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东的花儿开了

吴东的花儿开了，开得温暖人心，连百里外的我都感受到了浓浓的暖意。

因为我也是这个花儿的培育者。

10多年前在乡下教书，正是“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关键时期，遇到学生辍学和去辍学学生家里动员返校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同样的事情反反复复做多了，大家都麻木了。但是有一天中午，听说一个叫吴东的学生辍学了，我顾不上午休马上叫上班主任紧随吴东后尘追过去，不允许自己有丝毫拖延。别的学生当然不能辍学，但是吴东更不能辍学，因为吴东是当时全县唯一的苗族初中生。当时全县的苗族人口有2000多，却只有吴东一个人读到初中，说是多么宝贵都不为过。我总是认为，要使一个民族爱上读书，必须培养出本民族几个人才来做榜样。榜样的作用是无法替代的，胜过我们千言万语的说教。

吴东的家在妖皇山西面的绝壁下。这个妖皇山是全县的第二高峰，海拔有1683米。其西面是一堵直墙一样的绝壁，阴森森竖立着，使紧靠绝壁的苗寨有一种很沉重的压抑感。与东面的苗寨相反，西面的这个苗寨是“只看见日落，从来看不见日出”，因此被外界戏谑为“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寨子里只有10多户人家，都是低矮的茅草房，而吴东家不但矮小，还给人一种倾斜欲倒的感觉。我们赶到吴东家时，吴东已经随大人上到坡地做工了。远远望去可以看见地里的人影，但是我们去不了，因为坡地实在太陡峭了，稍不注意就可能滚到山底。

我和吴东的班主任只能坐在家里等，整整等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吴东一家才收工回来。这是我第一次为了一个辍学学生等待那么长时间。不过，等待虽然漫长，劝说却毫不费力，因为吴东那个当乡人大代表的大哥非常支持吴东回校读书，他一两句话就把吴东劝回来了。

等待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细节。这几天学校种植三角梅，剩下很多扦插用的茎杆，吴东逃回家时竟然带回了几支。那几支三角梅茎杆摆放在晒台上，还来不及种下，但是吴东已经给它们浇过水并盖上一层湿泥。一个贫穷到辍学的孩子，依然不忘记装点自己的家园和生活，我觉得这个孩子一定是有理想的，他的未来还是很有希望的。想到这点，我的心已经暖乎乎的。

还没等到吴东初中毕业，我就调到县城工作了，但是我依然记挂着吴东的成长，经常打听他是不是又辍学了。2002年7月，听说他参加了中考并且竟然考取了“3+2”模式的师范专业，成为苗寨第一个大学生，我非常高兴。但是接着我就为他能不能读完5年大专担心，因为5年太过于漫长，当时读书很费钱，家境贫寒的吴东能挺过去吗？2007年7月，吴东大专毕业了，我如释重负。但是，那一年国家已经不再分配师范生，他一毕业即失业，我只能替他难过。他倒不气馁，二话不说就前往广东打工，我只能把他看成是我放飞的一只雏鹰，任由他在风雨里展翅飞翔了。这一飞就飞了5年，练就了他坚硬的双翅，他的家境也因他的勤苦而逐渐好转。

打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一直希望吴东能找到一个正式稳定的工作，以了却我的心愿。正当我为吴东前途焦虑的时候，吴东却学会了不先替自己着想，而是先替他人着想，替群众生计着想。2012年下半年，因为看到苗寨群众的生活实在太苦了，他毅然放弃几千元的打工月薪，回乡为群众操劳奔走。他是苗寨唯一的大学生，很多事情只有他出面才能说得清办得好，乡亲们都眼巴巴看着他。他为修路项目奔波，为住房改建项目奔波，为林下养鸡项目奔波，绞尽脑汁费尽周折跑断双腿，终于把天大的事情一件件办好。他的付出和功劳群众都看到了，于是选举他当人大代表，他竟然当上了自治区十二届人大代表。从被别人担心到替群众分忧，吴东的变化真是脱胎换骨，我这个老师都为他感到万分自豪！

2015年7月，吴东决定报考教师岗位，为面试的事专门找到我，我得以和他长谈。十几年前动员他回校的情景历历在目，十多年来对他的无数关注使我和他有说不完的话。我发现他成熟了，既见多识广又能说会道，还特别善解人意，但是依然保留谦虚低调的性格，没有一丝自治区人大代表的架子。不过，虽然毕业于师范专业，但是毕业之后毕竟没有一天登过讲台，吴东对当下的教学思想、理论、方式都是陌生的，我给他讲得再多再好他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消化不了，最后还是落选了。

落选后的吴东选择到小学母校做一名志愿者，每个月只领取1500元的报酬。其实，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在学校学到教书育人的真本事。我为他的这个决定拍手称赞，更敬佩他吃苦耐劳和不计眼前得失的精神。由于他到学校工作了，下乡时我就经常见到他。我发现他工作很勤快，身影永远是忙忙碌碌不停片刻，用任劳任怨来形容毫不过分。他得到的赞誉也最多，从校长、教职工到全校学生都高度赞美他。当然，我相信他学到的东西一定也很多，因为一个踏实肯干的人是不会原地踏步的。

2016年7月，经历了一年教育工作锻炼的吴东再次报考教师岗位。这一次他信心满满，面试场上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评委们都给他打了高分，他终于顺利考上了。

我的心愿终于实现。

我很幸运成为考核组的一员，到吴东老家考核吴东。上山的路已经不是小路，而是硬化的水泥路，这是吴东出面争取来的。苗寨的房子再也不是茅草房，代之而起的是钢筋混凝土楼房，装修得漂漂亮亮。看得出来，群众的生活已经大为改观了，这得感谢吴东这个他们的领路人。

让我感觉暖意融融的是，寨子里种了很多三角梅，一簇簇开得鲜艳浓烈，把寨子装扮得红红火火。花开暖人心，有花的生活才是完美的。

我突然想到，10多年前种下的花儿开了。

是的，吴东的花儿开了。

开放的花儿是幸福的，花儿的培育者更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