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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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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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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干脚、其他地方及广州

先说东干脚。

东干脚是我的出身之地,或许它还另有名字,公家造册、报纸、公文上的,和我写的“东干脚”是不一样的。东干脚的人口头上自称“东干脚的”,好吧,我就记成“东干脚”。对不对,先不去考证。如果外人还领会不了,东干脚的人会在东干脚三字前面加上一个前缀:平田,平田东干脚。这也说得通。东干脚的祖上,是从平田院子搬出来的。平田院子,号称“宁远北路第一村”,村里有6、7千人口,清一色姓欧阳,是当地第一大姓。人多,出的大人物多,在本地为官的也多。所以一提平田,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

东干脚只是平田大村的一个生产队。

平田不仅管辖东干脚,与东干脚并排的段家、东边林子里的勒桑里、西边淌岭脚下的阙家,都归平田村管辖。

段家姓段,最有出息的人是段火佑,在地区煤矿当工人,有编制。阙家姓阙,出过一个彪悍人物阙汉骞,当时社会无人敢提——除了闲人闲时翻老黄历,才会提及当年平田和阙家械斗,阙汉骞要带兵剿平田的历史故事。只要朝中有人做官,村子小点,也不受欺负。我们常常会把东干脚代入进去,然后感叹:东干脚百来号人口,也有人在部队里、县里、乡里做官,比勒桑里强。勒桑里十来户人家,自古以来,一个高中生都没有出过。阙家?阙家也只是解放前出了一个阙汉骞!相较于隔壁邻舍几个院子,东干脚的人在心理上是稍微有些优势的。

东干脚在清末出过一个秀才。

相较出过秀才、举人、状元的平田院子,我们不比,因为同属一个宗族,都是杨子杨孙——平田的欧阳,曾有过一段改姓“杨”的黑暗时期。长辈说是欧阳先辈在明朝时站在陈友谅一边对抗朱元璋,陈友谅败亡,平田欧阳人家遭殃,要灭九族,一边改姓杨,一边逃亡,到桂阳落脚。在桂阳经营数代,风波渐平,又搬回宁远旧地,仍姓杨,直到明亡。到清中叶,平田杨上授在朝中为官,向户部提“杨”改回“欧阳”姓,遭“不可考”驳回,后得皇帝口允,始成。

平田院子虽清一色欧阳姓,却并不是欧阳修的后人。

平田人的先祖,来自江西万载。

东干脚的先祖,是平田“十甲人”。实行保甲制度的时候,平田按宗族关系分为三甲:六甲、九甲、十甲。

听老人或长辈拉宗族关系,说几甲几甲人,我还误以为是“甲”是“家”,是宗派。

东干脚为什么会搬离平田?平田可是大村,东西有护城河。西边的河叫龙溪,东边的是无名河,也叫小河,有后龙山护着。后龙山外边,是从平田搬出去的七里坪院子,有五六百号人,可以拱卫平田;西边龙溪河堤上有青砖围墙,河上三堵石桥——两堵平水桥,一堵石拱桥,都是经过周密布置的。平水桥连接的是平田的水田,拱桥之外是永州古盐道,平田人送客的地方。平田的大几千亩水田漫漫淼淼,北到清水桥,西到西舂水,与郑家八个村子隔河相望。郑家人口不比平田少多少,都姓郑,有实力与平田争水源。与阙家的矛盾,也是因水而起。民以食为天,对于农民,水就是天。在宗族力量划分势力的年代,欧阳姓郑姓两姓人家经常械斗。阳明山、石家洞又有土匪。为了掌握情况,平田人在龙溪学校后边田野里的水沟边修了一座八角楼,据传高八层,西边的道路、水田、水路尽收眼底。又在村中心修了瞭望楼,鸟瞰村子的边边角角。为了挡住郑家人、土匪的突袭,平田人还在龙溪河上修了围墙。

八百年历史的平田,是有底蕴的。

从风水上看,平田的建筑是个八卦形。

从建筑上看,借鉴了徽派建筑的造型。

从伦理上看,村里大路小路都指向祠堂。

从便民上看,院子中心的空坪子是商店和集市。

今天细看,木门上的门环、搭绊,都是明清手艺。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东干脚的祖先为什么会搬离平田院子,到北山——九甲岭、界迹岭下落脚呢?村里长辈说东干脚的祖先在平田院子是看牛、放牛的,东干脚原来几座破屋是牛栏。后来,有一次同德群叔吃饭——其实他是爷爷辈,年纪比我父亲小二十几岁,照理说我父亲得叫他叔。可他年龄与我相仿,按老辈规矩,口头称呼降了他“一级”。他是教授级医生,不仅是平田的名人,还是永州的名人。德群叔说他和我们东干脚都是闸门外的人。

我不解。

德群叔娓娓道来:平田北边有道闸门,闸门外的叫“营房里”,是看守闸门的。你看看,闸门内,清一色青砖瓦房,亭台楼阁,水池花榭,一应俱全。闸门外,房子不是矮矮垛垛,就是泥巴巴墙。旧社会,是闸门内出人才,新社会,是闸门外出人才……

我们便开始列举闸门外的人才:市长、市政协主席、处长、县长、县政协主席、局长、镇长,作家、教授、学者……

江山代有人才出。

祖先能搬来在东干脚这个地方定居,他心里一定是欣喜、自由和充满激情的。

相比于平田院子的青砖黛瓦,石桥石路,东干脚属“临建”,简陋不堪。

东干脚门前有条河,龙溪的中游,上游属勒桑里,下游属平田院子,流过平田院子的田亩之后,在神山下汇入西舂水。河上有一架木桥,五根杉木条一拼,打入两根楔子,架在河上,就是东干脚人进进出出的必经之道。去田野,去平田院子。平田院子是必去的。油盐都要去平田院子中心的商店买。抓了两斤泥鳅黄鳝,捡了两斤田螺,也得拿去平田院子去卖。就是碾一担米谷,也得汗流浃背挑去平田院子的碾米厂加工。

东干脚离平田院子三里地,田埂路、庄稼地里的荒路、河坡路……

去一趟平田院子,就像朝圣一次。

进了闸门,四吉堂,宁远北路有名的堂号,当年积聚的钱财,能压断楼板!

上公厅,当年全凭他一己之力,欧阳姓的“杨”姓才改回欧阳姓。上公厅的照壁上,本来有上公的素描像,改做碾米厂后,照壁被柴油机的烟囱喷得墨黑,什么也瞧不出来了。放下担子,排队,利用这点空余,还可以跑去厅门口——这个厅是祖祠,瞧一下热闹。每天,每时每刻,厅门口都不缺闲聊的人,扯平田的历史,扯平田的人才,扯眼下发生的事情……扯不清楚,就抓路过的人参与进来评理……

碾米回来,也是一顿吹,在路上遇到谁了。

在平田院子的巷子里遇到谁了,打了招呼。

在碾米厂遇到谁了,和兄弟一样,一点也不见外。

在厅门口,看到谁和谁争得脸红脖子粗要吐白沫了……

在东干脚,周围的任何一点小事,大家都可以津津乐道半天。

东干脚的人不会忘记自己的祖先是从平田院子搬出来的。

平田院子的一小部分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东干脚的祖先是被平田人赶出去的……

我们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歧视,比如东干脚的人到平田院子,打招呼的时候,会遇到“哈,出来了”之类的话。这是什么话?出来了?从哪里出来?山里出来。两个院子,一个宗族,虽一大一小,打开大门,一眼可见,还这么侮辱人?不过久而久之,东干脚的人也不较真了。没什么比过日子重要,争一口气,又不能当饭吃。而我们小孩子在山上放牛,大的孩子都告诉我们,我们是杨令公的后代,杨家将,不怕死,不服输,保家卫国,和郑家院子打了好多仗,每次都打赢了!抽烟的老人取脱脑壳上的发霉草帽,一边往怀里扇风,一边鼓起眼睛:什么杨令公,净瞎编。我们是杨伯公的后人,杨伯公,四海欧阳无二姓,天下欧阳是一家,文起八代之衰……

越说,我们越听不懂。

我们还是把自己当杨令公的后人,武功盖世,精忠报国。和亲戚家孩子争起长短来,家世就是资本,理直气壮,咄咄逼人。

平田有两个学堂。一个是龙溪小学,曾培养出十来个黄埔生,在本地名声显赫。一个是琼英小学,据传是阙汉骞捐建的,他夫人是平田人。龙溪小学是高级班,琼英小学是启蒙班。在琼英小学启蒙,然后再到西南角的龙溪小学读高年级。我在琼英小学启蒙,在龙溪小学毕业。

两个学校都闹鬼。

琼英小学有马桶脚。据传夜里或清早,楼板里会伸下一只马桶大的脚杆来。

龙溪学校本来就是古庙改的,厢房改做教室,经堂改做礼堂,僧舍改成了老师的宿舍。住校的老师说半夜经常能听到楼板上有脚步声。

在家里,德爷、父亲、三叔都给我们讲了不少鬼故事。会唱歌的野狗,会漂移的鬼火,穿半截红裙的女鬼,往山下滚石头的山魈……每次听得头皮都炸,正惊悚得不得了,大人还恰到好处的喊一声“鬼来拿了”,小孩吓得人哇哇叫,女人甚至朝大人吐口水、丢鞋子。

东干脚的后山——九甲岭、界迹岭,虽是阳明山的余脉,但不像西山那样绵延,梗阻半天,也不像东边马脑壳峰一年四季云蒸雾绕,但岭上曾有土匪盘踞过,数百土匪被杀死在山顶的石山里。所以,每次上山放牛,都不敢上山顶,怕遇到不好的事。

九甲岭、界迹岭也曾枞木遍地。据老辈人说,大的枞树,双手都抱不过来。大炼钢铁的时候,一扫而光。吃不饱饭的那个年代,东干脚的人在我父亲的带领下,上到半山腰,在山坡上开荒,种红薯、种花生,补贴粮食之不足。土是黄土,肥力不足,种不出好庄稼,又改种山苍子,挂了两年果,又觉得山苍子提炼油费事,改种油茶树。

挖红薯,我会跟着大人上山捡红薯。

山上的红薯个头小,但皮光滑,没虫迹,浆口足,蒸起来吃很粉。

山上的花生个数少,产量低,个还小,但饱满,炒起来吃,香。

我看中了的红薯,我总要想个办法弄到手。火勒叔或查叔见了,总是先笑笑,劝我莫急,小心锄头挖到手。遇到地边的石头上有火棘果、野柿子,我也去摘。他们都会说一句话,或者说还是青的,没熟;或者说脚边边有刺条,小心挂到肉。查叔更是,还去掏鸟窝,把鸟蛋送我。我问怎么吃?查叔咧着缺门牙,说煮饭的时候放到饭皮上蒸。

然而,这些美好的事儿很快就结束了。

油茶树种好,挂了果,却分到了户。大家不再一起劳动,不再一起去看电影,不再一起烧石灰,不再一起捞河鱼。大人们兴高采烈,劲头十足,孩子们却不能在一起玩了,放牛的放牛,打猪草的打猪草,做饭的做饭,都帮大人做事了。我父亲不当生产队长,改行当“鸭队长”,先养“靠鸭”,一只西鸭公,配八只麻鸭婆,孵出来就是“靠鸭”,后来嫌规模小,养了百多只草鸭下蛋卖种蛋,后换成麻鸭,再换成樱桃鸭,追经济效益。我去上学了,父亲一个人看管。我放学回来,父亲便交付给我,他赶去田里地头做事。

看管鸭子很清闲,跟着鸭子走就是了。

龙溪河两岸都是农田,东干脚村前的,属东干脚。东干脚门前木桥以下,属于平田院子。鸭子只能在河里游,不能上岸,不能下田。河道两边不管是稻花香,还是稻谷香,对鸭子都是引诱。河坡并不高,还是斜面多,鸭子很容易爬上去撩事。

看管鸭子尽管看起来很清闲,但眼睛不得闲。

父亲常告诫我:眼睛是管事的。

可我那时候迷恋杨家将、水浒传、小李飞刀……父亲一走,身影一远,我就把别在裤腰带上的书掏出来看。看几行,就看一眼鸭子。然而,还是看不住,鸭子不是进了东干脚人的水田,就是进了平田院子的人的稻田,不是吃了人家的鱼苗,就是刷了人家的稻穗,或者踩倒了人家田里的秧苗。

鸭子造事,我吃父亲的爆炒栗子或者棍棒绳索。父亲向人家赔礼道歉赔物赔钱。母亲跟人家争吵……

养鸭子几年,母亲几乎和东干脚的女人吵了一个遍……

打也罢,赔钱也罢,吵架也罢,鸭子不能不养。

养鸭子是父亲母亲积累家庭财富的坚强计划。

我是家里老大,必然成了他们的生产力。

我想跑,最远跑到皇家洞。我外婆家,或者我四姑家,然后半夜被我父亲去领回来。

我心里火,把带头撩事的鸭子抓起来,挂在棍子上,要以儆效尤,然后挨一记父亲的闷棒。

父亲打人从不挑东西,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我挨过绳子抽,锄头把子敲,苦竹棍子的暴风雨……

我不反抗,也不记恨他。

是我把事儿搞砸了,我得心甘情愿接受惩罚。

除了一年二季的稻子之外,放鸭子也有放鸭子的快乐。

让鸭子溯游往上,过了可怖的蓑衣岩、敞口岩,上了坝,就是吕仙岩。蓑衣岩之可怖,是里面曾住过和尚,和尚死了,装进棺材,不入土,竟摆在岩洞里;敞口岩,据说里面躲过土匪,而且,岩前,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土坟。吕仙岩是个出水岩,是龙溪的源头之一,洞口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出,当年吕仙钻过,所以叫吕仙岩了。秋后,水线下降,吕仙岩会干枯。我曾跟着勒桑里放牛的人进去过,里面岩石孔洞森然,经过这些岩石孔洞后,是天坑,天坑下的水槽金光闪闪。现在是丰水期,洞口的水汩汩而出,但并不可怕,抬头,水田坡上的林子里,就是鸡鸣狗吠的勒桑里。

勒桑里的人会来这里取水,担回家做饭、饮用。

在吕仙岩前,我时常可以遇到勒桑里出来到这里挑水的人。

我希望遇到福昌,或者伍昌。

福昌是父亲的朋友,是个老单身。家里有梨树和桃树。

伍昌是父亲朋友黑狗叔的老五儿子,年岁与我相仿。他家门口有一棵巨大的黄梨树,黄梨下果,可以装十挑。哦,他家后门侧还有棵油桃树。

勒桑里虽十来户人家,但家家有果树,有竹园。

听老辈人说,勒桑里的人是九甲人,曾经从平田院子搬来三十来户,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大部分人又搬回平田院子住了。

勒桑里其他人虽不是父亲的要好朋友,但都是熟人。只要进了勒桑里,随便摘几个桃,打下一个梨子,是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当时,碍于面子,或者家教,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怕人家说偷。

如果遇到福昌、伍昌,就不一样,我不说,他们也会邀请我去他家的果树下,打几棍子,捡一捧果子。

如果不遇到他们,也没事。鸭子在坝上歇脚,我就脱了衣服,走进水里,扑腾几下子,然后到石壁缝里摸鱼。这水刚从吕仙岩里出来,清凉,但石壁里有鲤鱼、鲫鱼、马口、螃蟹,或者螺蛳。水田沟渠里,也有不少鱼。只要不嫌辛苦,到沟渠里抓上半天,也能出半斤八两黄鳝泥鳅。中午时候,父亲喂了鸭子,把鸭子赶回鸭圈,我就会拎个小桶,去水田的沟渠里捉鱼,一晌午下来,多的有两斤,少也有半斤八两。我不怎么吃鱼,母亲也是,弟弟妹妹也不嗜好,便攒起来,有了几斤,便由父亲提到平田院子去卖。父亲没空,派我去,我也颤颤惊惊去过——生怕卖不掉。一斤泥鳅,五毛钱,帮父亲换五包龙山产的燕归烟。父亲也不表扬我,还怼我,说他八岁的时候,就上山下河了……

不信,问你奶奶去。

哎!

东干脚有山,秋风起时,艳阳高照,上山捡茶籽。

东干脚有田,收割了二季稻后,到田里去挖泥鳅。

东干脚有水,水边有前人手植的吊柏树,月夜里威武如哨兵。

月夜里,东干脚连在一起的瓦屋,如一艘归航的小船。

瓦屋丑陋,但粮仓有满仓温香的稻子。

生活不愁吃穿,大人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尤其是听到平田院子某某的孩子考上了县中,某某的孩子考上了北大,要放电影庆祝了。东干脚的父母牙痒痒的,除了督促自己的孩子,又没有其他办法。儿子,女儿,一样看待,只要上进,北京上海,砸锅卖铁也乐意。东干脚家家户户都有人读书,然而,能考学的,却没有。

我们家里,父亲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翻历史,东干脚第一个考顶子的,就是我家祖上。在平田院子和何家乡教过书,在东干脚还开过私塾,响当当的阙汉骞就是他老人家的学生……你伯父,小学五年级都没读完,满十六岁就跑去当兵,在部队里考了军校,如今当营长……

我父亲讲这些的时候,比教室里上课的老师还声情并茂:到了你们这一代,时代这么好,放开肚子吃,放开门读书,你们个个都和猪一样了…… 说完,神色暗淡下来。我是留级留级再留级,成了酸水萝卜;妹妹嘛,做家务勤快,学习成绩一般般;月祥嘛,才启蒙,是不是块好料,现在看不出……

东干脚的人虽然住着瓦屋,种着自己那份田土,也势利,但眼光并不短,思想也不狭隘,盖因众多前辈、先辈从石板路、田埂路上走了出去,以前进朝堂,现在各个城市的部门里有编制,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对东干脚的人就是刺激,个个都想盘两个像样的人才出来,不仅是争口气,也是让孩子从土里刨挖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改了身份去过新鲜的有头有脸的幸福日子,父母就算活得值了,苦死也值。

我想起了孙少平。

我跟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家里穷,他上中学,吃黑馍。我上中学,吃咸菜。我父亲养鸭子挣了钱攒了起来,盖了红砖房。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个创举,是家庭富裕的象征。然而,父亲用尽积蓄盖房子,还欠了债。欠债盖的房子,只是个壳子,是个粗糙的壳子。对于父亲来说,他完成了一个使命。对于家庭来说,收入抵不上开支,开始拮据。在舂陵中学三年,我的同学们吃食堂,我吃咸菜。食堂开饭,孙少平可以最后一个去,我不能。舂陵中学的食堂,过时不候,按时关门的。孙少平停学回家帮助劳动,我不用停学回家,但每周周末回去,一样是要参加劳动的。孙少平挣工分,我不需要,我只是帮家里劳动。在父亲的教导、示范、敲打下,我学会了播种、插秧、犁田、耙田、收割、交公粮……

跟孙少平还有个相似的地方,就是喜欢读闲书。

孙少平有田晓霞提供书籍来源,我们学校有个不超过三百本书的图书室,大部分图书都是旧的——老师们捐的。

比如说《平凡的世界》。

孙少平记性比我好,能记住读过的书的内容、情节,甚至细节。

我记不住,只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猎奇,获取阅读的快感。

但是有一个共同点:读书打开了视野,变得眼高手低,又野心勃勃。

在舂陵中学读书,寄宿。

离开了东干脚,我并不想念东干脚。舂陵中学在柏家坪南边的丘陵里,离东干脚不过八里地,虽然山重水隔,但毕竟还是在乡下。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条河。不过,学校边的田野里,分布着好几个大水塘,夏末秋初,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偷跑出学校,穿过田野,去大水塘野泳,——说到底,是为了省去到水塔提水到澡堂洗澡的麻烦。在这片田野里,发现这片风景还是蛮漂亮的。柏家坪连屋共舍的瓦房近在眼前,电影院的灰色高楼形同鹤立鸡群;周家院子、蔡地里、左洞,这些泥瓦乡村的周围都种着一些树,杨柳、吊柏树、椿树、棕树,高高矮矮,渲染出层次。面前的田野,顺着丘陵的坡势向下延展,直到东舂水边上的枞树林子。田野里,一条青石板路宛若被追捕的青蛇,朝着潮水岩、杨柳桥、姑娘庙的方向奔去。

洗了澡,暮色四起,我会想父亲母亲,想奶奶,想弟弟妹妹,想东干脚的人。

家里鸡鸭猪牛,管过来,都是七、八点钟了。父亲从早忙到晚,像秒针一样,一刻不停。他压力山大,也不敢停。其时他咳得很厉害了,抽烟更厉害了,在床前放一个铺了煤渣子的撮箕,也不去医院检查。他舍不得花钱,以前还抽龙山出的燕归——那是东干脚烟民的标配,一包一毛钱,他都舍不得了,抽自己营务出来的劲道大的旱烟。盖了房子后,他已经开始硬扛,我、弟弟、妹妹上学,都要花费。孙少平还有个哥哥孙少安挣工分,我是家里老大,我得读书,并且出息。弟弟、妹妹都要读书,一个不能拉下。父亲只有一双手,他也只有靠一双手来营务全家人的生活。他被生活压成一张弓了,然而,他精神还好。或者,他撑起了三个子女读书的花费,他在为此自豪吧。

奶奶是家史的讲述人,也是我的心灵按摩师。她能把我们的家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讲个半天,也能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宿命观念跟我讲上半天。

我家养鸭子,鸭子撩事,弄得我父母跟东干脚很多户数关系紧张。紧张的另一面,就是紧密。查叔、珍叔、贵叔,还是一如既往善待我家,在我父亲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中的某个人总会挺身而出搭把手。

在舂陵中学三年,第三年是我最不堪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帮同学婚姻失败的姐姐打架,冲撞老师——这是最致命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中考失败。

在舂陵中学,我记下了两个老师,一个是张土茂,语文老师,教了我初一年级就调离了。一个是李生龙,教我初二、初三的语文,直至在舂陵中学退休。语文老师在书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所以他们对任何学生没有偏见。

回到东干脚,东干脚除了我家的红砖房子,火勒叔也盖了红砖房子。

东干脚在变化,这种变化很慢。但变化快的是人家看我的眼光,如刀似火像冰水,弄得我都不敢出门。父亲也是绝望至极,买回一个高压锅,要分开我单独过。他很冷静地分析了家里的情况,我已经回村,弟弟妹妹要读书,需要花费,他不想牵累我。红砖房归我,东边的水田,随我挑。自家有牛,化肥农药,他会在买回来后分给我……

我十七岁,我能怎么办?

我想找一个陌生地方躲起来。最好没有熟人,自生自灭,咎由自取。书上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什么世上本无路……只是他们经历绝境后的洒脱,在绝境里,人和关在笼子里待宰的鸡的毫无区别。

好在我有奶奶。

奶奶训我父亲:红崽还没有成年,你父亲父亲,责任还没有“付清”,过一年再说。你现在就能看死红崽?人看人不死,天寒草不生,到时来运转的哪天呢……

父亲心底里,也只是想教训教训我,并不想和我分开过。

只是,我伤他太深。

我长大了,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挥舞棍棒打我,分开我,是他想让我认清现实,让我独立,让我思考,让我担当……

该说其他地方了。

从舂陵中学毕业后,由三叔担保,我又到清水桥中学复读一年。

父亲以为我深蹲一次后,能抓住机会雄起。

然而,我是来要债的。

我并非不珍惜这次机会,但数门功课的漏洞太大了,补不上。清水桥中学复读一年后,我又去了九疑山读高一,再到宁远四中读高二……一个劲地折腾我的父亲。其时,妹妹在四中读高一,弟弟在清水桥中学读初一。父亲那张弓,已经拉得满满当当,再撑下去,随时绷断。

家里在父亲盖了红砖房之后,经济一直没有好起来。

供我们兄妹仨读书,是父亲最后的倔强。

父亲撂话说:就是把他九十斤的毛头熬膏药,也要。

我在东干脚的两个同龄人——春哥在地区农校,富贵在宁远二中。在经历过分家事件后,我想我得学会一个技术。高考失败,父亲分开我,我也有谋生之道,而不是在东干脚分家里的责任田,要父亲供给化肥农药。便横下心来,向父亲讨要了十块钱,向转业到衡阳工作的伯父讨要了十五块钱,报了一个写作函授班。我读了很多闲书,记性不好,但能通过写作谋一条出路……这想法很奇葩,让我兴奋。未来很美好,美好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拿出种田人种田种地的韧劲,谋个生活应是稀松容易的。

我还是那么幼稚,又那么自信……

我当时不知道,这叫做盲目自信。

还相信孤勇者一定会抵达理想的彼岸……

其他的地方,包括潮阳、深圳、东莞,甚至广州的番禺。

在潮阳耗时最多。

夕贬潮阳路八千,雪拥蓝关马不前。

在潮阳有写作函授班的学友——姑且这么叫吧,虽然素未谋面。一个学友在潮阳和平镇,一个学友在潮阳沙陇镇。和平镇的学友马东涛,沙陇镇的学友郑少华。通信后得知,马东涛在和平镇文化站上班,郑少华在和平中学教书。得知我想去潮阳谋生打工之后,两个学友既不拒绝,也没有应允,只是说了当地的经济发展比不上珠三角,但工作不难找。而我,只需要一份工作,一个落脚的地方,或者,只要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

其时,东干脚、平田院子、郑家院子、柏家坪、清水桥,我那些没有继续上高中的初中同学,甚至妹妹那些没有考上高中在家务农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往广东跑。据说,很多香港老板、台湾老板在广东办厂,工作容易找,待遇还好。一时之间,社会上就兴起了“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旋风。即使在宁远四中,自觉高考无望的同学,也退了学,跟了熟人去了广东打工。

深圳经济特区,珠海经济特区、汕头经济特区……

像穿云箭,把乌云笼罩的山地天空刺出了窟窿。

大家也认识到,在家种地是一种选择,去南方也是一种选择。

不甘愿被土地束缚的年轻农民,天天打探着消息,等待着在广东落下脚来的熟人、乡亲、同学的回信,随时准备出发,去过跟农民不一样的生活。路上的班车多了起来,跑运输的货车也多了起来。原来简易的坑坑洼洼的省道,也重新铺了砂石。永州古盐道变成了大马路,直接修到了南风坳。南风坳在哪,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听老辈人说,过了南风坳,就是广东。奶奶以前也说过:过了南风坳,担子轻一炮。一炮,十斤。于挑盐的挑夫,这是莫大的轻松。我猜测,那边应该不像宁远到处是山,行路难。

90年代初的南方,树了一面大旗,呼唤着各路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不能去珠三角,我选择了在宁远无人注意的潮汕。

李嘉诚,潮汕人。

饶宗颐,潮汕人。

……

想象中,潮汕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当我悄悄摸摸以一个逃跑者的姿态离开东干脚的时候,我觉得非如此不可。并不是我对东干脚失望透顶,而是对生活产生了恐惧。也并非不愿意告诉家人,反而觉得不让他们知道,不要他们纠结和牵挂,对他们是一种解放。我是要回来的,不论何年何月,我过好了,就回来。过不好,我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肯定是爆炸性的,父母是不可能承受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一个人扛着。在南去的班车上,这些纷纷扰扰的想法,让我变得麻木、无趣和决绝。

宁远到广州四百公里,橘子味的班车摸黑在南岭众山中颠簸缭绕了六个钟头。

为什么是橘子味——那些和我一样的背井离乡的老乡带了家乡的土产橘子,一个劲地在车厢里剥橘子吃。七月,早熟的橘子,剥开之后,散发出强烈的酸味氨味。

下南风坳,清晨微光,大地宁静。

拉了一个晚上的话的老乡们,有的趴在前排座位背上,有的仰着头,脑袋耷拉在座位后背上,靠窗边的脑袋歪着靠着窗,都睡了。

南粤大地的风景,委实跟一山之隔的宁远大不相同。

这个山,是南岭。

南岭,是南方最长,覆盖省区最多的大岭,从福建到贵州,其中间是江西、广东、湖南、广西。同时,南岭也是南方最为险峻的岭,纵横千里,像一道无法超越的屏障,不仅切分地域,把气候都切割了。

清连公路两边,是田野,一蓬一蓬野草绿得出油。

过了连州向南,阳山路边的山,一如宁远的山,层层叠叠,云蒸雾绕。隐现的村子,跟东干脚的泥坯房没有什么不同。我睁大了眼睛,大家口口声声称道的发达,就是这番模样?跟我一样惊掉下巴的人不少。来过一次广东的“老江湖”说:这是粤北,和我们宁远一样在山里,一样穷,发达的是珠三角,我们要去的东莞,到处都是工厂和工地。

潮阳会怎么样?

东涛说潮阳有工厂,工资低,大家都往外跑。

我不太在乎工资有多少,我要的是一个远离东干脚的地方。

只要我会了一门工作,工资自然会加上去。

我一定要会一门工作。

看着他们兴高采烈,我在下决心。

没有人带我出来,我也不愿意去找已经在广东落脚的同学或者村里的熟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想,这个时候,不是让他们看我窘态的时候。

年轻人的那种无知和无畏的自信、傲气、倔强,我表现得很彻底。我终究要自己趟出一条路来。

在广州换了车——广州站前路人山人海,摩托车、小贩、架子车乱穿,公交车、轿车、货车喇叭声响成一片,看起来,像是一锅煮沸腾了的汤水。

出城公路宛如山间峡谷中的小道。

经过增城、博罗、惠州、惠东……一车说潮汕话鸟语的乘客已经在暮光中昏昏沉沉。整个车厢鸦雀无声。过了惠东,车窗两侧空荡荡起来,是夜色,是山,是无边田野,是海,我不知道。车厢里除了我,还有没有外省人,我不知道。

在海丰、陆丰地界不知行驶了多久,车停了下来。

前面的车已经排成了队。

据猜——听潮汕话只能靠猜,前面广汕公路修路。

下车,找了棵树,在树后面尿了水,爬上车,睡觉。

七月,并不炎热,反而觉得还有些清凉。

我已经离开了以东干脚为中心的生活,前途未卜,人困马乏,与其担心前途怎样,不如痛快睡一觉。

我不知道,我走出这一步,是我七年流浪生活的开始。

等我从迷糊中抬起头,发现车窗外阳光灿烂。我使劲在飞逝而过的马路边的建筑外墙上寻找着潮阳、和平的蛛丝马迹,却什么也没找到。下了车,问司机。司机说已经到了终点站:潮阳。再问司机,司机也是湖南人。和平镇已经过了。要倒回去,很近,只要两块钱车费。谢过司机,往台阶下走,一地光斑。抬起头,路两侧,是小叶榕,间或有一棵木棉树。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地上玻璃碎片般闪亮。天空无云,晨风轻盈。

我本意是第一时间到和平文化站找东涛。

然而,我找到的是少华的家。

东涛当时只是文化站的临时工。我去文化站,他没在。我在和平镇政府前面的街上溜达了几圈,又进去找,还是没找到他。又反复几次,终于在文化站遇到了一个浑身彩漆的工作人员,问了后得知东涛已经好几周没来文化站了,联系不上。

时间已经快到四点了。我还没有落脚之处,急了,记起了暑假住沙陇浩溪的少华。在三角路口,看到了去沙陇的面包车,问了卖票的年轻人,得知浩溪村就在沙陇镇边。另一个乘车的皮肤黝黑的中年大叔也热情的说:下了车,找一部单车送我去。

浩溪村不是东干脚那样只有百来号人的小村庄,浩溪是一个三、四百户人家的大村庄。全村人都姓郑,叫少华这个名字的,不下十个人。骑着单车驮着我的庄稼汉大叔幸亏是个本地人,带着我穿街走巷,逢门就敲,逢人就问,问了不下十条巷子,找到了好几个少华,都不是在和平中学教书的少华。太阳西下,霞光红了半天,我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

还有两条巷子。

大叔安慰我。

望向那一条深深的巷子,空荡荡的,狗都没有一条。

潮汕人并不像老家人,黄昏的时候在屋前屋后忙来忙去,喂鸡喂鸭。他们进了家门,反手关门,就不再出来。

幸运的是,接近巷子尽头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在和平中学教书的少华。

少华不在家,迎我的是他的弟弟少功。

少功是个戴眼镜的皮肤白皙十分斯文的少年,迎了我,帮我付了二十块车费加带路费,便领我进了屋。

少华的家进门是个天井,天井里有口井,向南一座雕花大门,进去,又是一个带回廊的天井。天井里有假山,天井两边是厢房,天井之上是中堂,中堂的大梁雕龙镂凤,花花绿绿。靠北角是茶几。少功让我坐下来,点亮煤油灯,开始煮水泡茶。

我饥肠辘辘,铁观音茶水浓如墨汁。

几杯下去,便觉得头脑昏沉,如同醉酒。

又不好意思拒绝,我只有硬着头皮一杯一杯喝。

少功见了,笑着夸奖我:你厉害,外地人没喝过这茶,一般喝一泡就会醉。

哎,他这不就是说我嘛!

临近晚饭时间,少华才骑着摩托车回来。

少华高高大大,满脸胡茬,说话声音却是低沉嘶哑。

少华是物理老师,按他外形,教体育更有说服力……

在少华家安顿下来——其实很惭愧,我走了两千里,却并没有带来一份礼物。除了我一副躯壳,我身无长物。少华也认识东涛,不很熟。他觉得东涛门路多,和平工厂多,找工作的事,东涛应该有办法。

我空手来到潮汕,冥冥中也注定了我空手离开潮汕。

我当初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因果。

七月,潮汕的台风季刚过。

在少华家住了一星期,把少功藏的零花钱都花完了,少华才跟东涛联系上。

东涛,方脸,小眼睛,小胡子,说话慢条斯理,有写作才华,在农田和文化站之间游嬉,比教书的少华阅历丰富多了。他身边有一批南桥中学的朋友或学生,也有一批依恃报德古堂做公益行善的长者。通过东涛,我认识了南桥中学的学生马同城、马楚峰……如果我热爱学习,此时,我应该在宁远四中,和他们一样备战高考。可是,人生没有可是!东涛还领我去大峰风景区的报德古堂见管事的领导,领导送给了我一条有花格子的澡巾、一顶草帽和一件白背心,对我这个外省人表达了关照之情。

东涛带着我在和平镇溜达了两天。

和平镇和沙陇镇不同,和平镇靠着广汕公路,练江从镇北边上流过,交通便利。沙陇镇只有一个大印象减肥茶,和平镇有一个规模庞大的眼镜厂,还有自成体系的磁带产业。广汕公路两边,各种名目的磁带厂随处可见——不过不是高楼大厦,是棚屋。和平镇唯一的工业区——双凤工业区看起来都是现代化厂房,基本上都是眼镜厂一家工厂的厂区。

潮汕地区,省尾国角。

一条广汕公路,把汕头和广州连接。

两条大江——练江和韩江。练江把揭阳、潮阳连接起来,韩江把潮州、汕头连接起来。练江在海门入海,海门港是小港;韩江在汕头入海,汕头港是中型港口。

东涛告诉我:用潮汕话读唐诗,比用普通话读起来更有韵味。

潮阳县有三百万人口。

……

东涛说了很多,我记住的很少。

我没钱了,唯一的想法就是早点工作。

东涛说给我联系好了工厂,他朋友开的马赛克厂。在里面工作,包吃包住,开始一个月三百块钱,以后会加工资,加多少,老板加多少就多少。

是工厂,行。

东涛骑着他的破自行车,把我驮到双凤工业区后面的山坡上。

山坡上有两个工厂,一个是马赛克厂,一个是轧钢厂。

马赛克厂的大门左侧有一排低矮的瓦屋,对面的厂房是棚屋,被七月台风刮翻了,竹架子塌了,沙地上到处是各种颜色的马赛克。高炉顶上的铁皮棚子也被台风掀翻了,露出一个大洞。如果不看见几个忙碌的工人,会觉得这里是个破烂场。

进了马赛克厂,山坡下面眼镜厂灯火通明的车间就成了我仰望的地方。

在马赛克厂,先收拾破烂,然后收拾铁皮顶棚,然后挖排水沟……

在家种地的力气,在这里可以得到最大的发挥。

我也感到幸运,幸亏我种过地。

马赛克厂所谓的车间,不过几张大板桌,几个四川来的妇女每天用筛子抬片。

打杂的,做饭的,车间的,老老少少算起来,不到二十个人。

我是打杂的。

打杂的,什么活都干。

挖水沟,挖土方,砌断墙……

从八月干到十一月,老板没开一分钱工资……

每当看到山坡下面的眼镜厂车间,看到自己光着背,像个农民——哦,小工的样子,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如果按时开工资,或许还能蹦跶、开心。一个月一个月只记一个帐……

好吧,跑的惯性又开始冲撞我的头脑。

跑出马赛克厂,我开了更不堪的生活。

先是修广汕公路,两个月后,标段工程完成,老板没有项目,队伍解散,我去棉城边上的石场,由于口袋里有一本从东涛那里借的什么书,被工头发现,这个外表看起来很斯文的潮汕人告诉我:你不适合这工作。下了山,直奔练江边的码头,和本地一帮中年妇女挑船……

我像面团,任生活揉搓。

这是惩罚,还是报应,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得活下去。

潮阳除了水资源——其实正在遭受污染,练江水没有一天是清澈的,水面上水葫芦一片一片,随波起伏,个头硕大的福寿螺巴在水葫芦肥厚的茎叶上载浮载沉;江里淤堵严重,航道里只能跑一跑拉沙子、拉煤、拉贝壳的小吨位机船。其它自然资源贫乏,人口又多,封印在省尾国角,老一辈人就坐“红头船”下南洋,现在的人就全国各地跑。本地人办的企业,首先是满足亲人、家族、宗族关系需要,规模上来了,管事的,仍是自己的人。由于资源有限,竞争激烈,各宗族为维护自己的利益,成立了各自的宗亲会。到了家族,就是竞争生孩子,谁家孩子多,谁的拳头硬,谁就在竞争中占优势。人多了,又地偏,竞争环境恶劣,有的人铤而走险,靠海不吃海,靠海上走私;有的人沿着广汕公路、深汕公路走出去,靠着吃苦和韧劲,在全国各地落脚,开杂货店、电器店、五金店…… 潮汕人有钱,钱都是从外面挣回来的。潮汕本地,靠着当年坐“红头船”去东南亚闯荡发达了的长辈的资源,办起了一些加工厂,解决了一些富余劳动力。

潮汕的发展,只是有了一些个雏形,就像路边的棚屋工厂。

我没有退路,只能死扛,任凭生活打扮。

我偶尔会想起东干脚,甚至泪流满面。但感情发挥完之后,还是得面对眼下生活的挑战。在东干脚,也未必比现在好。种地能安贫乐道,但现在自由,虽然穷不拉几,疲于奔命,但总能找到活干。有活干,就有办法,就能看到希望。而种地,最后只能被土地收留,杳无声息。我既然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刨挖——在异乡,我仍是用力气刨挖,但厂房就在身边,机会就在身边,总有一天,我会穿上工装,在灯火通明的车间里上班。

我觉得那才是人生正途。

攒了点钱,我决定离开这里,去深圳、东莞看看,碰碰运气。

当我得知我的朋友杨波退伍了,在深圳布吉做保安,我决定去投奔他。

来了潮阳四年多,潮阳也在缓慢变化,现代化的工厂多了几个,粤东磁电、粤华磁电、星光磁电,一栋一栋新张的楼房里,啤机啪啪响。可我不会开啤机,学都没有机会。其他工作岗位,打螺丝什么的,不招大老爷们干。而杂工什么的,本地人或有关系的外地人才能干,不会要我。

树挪死,人挪活。

深圳是改革开放的一个样板,深圳委实做到了样板的作用,全国的民工都恨不得长一双隐形的翅膀飞奔而来。

我在布吉找到了杨波,住他的宿舍,睡他的床。他白天上班,我白天就一个人出去找工作,哪怕是建筑工地当小工也无所谓。然而,在南门墩、水贝、南岭附近的几个工业区转了一圈,发现很多招工的工厂,但我不适合任何一项工作。要求不是熟手,就是女性。我没有任何经验——除了当小工。当小工也不用经验,有一身力气就能干。在附近转了两天之后,没有收获,我便尝试走远一点,从布吉走路去龙华、观澜、平湖、沙井,再回到布吉,一走一天,仍是一无所获。

我吃杨波的、住杨波的、花杨波的,他也犯愁。这样的生活不是一个长久之计。最后铤而走险,借了他的身份证,在职介所交了二百块钱介绍费,职介所推荐我到石岩工业区里的港资塑胶厂当保安,一个月月薪三百。我接受了,这比每天折腾杨波好。

当了保安,我终于穿上了制服!

这是我第一次穿上正正规规的工装,哪怕月薪只有三百!

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走进车间,看一楼啤机部的工人操作啤机。

啤机师傅一个月月薪可以拿到八百元!

这并不使我羡慕。工资是自己的能力决定的。保安,除了看大门,往办公室送送信件——老大爷都能干的活,可我不是老大爷,我想和办公室的罗小姐谈恋爱!

罗小姐是办公室的会计,四川人,白白嫩嫩,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那一口四川话像加了糖,听起来特别甜。加上办公室白领气质的加持,风姿绰约,电视剧里才有。我鬼迷心窍,居然想和她交往。只要邮局送信来,我就第一时间挑出她的信,噔噔噔上楼,唯恐怕慢见她一步。她对每一封信都很淡漠,更懒得看我一眼,只是让我把信件放在她的写字桌上。

我在想方设法靠近罗小姐的时候,我却被解雇了。

保安队的河南籍队长来了一个老乡,需要安排工作。对于我这个从职介所来的员工,辞退我就像丢一个烟头一样轻便。

我也明白了,在这里打工,也需要关系。

中国的社会就是这样,再过一百年,还是会这样。

所以,我没有申辩,乖乖走人。

塑胶厂里湖南人多,但不是我一个地方的,平时也没有交往,没有理由帮我。湖南人不喜欢抱团,除非是一个村子里的。一个镇子的,湖南人都会选择各人自扫门前雪。我有点不甘,为罗小姐。而罗小姐帮我算了工资,塞进早就准备好的工资袋,面无表情的推到我面前,要我清点一下。我拿起信封,老实告诉她:我不是杨波,我是欧阳杏蓬。便头也不回的扭身下楼了。我为最后没有骗她而心里感到踏实。

一别从此是天涯。

在人海茫茫的深圳,我是一粒沙。

回到杨波的工厂,我又开始找工作。

从揽排出发,抄小路去水贝,那里有工业区,转一圈后,沿着进山公路,去龙华、平湖,然后乘车去松岗、福永、宝安……

夜色起时,才慌张找班车回布吉。

这里是一片热土,到处都是工厂,白天,也能碰到几个像我一样在路上乱撞的找工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不是他们找到了工作,而是找到了老乡所在的工厂。有熟人担保,进厂容易。看着层层叠叠一模一样的厂房,我竟找不到一个熟人!

在深圳的外围——龙岗、宝安两个区转了个遍,我当保安所得的那点工资剩的已经不上百了。进深圳市内需要边防证,我是进不去的。转念一想,深圳呆不下,我就去沙岭边的油柑铺、官井头、凤岗去找工作。那里是东莞,或许有机会。

杨波说那里有我们村里的人。

这个时候,有村里的人,至少,有个希望。

从布吉出来,沿着莞深公路,紧走慢走,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到了沙岭加油站。往北塘厦,往东凤岗,往西平湖。平湖我去过好几次,东莞这边,我还没去过。沙岭向东,就是凤岗,一条路走到底,是横岗。中间有好几个工业区,油柑铺工业区、沙岭工业区、官井头工业区、小塘工业区……路上,货车轰隆隆过后,带起一片风尘,劈头盖脸而来,不一会儿,一摸脸,沙沙的。

这边的厂房也是楼房,即使工业区里的厂房,也不规整,好的现代派十足,里面灯火通明,不好的灰头土脸,还用木板挡着没装玻璃的窗子。比深圳差一个档次,比潮阳好上不少。

转了一圈,招工的工厂不少,清一色要女工!

这性别歧视,让我无话可说。

在五金厂找到富贵,借了他身上的三十七块五毛。

在纽扣厂找到春哥,借了他身上的十七块。

回到深圳,跟杨波说,两个老乡是见着了,他们工厂都不招人,我还得继续找。

杨波——这个老实人不能把我推出去,甩到路边不管,还是跟以往一样,管吃管住。

东莞比深圳,相对来说落后一些,但我直觉告诉我在这里能找到工作。就像我在潮阳一样,干完了一个工地,找几天,总能在另一个工地找到活干。当我走得两脚都积满灰尘的时候,在油柑铺水沟边的港资家具厂找到了一份工——杂工。一个月三百元——我在潮阳第一份工三百元月薪,在深圳第一份工三百元月薪,到东莞,还是三百元月薪,我跟三百元月薪不是有仇,就是有缘!

家具厂的杂工是个苦力活,来货了卸车,拉货了装车,若有闲暇,就到车间里打扫卫生,收拾师傅们的工具。我堂堂七尺男儿——在车间里,干的是老太太能干的活。除了能和大门口三百元月薪的河南人门卫拉上几句话之外,其他的人,对我简直是视而不见。

我并不觉得自己卑微,而从工友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卑微。

天下打工是一家。

其实并不然,有人的地方,就有阶层。

我想起了在潮阳无拘无束的日子。

这个时候,东涛已经去了潮阳报当编辑,少华已经辞职下海,跟他大哥去做服装生意了,同成也不再是青涩的少年,在潮阳的一个乡村学校当了主任,貌似憨憨的楚峰从广州回去,在潮阳自己开了设计公司……

一个多月后,我找了一个理由,辞工,一个人带着一卷行李,叫了摩托车送我到深汕公路横岗路口,去坐开往潮阳的过路班车。

在很多外地人看来,潮汕人是很排外的。

在潮汕,潮汕人见到外省人,不是惊讶,就是轻蔑。

惊讶的是怎么会有外省人跑到“省尾国角”的这块地方来,轻蔑外地人是潮汕人心里有一种地主的心理优势。

或许我的朋友也曾轻蔑过我,最后还是接纳了我。乃至我在广东其他地方穷途无计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东干脚,而是这一帮朋友。潮汕人有不少特点,比如他们都好面子,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拉下面子对待朋友。他们把朋友当做自己的另一张脸。可能也是这个缘故,潮汕人才在商界风生水起吧。

东涛除了当编辑,业余开始研究潮汕的民俗。

同成除了当主任,业余开始写诗。

楚峰除了做平面设计,业余开始画画。

他们的生活很充实。

我去了之后,他们的生活更充实,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多了一个外省人。

同成拜托楚峰,楚峰拜托亲戚,我就进了和平镇唯一一个五金厂当锉工。月薪再也不是三百,成了五百。

五金厂生产铝材分线盒。

东涛、同成、楚峰都有业余爱好,我望尘莫及。

五金厂很少加班,夜里,到和平街头闲逛,南侨中学门口居然有旧书摊,以前我会买几本杂志,然后回到宿舍打发时间。在旧书摊上,我发现了叶茂中的书《广告人手记》,还有《文案策划》、《策划学》,五元两本,又挑了一本《厚黑学》——《厚黑学》厚厚的一本,可以翻很久,贪这个便宜,凑成四本,付了十块钱,买了。

美国总统罗斯福说:不当总统就做广告人。

我隐隐约约觉得广告行业充满机会,但我能做什么?我不知道。

东涛有了BB机,给我留了一个号码,有事CALL他。

同成有了BB机,给我留了一个号码,有事CALL他。

楚峰有了BB机,给我留了一个号码,有事CALL他。

我们工厂的老板,屁股上的裤袋里插了一只砖头大小的大哥大,有点外星人的感觉了。

信息化正在以前所有未有的速度覆盖每个人。

父亲来信,说不养鸭子了,街上的饲料鸭很便宜,养鸭子赚不到钱了。现在种烤烟,一亩田种得好能收入二千元,我们家四亩水田都种上了。还有,我在东莞找富贵借的三十七块五毛,找春哥借的十七块,他们的父母找上门要,都替我还上了。

我一个月五百块工钱,刨去抽烟和其他零花,剩不下三百,满一年能存下三千,就需要我精打细算过日子了。

娶个老婆,成个家,至少要二万。

我干十年才能娶下一个女子成一门亲!

我想起了养猪,想起了种烤烟。

养猪,一年可以存个七八千,种烤烟,一年也可以存个七八千。

我突然对打工绝望了。

我回家种田去!

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他需要一个帮手。

我主意已定,分别CALL了东涛、同成、楚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们。这些亲爱的朋友没有反对我的决定,他们都曾打过工,上岸的原因是打工发家致富不了,打工成就不了光明伟业。同成有些黯然,说你既然决定了,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到学校小住几天,开开心心玩几天,然后再走——这一走,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嗯,他们把我来潮汕称做回。

我抠了抠手指,我已经来这里六年了。

婚姻有七年之痒,我在潮汕地区呆了六年,最好的年华,像无名野花,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同成说:潮汕有三大江,练江、韩江你都去过了,榕江你还没去看过。

潮汕有三条江吗?

同成怪怪地说:榕江在揭阳。

在周六下午,同成骑上摩托车,从峡山出发,载我去看榕江。这里是司马,这里是陈店,这里是流沙……风大,我听得含混不清。

广汕公路两侧,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陈店的粤东电子城。很大的牌楼,崭新的楼房,很突兀的出现在面前。

流沙的药材市场、流沙的服装市场、榕城的电器市场……同成阴阴柔柔地说,我听得含含糊糊。

到得榕城,在大桥上停下,看夕光下的榕江。

榕江水比练江水干净,比韩江水平静。

榕江水缓,苍茫辽阔。

我努力的在四周寻找榕树,江叫榕江,江畔肯定多榕树。

在方盒子的建筑中间,果然看到了榕树。

步行下桥,在巷子里,大的榕树冠盖如巨伞,树身两个人都抱不住。地上,榕树的根,如我手背的筋一样隆起隐伏。

华灯初上,江水红绿交替。

同成说:揭阳是新设的,发展还没起来。我们回去吧。

江风悠悠,暮色如铁。

二十几岁的同成,风华正茂,却成熟老道——我想,这是他的几年打工生活教给他的世故。广汕公路上,货车隆隆。同成开摩托车,却一点不慌张,风驰电掣,风像刀片一样轻划过耳廓。

同成是诗人,喜欢这风一样的自由。

我是风,我不知归宿。

耗费四十多分钟,我们回到峡山——当地人称小香港的地方,下了车,同成第一时间摘下腰里的BB机,说东涛CALL了他,复完电话,神情异样地说:东涛朋友的广告公司要一个文案,问你有没有兴趣去试试。每个月工资六百,还有奖金。

我在心里算了算,一个月存下五百,一年至少能存个五千!

广告公司在哪里?

同成笑了,说:在粤东电子城,我们下午才经过,那老板姓蔡,很年轻,有点爱出风头,每期潮阳报都有他的报道。

我想起了路边看到过的粤东电子城,墨写的五个大字苍劲有力。

和同成在路边摊吃了一份海鲜河粉,同成又收到了东涛的呼叫,去复完电话,同成说:我拉你去陈店,蔡老板今晚要和你见面谈谈。

我不知道这就是面试。

蔡老板的公司在电子城的三楼,会客厅铺地毯,摆花色圈椅,吊顶射灯,落地音响,在我看来,算是富丽豪华。

蔡老板问了我在哪些地方工作过。我把潮汕、深圳、东莞报了一遍,末了又把广州也算了进去。我在广州的广东省站来来回回转了十几回车,候车的时候,一个人溜达过站前路、西湾路、环市路。还好,蔡老板没有仔细问具体。

蔡老板和同成用潮汕话交流起来。

可能是东涛这个荐头面子大,我就这样过了面试关。

潮汕也是一个人情社会,我想,盖因这里的经济才起步,经济规则还没有影响和破坏人际关系。

蔡老板有两个公司,一个是电子公司,一个是广告公司。粤东电子城规模在粤东地区最大,但粤东地区除了潮州有一点电子生产企业之外,其他地区的生产可以忽略不计。支撑粤东电子城营业的,是陈店后面的贵屿镇。贵屿人利用正常、非正常的渠道,进口大量的旧电器旧电子产品,通过拆机和翻新,为粤东电子城提供产品支持。

贵屿我去过,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了旧电器、旧电子产品的拆机和翻新。

走进贵屿,路边的彩色电视机、显示器、机箱一排一排,堆砌如山。空气里,二噁英的味道刺激鼻膜发涩,水沟里的水,黄色、红色、黑色……各种颜色相互拥挤。空气里充斥着燃烧塑料的胶味,冒出的黑烟,让天空都弯曲了。

这是不可持续的。

蔡老板也看出了端倪,便收缩电子公司的规模,运用参加各种会议拓展的人脉,开了一个广告公司,要研究、策划、出版一本类似黄页的电子行业企业名录,收集广东的电子企业信息,收入编费、购书费和广告费。

依公司惯例,蔡老板给我印了一盒名片,职位不是文案策划,而是总经理助理。

蔡老板说,名片是递给外人看的。

果然也如此,我不仅写广告文案,编写材料,还要跑外联,跟着蔡老板做公关。王杏元、黄廷杰、张伟雄……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的。他们都是潮汕文化名人,写小说,写小品,写律诗……

然而,我小人得志的一面表现了出来,安定下来后,我给父亲写了信,为了安慰他,把名片也寄了一张回去。我想告诉他,我在外面混得不错。对帮过我的富贵、春哥反而不以为然,那么一点小钱,还要告诉家人向我父亲讨要,把我的隐秘公之于世,这方法很不地道!我还决定,以后尽量跟老乡保持距离,因为不知道老乡会用什么法子涮自己的颜面。

上班后,慢慢了解了公司的架构,在我进公司之前,公司已经在广州、深圳、东莞、惠州、中山、汕头设立了办事处。我进公司一个月后,蔡老板便把各地办事处的业务经理叫了回来,开会推动项目的进展。负责潮汕地区业务拓展的邓洪、负责惠州地区业务拓展的谢天湖、负责广州市业务拓展的曾生、负责中山业务拓展的江海生、负责东莞地区业务拓展的李泽光、负责深圳地区业务拓展的罗伟通都赶回了公司。

邓洪,二十三四岁,四川人,瘦小,精明,戴白金眼镜,一脸粉刺,还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谢天湖,二十七八岁,四川人,高大,络腮胡,当初是在海丰县城蹬三轮送货的。

曾生,三十五六岁,广东人,肥肥胖胖,说话吐字不急不缓,让人感觉很稳。

李泽光,三十岁出头,皮肤黝黑,颧骨高耸,戴黑框眼镜。目光坚定自信,每个人说话的时候,他都微张着嘴往前凑,准备随时反驳。

江海生,跟邓洪年龄相仿,比邓洪斯文,还有点羞涩。

罗伟通,潮汕本地人,不到三十岁吧,瘦如老猴,说话含含糊糊,像是一直打圆场。

他们开会,我在一边做会议记录。

他们把当地的电子行业发展情况、电子企业分布情况都做了详细的整理。这给我打开了一扇窗,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大到一个人不敢想象。然后听他们的业务拓展计划、人员配置和资金需求。这让我另眼相看,他们年龄和我相仿,知道的比我多太多了。除了记录他们的开会内容,我在心里也开始谋划自己的职业生涯。我不会学他们,我选择了文案策划,我想,我应该坚定的走下去。广告人不仅需要广告业务员,也需要文案策划。文案策划烧脑,但不像广告业务员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看人脸色,用最大的信心,去做没有把握的事。这不是我的风格,我现在需要稳稳定定的职业。

开会休息期间,大家逛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电子城后面的服装市场。这里大大小小两百多个档口,卖各种款式和面料的服装——陈店的支柱产业,并不是电子行业,而是服装。这里生产的文胸、睡衣、婚纱,在全国各地专业市场都有份额。

在公司食堂吃了饭,听他们闲聊,他们几个中间总会有一个会找到一个缘由起哄,要某个人请喝啤酒吃烧烤。大家回到公司的机会不多,聚在一起了,一起哄,就把蔡老板抬了出来,一起去服装市场前面的空地——夜里是夜市,在这里吃烧烤喝啤酒,分享个人的所见所闻。

岁月静好,蔡老板负重前行。

蔡老板在生活里,是个低调的人,没有车。每天来公司上班,不是骑一个自行车来,就是他的小弟骑摩托车驮他来。电子公司的收入,不足以抵消广告公司开支。广告公司的项目刚成立,还没有变现,一分一毛,都是蔡老板从电子公司调用。然而,他坚定的相信自己的选择,只要成功了,经济回报、社会效益都是他陈店的同行不可比拟的。为了达成这个计划,他不仅省吃俭用,还开始拖欠其他项目的应付款项。他对未来很乐观,很兴奋,却掩不住他眉间的疲惫。

我一边学着写文案,一边跟各个办事处的经理们联系,收集他们采集到的资料,某些时候,还借用蔡老板的名义,监控他们的业务拓展进度。

九零年代中期,广告业是蓝海,广告公司如雨后春笋。

待到电子行业信息收录达到一定数量,蔡老板派我去广州出差,督促办事处增加广告收入和信息目录的征订数量。

广州办事处在我到广州前的几个月,一直在登峰宾馆长租了一套房子办公。等我去的时候,业务员发展到了七八个人——比总部的人还多,办事处的曾总便退掉了宾馆的长租房,在永泰新村租了一套民房,供办事处的业务员吃住。

我不知道的是,我到广州办事处前,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交房租,在跟房东玩“躲猫猫”了。

办事处的曾总还以为我从公司带了钱来开支,特地安排了业务员杨学武到车站接我。

杨学武是邓洪的老乡。

永泰新村在白云区西北边,我们在火车站前面的公交站坐866路公交车,一路经过环市西路、解放北路、广园路、柯子岭、白云大道、元下田……已经看到公路两边的菜地了,看到广从公路了,公交车才右转弯,进了一个田园之上的村庄。

866的终点站,就在永泰新村。

所谓的永泰新村,不过是一个郊区农村。

不过,我来了,广州。

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匆忙的过客。

这一次,我不知道待多久。

1997年,是中国历史值得记录和大书特书的一年。

这一年,我到了广州。我的工作还挂在远在潮汕的公司,工作正常,因此不再像以前那么慌张、战战兢兢,而是多了一份从容。

我来广州办事处的第一件事,不是督促、检讨办事处的业务,而是帮着他们向公司要经费,这让我哭笑不得。

白白嫩嫩的杨学武——像个雪娃娃,私下里向我介绍了广州拉广告的业务情况,除了正规出版物,还有很多广告公司出版DM杂志,可谓竞争激烈,业务难做,但找工作容易。

我对在广州找工作的要求很好奇。

我十几次路过广州,都不敢停留一夜,一个是不了解广州的用工需求,一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虽然火车站有皮肤黝黑的小工,推得小货车比路上的小车还快,但我知道,这活是我干不来的。而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西装革履也罢,白衬衫也罢,连衣裙也罢,齐臀小短裙也罢,不是手里握一个包,就是肩上挎一个小包,说不上精致,但精干,说不上精美,但妖娆。而我自顾,觉得自己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们的皮肤白皙,我的皮肤依然还像农村的黄土地。城市和农村的区别,在我和他们对比来看,一目了然。这让我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跟广州不匹配。我只能到其他地方,潮汕刚起步,最适合我了。像已经发展开来的深圳、东莞,我就像一只苍蝇,驻不下足,只能嗡嗡飞过,灰头土脸离开……

杨学武像邓洪一样热情,安顿之后,晚上就带我出来,去农林下路,去沙河市场,去农林下路。坐最后一班车回来,还在永泰新村的小店里买半打啤酒,带回宿舍和大家共饮。

广州的杂货店多,角角落落里都有。

广州人休息也晚,半夜了,路边的小档口还有喝啤酒的人。

蔡老板坚持了一个月后,来了一个电话,宣布办事处解散。对于我的去留,蔡老板没有明确说法。我知道碍于东涛的面子,他不能明说要解雇我,但我知道,我和他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我身上并没有多少积蓄——我仍是没有完成存款过万的梦想,我已经出来七年了,我居然拿不出一万块!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七年,是我必须经历的七年,一个农民要进步,必须有一个衔接,并形成梯次,经历起伏波折,受尽各种锻炼折腾,不抛弃不放弃,不断蜕变,才能进步。只是,这代价大,不过值得,毕竟,我已经到了广州!

办事处解散,大家重新择业。

杨学武说广东电子杂志社招人,我们比较对路,都可以去试一试。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能力。

杨学武豪气地说:怕个卵啊,能干多久就干多久,干不成就找下家。

杨学武不知道的是我担心学历。

我自始至终也没说过我的学历。

广东电子杂志社的老总是我们湖南老乡,姓邱,摄影师,大胡子,做派像极了艺术家。他面试了我们,全部都收了。当时,音响、CD机、VCD机行业发展如日中天,广东电子杂志社亟需业务员去跟企业对接。

因为我有广告文案写作经验,邱总安排我做广告文案编辑,兼广告部主任。邱总自己兼任广告部总监。我跟着他,除了写写文案,还辅助他管理广告部人员和业务。同时,我也可以去拉业务,按最高提成。

邱总给我的定薪是月薪一千五——我在蔡老板公司的两倍多工资!

我跟永泰新村说了再见,和杨学武几个人搬到了天河石牌村。

石牌不是广州最大的城中村,但是是外地人最多的城中村。

早上,石牌往中山大道的路上,是络绎不绝的人流。路两边的狭小空地上,摆摊的人使用各种材料和用具搭建了摊点,卖各式早餐。晚上,道路两边不仅有原来的摊点,还多了“站街妇女”,令人感觉诡异。村子里,农民房都是“握手楼”,一楼商店、餐馆、发廊,楼上塞满怀揣各种梦想的年轻人。

这里是广州的商业中心。

华南师范大学、暨南大学、石牌电脑城、太平洋电脑城、宏城广场、天河城、南方人才市场、广州购书中心、体育中心……都在这一条路上,天河路东边的天河北路,中信大厦像从天而降的大碑,后面是火车东站的水幕。

天河东、天河西,体育东、体育西,是广州最大的堵点,上下班,路上的车,一堵两个小时!

我知道进来广州的不容易,唯一可持续待在广州谋生的方法,不是赚钱,而是学习。广东电子杂志社就在广州购书中心边上的天涯海角楼,当我们下班的时候,购书中心大门口有很多卖旧书、盗版书的“走鬼”,无论厚薄,一律十块钱两本。我就在这些“走鬼摊”上淘啊淘,从广告策划、到新闻采编,到文学创作,到文学作品……

宿舍里,除了能做饭,电视机什么的娱乐设备,一概没有。还好有灯,舍友们在灯下闲聊,我就在一边看书。他们知道我要做广告文案,烧脑,需要不断寻找新点子,都不吵我。

而这个时候,我陆陆续续地把邓洪、李泽光、江海生几个原来的同事拢到了广告部,或做专职,或做兼职,他们拉到业务,我也有提成。我之所以找到他们,因为他们曾经在有意无意之间当过我的师傅。

广东电子杂志社发展也快,邱总有无数个想法,然后把杂志办成了几个刊,从硬件到软体,每月出几本……

但发展迅猛的时候,危机随之降临,管理部门一纸文件,广东电子杂志社一刊多号,违规,停刊整顿!

邱总懵了。

我们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其时我已经做了软体杂志的主编!

对邱总来说,这是一个悲剧,整顿、罚款、停刊,代价巨大。

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教训。这里是广州,不是乡村,没有空子可钻营!

我的收获,不仅获取了一份报酬,更重要的是,我边学边用,让我积累了专业知识和工作经验。我感谢同事们,感谢蔡总,感谢邱总,也感谢我自己那份与生俱来的清醒。我想,这是东干脚的烙印,跟在家种地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付出,迟早会有一分收获。

没有离别的站台,也没有告别的仪式,收拾好行李包包,自我感觉良好的,临走留一个BB机号码;了无牵挂的,枯涩的笑一笑,出门汇入人流,就像蚂蚁进了枯叶堆,无影无踪。

我跟父亲打电话——父亲接电话要去平田院子,要提前预约,拜托别人先通知父亲,到了约定的时间去接电话。

东干脚在变化,我们家的红砖房已经落伍了,现在流行盖楼房。盖两层楼,花费不到四万块。我明白父亲跟我说这些话时背后隐藏的意思。他再也无力去盖一座楼房,他要交班了。

我跟父亲表态,我挣到十万了就回去。

十万,在1998年,对于东干脚种田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而对于广州的城里人,对于某些人,十万,不过一年的年薪而已。

于我,我不知道多久能挣到这个数目的收入。但我知道,回到东干脚,盖房,娶亲,生产费用,人情费用,没有十万打底,是应付不了的。

进城是一种冒险,求职是一种冒险,哦,生活就是一场冒险!

我赤手空拳来,没什么好怕的。

体面是相对有钱人、有地位的人说的。对我们打工仔,没有什么东西比有一份工作更体面的了。

我要在广州立下脚来,工作是唯一的依靠。锦上添花的什么,我得先要有一匹锦。这匹锦就是工作,花就是自己学习的结果。离开石牌,我搬到了天河棠下,然后搬到了白云棠下,然后搬到了石井,然后搬到了春暖花园,然后在机场路买房……从广告公司,到影视公司;从策划公司,到动漫公司;从媒体公司,到互联网公司;从产权交易公司,到房地产开发公司;从打工上班,到自己创业……工作的地方不断变化,工作的企业不断变化,然而,工作的性质始终没有变,无论在什么类型的公司,我做的都是策划。我想,我应该做这个,因为我喜欢,我喜欢它,不是它稳定,而是我没有时间去折腾其他的职业了,坚持做自己最熟悉的工作,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作改变,我就是着么固执。你也可以理解为固执或坚持。

抠了抠手指头,二十年多了!

二十年多,弹指一挥间!

广州或许不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但广州收留了我。广州太多人了,而且,大多数的面庞都一样,焦急与向往,激情与速度,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们这一代人太需要改变自己,太需要机会证明自己。失落也罢,认命也罢,不甘也罢,然而,我都感谢这个时代,是这个时代把我们从土地上,从原来的岗位上解脱出来,把我们推到发展的前沿,在未知的领域里自由发挥,败了再来,再败再来。广州负责提供无限宽广的平台,一波一波的弄潮儿在这里演示、发挥,能不能留个名?三元里有抗英纪念馆,先烈路有十九路军的纪念碑,越秀路有鲁迅公园,解放路有越王墓,中山路有农讲所……能不能留名,跟广州没有关系,是历史的决定。我能在广州停留、谋生、置办房产、创业,是我的决定,亦是历史的选择。

二十年多,我似乎还没有看清广州。

城与市是有区别的。

广州把城与市融合在了一块,是所有城市之中,把城与市融合得最为完美的城市。

城的高贵与市的繁荣,亦来自历史的积累与时代的推动。在解放桥上,可以看到惠福路榕树下的红瓦房;在北京路穿过繁华街市,可以看到古朴的石板街;在洪德路,可以看到骑楼在珠江的涛声里静默;在越秀山,你可以仰望黒瓦的镇海楼……它们像历史遗留的瘢痕,透过它们,可以感受到广州的厚重。当然,在天河北,可以看到半楼入云端的中信大厦,在珠江新城,感叹建筑宏伟的时候,不经意间就能看到广州最高的天际线——小蛮腰,而在每条主干道,都可以找到专业市场,环市西路的服装鞋帽、解放北的皮具、机场路的化妆品、中大布匹、惠福电器……他们象征着广州今人的追求,市场的灵活,现代的服务,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冰冷。

在广州结交的朋友,一般都是在通讯录存在的。

大家都在忙,或者变化了,圈层不一样了,只能在通讯录里留一个符号。

这是现实的选择。

每每念起何雪光、温远辉、郑星……他们跳出了利益观念,心里没有高低贵贱,都是平等之人,纯粹、真诚、坦率,然而,却都英年早逝,乃至我半夜三更想找一个聊友或酒伴的时候,只能翻开微信,翻看他们固化了的朋友圈。我还会交到新的朋友,又常常被利益当成饰品。

远在潮汕的东涛、少华、同成、楚峰……像一张老照片,只要看到,就会想到“念天地之悠悠”这阙词。

人之所以孤独,多是因内心清高吧。

当我一个人去海珠桥上看落日——城市的落日,把城市辉映得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山,绿色如柔软的海绵,建筑如积木,车辆如玩具,道路如迷宫,天际苍茫,唯有珠江上的那叶扁舟,才能把人从迷思中唤醒过来。而夜里上白云山摩天崖,仰望星空之后,俯瞰山下的广州,如一个璀璨的绣球,在幽蓝的天空下闪射着光华。人不再是一只蚂蚁般渺小,也不像一只蜂一样忙碌,静静地与广州对视,会觉得人力的伟大。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广州,都是小人物一木一草建设起来的。

这是我的广州吗?

不是。

属于我的,只有东干脚。

东干脚的汗味已经浸透我的灵魂。

我是原来的我吗?

在办理户口迁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把户籍留在了东干脚。东干脚的汗味像一副中药,治愈了我这半生的颠沛流离,我怎么能离开它!广州收留了我身子和我的向往,东干脚收留了我的灵魂。而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注定是飞翔的。挺不起脊梁的人,不配拥有这个时代!哪怕我渺小如一粒沙,也得填充进去,这是使命!

当我从住处的窗口打量夕阳的时候,我开始计算归期。

这是人在他乡的宿命。

虽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正在这个时候,楼下的喇叭响了,通知小区居民下楼做核酸。

隔壁邻居出来,在门口叫唤:下楼做核酸了。

危难时候,大家多了一份彼此的关照。

危难,把人心揉在了一起,这是外人很难理解的力量。

夜色起,华灯初上,小区的人排着队,在红马褂的指挥下,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突然觉得,广州这个城市若有灵魂,这些队伍就是这个城市的灵魂。

我是其中一丝儿游魂。我感觉到了,笑了。

家在哪?不得而知。

202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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