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生处

从锦江大峡谷仰望阴阳山，阴阳山是一堵高墙；从阴阳山俯瞰锦江大峡谷，锦江大峡谷是一道裂缝。

半山腰约200米高的悬崖边上，有一间孤零零的小木屋，住着一位70多岁的老头和他7岁左右的孙女，这个孙女就是阿薰。悬崖底下有一个村庄，村里有几十户人家，还有一所学校。嘈声经常传上小木屋来，使小木屋显得更孤单。

阿薰走到屋外，抬起头就能看见山顶，山顶上有白云缭绕。她朝大峡谷看下去，峡谷深不可测，感觉人要是掉下去，半天才能掉到底。贴着锦江，有一条公路像玉带一样飘向远方，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大山里。见多识广的爷爷说这条路叫沿边路，阿薰爸妈就是从这路坐班车去广东的。阿薰不知道广东是什么地方，但她经常看见路上车来车往，知道班车是专门给出远门的人坐的。每当看见班车停在河对面的桥头上，阿薰就幻想爸爸妈妈突然从车上下来，然后跑上山来，扑进家门，把她抱起来一顿狂亲。这个幻想已经在她脑海里出现过无数次了，她还在不断修改完善细节。原先是爸爸妈妈扑进家门后狂亲她一阵，后来加上爸爸妈妈还拿出漂亮的玩具给她玩，再后来又加上爸爸妈妈还拿出很多好吃的东西给她吃。最让她向往的情景，是她躺在妈妈爸爸怀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玩玩具。她的幻想越来越美好，已经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只等着爸爸妈妈回来兑现。

大峡谷上空经常冒出白云。有时候白云被强风吹得动荡不已，好像汹涌的巨浪，把阴阳山吞没了，把对面的妖皇山也吞没了。云气甚至渗进木屋里，使屋里漂浮着一层乳白色，家里物品都变得模糊不清，这时候阿薰就感觉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人。有时候，没有一丝风，白云静静地平铺着，就铺在木屋的门外，于是门前出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云湖。云湖的上边，天空通明透亮，阿薰感觉自己变成了天上小仙女。不过，阿薰更喜欢自己是一只鸭子，一只十分快乐的鸭子。在宽阔的云湖湖面上，鸭子昂起头，拍打着翅膀噗噗噗地游到对面的妖皇山去。或者顺着锦江大峡谷，噗噗噗地游到东面的弄蒙山去。总之，她是一只十分快乐的鸭子，在白花花的云湖上游来游去，游来游去。

别以为阿薰是山里人没见过鸭子戏水。木屋左侧有一股泉水从山顶流下来，爷爷在泉边挖了一个大坑蓄水，阿薰可以到坑里游泳。尽管只能转圈而不能前后游动，但是阿薰还是高兴得大喊大叫，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更让阿薰高兴的是，爷爷每年都给她买来几只小鸭子，她把小鸭子放进水坑里。小鸭子毛茸茸的，阿薰喜欢用脸蛋蹭蹭它们软绵绵的绒毛。小鸭子在水坑里游得不亦乐乎，阿薰看得不亦乐乎，似乎小鸭子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尽管知道小鸭子听不懂，但是阿薰还是经常跟小鸭子说话：“知道你们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带你们游泳吗？他们都去广东打工了！”

爷爷给阿薰编了一个小小的背篓，最多只能放得下一个南瓜或者几个玉米棒。爷爷还给她打造了一把小小的锄头，锄刀只有爷爷巴掌那么大。晚春的时候，下了一两场透雨，到了山里人种玉米的好时节，爷爷到地里种玉米去了，阿薰也开始种她的玉米。她的玉米地就在房子的左右两侧，这是爷爷特意留给她的。她背着小背篓，挥起小锄头，挖出一个小坑，撒下几粒玉米，然后盖上一层浮土。接着，再挖出一个小坑，再撒下几粒玉米，再盖上一层浮土。她还不会种直线，横不成行，竖不成列，但是几天后每个小坑都长出了玉米嫩芽，一两个月之后玉米苗竟然比她高了。山风吹来，肥厚的玉米叶子摇摇摆摆，似乎在向她招手。她就跑过去和一棵棵玉米击“掌”，一棵也不少。

木屋的两侧都有小路通向远方，阿薰不知在这小路上摸爬滚打了多少次。每次踏上小路，她都是一步三跳，肩膀和屁股反方向扭转，手臂一前一后摆动。有时她滚到路上，把自己的头发、衣服、手臂、腿脚都染成土黄色，叫爷爷在远处看不出她的存在。哪段路边有山洞，哪段路边有花果，谁也不比她熟悉。她经常躲到洞里给爷爷找不见，或者是突然窜出来吓得爷爷把抱在腋下的猪菜都扔掉了。路边有番石榴果，她经常爬上去摘来吃。番石榴没成熟的时候坚硬干涩，但是阿薰的牙齿很锋利，从不担心咬不动。

阴阳山之所以叫阴阳山，是因为它阴阳无常，时阴时晴。每到下雨天，阿薰就只能在屋里玩。屋子很小，家具很少，但是丝毫不能限制她玩耍想象力，几张椅凳就可以给她玩上一天。她把一把椅子放在前面，后面摆上几张凳子。她坐在一张凳子上，嘴里嘟嘟嘟嘟地叫，这个玩法叫“坐班车”，她可以坐上“班车”去广东找爸爸妈妈。她把两把椅子并排放着，然后把一个小凳子一会放到这个椅子上，一会又放到那个椅子上，这个玩法叫“爸爸妈妈背孩子”……只是这样玩着玩着，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和屋外的雨水一样滴答个不停。这时候，爷爷也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不敢打搅她。爷爷知道，阿薰想爸爸妈妈了。

阿薰很想到学校去读书，这点爷爷早就看出来了。前年以来，阿薰喜欢站在悬崖边上，看山下学校的小朋友在操场上升国旗。如果看见小朋友们在打球，她还懂得跟着大家欢呼拍手。如果听到美妙的歌声传来，她就跟着哼唱，她竟然跟着学会了几首歌。

新学年到了。开学前的一天，爷爷带阿薰下山报名，校长已经把阿薰的名字记下了。阿薰记得，校长问阿薰读书用什么名字，爷爷说叫陶美丽。校长就说，这个名字你们苗族的孩子用得太多了，都分不清谁美丽谁不美丽了，还是改个名字吧。校长想了想说，就叫陶幸福吧，人家城里人在网上淘宝贝，我们山里人在山里淘幸福。阿薰突然问，校长什么叫幸福呀？校长想也不想就说，有爸爸妈妈的孩子是幸福的，能上学读书是幸福的。阿薰一听，却两眼泪汪汪的。

学校已经开学几天了，却不见爷爷送自己去学校。阿薰催促爷爷，爷爷说爷爷老了，光是带你去报个名就腰酸背痛了好几天，只有你爸妈才接送得你。阿薰发起了脾气，就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天突然下起了雨，阿薰被淋成了落汤鸡，第二天就发起高烧。爷爷用了很多种土药才让她稍微退了烧，但她的情绪却一直低落着。

时令已是中秋，山上的玉米地一片金黄，阿薰种的玉米也黄橙橙的。一天早晨，爷爷出门收玉米去了，阿薰却不去收她的玉米，而是站在悬崖边朝学校瞭望。这天刚好是星期一，学校正在举行升旗仪式。阿薰看见同学们在旗杆前站队，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鲜艳的国旗升起来、雄壮的国歌奏起来的时候，阿薰和大家一起挺立、敬礼和唱国歌，俨然自己就是一名学生。

云雾突然冒出来，越聚越多，把山下的一切都遮盖起来了。这时候，大峡谷没有一丝风，白云静静地平铺在阿薰的脚下，形成一个无边无际的云湖。太阳在弄蒙山方向刚刚冒出半个头的时候，湖面出现了一条金光大道，从太阳之下一直延伸到阿薰的脚下，笔直又平坦，还熠熠生辉。露出云层的阴阳山、妖皇山和弄蒙山，在霞光的映照下，变得五彩斑斓。大道的上边，是通明透亮的天空，静谧而深远；大道的两边，是洁白的湖面，平静而圣洁。阿薰忽然明白了，这条金光大道是专门为高居云端之上的她铺设的，以迎接她走向远方和幸福。阿薰站了起来，扬起小脸和两只小手，旋转了几圈身子，她美丽多彩的苗族百褶裙立马像花朵一样绽放，她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然后，她义无反顾地走向金光大道。她山泉一样清澈的眼神，白云一样圣洁的面庞，都洋溢着幸福。她坚信，只要踏上这条金光大道，她就能走向幸福。金光大道的另一头，搭载着她爸爸妈妈的幸福班车正疾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