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从云贵高原冲刷下来,带来大量的肥泥淤积在妖皇山脚下。这一带的水田,土质松软而富含养分,都像丰腴女人的胸脯一样肥厚。
元宵节刚过,地头那株木棉树依然火红,蝶青就跟妈妈下田了。初春的锦江水很清浅,蝶青只需把裤脚高高挽起,就能从浅滩处趟水过河。风儿已经有了暖意,河水也褪去了冷冽,锦江两岸春光灿烂草长莺飞,蝶青的心事也像草木一样疯长起来。
蝶青已经十七岁了,身材像青竹一样高挑,面容像木棉花瓣一样粉嫩。她感觉自己已是一颗含苞待放的花蕾,很快就会火红地绽放。
蝶青感觉今年的春种一定不同于往年,一定会有好事降临。下田第一天是播种,也是播下希望。早上爸爸把秧田耙好,然后是妈妈和蝶青起秧畦。傍晚,蝶青和妈妈挑来谷种。到了田边,蝶青停下,先由子孙满堂的妈妈撒播第一畦,然后蝶青才动手。蝶青忽然想到,自己要想有撒播第一畦的资格,得像妈妈那样子孙满堂才行。和谁生个子孙满堂呀?蝶青的脸一下子就燥热起来,她暗暗骂自己不懂害躁,竟然想到那么远去了。
蝶青知道,早稻的秧苗最多需要二十天就可以移栽到大田去。到了那个时候,整个田垌就会热闹起来,她想见的人也会到田里来。蝶青心中的他是邻村的,两人曾在同一所中学读书,蝶青见他在团会上讲过话。他讲话不急不慢,看得出是个温和的人。蝶青初中毕业那年他高中毕业,两人都没有再升学,都回家种田了。自己今年十七岁,照理他应该也有二十了。当蝶青朦胧地有了爱和被爱的意识时,把遇到过的年轻男子在大脑里过了一遍,他的形象最突出。他在蝶青心里越来越俊朗,最后竟然占满了蝶青的心,怎么赶也赶不走了。
妖皇山脚下,锦江水之滨,青年男女都把勤快当作择偶的一个重要条件。要想看男人懒不懒女人笨不笨,单看插秧就能知道。蝶青常被人赞为既漂亮又聪明勤快,她插秧快如鸡啄米,动作近乎无形,甚至不带起一点水花和泥星。她插下的秧苗,横成行纵成列,整整齐齐,大家赞叹不已。不知那个人插得如何,该不会像大公鸡刨垃圾吧?想到这蝶青噗嗤一声就笑了。插秧是需要互相帮工的,蝶青想,那个人要是不来帮她家,她照样可以去帮他家。如果他不来帮她家,她也不去帮他家,她和他还可以在别人的田里相遇,除非他不食人间烟火不用种田了。“我铁了心要粘上你啦!”蝶青在心里这样说,说的时候还娇羞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稍稍抬高右肩,似乎真的靠上他的身上去了。
插秧只是年轻人的事,这是惯例。初春的阳光像刚萌芽的爱情,不冷也不热。人在田里,脚下是柔软、凉爽的烂泥,身上有风儿轻轻拂过,鼻子闻着花草芳香,耳里听着鸟儿合唱,说是劳动,倒不如说是踏春。偶尔有阵风稍大一点,吹得木棉树轻轻摇晃,就会有一朵两朵木棉花坠落下来,落到草丛里或水田里,那花瓣依然娇艳无比。蝶青最爱怜的,还是春秧。秧龄仅仅二十天左右的春秧,娇翠欲滴又无比稚嫩,拔的时候稍微用力过度就扯断了,好像爱情一样经不起伤害。把春秧靠到脸颊上蹭蹭,竟然像小鸭的绒毛一样轻柔。恋人的抚摸大概也是这样的吧?蝶青无比憧憬起来了。
下秧线的时候,需要两个人分别在两头把绳子拉直。蝶青幻想那一头是他,这一头是她。他站在那边的田坎上,阳光帅气,提起木桩把绳子拉紧,似乎朝她喊:“你过来!”她站在这边田坎上,光彩照人,提起木桩拉紧绳子,似乎在朝他喊;“你过来!”他那边越来越用力,蝶青竟然被拉得飞过去,不偏不倚落到他怀里。这个幻想太奇特了,连自己都被逗笑了。这样离奇情节不可能出现,还是现实点。应该是两人反复拉扯几次后,绳子被拉得直直的,于是两人同时把木桩插下固定好,然后大家沿着绳子插秧线。原本是大家一起插秧,每人插一段,他只负责他的那一段,蝶青只负责自己的这一段,两人挨不到一块。蝶青感到这样的情节不浪漫,于是幻想把其他人去除,只剩下她和他。他从那头插过来,她从这头插过去。两人都插得飞快,就像鸡啄米,很快就能彼此听到呼吸。最后,两人汇合,头挨着头,甜蜜地交谈一阵,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他走向他那头,她走向她这头。两人重新拉绳子、插木桩,下另一条秧线,又在中央汇合,又亲密地交谈,又依依不舍地分开。整块田下了多少条秧线,她和他就分分合合了多少次。
下完秧线,大家就开始在畦内插秧。她和他在相邻的两畦里,同时开始,有点比赛的味道。她和他边插边说话。说什么呢?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年轻人不可能无话可说的。她和他越说越亲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每一句都是两人的悄悄话。有时候,她和他同时直起腰来歇一会,就可以互相看对方一眼。如果两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那目光一定是带着春光的明媚、柔和与温暖。蝶青现在都陶醉起来了。
年轻人在一起少不了打闹。插秧时年轻人最喜欢的一种游戏叫“吃李果”,就是抓起一把烂泥朝异性抛过去,烂泥在空中散开像一个个李果。一边抛洒一边喊:“我请你吃李果!”这个游戏有试探的作用。如果对方不但不恼怒,还抓起烂泥跟自己对抛起来,那八成是对自己有好感了。蝶青想,即使他穿着洁白的的确良衬衣来插秧,她照样朝他抛“李果”。“李果”打到他衣服上更好,看他是否恼火。如果他恼火,陪个不是就是了。如果他不恼火,往下自然就顺风顺水了。万一她或他的眼睛被沙粒打中了怎么办?蝶青得先想好预案。蝶青想好了,万一他被打中,自己断然不能凑过去帮他吹一吹。女孩子要矜持,不能有急不可待的举动。万一是自己被打中了,也不允许他亲近,毕竟两人刚开始。
唱唱山歌更是少不了的事。锦江两岸自古就爱唱山歌,谁最会唱山歌谁就是最聪明的人,最值得异性爱慕。这里的男女谈恋爱不用媒人撮合,山歌是最好的媒介。一唱一和过程中,感情就产生了。爱情就像大地上的草木一样,自然地生长、开花、结果。妈妈告诉过蝶青,靠对歌选伴侣很可靠,两人通过对歌互诉衷肠,感情就会深厚,婚后会互敬互爱。蝶青知道,聪明机智的歌手是不会死记硬背歌本的,都喜欢即兴创作,而且符合格律。蝶青想好了,就用“今天是吉日,大家来相会”和“我俩相逢头一回,想问阿哥住哪村”来开场。若是试探他的才智,就唱“哪时谷抽穗,哪时稻扬花”之类。想表达爱慕之意,就唱“山上有蔸梨,树上红果挂满枝。越看心里越甜蜜,害得妹在树下转,只恨树高缺楼梯”。若是竟然唱到了“风吹云走天不动,水推船漂岸不移”,那两人就开始山盟海誓了。
这样整日幻想着,春秧不知不觉地已经长大,春种不知不觉地已经来到,又不知不觉地结束了,但是蝶青却未能见到他一面。当整个田垌已经是绿油油一片,蝶青就有了失落感,感觉春种被荒废了。
春种的最后那天,收工要比往日早,大家都有一种解脱感,欢天喜地地扑进锦江,痛痛快快地冲洗。少女们都知道害羞,尽量往上游去,远离人来人往的渡口。蝶青更是躲到树荫下,那里光线暗一些。她半蹲在水里,只露出头部,然后解开两三个扣子,伸手到衣内揉搓肌肤。当她的两只手揉搓着自己两只浑圆而富有弹性的乳房时,渐渐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那两只手不是自己的,而是他的……
正在情迷意乱之中,下游渡口突然涌下来一帮老女人,一边洗手脚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蝶青突然看到那个人的妈妈也在人群中,看来是到蝶青这个屯帮工来了。那帮老女人聊着聊着,突然有人问那个人的妈妈:“你的于雄今年怎么不见下田?”蝶青听到这正是自己迫切想问的,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个人的妈妈回话了,语气中似乎有些骄傲,话音不免提高了:“于雄当代课教师去了!政府要扫盲、普六什么的,缺好多教师,刚过初七教委办就叫他去县师范培训,一开学就去谷榜小学当老师了。”马上有人接上说:“先当代课,有机会就考转正,转了正就不用娶农村沾粪带泥的老婆了。”
那边的话蝶青听得清清楚楚,她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她怕同伴们看到,于是把头扎到锦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