的狂吠。然而心慌乱得似要跳到喉头,手脚不住地颤抖。我怕呀,因为我想去做“贼”。
平日里好响的河水这会儿为什么没有声音了呢?平日里哭丧着脸的那个月亮这会儿为什么这么明这么亮呢?夜静得能听见自己呯呯的心跳,时不时猛地传来一声夜猫子的怪叫。
我悄悄地摸到了生产队的麦场,我知道那些麦秸上有许多没有打干净的麦粒。我偷偷地捋下麦草上的麦粒,回家把麦子捣成面,居然能得到一小升。次日早晨,我和奶奶、妹妹美美地吃了一顿麦面疙瘩,还剩得一部分留给母亲。第二天夜晚我再次光顾了麦场,如是十多次,我们度过了差不多一个月。
母亲从水利工地上回来,发现家里竟然有几瓢麦面,先是惊喜,继而问哪来的。我带着几份狡黠和自得,高兴地把一切都告诉了母亲。母亲“啪”的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伤心地斥责道:“你要把你爸气死是不是?跪下,快给我跪下!”
我的泪水扑簌簌一下子流了出来,“扑通”跪在了母亲的面前,但是我不敢哭。小妹见我的样子,呜啦啦哭了起来,跟着我跪在母亲的面前。我抱着小妹,颤颤地说:“妈妈,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奶奶在里屋高声地问:“回来啦?怎么孩子都哭了,啊?”······
那晚,我迟迟地不愿回到那间潮湿的小屋,而是呆呆地坐在门外的草坪上。远处好朦胧,村舍好朦胧,那些因干旱而焦渴得发黄的秧苗也好朦胧,所有这些都像揉碎了的花瓣,那些点点滴滴的浆汁漫溢在夜空,浸渍着那枚幼稚的月亮。那时在刚满十二岁的我的眼中,我只是觉得我好想明白世上的一切,除此之外,便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说,月亮啊,请你再不要给我们贫穷、饥饿了。
不知母亲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也不知母亲注视了我多久,母亲无声地将我搂在怀里,一行泪挂在我稚气的脸上。
月亮又圆了,红红的,憨憨的,静静地倾泻在家乡这块不再贫瘠的土地上。我相信,在我的生命中,这轮赤色的月亮就像慈祥而严正的妈妈的目光,永远陪伴和审视着我。尽管当年我还不懂“人生本长,忙碌者自促”的道理,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当妹妹饿得快哭时,母亲也无可奈何啊。
哦,九泉下的妈妈,您看那枚红红的月亮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