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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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岁不到的麦耶欢天喜地地嫁到外省去了，把我美好的梦想砸成了齑粉。
麦耶的家乡在两国四省区的交界之处。两国就是中国和越南，四省区就是中国的广西、云南两省区和越南的高平、河江两省。那里是大石山区, 一个个尖削笔直的山峰拢在一起，好像一捆捆金竹笋。靠近边境线的地方，自西北向东南一字排开三个苗寨，西北那个属于越南，另外两个属于中国，麦耶就在中间的那个苗寨居住。
2011年5月，我作为教育局人员陪同“边境童话”爱心人士去到麦耶的家乡和学校。“边境童话”是一个关爱边境儿童的爱心活动，注重精神上的鼓励而不是物质上的给予。它不是重点关注边境线上的学生有多么贫困，而是重点关注他们对生活的欢笑，对未来的希望。爱心人士第一次来到麦耶家乡和学校的时候，并不带来一件赠品或一分资助款。他们和学生一起搞游戏，指导学生在白纸上画画，把自己印象深刻的东西画下来，把对外面世界的想象画出来。他们还向学生购买富有特色的民族服装，以及各种银制饰品，说画画、民族服装和银制饰品都可以在广州、深圳拍卖出大价钱，拍卖得的钱可以返回来帮助大家读书。这个钱不是谁捐赠的，而是你们这些山区孩子卖掉自己的物品换来的。活动的高潮，是找出能歌善舞的学生来唱歌跳舞，由爱心人士录制下来，然后带到广州、深圳播放给参加慈善拍卖会的嘉宾看，说是小宋佳、胡军、黄海波等大明星都会来欣赏。一听说要录像，而且是带到大城市播放给大明星看，孩子们都本能地往后躲避，谁都想把自己掩藏在镜头之外。但是过了一下子，大家突然想起救命稻草似的，都一齐朝一间教室高声喊“麦耶麦耶”，有一个10岁左右的女孩就从那间教室蹦蹦跳跳跑出来，大大方方走到摄像机的面前。大家都指着她说：“这个是我们的歌星舞星！”
麦耶长着鹅蛋型脸，脸色红润，眉目清秀，明眸皓齿，整个人显得清清爽爽干净利落。这个长相在条件还很艰苦、还不大讲究卫生的苗族地区，真称得上超凡脱俗了，所以她的到来让我们眼前一亮。
麦耶肯定不是她的大名，而是她的苗语小名。但是当时我们竟然不问她的大名，后来也不问。人人都叫她麦耶，麦耶就是她最响亮的名字，一叫就能和她本人对上号。这个判断是准确的，后来麦耶名声响遍两国四省区交界处甚至远播东南亚时，大家记住的都是麦耶这个苗语小名。
摄影师叫她随意唱一首歌跳一支舞，是民族歌舞的更好。麦耶却转身跑回教室，带回一个老人款手机，打开音响给自己配音。这种老人机的最大特点就是音量特大，放起音乐来竟然还使操场有了震感，连帮麦耶拿手机的那个学生的手都有点颤抖。
她站在操场中间，全校30多个同学都围观着她。对着她拍摄的是来自广州的高端摄像机，但是都没有使她有丝毫怯场。麦耶说她选唱的是苗语歌曲，歌名叫《阳光》。音乐过门的时候，她就很自然地酝酿起感情来，表情一步到位，并且开始随着音乐扭动腰肢。唱腔一开，我们就知道自己有幸听到了掩藏在这个大山深处的天籁，声音甜美圆润而质朴自然，如清风似山泉，没有丝毫的杂质感。我不会欣赏舞蹈，不知道麦耶跳的是不是苗族舞，但是我觉得她跳的舞和歌曲是和谐统一的，没有给人生硬和扭捏之感。麦耶边唱边跳的过程中，由于踢腿太用力，竟然把一只拖鞋踢飞到操场边去了，她羞涩的跑过去把拖鞋穿回来，引起同学一阵哄笑，我们才知道她是穿着拖鞋来学校上课的。
学校的活动结束后，爱心人士到苗寨走走，竟然走到麦耶的家里去了。我们惊奇地知道麦耶有四个兄弟姐妹，她是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但是随后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四个孩子只有大姐是亲生的，其他三个都是抱养。麦耶大概生于2001年9月，9月15日这一天是生父把她交给养父的日子，当时她可能仅仅出生几天。八九年后，生父后悔了，想把她要回去，但是她不为所动，她无法相信一个在她刚出生不久就抛弃她的人会是她真正的父亲！再后来，也就是她要结婚的那年春节之前，他生父无法容忍她未到15岁就出嫁，竟然带着几个人从千里之外的梧州赶过来，在百省乡街头要把她从养父身边抢回去。一边是为亲生骨肉而战，另一边是为养育了10多年的骨肉而战，双方大打出手，结果是养父被冠以非法收养之名而被带进派出所。麦耶在街头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大哭，这一哭就救了养父，因为谁在她眼里是至亲已经泾渭分明，大家都站在她养父和她的选择一边。其实，她的生父是汉族，生母是苗族，她属于汉苗混血，但是她骨子里已经认准自己是真真正正的苗人。她在苗区出生长大，苗语是她的母语，苗族文化和传统已经在她心灵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她认定的亲人，她成长的记忆，以及她所经历的所有喜怒哀乐，都与这片苗族土地息息相关。
麦耶能唱能跳都是靠自学成才的。她是大山的女儿，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也没有任何人教过她唱歌跳舞。凭着自己对歌舞的喜爱，她对着电视起舞，跟着手机哼唱，开满野花的山坡就是她的天然大舞台……
“边境童话”的这次探访，后来给麦耶的学校带来了近2万元的收入。爱心人士说钱都是孩子们自己挣来的，孩子们很是开心，想不到自己的物品在山外那么值钱。学校加盖了一间教室，并且每个学生分到一套漂亮的校服，校服上还印上了校名。
最开心的当然是麦耶，爱心人士说她的歌舞轰动了整个广州城，连小宋佳、胡军、黄海波等大明星都为她鼓掌喝彩。麦耶想象不出广州有多大，但是她确信广州的人口比他们三个苗寨要多得多。爱心人士把麦耶的歌舞视频发在网络上，点击率不断飙升，给麦耶带来了很多赞誉。后来，艺术工作者关注到了麦耶的歌舞天赋，不辞辛苦地从山外跑来为麦耶拍摄了好多歌舞视频，使她演绎的苗族歌舞《如果可以爱》、《等你一年又一年》、《曾经的事》、《你是娘》、《又是一年秋风起》、《当爱来临的时候》、《家乡》、《回家的路》、《家乡的记忆》、《你要走的那一天》等等走红网络，美名远播，中国、越南甚至老挝的集市上都有她的歌舞光碟出售。麦耶居住的两国四省区交界处，绝大多数居民是苗族的一个分支——白苗，白苗语言被称为“国际苗语”，麦耶演唱的苗语歌曲境内境外的都听得懂，都喜欢。
我看过麦耶的大多数视频，发现她的舞台几乎都是在山坡上，蓝天白云是幕布，大山深谷是背景，美人蕉、油菜花、马尾草甚至枯黄的玉米杆就是她的舞台装饰。她在清风、细雨、鸟鸣中唱歌跳舞，活得很自在，从没看见她有一丝不快乐。如果要我一定用花来形容麦耶的品质，我觉得她最像一朵野生的洁白的百合花，纯洁无暇，天真无邪。
我突然有了一个美好的梦想。这个大山不是至今没有走出一个吃皇粮的苗族孩子吗？绝大多数苗族孩子读完小学就辍学，读到初中的屈指可数。如果我们能把聪明伶俐、娇俏可爱的麦耶培养成初中生、高中生甚至大学生，她所起的榜样作用是无法估量的，至少可以鼓励苗寨的孩子好好读书。
我很为自己的梦想陶醉，曾经多次专门打电话交代学校要特别关照麦耶。2013年11月广西电视台“一生所爱·大地飞歌”节目组前来海选民族小歌手的时候，我第一个就想到麦耶。但是，我把电话兴冲冲的打过去，学校却说麦耶已经辍学2个多月了。她只读完小学五年级，这时仅12岁多。
我忘不了麦耶，借着下乡的机会再去看麦耶。我还有一丝幻想，希望能把麦耶动员回校。其实，诱使麦耶辍学的，只是一件很偶然的事。她那两个没上学的弟妹，有一天玩耍时突然同时掉到家门前的深沟去了。深沟下面有水泥盖板，结果妹妹跌破了额头，弟弟则要到县医院拍片检查，好在无大碍。麦耶为此嚎啕大哭，哭声震天，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养父母，也对不起同样是抱养来的妹妹弟弟。养父母请来道公做了一个下午的法事，又是念经又是烧纸，还舞剑弄刀，最后还搭梯子到深沟去把妹妹弟弟的魂叫了回来，才使麦耶情绪安定下来。但是，麦耶却决定不再去上学了，留在家里帮老人做工和照顾妹妹弟弟。
我用读书的好处劝说麦耶回校，但是她无动于衷。我动员过很多辍学的学生返校，感觉自己能把大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但是这次对麦耶的劝说却没有一点效果。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好像一块生硬的山石，任何话语都不能动摇它。后来她养父偷偷告诉我，学校对麦耶已经没有一丝吸引力了。她喜欢唱歌跳舞，但是学校只教文化课；她唱苗语歌曲需要认识苗文，但是学校只教汉文：她觉得要在大山中生存最需要学会种养、放牧和收割，但是学校只教她读书识字。她觉得读书是索然无味的。不光是她，别的苗族孩子也非常不爱读书，这个学校的学生考试考零分是常事。政府在几里外办了一所特少数民族学校，对苗族学生实行包吃、包住、包学习费用、包穿盖等优惠政策，但是也不能激起苗族学生的读书热情。
她的好友迈帕则偷偷告诉我，麦耶不愿读书也和她身世有关。她毕竟要嫁出去，不想欠养父母太多。她该帮养父母干活挣钱了，她出嫁的时候还要养父母倒贴嫁妆呢！
我无功而返，而更严重的打击还在后面。2014年春节过后，未满13岁的麦耶竟然因羡慕人家打工得钱而跑去广东打工了。因为是童工，又因为虽然读到了五年级却连菜单都看不懂，只能在饭店偷偷干洗碗筷的工作，连端盘子上菜的机会都没有，月薪只有2000元左右。直到2015年底家里要熬八角油缺人手，麦耶才得回来，使我再次动员她返校的梦想完全成为泡影。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麦耶2016年初就要结婚，而这时她还没满15岁。这地方的苗族有早婚的习俗，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绝对想不到结婚结得那么早。15岁不到，在我眼里都是不成熟的孩子，撒娇耍赖是应有的权利，但是麦耶却要成家立业、相夫教子了。离麦耶家乡十几公里外的妖皇山，那里的苗族同胞生活条件好一些，但是也盛行早婚，去年15岁左右就结婚的竟然有吴梅、吴颖和陶霞等好几个，导致那里没有一个苗族女孩读完初中。年纪轻轻的苗妹，似乎是急着用婚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对结婚显得迫不及待。如果你认为她们早婚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现在苗族地区的恋爱也是自由的。
麦耶是在广东打工期间谈的恋爱，男方也是苗族人，是云南麻栗坡县的，只比她大3岁。2015年底男方到麦耶家帮工，接受麦耶养父母的考验。当时正值麦耶家熬八角油，小伙子什么都能干，砍枝、捆绑、劈柴、烧火、滤油等什么都能干好，麦耶的养父母很满意，就同意麦耶出嫁了。由于未到法定结婚年龄，麦耶和男友并不去领结婚证，似乎也不在意那一张薄纸。麦耶结婚的那天，有外来人士专程从南宁来给她拍照。从照片看，那天她穿着红色的苗族百褶裙婚服，身材圆润高挑，满面红光，满脸笑容，幸福洋溢在小脸上，显得非常非常的漂亮。她早把读书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只能感叹这一朵美丽的野百合花开放得太早了。
通过学校教育使麦耶成才的计划落空了，我非常的失落。麦耶这朵洁白的百合花，只能在野外生长，自然是它最好的养分。学校不能给麦耶最好最需要的教育，也没有办法解除她心灵上的伤痛。我们以为只要给贫困地区的孩子解决好衣食住行就能使他们爱上读书，真是太简单幼稚了。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唯有深深的愧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