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家书
提起笔,不知该把耳畔的秋风
头顶的白霜,眉间的清愁
寄予去冬的残雪,仲春的幼苗
还是孟夏的暴雨
十月复归,我身体的原野再次
层林尽染。玉米,大豆,高粱
是五十载年轮必不可少的点缀
秋收后的辽西丘陵,遍布我
入冬前的苍茫与尖锐
浮生如寄。柏山顶
一只苍鹰正叼起十月的薄凉
箭镞般俯冲而下——
它要为一纸尚未结尾的信笺
封口,盖戳,邮递
大雪
大雪正在扑向街区
我决定,冒险赶过去
倒也不是执意
想到达哪里
就是被风指引着,走过去
直到大雪落满人间
直到一个雪人
拦住我的去路
人生
再过十分钟
我将登上这班最早的列车
这趟穿越燕山,华北平原
跨过黄河,直抵中原腹地的高铁
出发时还带着大东北昨夜的
霜雪,星光与眷恋
四处奔波并不比蜗居一隅
拥有更长的路
出发与到达
等同于一条线段的两端
中间笔直或弯曲的部分
就是我们悲苦而简短的一生
剪不断,也挣不脱
拎不起,还放不下
一把紫砂壶
水自壶嘴流出
啜饮者在意四溢的茶香
把玩者只握紧包浆的壶炳
一壶不语。倾倒时
杯中散落的水声
就是壶的心声
以泥土抟形,以烈火烧制
大师手艺,亦可盛装
最寻常的茶末
再甘甜或苦涩的岁月
都经由一把紫砂壶浸泡
品茗人自味壶里乾坤
沙漏
老祖宗就地取材
让时间有了具象化的表述——
回母校参加校庆
在工科实验楼里
我在一个巨大的沙漏前驻足
黄沙在狭窄的出口拥挤着
我伸出手去
隔着瓶颈,握住它们冰冷的流动
令人怦然心动的时光
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手中
我不敢撒手。那一年的实验楼下
我百般纠结,终不知错过了什么
本就是时间无情。年少轻狂的我
手握的越紧,流沙越是,簌簌而下
村治保主任的晚年
最近半年多,我爸一直
卧床不起并沉默寡言
今天早饭后他突然开口说
儿子,根据推算,我今年已经
八十六了(其实是八十岁)
我这个年纪,在村里说话
最顶用了,所以咱俩得回趟家
告诉他们,要小心修正主义
破坏革命大好形势;小心夏天的
洪水漫过屋顶(他咂咂嘴,看向我)
你看你,读书那么辛苦
得买斤油条解解馋了
你看你妈,还在弯腰
给棉花掐尖打杈
风沙那么大,得给她
买条红纱巾了
黄金时代
很多时候我们忽略了
这是一个黄金般
珍贵的时代
你看,父母用一生努力搭建的房屋
在秋阳映照下,是金色的
屋檐下的玉米垛是金色的
玉米垛上,专注读书的小女孩
她的微笑也是金色的
她拥有着向阳花一般
金色的时光,她可以用世上
最稀缺的单纯,懵懂与善良
在书页间寻找、挖掘、建造着
属于自己的黄金屋
——很多时候,我们忽略了
这是一个属于他们的,黄金般
珍贵的时代,而我们只是一群
冒失经过的大人。时辰一到
我们就要黯然退场
窗外的鸽子
它们一直在窗外嘀嘀咕咕
三只或者五只
偶尔飞走一只。循着它的背影
我的目光被带向更高远的天空
秋日的苍穹辽远而深邃
这是辽西小城十五楼
一个寻常不过的窗口
一群鸽子不知从何处飞来
短暂装点了我乏味的生活
让我的凝视专注,纯粹,毫无敌意
远处,柏山壮丽,落日熔金
夜幕正毫无阻碍地降临。鸽子们
终将飞走——它们是自由的
鸽子一旦飞走,我的房间就会陷入黑暗
黑暗是奢侈的,被禁锢的人
必须在黑暗中保持沉默。窗外明月高挂
明月带走了好听的鸽哨
只剩下我对尘世的担忧
烧刀子
青草尖锐,马蹄迅疾
一杯烧刀子因为盛装了
江湖的意味,才火辣至极
我不是第一个在刀尖上
舔血的人,也不会是
最后一个。雁门关不止收留残阳
也收留远道而来的朝觐者
与穷途末路的背包客
喝下最后一口浓洌的
烧刀子,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趁着狼烟未起,月光初亮
趁着身后的世界刚倾斜
未崩塌
风吹过
一个人在旷野里走了很久
目之所及,山如卧佛,水似明镜
风从不知处吹来
又向不知处吹去
不知名的野花开在路边
风吹过时,花瓣有零星的飘落
忽有一阵难过——
那么美好的盛开与凋谢
除了我,竟无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