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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轻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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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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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晚照

暮春的黄昏,我又来到陶然亭。万顷湖水泛着冷翠的波光,在我,是陈旧和蕴藉。又一次,穿过绿地,穿过树木葱笼,暮蔼之间,看见褐色大理石的高石雕像——君宇与评梅同行。手握残卷,眼镜烁动,他们的前方,是迷离的怅惘,抑或决绝的明净。公园甬道上,常常走动时兴的游人,我始终不知道,雕像之于游人,是一段忘却的历史?而一树猩红的梅花灿放于雕像左侧,石评梅,梅,就象亲的姐姐,我这个石评梅的乡人,总是看见平定的冠山,县城窄仄的姑姑寺街道,象此时的暮色中的小楼;总是听见“嘚嘚”毛驴,“吱呀——”,门开了,是亲人,厚粗的手,劳作的喘息……自然,高君宇也是山西乡民,为忻州人氏。他们的墓地,就在雕像深侧。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梦见往日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披上那件绣了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象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姣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己和你一同殉葬。

——石评梅《墓畔哀歌》

上一个世纪,最动人心魄的日子便是“五四”。高君宇与石评梅便生活在这个时代。君宇1896年生。评梅1902年生。五四运动,中国革命的旗帜正由一班莘莘学子托起,北京大学的红楼成为革命的策源地,革命和青春前所未有地结合在一起。君宇生前,任北大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一任书记,中共中央机关报编辑,评梅也由北师大毕业,留校任教。民主、科学,在这些年轻学子的胸腔里呼出,沉重的中国正开眼看世界,一下子跳跃到现代化行列。在激情中,高石相遇,一见钟情。才情、志趣,或者还有乡情,而同样年轻的还有一对:周恩来与邓颖超。周恩来与高君宇均为革命前锋,二人情同手足,互通恋爱情报,互做对方媒人,这是两对令人羡慕的伴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当年的颜色”写满朝气与蓬勃。然而,与青春匹配的,竟然还有不忍卒防的阴暗——死亡。死亡?是。君宇患病不治,他居然丝毫把握不了年轻的生命,一任无数肩负轻悄卸下,二十九岁,合上热情的双眼。评梅文字洗净,做了多少艺术上的哀欢,也于三年之后,患病不治,年仅二十六岁。一双耀眼的星星陨落!陶然亭处一片荒郊,黄土两掊,掩埋了这年青。

设若君宇不死,他是站在中国革命前头,热情振臂,豪志励人。无数日夜,急写檄文,奔走呼号,个人的理想正是一个民族的理想,匆匆地走,匆匆地想,只在极少的闲暇,独一人感受到生命正值青春,有沸腾的血液、不知疲倦的神力、夺人的才情、天赐的潇洒……他的身后,风云突变,革命正处于方兴未艾,然而,死亡,使他的青春凝固。

设若评梅不死,缱绻柔情,细腻感悟,有着家乡太行淳朴和火热,又有着新文化运动摧枯拉朽的洗礼,女作家会为人间记载多少世纪初的霓霞,记录多少青春的呼吸、青春的忧郁、青春的奋斗和向往。评梅使人联想到其好友庐隐,继尔还有一代女性:萧红、丁玲、冰心,中国知识女性冲在时代前列,她们有超凡的才学,她们有激烈的精神,冰清玉洁,以文字作华衣,倾倒多少时人,至今仍弥漫学界。然而,评梅也死了,仅二十六岁。生的沉重、肉身的沉重给她,较之常人更甚。她的死有着解脱般的悲壮,只留下一卷残稿、半管玉笛,意念中的远处山水。

直到时光飞去,在一九八二年,书目文献出版社欲出版石评梅文集,求邓颖超作序,邓颖超还是由此想到那个时代,想到恩来与她、君宇与评梅,想到曾经激荡不已的斗争的心跳。邓颖超摆脱年龄、身份之纠缠,真情写道:“那是一九二五年一月,高君宇同志在上海参加我们党的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后,返回北京的途中,他特地在天津下车,到我任教的学校里看望我,因为,他受周恩来同志的委托来看我并带一封信给我,……”如今,“我们两对四人,其中已有三人长逝了……”①的确,一对年青恋人的死,不仅震撼当时,如今面对,人人都扼腕,仿佛脆弱的美,只能以死来保持永恒。君宇评梅,年青地立于陶然亭畔,后生轻步,谁能念及心中,涌上哪一缕思情?

自然,他们的死,不仅与革命和文学相关,而且与青春中的主题,爱情相关。君宇为爱而死,评梅殒情于爱。

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灯消影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石评梅《墓畔哀歌》

陶然亭的高石墓地,在经历上世纪六十年代始的一场“文革”之后,能够幸免被毁,一方面可以理解为有关方面的竭力保护,同时,后人对高石之爱也颇多疑惑。毕竟,数十年的湮没,逝者己寂寂,而事实是,他们生前竟然没有结为夫妻,以实现中国传统中“有情人终成眷属”。在有关他们的文字中,只有庐隐②将其隐情解释得透彻,而明晓他们的爱情,对后人也实在有启发。

高君宇与石评梅的相识,缘于一次同乡会上。器宇轩昂的君宇每每是活动的中心人物,这一次,他偶然于墙角僻静处看见柔弱沉静的评梅,一瞬间,电光石焰,君宇还不曾细心拂拭的心之一隅骤然被温热,他开始感觉,他生命里需要有女性的慰藉,他爱上了评梅!及之后来,爱之弥深。他坚决地解除了远在老家的包办婚姻。“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③——这是君宇说给评梅的。在情人之间说此话再平常不过,但一旦置于君宇之口,似乎己经显出一些某方面的端倪。站在反封建的前列,君宇的精神应是由“主义”来支撑,是应有强大的信仰来鼓舞的,他的思想与情绪应是革命潮流的跌宕,爱与恨,是鲜明的,是应者云集的;而遭遇爱情之后,君宇的精神中显然有一些元素开始蚀化,说给评梅这句话在激烈色彩上表现出一个年青身体的原欲,而这一种无可指摘的爱,恰恰是与高蹈之追求有砥牾的。或许,这已是悲剧的伏笔。

在石评梅方面,境况远远要复杂。当年一个女子投考北京,在京城求学,吾乡平定籍石父放心不下,他托平定籍的乡人,也在北京谋事的熟人以照应。这个熟人倒也多少给了评梅一些关怀,可谁也料想不到,两人竟至纠缠于情感。此人早已有妇之夫,却发誓要爱评梅,年轻的评梅更是如陷泥淖。她知道这一种不算道德,尽管我们不能忽略“五四”新思潮,但在此泥淖中,又遇上君宇的追求。评梅在精神上或许早已归属君宇,但肉体的不洁和欲望又使她离不了那“熟人”。她一开始就告诫君宇,二人不能相爱,可叹君宇硬要穷究,欲罢不能,终于也陷入泥淖。又一个“灯消影熄的雪帐之外”,评梅将实情托告于君宇,以斩断情缘,然而,谁能说清爱?君宇在极度痛苦中,更加坚定地选择了评梅,并愿同她一起抗争命运。评梅在革命家无私的爱中,驯顺了,她在无数日夜之后,答应了君宇,她觉得这是她最好的选择,两人甚至盘算今后的生活。

但是,任何一种情感都不易抹杀。那一个平定籍“熟人”也深陷其中,他对评梅说:如果要离开他,他就不能活。一个很俗的俗套,评梅囿于其中。客观地说,涉及到的三个人都在炼狱。评梅是焦点,她最先做出决定:君宇,我们不能相爱!——这岂能做结语?焦灼中的君宇当场吐血,突发肺病,倒在病榻上,而且病情愈来愈重,又继阑尾炎发作,再无痊愈。只到死后,评梅才逐渐从泥淖中拔出,她明白爱的神圣与巨大,她才痛惜为爱而终的君宇,由此而痛惜爱的脆弱与刚烈。这时侯,坟墓与文字成了她唯一的掌握,每每在坟前,评梅独一人哀泣,生命不止一次显出严肃的执问,而文字成为这种执问的记录。三年之后,评梅因哀伤过度而患脑炎,她倒在病榻上,而且病情愈来愈重,再无痊愈。她死前,留下遗愿,愿死后葬在君宇旁侧。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这首诗,译介自五四时期,高君宇作为中国现代革命的先驱,用这首诗作结语也许会大致没有疑义。他的情感经历,其实反映出五四时期进步青年的矛盾,这矛盾表现为革命和爱的冲突,进而是信仰与个人审美的冲突。沉沉的暗夜,一颗亮星承载着这些孤独的命题,倏然划过天空。人们在惋惜之间,隐隐说不清这种冲突,在坚强的革命和唯美的爱情中,人们会最大限度将人性中善意的理解附就于不幸的早逝者,没有谁,愿意直面这冲突,并且更为人道地看待人,看待自己。静乐的黄土厚重、沉默,我更愿将君宇看作是这黄土朴素的儿子,他质朴又沉重。

近人在理解“五四”新女性形象常常借鉴曹禺的戏剧《雷雨》中之蘩漪,追求自由与爱情恰巧掩盖了她在沉闷周公馆里伦理的缺席。其实,石评梅在情感经历中也恰恰反映出五四时期,在社会变革中,一些新思想的矛盾境遇。一方面,女性要摆脱封建男权、族权、家权的桎梏,正视和尊重人的欲望,另一方面,作为人类文明最高体现的婚姻与家庭又与这种人欲冲突。幸运的人能遭遇这冲突的一致,爱上升至幸福,但茫茫世间,可叹这种幸运并非人人都遇。评梅深陷于肉体与精神的矛盾,理不清,挣不脱,至死都不无遗憾。她写下大量爱之美文,实在是用文字来说服自己对高尚的认知,是在死亡面前对爱情的挎问,或者,是选择人间光明和纯粹的幡然觉醒。

这是五四的力量,这种精神的激越与探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思索、实践和独立。陶然亭畔的高石雕像,在我,更多意义上,是拂却心中每每涌上的朴素的惋惜和善意的附就,是接过高石的眼神,向着面前的芸芸众生,发出继续的探问。爱情有轻快荡漾的一半,也有痛苦沉重的另一半。隔三岔五,远远地,有对对情侣或有意、或无意来到雕像前,有几缕思想的微雨,轻洒树木草地,凉凉地,沁沐人们心田。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石评梅《墓畔哀歌》

高君宇和石评梅带着探索、迷惘、痛苦和挣扎,远去了。我第一次来到陶然亭时,已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小土丘之上,有铁的生锈的栏杆护着墓地,不能近前,只是总算了却少年想见这墓地一面的愿望。也是暮春的黄昏,晚风将往事吹去,有无限的萧索与寂寞,夹着内心的疑惑与哀伤,在我心头盘桓。一九八四年,北京市人民政府重新修葺,将墓地列为市级文物保护,洁净的花岗岩石头砌就了现代人对他们肃穆的悼念和追思。墓前,几乎不断有新鲜的花束摇曳着敬献者的沉默。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这是君宇写给评梅的赠言,评梅自己手书,将这生前的赠言刻写在恋人死后的墓碑。宝剑和闪电之于君宇,恰如其分地匹配,但其冷艳的寒光仿佛这一年轻生命之暗示。这是君宇的自写,也是评梅对君宇的认识,激风暴雨的时代隐在远远的天边。印度诗人泰戈尔有诗:“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言近旨远。由此说,君宇是地道的革命家,搏击与前进是他生命的主题,而托起这生命的是时代的使命。

引我始终注意的,不仅是评梅的手书,还有同样镌刻在墓碑之阴的碑记,是君宇之胞弟立的。生无子嗣,碑文由胞弟而立,这在民间极为正常,环顾君宇周围,是相携的战友和列位的同学。君宇临终,遗愿葬在陶然亭荒丘,这是他早期革命时常接头、出没甚而独步沉思的地方。我想,这里一定寄托过君宇生命中之珍贵,那么,君宇遗愿,其实也是一种选择,他至死选择了战斗的向往——静乐的黄土厚重,但那是遥远的乡土;陶然亭荒草萋萋,但这里系着家国。如此,君宇死后葬于荒丘而又由胞弟来立碑文,是否又是一种矛盾?一边是革命的战士,一边是乡民的儿子,君宇的早逝使人们品不出他的年龄。

更深层次讲,这里涉及到人们对君宇的认识。宝剑和闪电是君宇,乡土和手足也是君宇,冲锋和牺牲是君宇,爱情和夭亡也是君宇,是领袖,也是孩子,但终究,乡土弥漫着迷信的纸幡,而君宇为之奋斗的正是冲破这旧有意识的崭新的家国。君宇己经属于家国,属于他所从事的一切,他遗愿没有葬于老家祖坟,己是对自己身份的最后一次明确认定。携了宝剑和闪电的志士,只有战斗,只有未竟的努力交递给同志;只有家国,这博大的草木,能够容纳他的心胸。在乡土和家国中,君宇己经胜利地跨前一步,然而,早逝,使这些在后人中模糊。面对早逝,竟没有人,选择为其碑文以代胞弟,这里埋葬着,是永远的战士!五四,思想的光芒,在当时的暗夜里,艰难地射穿天地,但少数的觉醒者也在心中怀疑如何是真正的彻底。属于乡土也属于家国的君宇,他的墓地,以中国式的中庸,提示思想进步在人类发展中寒星般的启明。

评梅绕着这墓地哀吟。生和死,爱和恨,最为明晓地诠释在这里。由于感伤,她或许意识到对君宇革命的一面崇仰之不足,但坦荡、专注、赤诚的君宇何止是一般的崇仰!评梅感觉生命也己进入低落,她也立下遗愿,谨慎地,只愿埋在君宇旁侧。这不是文学的柔弱,也不是宿命的皈依,是她所处时代最为清醒的思考!在中国民间,死后合葬谓之冥婚,评梅远不这般平庸,生而不结为夫妻,死如何能结?同时,生而憾对君宇,何求死而无憾?在评梅,她愿选择是君宇的战友,永远看着这良好的人,帮助他,一起去战斗。君宇,就让我在你旁边,只有你,才有选择的权力。——这一次,评梅的选择解释了别人的选择。高石以一种最为浪漫的结局无言于陶然亭。这结局也透出评梅对自己的认知:属于家国,属于时代,属于不曾停止的青春的革命。

轮到为评梅立碑了。她生前的北京师范大学学友,在痛悼完刘和珍后不久④,一起又为石评梅这位优秀的学子、骁勇的战士立碑,言词透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的精神。评梅的死,完善了君宇的死,他们永远站在时代的前沿、战斗的前沿。革命使自我纯粹。

高君宇和石评梅都己百年。在太原市烈士陵园,高君宇的大理石雕像,矗立为陵园主体,沉思的君宇看到他们所倡导、追求的革命有着前仆后继的壮烈,无数战友追随他而永逝于这里。雕像之侧,是双塔,太原古并州象征之建筑。2002年,石评梅也百年,平定县政府广场也矗立起石评梅汉白玉雕像,沉思的评梅立在她居住的姑姑寺旁边,看着故乡巨变。又一个百年!又一个世纪!

北京大学早己迁址。北大红楼也早己成为象征,它静静立在五四大街。我喜欢黄昏中来到这里,阳光映在红楼之上,泛出往昔一般的沉醉。如果哪一次,你能停下来奔忙,在这里驻足,红楼前的沉思者,你一定会看到它不曾褪色的青春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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