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你,什么都没说,似还下意识的怔了一下,然后就将手缩回。他斜靠在后背椅上,自己又从烟盒里抽一根出来,然后点上,又伸过手来,熟练地双手奉上,他示意你点烟。你于是把烟放在嘴边,向前探着身子,将烟头靠近他打着的火苗。那是一个明晃晃的打火机,好看极了,你很喜欢。
“你这火机不错!”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而且说的还不那么含糊,从嘴里出来的时候十分顺溜。你平时不爱夸人,跟你在一起的同事大都是乡下人的习气,爱讲粗话,也不讲究礼节,生下来就是烂泥巴子里爬出来的,所以,你平日同他们没有言语,更别提情投意合了。
“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是朋友送的。
“朋友?”你问。
“对!”
“什么朋友?”
他没说话,抽了一根烟。神态自然地仰空吐了出去。然后又低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桌子,似在寻找什么。
“你找什么?”
“烟灰缸!”他俯下身子,探到桌子底下找。
“你于是同他一起找。你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桌子。又从桌子下面的空兜里摸了摸。显然空无一物。
你说没有。他说,那算了吧。
话音刚落,他一起头,就撞到你的鼻子。于是,你们一起面面相觑,彼此都笑了。
你说你离开了小镇,
我说小镇它在我梦里,心里,在我灵魂的深处......
但你明显已经离开它了,
你就坐在这黑色的桑塔纳上,
你离开它了。
你的人生没有目标,方向,也没有道路,就更无终点。一个隐逸度日的人,他对他生命中这放浪无羁的形骸,你由衷自由,也还顺其自然。就如这回忆一样,你由衷又想到从前,如同在佛前参拜,犹若对死苛求,与生对峙。
你那县里的老同学,你如今也离开他。但你俨然还能想起他。
若不是他,你或许在那个巴掌大的县城连落脚的地儿也没有。
那个巴掌大的县城,你上高中的时候就已经逛够。如今你那老同学叙旧,在安排你的第二日,你们便兴致勃勃将那故地重游一番。
原来的烈士陵园依旧如昔,还是那个大门。门前蹲着两尊石狮。还是一种狞厉,一种威武,一种森严和雄浑大气的美。只门前的下坡处,拾阶而上,好像修整了水泥路。相比之前更崭新悦目。
蓦地,你又想起了他。你的父亲。
六年前,你和他曾在这里拍照。他穿黑色大西服,像洗了又洗,显得发皱。你穿黑色警服,个子高出他半头,显得消瘦稚气。
那是你们在县城唯一拍过的照片。如今那照片在哪里,你忽然自问,又莫名伤感。
不知道。你说不上来。
在你家相框上?不是。相框上满是些陈旧的老照片,上面的年代一如隔世,就更无法考证。
或许,在你父亲的书柜?可能。你那父亲是个收藏的行家,你六岁时,就见过他的收藏,他有一本集邮册,里面有大大小小的邮票,成百张,年代甚为久远。
那集邮册还是否存在?你就更说不出具体一二,只记得那右边上醒目印着什么。
印着什么呢?毛泽东头像或者长城图案。总之,都是历史上的东西。
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你没问过你父亲,他也从不曾讲起。像对自己隐秘的爱物,他总保持沉默,也还珍重。
大概是从他厚厚的一叠书信上摘取下来的。那些书信,你也未曾再见。
大概都是来自你的舅舅。你六岁时,你父亲常常在昏晕的油灯下面,将它朗诵,还那般深情,那般比现在富有浪漫,也常令你快乐,更无限期待。每有读信,你和你的两小妹,还有你母亲,就都围着他。还听得那般入神,那般令人着迷。
书信上的字迹也写得漂亮,尽管你父亲也写书法,但每提起那些信,他都要夸赞他的书法,说它是游龙走凤,说它若行云流水。他偶尔也模仿他的字迹。
简直太完美了,他说。
他常鼓励你学着他写字,也鼓励你学着他朗诵,学着读信,更学着一种深情的倾诉和唱咏。信的内容你已不记得,大抵是一些离乡之情,一些回忆,一些执念或一些惆怅而已。他读它,你就陷入无尽的遐想,也曾感动。这感动同样触及你母亲,他常常会坠泪。她常常会无声无由的哭泣。
是对困窘生活的一种诉诸?还是,对远方亲人的一种情思?
不知道。
你不必问。你若问她,她伤心就不邀而至。她眼泪就无缘而流。她的心也同就你一样,沉甸甸,沉甸甸的破碎,埋进生活的困窘深处,埋进灵魂的悲望与凄凉之地。
所以,现在的你只能顺受。哪怕压抑,只当她那是一种悲怆的情感。
一种对现状生活的无尽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