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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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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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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皇山之咒

云贵高原南部,六诏山脉自西北向东南逶迤而来。六诏山的余脉,滇桂越的交界处,有一座形状奇特、名称怪异的山。

它酷似一位端坐龙椅之上的皇帝,名叫妖皇山。

传说千年前有一位皇帝住在这座山上,他会很多妖术,所以被叫做妖皇。他在坐骑背上拍三下,坐骑就能飞上天;他挥舞红布,能把正在升起的太阳赶回去;他能把一棵粗壮的楠竹拉成半月状,嗖的一声把箭从南方射到北方的皇宫去,差点把大宋皇帝射死;他可以把竹子变成士兵,一片竹林变出千军万马来;他被砍断了头却还能说话……。妖皇的母亲最爱吃人肉,一日三餐不停顿,尤其喜欢吃娇嫩的小孩。妖皇母子造了大宋皇帝的反,但是没有成功。大宋皇帝把妖皇母子镇压下去之后,为了防止死灰复燃,就派来法术十分了得的道士对妖皇山施下咒语:“侬家子孙,永不翻身!”

据说自此以后,原先是南方贵族的侬氏开始遭殃,改成农姓之后还是世世代代逃脱不了厄运。因株连九族,妖皇部属的后人也跟着灾难深重。

这个咒语似乎真的很灵验,因为近千年之后,到我这一代出生时,我的家族、乡亲都还处在苦难之中。

我生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天公和地母把我送到这个贫穷、饥饿、纷乱的世界来的时候,可能是忽然后悔了,想把我收回去,于是我便在阳世和地狱之间被来回拉扯着,生命便如一根易断的蛛丝。幼年的我经常发高烧,多日不退,昏迷不醒,但是没钱看病。父母都忙于生产队的劳作,没人能细心照料我。我便被当作生死自便的人,没人认为我能活下来。

长到10岁左右,我才知道与我血缘最亲近的四个祖辈,已经有三个在我还没出生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随着慢慢长大,在把长辈零零碎碎的叙述拼接起来之后,我终于整理出祖辈大致完整的故事。

祖父是我父亲九岁那年死去的,那一年应该是1951年,正是国民党桂系被击败的第二年。祖父原是一名小学教师,据说是国民党党员,还当过国民小学的校长。改朝换代的时候,他带着妻子儿女躲到山上,虽然躲过了败退入越南的桂系军阀的裹胁,但是没能躲过被新政权清算的恐惧,30岁左右就一命呜呼了。凄风苦雨中,形容枯槁的祖父看着一对骨瘦如柴的儿女和哭成泪人的妻子,一定坚定地抗拒过死亡,但是最后他对死神无可奈何。死亡使他躲过了15年后发生的批斗运动,却把这个厄运转嫁给他的弟弟即我的叔公,还有他的儿子即我的父亲。叔公后来去劳改,批斗运动结束后才放出来。刚出狱的叔公来到我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我仔细地观察叔公,要从叔公的形象中想象出祖父的模样。叔公面目慈祥,讲话慢条斯理轻声细语,我看不出他怎么会是一个罪人。

外祖父是从广东跑到中越边境做生意,发财之后定居下来才成为我外祖父的。法国占据越南之后,向中国倾销大烟,大烟生意成为发财的捷径。“洋烟好吃洋烟贵,卖到中国侧身睡”是我听到的第一首顺口溜,可见当年中越边境的大烟生意多么盛行。外祖父发财之后,又是买田地又是盖房。房子的墙有一尺多厚,是用凿出的条石砌成。屋脊有两条游动状的长龙,檐头雕刻着怪兽,窗户雕刻着鸟虫。屋子里头的柱子都是坚硬如铁的铁梨木,甚至楼层的地板也是铁梨木板铺成的。外祖父有五六个兄弟,每人都起了这样的大房子,然后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每当逢年过节,全家族男女老少就聚在一起,将大把大把的法光(法国硬币)和铜仙(民国硬币)投向挂在堂屋横梁上的大红绸布,钱币碰到绸布后四散掉落下来,等在下边的小孩就一拥而上,谁抢到就是谁。不过,我的外祖父死得早,在变天之前就死了,据说死的时候只有35岁,是玩枪走火自己把自己打死的。外祖父玩枪的那个年代,中越边境不但鸦片泛滥,枪支也泛滥,据说只要有钱随时都可以买到法国枪。洋枪高高地扛在肩上,烟枪晃悠悠地挂在裤头上,在民国时代的中越边境是有钱人的标志。我现在都能想象出外祖父这个“双枪将”趾高气扬、得意忘形的滑稽样子。我的外祖父一定是一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人,他满不在乎地赌钱,满不在乎地抽大烟,满不在乎地玩枪,结果满不在乎地一枪把自己打死。他把自己打死不是悲剧,而是喜剧,因为这样他才不用遭受清算批斗。代他受罪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即我的两个舅舅。

外祖母是哪一年死的,死的时候多少岁,我无法确定。母亲说外祖母曾带着她逃入山林躲避残军,慌乱中把装着金银财宝的精致小盒弄丢了。后来的清算会上,生产合作社让她交出金银财宝,她拿不出来但是又说不清,对她的批斗就没完没了,她就在惊恐中死去了。外祖母的父母是地主,她又嫁给地主,厄运似乎早已注定。

祖母是我祖辈中活得最久的人,但是也是活得最悲苦的人。祖父死了之后,祖母带着我当时只有9岁的父亲和7岁的姑妈从山上返回河谷居住。原本我们家在河谷还有几亩水田,但是搞生产合作社时充公了,人也成了合作社的社员,后来又步步高升成为人民公社的社员。祖母一直不改嫁,一个人把两个孩子带大,吃了多少苦我是无法想象的。有一次,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进村讨饭,因为怕被红袖章看见就藏到柴火堆里。祖母把节省下来的一碗饭偷偷地端给那个老女人之后,却和那个老女人抱在一起痛哭。这个哭应该是同病相怜的哭吧?如果没有相同的遭遇、相似的心境,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最悲哀的和声?祖母的父亲是广东那边过来做生意的,后来娶本地女人为妻。在生下我祖母和我姨婆之后,却因生活困顿而不得不抛下妻女,跟着南下做苦力的人流翻过阴阳山,越过国界,跨过越南的红河和湄公河,到南洋马来亚、印度尼西亚打工去了。一去不复返,而且毫无音信。“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有个人,只有一寸长。”这是我小时候猜过的谜语,至今也说不准谜底,但是却因南洋二字,谜面被永远刻在脑海里。祖母曾经涕泗横流、无所顾忌地在我面前朝着南方的天空,朝着阴阳山的那一边,朝着锦江的流向狂喊:“南洋!南洋!!南洋!!!”我知道,祖母叫喊南洋,是一个女儿在呼唤她那失去音信、不知死活的父亲。这种女儿失去父亲的巨大痛苦,有谁能深深体会?直到当了祖母还不能忘怀,这种痛苦多么冗长沉重?直到今天,“南洋”这个词语没有让我联想到阳光、沙滩、海浪、椰林等热带岛屿的万种风情,它在我记忆深处永远是极遥远、极暗淡、极悲痛、极敏感的词语。祖母已经离世33年,她的魂灵一定已经飘到南洋。但愿她的魂灵,能和她父亲的魂灵在南洋相遇!

我的村庄也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尽管这个辉煌很大程度上是大烟生意带来的。我的村子清光绪三年(1877年)就开圩场,大宗的交易货物有粮食、黄豆、烟叶、洋纱和食盐等,流通的货币是法光、法币(民国纸币)和铜仙,平均每个圩日货币交易额达1500元法币,杀肉猪5头。赶圩的既有两国的边民,也有远道而来的客商。圩场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农民就是不种地,在圩场里当个脚力也能养家糊口。

但是,自古边关多战乱,短暂的繁华抵不住兵匪之祸。侬智高起义是历史大事件,波及今天的广西广东云南和越南。此后,刘纪攻打侬智会、北宋与交趾熙宁战争、交趾出兵三万踏平云峒、交趾莫氏侵占台峒200多年等等,妖皇山周边的战争从未间断,百姓难得片刻安宁。

1944年10月,日军在越南追杀法国人,几千名法军涌到妖皇山下滞留一个多月。我堂伯亲眼看见,日军一直追到阴阳山坳口,架起机枪射杀法国人,突突突响的机枪把法军打得四散而逃。1945年5月和6月,日军先后两次窜入平孟街洗劫。日本飞机曾飞临妖皇山上空,投下炸弹把一丛楠竹炸得支离破粹,山佬第一次见识了炸弹的威力。

民国后期,边民似乎都嗅到了要变天的气息,胆大的人竟然组成匪帮趁火打劫。匪患一起,茶马道就被截断了,赶圩的人马上减少,圩场马上变得冷清。边境一带的形势变化,和阴阳山的天气一样瞬息万变。

建国后也有匪患。1957年2月,妖皇山附近发生暴乱,匪徒残杀了几个干部,把乡公所财物一抢而光。为了鼓动百姓参与暴乱,土匪们说:“山那边就是台湾,我们有蒋总统支援!”其实,山的那一边是越南,而蒋总统远在万里之外。蒋总统根本就不知道,竟然有妖皇山的“绿林好汉”在盗用他的名义,害得他连连打喷嚏却不知道哪里的臣民在想他。

不过,土匪仅仅是癣疥之疾,残军才是心腹大患。1950年一年之内,妖皇山周边就遭到两批国民党残军的洗劫。第一批是刘嘉树残军,有6000多兵马;第二批是王佩仑残军,有1000多人枪。残军的洗劫,好比大牛群践踏秧苗,老百姓家家户户都被抢得精光。祖母无数次说起残军洗劫之事,教我们孙辈如何躲避兵灾。比如不要背着财物逃跑,因为残军一看见你有财物就会朝你开枪;女人要往脸上涂抹锅灰,要换上男人的衣服;要逃到有野果吃、有水喝的深山去。祖母的告诫使我懂得了很多活命的技巧,但是我印象最深的,恐怕还是这个世界太恐怖了。

锦江发源于云南,自西向东流经广西那坡县南部后折向南流,跨越国境流到越南注入红河,最后汇入南海。妖皇山南面的山脚下有一道深邃的峡谷,叫老虎跳峡谷。冲出老虎跳峡谷的束缚之后,锦江的流动变得舒缓起来。水面荡着柔柔的绿波,岸边绿树成行,岸上良田成片。播种后的田野一片碧绿,收获前的田野一片金黄。洪水冲积而成的良田,土质疏松,土壤肥沃。加上雨热同季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滋润,水稻可以一年三熟,水果蔬菜随种随长。锦江中的鱼儿种类繁多,数量庞大,撒网打渔显得轻松悠然。这里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就是在最艰苦的三年困难时期也不曾饿死人。

我小的时候,每天天还没亮,生产队长就扯开嗓子喊出工了。到了晚上,生产队长又扯开嗓子喊开会了。由于生产队长总是在黑漆漆的暗夜中叫喊,他的叫喊声中又常常伴随着一阵阵狗叫,所以我总是认为他是鬼魂而不是人。

在鬼魂队长的指挥下,生产队队员们每天天不亮就急急忙忙出工,天黑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身汗水一身泥巴回家。耕田、耙田、种田、耘田、收田,修水利、积肥料、除杂草、杀蝗虫、赶麻雀、灭老鼠等等,一年四季不停地劳作,没有哪一天能休息。每到夏季,大雨扯天扯地地垂落,锦江像一只黄色的巨蟒横冲直撞,大浪像一个个大坟堆,旋涡像一个个深墓穴,但是队员们还得用吆喝和石块把牛赶过对岸去,然后人撑着竹筏过河,到对岸的田地劳动。看到七根楠竹拼成的竹筏在激流中左右晃荡忽沉忽浮,随时都可能倾覆的样子,你才想到这个世界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叫口粮。口粮就是按照家庭人口分配的粮食,如果你没有被计入生产队的人头数,就意味一年内你是没有口粮的。口粮是保命的根本,对每个人都是最重要的。孩子不小心撒落几颗米饭,老人都会心疼地一颗一颗捡起来,一边吹去粘在米饭上的泥土一边说:“一粒米七滴汗啊!”为什么一粒米要用七滴汗换来?母亲曾掰着手指教育我:“要经过耕、耙、种、耘、收、晒、磨七道工,流了七次汗,才有米下到锅里。”老人总是反复告诫,千万不要用脚踩上跌落的米饭,谁踩谁就肚疼而死!

辛勤的劳作却没有换来丰硕的成果。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巨嘴把粮食吞去了大部分,各家各户每年分到的口粮竟然都不够吃,还得依靠玉米、红薯、木薯等自留地出产的东西补充才能熬过一年。每当生产队分口粮的时候,我没看见父母笑过,都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父母的一声声叹息,让我感觉到生存是如此的艰难,活着是多么的痛苦。

妖皇山的灾难延续了上千年。幼年的我,对妖皇山咒语深信不疑。苦难的命运早已天定,我看不到一丝希望,绝望到窒息。

命运出现转机是在分田到户的那一年,那一年解决了温饱。之后,一切都在好转。如今,交通从羊肠小道升级为平坦宽阔的二级油路,住房从四面透风的茅草房升级为钢筋混凝土楼房。农业税不但全免了,还能领取各种补贴;孩子上学不但不收学杂费了,还有生活补助和营养补助;看病不再自掏腰包,终于有了农村合作医疗保障。这等好事,那种好处,掰着手指都数不过来。

1999年版的《中国通史》终于为“妖皇”平反,确定他为抗击交趾的民族英雄。“妖皇”就是北宋宋仁宗年间纵横岭南、威震华夏的侬智高,妖皇山是他抗击交趾的三大营盘之一。

我这代人不幸生于动乱年代,幼年在动乱中度过,但是庆幸的是青少年时代遇上了改革开放,中年赶上了国力强盛。不但是我的生活越来越好,而且家族、同乡乃至整个民族,无不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国家更是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民族复兴在即,中国梦实现有望。此时此刻,我才猛然醒悟,以往之种种不幸,并非妖皇山咒语所致,乃国力不振时势使然也。

国强则民富,国泰则民安,古今同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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