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女儿

1.二十一天

“要想练就绝世武功，就要忍受常人难忍受的痛。师傅喜欢喝的茶叫做乌龙，衣服爱穿中国红，无论是炎夏或寒冬，我都很向往山门外的天空......”

2020年新春，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就像把动物关进笼子一般，把许多人都关在了屋里。在这被禁锢的日子里，我那九岁、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每天在作业之余，让人很意外地迷上了K歌。每当来了兴头，她就拿上我的手机，插上耳机，关了卧室门，无师自通地用手机里的K歌软件，放声高歌，乐此不疲。

卧室门外，因为听不到伴奏音乐，女儿那穿门而来的歌声，在我听来，感觉经过了某种过滤一般，是那么清澈、干净和透亮，犹如春日清晨枝叶上的露珠，折射着太阳的点点光斑。

这种时候，同样入境于女儿歌声的妻子就会对我会心一笑。她眼神里的意思，无疑和我心头的感觉一样：女儿长大了。

这天女儿录完《下山》后从卧室里出来，用手机放出声来让我们听。在伴奏音乐的烘托下，她的歌声在透亮之外，又多了一层空旷的意味，节奏也把握得严丝合缝。无可挑剔之余，我们奉上了作为父母的由衷赞赏。小小的人儿，顿时兴奋异常，那眉毛、那嘴角，都高高扬着。她得寸进尺，要求我立即把她录的歌发到微信朋友圈。

“我录了五遍才总算满意。我要看看有多少人为我点赞。”她说。

说实在的，我是真心喜欢女儿的这种情态——天真、爽朗、无瑕无虑，还有那份难得的自我欣赏与认同——这种对成长、对本真的向度，我自愧女儿非继承于我，也非继承于妻子，而是与生俱来。

我带着十二分的乐意，将她的歌发到朋友圈。接下来，每隔上三五分钟，她就风风火火地从卧室里冲过来拿起我的手机，查看为她点赞的人数，每增加一人，她的快乐指数就放大十倍，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随着点赞人数的增多，她的快乐宛若窜动的火苗，越烧越旺，越燃越高，都要燎破屋顶了。

但是，当点赞的“大拇指”接近50时，她的小心脏仿佛瞬间已装不下那份大而无形的快乐了。那一刻，倏忽之间，她的变化来得令人猝不及防。这种变化反映在表情上，让她与之前宛若两人——脸上那份与年龄不相称的平静，眼神间恍如风印的淡然，让人既吃惊又诧异。这些无不在向我传达着如此信息：此时此刻，唱歌这件事带给她的所有快乐，都已被刚刚过去的分分秒秒掠夺而去，而现在手机里放着谁唱的歌，谁人在点赞，俨然已与她无关。而那份对点赞人数的热情，也于她的变化间仿似被一盆无形的冷水熄于无声。

作为父亲，我被女儿的快乐所点燃的那丝热度，终是不甘心被时间带走的。我暗暗从她的小手里接过那束“火把”，每过上三五分钟，替她查看一下点赞人数。

“宝丫头！已经有58人为你点赞了......”我带着满心欢喜，冲进卧室，把手机屏幕在女儿眼前晃。

书桌前的她，延续着之前的平静与淡然，用一脸无趣的表情向我明确转达：快乐到头，便无快乐。

我带着百般的黯然与扫兴，正欲离去，只听她对着面前白兔造型的台灯说：

“我已经21天没出门了......”

声音幽幽的，似带着些抱怨，又不尽然。说完，她再次拿起笔，伏下头，在摊开的作业本上书写。想必是在完成这天还未完成的作业吧，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21天？在这被疫情禁锢的日子里，在这个被无限期延长的寒假，这小小的人儿，难道每天也是数着日子度过的？

从她的卧室出来，我找来日历——大年初七我们从老家母亲那儿返回银川，从那天算起，到这天，可不是21天么！若这些天她是数着日子过的，那每天她在这狭小空间里的歌唱、舞蹈以及闪来晃去的欢快身影又怎么解释？若不是，21天这个数目，她又缘何记得如此清楚？

细细想来，这21天里，女儿确实未曾踏出过家门一步——因出小区大门有限制，可哪怕是踏出家门在小区里走走，她也没有。此间妻子倒是提醒过几次，让她戴上口罩，出去在小区里转转，都被她拒绝。抛过疫情不说，是什么，让她这般烂漫的年龄，有了如此之大的平静与忍性？这期间，她曾热衷的电影院，喜欢撒欢的公园，还有那一度让她流连忘返的游乐场......都未曾听她提起过一次！想到这，心头顿时似被什么揪着，拧着，一阵阵的心疼与难过。

犹记得那天——这21天中的一天（具体日期我已记不确切，它不过是被时间抹去或掠去的普通一天）。午饭时，我兴之所至，随口对妻子说：老婆，晚上咱俩喝点酒吧。还没等妻子开口，女儿就满脸喜色抢先代言：好呀好呀！

晚饭时，菜还没上桌，白酒、红酒各一瓶，已被女儿早早摆上了桌。就那样，酒瓶在茶几上高高耸立着，带着期望被喝掉的情态，提醒我别忘了中午对妻子说的话。

犹记得那天——这21天中的另一天。晚上，在女儿的提议下，我们一家三口玩游戏。规则是：每人在纸条上写5件事，每局通过石头剪刀布，让输家来做胜家纸条上的一件事。有一局，女儿做了胜家，我是输家，她照着自己纸条上的第三条吩咐道：“亲妈妈五下。”

听罢，我和妻子哑然失笑。带着七八分的尴尬和十二分的趔趄，我照女儿的吩咐做了：在妻子额头敷衍了事亲了五下——当着女儿的面，总归有点难为情。

尽管通过敷衍了事蒙混过关，但我明白：女儿在写纸条时，这件事是专门为我准备的。相较之下，作为父亲，我在纸条上为她准备的“学蜗牛爬”“学蚂蚁叫”之类，相形见绌之余，真是小瞧了她。

2.电光石火与转瞬即逝

     “蚂蚁太太抱怨蚂蚁先生没有用春天的第一缕晚霞渲染家里的窗纱。据说，用春天的第一缕晚霞染成的窗纱，用多少年都不会褪色。她还指责蚂蚁先生没有用春天的第一滴露珠做一盏灯。据说，用春天的第一滴露珠做成的灯，永远都是绚丽夺目的。”

    无意间翻看女儿阅读《儿童文学》做所的摘抄笔记，心头暖暖的。

    这期刊，是她刚上三年级时我们给她订阅的，要求她在阅读每一期时，把自己觉得好的句子或语段用专门的本子抄下来。她照做了，很认真，每晚读完几篇抄完几段，就迫不及待地拿来让我过目。兴之所至时，她还会用彩笔为自己的抄写配上插图。显然，她很乐意以这种图文并茂的形式，延续对阅读的兴趣以及来自于父母的夸赞与认可。

看着女儿一日一日如花蕊般绽放，作为父亲，我的心理是非常矛盾的。这矛盾里，有喜悦，有喟叹，更有锥心的疼痛。闲暇时，偶尔用电脑观看过去为她录的一段段视频，心里就会泛起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那个坐着学步车咯咯笑着在地板上滑来滑去的人儿，那个在澡盆里用小手拍打水花的精灵，那个被我们每天在临睡前用床单兜着荡来荡去的天使.......一切仿似在昨日。在什么时候，她在我们成人的功利及苛责里，已经有了用年龄和成长担不起的眼泪、愁容和茫然。

女儿在班里的成绩，算不上拔尖。某科的单科成绩，在时有的考试及测验中，偶尔甚至会垫底。每每这种时候，我们的面子以及口中某某家的孩子，就成了射向女儿的一支支飞箭。多少次，我边“飞箭”边带着恼怒及怜悯的目光注视我至亲的女儿。她坐在桌前垂着头。她闷声不语。她表情涣散。她眼里噙着泪花.......她被我们作为箭靶的那颗单纯的、小小的心，该是怎样的茫然与无助？这感受，她心头永远都无法用语言清晰表达的丝丝感受，只能化为扑簌簌滚落而下的泪珠或嘴边迸出的小兽般的一声低吼。每每把箭射完，我带着万般的懊悔与难过，透过她的泪水和低吼去体味她的成长之痛，一阵阵锥心的感觉，仿佛那一支支箭都返射在自己心上。

 一天下午去接女儿放学回家，从英语老师口中得知她在这次的英语测验中考得很不理想，差不多就是班里倒数二三名的成绩。和老师说话时，她就在旁边不远不近地站着，偷眼看我的神情里，满是做了错事的样子，带着局促和不安。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她有说有笑，而是只管走路，一言不发。她从我的沉默里分明感觉到了什么，一路在我身左身右，跟我没话找话。

“爸爸，今天体育课上，老师说我跳绳跳得特别好，还让我给大家做示范呢......”

“爸爸，今天上音乐课，老师让我上台弹钢琴，弹完后，同学们都使劲鼓掌，老师也表扬我了.....”

“爸爸，今天有位同学上课表现不好，让老师批评了.....”

“......”

一路上，女儿都在自说自话。她在用最大的努力，于脑海里搜寻着这一天班里发生的一桩桩和她有关无关的事，让它们演变为嘴边的一句句话好让自己的嘴不要停下来，以便填满我沉默的火山口不使其喷发。她的用心，那份小小的心思里，明显带着讨好般的试探及稚嫩的、如瓷器般易碎的自尊。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其实最想说的就是没有说出的那一句：爸爸，我今天没考好，回家后你和妈妈不要骂我......作为父亲，我终归没有愚钝到体会不出女儿小小心思里单纯的渴求。那一刻，女儿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那份小心思，就像一只小拳头一次次捶打着我的心口，让我心疼至极，难过至极。

我终于开口：

“宝丫头，今天英语没考好，没事的......爸爸不会骂你的，回家后我也不会让妈妈骂你。”

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在爸爸这里平稳、安全地着陆，她立马如获得特赦一般，欣喜若狂之中，还不忘再次得到确凿的求证：

“真的？真的吗？”

“真的。真的.......”

嘴里说着真的，我的眼泪就真的要落下来了。

也许，作为父母，我们在世俗的功利思想及观念里浸润得太久，一方面在口头上表达着对功利的厌恶，但另一方面，却挡不住迫于现实对功利切身切力的践行。这种矛盾，体现在对子女的教育上，是口口声声，是条条框框，要求子女的成绩要在班里保持到前几名，将来考上好的初中，考上好的高中和大学，以后找份好工作，将来有个好前程；我们期望子女成龙成凤成材，却忽略了成龙成凤成材之前，须得成人。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遑论成龙成凤成材，在“成人”的路上，作为父母，我们所给子女的，究竟是春风，还是剪刀呢？

让我更加深切体会到女儿的成长之痛、成长之殇的，是另一件事。

一天午后，我正在书房的电脑前忙活，妻子进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女儿稚嫩而工整的字迹：

“妈妈，这次数学测验，我没考好，你别骂我，我尽力了。”

听妻子说，我才知道，在昨两天的数学测验中，女儿只考了73分，应该不是班里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她因为害怕挨骂，一直瞒着我们。就在这天中午，她不知道下了多大决心，趁着妈妈午睡的时候，写了这张纸条，悄悄放在妈妈的枕边......

透过这张纸条，我是那么真切地走进了女儿——这个当时只有八岁的小姑娘的痛与殇里。恍惚间，眼里全是女儿在写下纸条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情态。面对73分这个糟糕的成绩，她在瞒着我们的那两天里，心里承受的，该是怎样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煎熬！

 想着往日那个天真烂漫、灿若桃花、清澈如泉的女儿，她在不知不觉间有了成人般的焦虑，有了以他视角度出发的自视，并以实际行动来说明自己而达到趋利避害的目的，让我的心头一滴一滴渗出血来！

再想想我们因为自己的欢爱，因为自己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把女儿带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对她的所谓爱里，又设置了多少条件：你语文要学好，数学要学好，英语要学好，书法要学好，钢琴要弹好......总归是处处面面要求她一个“好”字。因此，她若有了成绩，考了高分，我们便又是抱又是亲的；若她考得不好或哪方面表现不好，我们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呵斥与嫌弃。身为父母，我们对女儿的爱，真的就那么伟大那么无私么？相较于她对我们的信任与依赖，是那么的天然与无邪，干净、纯粹到没有任何掺杂，哪怕是你给她一颗毒药，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当作糖块吞下去——我们又何谈伟大与无私！

一天夜里，想到这一点，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爸爸，爸爸，‘电光石火’是什么意思？”

 这天，女儿带着无比的兴头，手里拿着一本《儿童文学》风风火火地来向我求解。我给她解释：电光石火，就是时间很快、一眨眼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去了，回到书桌前在本子上继续抄写。一会儿之后，她又把这天摘抄的内容拿给我看，只见她在一大段的摘抄之后，又上下并排、工工整整地抄着两个词：电光石火，转瞬即逝。

无疑，女儿是把它们当作好词摘抄下来的。我本想告诉她，这两个词是一个意思，但又纳闷于她为什么没有对“转瞬即逝”来向我求解，想必她大概是有所理解的吧，因此作罢。

但是，单就她的成长来说，作为父亲，我打心底里厌恶“电光石火”与“转瞬即逝”。

3.第一次为女儿流泪

有时，看着女儿的身影，总会勾起我对过去的回忆。

说到过去，由于现实的困顿以及经济上的压力，我被迫做了晚婚晚育的典型——三十五岁结的婚，三十九岁才要的孩子。和我同龄的许多朋友和同学，在这个年龄，孩子都上初中、高中甚至上大学了。

结婚前，多年不尽人意的单身生活——我以现时的目光来审视过去的自己，那时总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甚至活得有点毒，因此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也谈不上有多么美好的期待，更别说要个孩子、做个父亲了。因此，和妻子结婚后不久，我就提出了不要孩子的想法。

对此，遭到了妻子决绝的反对，而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不要孩子，就离婚！ 

就这样，在结婚四年后的2010年年底，那个冬天的上午，我们的女儿降生了。

作为一个不怎么喜欢孩子的男人，当产房护士将用襁褓裹着的孩子抱给我并说是个女儿时，恍惚间，我的内心既茫然，又懵懂：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痴痴愣愣之间，我不由自主地轻轻将怀里的襁褓揭开了一条缝，垂下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头，用好奇的目光去打量女儿的模样：她双眼紧闭，就像个小动物似的，小脸被羊水泡得红扑扑、皱巴巴的——尽管如此，当时我竟然很奇怪地没有觉得她丑。

在那个冬日，抱着女儿站在产房门口，感觉着她幼小的身体透过襁褓所传递的温度，聆听着怀里这个由自己所创造的新生命的微弱呼吸，那一刻，在恍恍惚惚之间，我感觉自己与“白云天”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男人——那个曾不喜欢孩子的家伙剥离开来，升格为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叫“父亲”，并切身有了初为人父的欣喜和激动！

之后一连几天，这个新生命都以不停的变化，带给初为人父的我以莫大的欢喜。首先是长相上，她的小脸，已完全褪去了刚出生时被羊水泡出的皱褶，皮肤越来越细腻，粉嘟嘟的；她的小手以及小脚丫，软绵绵肉乎乎的，每次捏在手里时，都会让人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柔软与温暖。更让人兴奋的是，小家伙出生后的第二天，她竟然会笑了。特别是睡着时，也许是在做梦，有好几次，她的小脸竟笑得那么安详，那么迷人。因此，我们就为女儿起小名为“笑笑”。

面对精灵一般的女儿，就这样，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就那样无知无觉间将我改变了。杜甫所说的“润物细无声”，大概就是这番情形吧。

此生，我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为女儿落泪的情形。

那是女儿出生后的第五天，我们要为她办出院手续。出院前，医院例行要为孩子采血化验。当护士用采血针刺破女儿的脚后跟进行采血时，平时那么乖的小人儿，顿时大哭起来。由于那几天女儿不怎么喝水，血液较稠，护士第一次采血没有成功，于是让我们给她补水，等给病房里的其他孩子采完后，再给她采。护士走开后，她的哭声很快就停止了。第二次采血，依然很不顺利。当女儿的脚后跟再次被刺破后，她似乎是用了生来后的最大力气去哭，但血却没能流出所需的量。无奈的护士，只好用专业手法，握着她的小脚丫，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挤压。女儿的哭声更猛烈了，撕心裂肺，嗓子都哭哑了。也许对这个小人儿来说，太疼了。大哭中的她，在床上来回翻滚着、挣扎着，最后哭岔了气，竟然小便失禁，尿液滋了护士一手……

喜好文字的我，此时却无法用文字准确、清晰地表达我当时的感受。但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女儿痛苦的情形，让我的心在颤抖——是的，心在颤抖！终于没忍住，猝不及防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是以别的方式流出。

这眼泪，连着血脉，来得那么真实和自然，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这一幕再次闪现在我眼前时，眼眶再度湿润。

在女儿没出生之前，我和世界上很多的父亲一样，对“父亲”这一称谓模糊得厉害，未能真切体会这一称谓所代表的责任和担当。而在那一天，在这世界上，我的女儿来了——而她没来之前，她的父亲早已在那儿了，只是他没做好准备，或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当他知道的时候，便懂得了以父亲的目光凝视女儿的同时，也懂得了用儿子的心，去体会自己父亲、母亲日渐趋老的心，去体会这个世界在喧嚣之外的那份庄重。

4.别样的期待

在我为女儿写的成长记录里，有一篇，清晰地记录着我第一次动手打她的情形。  

2015年7月8日

再过半年，女儿就五岁了，长得可真快。

女儿长大了——我们一直只是从她的外形、年龄上有直观的感觉，可昨天发生的事，让我从内心——不仅是作为父亲的内心，而是从她的内心，感觉她真的长大了。

前天晚上，女儿在她妈妈的建议下，和我进行拼图比赛，她拼一幅小的，我拼一幅大的。对此，她的兴致很高，一心要赢过爸爸。所以，拼图的时候，她很认真，也拼得很快。结果，她最终赢了我。她高兴得手舞足蹈。

也许，这小小的胜利，让她感到了无比的快乐和满足。昨天一早，她一睁眼，就跑到卫生间对正在洗漱的我说：“爸爸，晚上我还要和你比赛拼图。”做父亲的，往往是粗心的——我当时没有领会到孩子心中的那份期待，随口答道：“好啊。”

    下午接她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她再次提到了拼图的事，我也是随口应答，没当回事。晚上，我带着她去给她的小朋友——萱萱家送东西，回来的路上，她又说回家要和我比赛拼图。可回到家，我由于有稿子要赶，便随口对她说，等我忙完了再说。她很懂事的样子，虽然多少有点不甘心，却没有过多纠缠。等我将手头的稿子忙完，已经九点多了，到了她平时睡觉的时间。面对她的满脸期待，做父亲的粗心又惯性使然地表现出来，以命令的口吻道：“今天太晚了，你该洗洗睡了！”

     我的话刚说完，女儿如花一般的小脸，顿时花瓣落了一地。她气呼呼地进了卧室。

     女儿的反应，让我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有了一丝愧疚。便起身，到卧室想安慰安慰她。进了卧室，见她双手捂脸趴在床沿生闷气呢。我走上前，俯下身轻轻扳她的肩膀，说：“宝丫头，咱们现在去拼图，好不好？”她似乎处于愤怒的本能，反手一巴掌打来，打在了我的眼眶上，有点疼。她这举动，顿时让我心里的愧疚化作了怒火，喝道：“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看你以后还打爸爸！”说完，我朝她的小屁股就是狠狠两巴掌。她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打她，下手有点重，我的手都隐隐有些痛。

她依旧趴在床沿，竟然没有哭——放在平时，跟她说话的口气冲一点，她都会眼泪汪汪的，这次竟然没哭！

从卧室出来，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妈妈在厨房里忙完了，出来喊她洗漱，准备睡觉。她从卧室出来，小眼微红，看我的眼神以及进进出出的身姿，尽是怒气——那种决绝，那种期待落空又遭打的愤恨眼神，看了让人不禁后背发凉。

女儿的剧烈反应，让我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她洗漱完了，独自进了卧室。那刻，坐在沙发上的我，内心终于和女儿的心贴近了——我想到了头天晚上比赛拼图她赢了后手舞足蹈的样子，想到她在去幼儿园以及放学回家的路上说的关于晚上要再次和我比赛拼图的话——她在幼儿园这一整天的生活，也许正是有了这份期待，从而过得更加充实、更加快乐，也更富意义。结果我的粗心以及不以为意，就将孩子这一整天的渴望，以及那份天真、纯洁的期待以粗暴的方式给粉碎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难过极了——心疼女儿，那个小人儿……

我立即起身，进了卧室，对女儿说：“宝丫头，爸爸刚才做得不对。你今天可以睡晚一会，咱们现在就去拼图，好不好？”

女儿见了我，就似见了洪水猛兽。她以极快的速度脱掉外衣，一骨碌爬上床，钻进被窝，将头和身子都用被子紧紧蒙着。我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嚎啕大哭。

我轻轻拉开蒙在她头上的被子——这小小的人儿，竟像个成熟的女子那般，双手紧紧捂着脸，侧向床头，一声一声地哭，哭一声，就牵扯肩膀动一下。她越哭越伤心。我想拉她起来去拼图，好驱走做父亲内心的深深愧疚——可她已不给我这个机会。我越拉她，她越反抗得厉害，越哭得厉害，仿佛要把她这一天的期待因落空后的所有委屈和伤心都哭出来。

我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明天一早起来，她就会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依然像往日一样，如精灵般跑来跑去，绽放灿烂的笑容。但作为父亲，我却因为怀着难以抛却的愧疚，彻夜难眠！

转眼到了2017年的9月，女儿已经从幼儿园毕业，成了一名小学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发现女儿又有了另外的期待。

看着身边的小朋友一个个都在换牙，而自己的牙却纹丝不动，六岁半的女儿有些着急。

“我的牙为什么还不掉呢？”好几次，在吃早饭时，这个傻孩子都这样说，仿佛“掉牙”是多么快乐、多么光荣的一件事，竟成了她心头最大的期待。

终于，在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女儿仿佛有了重大发现一般，兴奋地叫道：“我的牙松了！我的牙松了！”说完，便扑到我们面前，张大嘴巴，让我们瞧。我问她：“是哪颗？”她用手指摸着指给我，我便用两根手指捏着那颗牙轻轻摇了摇，果然松动了，但不是很厉害，于是我说：“这颗牙离掉下来还早呢。”女儿听后，满脸失望。

    之后，女儿每天都会有意无意地用手去摇晃那颗松动的牙。一天早晨，她又在摇，我打趣道：“别没事了就摇它，该掉的时候自然会掉。说不定哪天早晨一起来，那颗小牙就不见了。”

“那它会上哪儿去呢？”

“它掉了后，被你咽到肚子里去了。”

“要是我真的把牙咽到肚子里怎么办？” 

看着她满脸的紧张和担心，我和妻子都忍住笑。我故意逗她：“那样的话，小牙就会在你的小肚子里扎根。以后，你吃东西时，就不用嚼了——直接咽下去，肚子自己会嚼的。”说完，我和妻子都哈哈大笑，她才知道我们是在逗她，便卸下了那副紧张的表情，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得比我们还厉害。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的那颗牙松动得越来越厉害。这天，她咬苹果时，“哎呦”一声，那颗牙疼得让她没法咬。我让她张开嘴巴，用手摇了摇那颗牙，虽然摇晃很厉害，但它似乎很留恋牙床，还没有离岗的意思。而显然它有些碍事了，很妨碍它的小主人吃东西。于是，我决定带女儿到口腔医院，想听听大夫的意见——是等这颗牙自然脱落呢，还是直接拔掉。

    路上，我问女儿：“你想听到大夫怎么说？是把它拔掉呢？还是先留着？”

    “最好，还是先留着吧……”一直把“掉牙”当成一种期待的女儿，临近关头，却有些叶公好龙了。

    “还是拔掉好，”我说，“不然会妨碍你吃东西的。”

    “拔牙疼不疼？”她再次担心起来。

    “不疼，就像蚊子叮一样。”我安慰她，“如果会很疼的话，医生会提前给你打麻药。”

    “那打麻药疼不疼？”天哪！对疼的恐惧，让女儿的问题没完没了，一心想在爸爸这里得到确凿的安慰。

    “打麻药也不疼的，甚至没有蚊子叮得疼呢。”听了这话，她总算放心了。

     进了医院，大夫看过后，建议把这颗牙拔掉。因为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在拔牙的时候，女儿脸上是一幅很坦然、很冷静的神情。就这样，关于“掉牙”——她这个别样的期待，在2017年9月16日这天，终于变成了现实。为此，回到家后，她专门找了个小盒子，将那颗牙珍藏起来。

     之后的一两天，女儿在小区碰到邻居，或在上学路上碰到熟悉的小伙伴时，都会兴奋地告诉人家：“我换牙了！”说完，就咧嘴呲牙，让人家看她齿间的空洞，一脸阳光，一副炫耀的样子。

之后又有一天，女儿突然对我说：“爸爸，真让你说对了——我说话真漏风呢！”

  女儿这次换牙的经历，带着她成长的痕迹，从中让我体会到的生命拔节的声音，恐怕要让我这个做父亲的记忆一生的吧！   

半年后，一个星期五的中午。

午饭后，平日里都要午睡的女儿，却伏在她的书桌前，一直窸窸窣窣地忙个不停。

    “怎么还不去睡觉？”我走过去问她。

     听到身后的声音，静心忙活的女儿似乎吓了一跳，没顾上回头，忙把整个身子伏了下去，同时摊开双臂，试图将桌上被她剪得零碎的各色卡纸遮住，仿佛是要掩盖一个天大的秘密。

    “你在干啥？”

     面对我的发问，女儿虽回过头来，却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她用平静的眼神看着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禁声不语。显然，她很担心我会阻止她还没有完成的事情。

小孩子，总是贪玩的。这是我的想法。因担心她下午上课会打瞌睡，我便以强硬的口吻命令道：“赶快去睡觉！”

面对我的强势，她无力接招，只能开口：

“我们班的梅雨菲要过生日了，我想给她做张贺卡……”

“晚上回来再做也不迟呀。”

“可明天就是她的生日……明天是星期六……我星期一才能见到她……”女儿嗫喏着。

啊！我七岁的女儿，为了能让好朋友及时收到她亲手做的贺卡，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午睡时间……那一刻，作为一个粗心的父亲——我的心，一下被女儿那稚嫩而又美好的心灵所感化，那份强硬顷刻间软了、化了，带着暖暖的温度。

“那爸爸陪你一起做吧……”

从我的话中，她似乎听出了一丝默许，便带着顺杆爬的意思，有了几分娇嗔和执拗，只说了一个字：“不！”

也许在潜意识里，她是不希望自己对友情的付出有所掺杂。虽然这意思她还不明白，但她的一个“不”字，足以让她的父亲明白。

只好由着她了。就这样，那天女儿用了整整一中午时间，给她的好朋友做了一张贺卡。贺卡做得很简单：上面由大到小，一环套一环贴着几张用彩色卡纸剪出的桃心，同时还有用汉字和拼音相杂写的祝语。尽管如此，整张贺卡都呈现着她这个年龄段所能达到的全部心思。

下午送她去学校的路上，她手里小心翼翼捏着贺卡，一路蹦蹦跳跳，开心极了。

我问她：“你觉得梅雨菲收到贺卡时会怎样？”

“她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那我们再送她一个生日礼物好不好？”

“真的吗？”听到我的提议，女儿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好呀好呀！”她立马拉着我，一路小跑到校门口的文具礼品店里。

面对店里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文具和礼品，女儿顿时慌了神，拿起这个不是，拿起那个也不是——她一时不知该选择哪个，才能表达自己对好朋友的心意。最终，在我的建议下，她选了一个精致的、粉红色的笔记本。

看着女儿左手捏着贺卡，右手拿着礼物蹦跳着进了校园，我的心也灿烂无比。

傍晚接女儿回家时，刚一出校门，她就迫不及待、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述着好朋友收到贺卡和礼物后的表现。她说话的语气，边走边转圈的兴奋劲儿，以及清澈的眸子里散出的夸张和灿烂，仿佛收到礼物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

最后，她很认真地对我说：“爸爸，你知道吗，梅雨菲悄悄对我说：‘白紫君，你是我永远永远的好朋友……’”

看着女儿灿烂的笑脸，回味着她好朋友口中的“永远”和“朋友”，这一切，宛若被阳光点缀的花朵和叶片，在这俗世的辰光里熠熠生辉。

回想中午时我的转变，我终没有用成人的粗心、武断和粗暴去对待女儿美好的心灵，作为父亲，为此我由衷地感动庆幸！

 5.一个父亲的期待

著名作家王安忆在她的一篇随笔里，引述过这么一个故事：一个性格特别暴虐的孩子，经常无端地打他弟弟。弟弟生性温和，对他从不记仇。对此，做哥哥的十分难过。难过的结果是，他再揍弟弟一顿。

 在引述之后，王安忆说：这故事看着特别叫人心痛。

前几日，我盯着九岁的女儿练钢琴。当她练琴的状态不入我法眼时，就厉声呵斥她。女儿对我的坏脾气似乎很有耐性，不像别家的孩子那样，她不哭，也不闹，脸上依旧带着无辜的表情，手继续在琴键上弹着。她这种毫无反应的反应，让我心里很是难受。难受的结果是，再呵斥她一顿。

就这样，我竟在无意之中，在文字之外，做了那故事现实版本的主人公。至此，我真正领会到了王安忆所说的那种痛。

老不死的时间啊！在我女儿的成长过程中，你让我带着满心扉的欢喜与疼痛，让我在“父亲”之外，究竟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在我写下以上文字的空当，文字外的女儿突然从客厅跑到书房来，要缠着让我陪她去画一幅画。我的思路就此被打断。

“你先自己画一会儿吧。”我说，“爸爸正写东西呢，待会写完后再陪你，好不好？”

“爸爸，你在写啥呢？”

女儿的这个问题，让我一下忍俊不禁。思忖片刻，觉得不妨实话实说：“爸爸在写你呢。”

“写我？”文字外的女儿一脸疑惑。

“是的，写你。”

“写我啥？”

我想着自己心中的、眼前的以及流淌在文字里的女儿的几重形象，放慢语速，很认真地答道：“爸爸担心十几年以后，你完全长大了，会把自己现在的样子忘掉，所以用电脑帮你记下来。”

“那我长大后，为啥要记着现在的样子呢？”她很认真地问。

女儿的问题，一下把我给难住了。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摸着她的脑袋，对她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其实，我想对女儿这样说：“等你以后长大了，爸爸希望你永远都能像现在这样，拥有灿烂的笑容，拥有一颗干净、单纯的心……”

但我知道，人生最易被削蚀的，就是脸上的“笑”和心上的“净”——说了女儿也不会懂。所以，那没说出的话，就当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美好、最真诚的祝愿和期待，默默留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