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地,黄泥路,石板街,黑瓦房,密簇簇的,像挤在河湾里的浮萍。瓦房筑在山湾里,门前当然有河,河堤上必有垂柳,绿茵茵的,千条万条,是春;而如一蓬乱发,在风里折枝嘶鸣的,是冬。住在乡村的泥瓦房里,总能与四季一起感受着气候的变化。
瓦房是简陋的,相对于村人,却又是弥足宝贵的财产。乡里骂人穷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地。逞强好胜地也常把掀了他家那几片瓦而自豪。毁了人家檐上的瓦,没有了栖身之地,人也就入了绝境。而有了几片瓦,日子再穷,毕竟还算有一个窝。瓦屋里的气息,游荡着柴米油盐味儿,日子也就有了滋味了。
一年到平田玩,跟着奶奶去的,进闸门就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感受,巷子两边都是青砖瓦屋,高高耸耸的,气派得很。进了人家的屋,也不见泥地儿,地上铺的是四四方方规规整整的烧砖头,干干净净的,不染尘埃。夏天在地上睡觉,一定比现在睡空调房爽多了。楼上有木板天花,大小长短一致,钉得结结实实,与国家机关当年的房子毫无二样。看着看着,我心里就有一种神秘感,这房子的主人,一定不简单。盖一座泥房子,全家人节衣缩食,还得几年光景。而盖一座青砖瓦房,必定是四面玲珑,有非凡之才能的人吧。
回到自家村子,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那些飞檐画龙凤的青砖房子。以至于很多年后,父亲横下心,拿出所有积蓄,举债后才盖了一座红砖瓦房。住进了红砖瓦房,赢得了一村人的羡慕,甚至还惹来眼红的人在背后想出种种猜测,以为我父亲挖地掘到了宝,发了一笔横财呢。也有人以为我爷爷留下了什么值钱的古玩,变卖了一笔巨款。而我家在盖了那座房子后,几乎受够了生活的煎熬,很多个节日,人家大鱼大肉,我家桌上只有咸水萝卜。那时我便发誓,我长大能挣钱了,一定要让父母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而父母的希望却是让我离开泥瓦的乡村,距离越远越好。
湘南其实处处是瓦房,从永州到郴州,从这山到那山,所见皆是绿荫环绕的瓦房。高的,耸立出来,如鹤立鸡群。低矮的,举手就可摸到椽子。我到宁远县城,在泠江边上看到很漂亮很精致的木楼,如官宦人家的楼榭,幽雅闲适。那楼顶上盖的,依旧是片片黑瓦。到了有“海滨邹鲁” 称号的潮阳,那些厝屋都像积木搭的,墙上糊了厚厚的粉一般,白白的,蚕头燕尾式样,有一股先朝遗韵。而屋顶盖的,也是瓦,不过是红瓦,厚且大,笨而重,住进去,就如进入了一个静谧的世界。糊了厚粉的墙挡住了外界的尘嚣,壁上,梁柱上,或雕龙画凤,或其它吉祥图案,布局和谐,色彩鲜明,犹如画师的展厅。独特的风格和谐美的装饰,让人觉着这方人家骨子里有文化味儿。想想我湘南那些散漫得飘飘萍似的黑瓦房,便抬不起头来,感到寒酸。
城市里是没有季节,只有气候的。人们的穿着装扮是唯一传出季节信息的载体。那些高楼大厦在广袤的天空下摆着各种姿态,我觉得其实是麻木的。看不到花开,听不到水响,住得了人,却养不住鸟儿。拥有自然之心的老人买回一笼鸟儿,挂在阳台上,那也只是一厢情愿的表现,驯化过的鸟,早已被人驯得没了鸟的灵气,徒剩鸟的形态了。看着鸟笼成了城市人生活的装饰,我心里就有一种被囚的痛。鸟是在竹林里飞,在天空里啼叫,在屋顶的瓦片上跳跃的。鸟在那样的环境里,才是真正的自由的快活的鸟啊。
想着平田村的大青砖瓦房,檐头铁马的摇响,是多么的动人心旌。居在城市里,风铃挂在窗上,铃声悉嗦,拽住人心不放,而去的目的地却是过去,是原野,是静谧的乡村。每到神疲力竭之际,闯入脑海的,就是那绿树掩映、小河流响的久违了的乡村。苦涩的味道里,蕴含的是岁月的芳香。下雨的季节里,枕着窗外的哗哗雨声,听着雨点敲打在瓦片上发出的天然之音,体会着温和湿润的空气,想着天明涨水的小河,心里踏实得很。居在广州,很多个失眠的夜晚,我都将路上的车声和躁音当作是雨声风声,想象躺在水流淙淙的河岸上,阳光直直地射在脸上身上,和风阵阵吹送山水之气息,如此这般,才能恍然入睡。
城市里也有瓦房,在老城区。我去看过,可已破败,没人住了。没人气的瓦房,荒芜的气味很逼人。看着积在瓦片上的尘埃和落叶,我只有退却。想到乡下干净的青石板路,阔阔大大的田亩,天空飞鸟的影迹,便突地觉得,瓦房子有瓦房子的环境。没有山水田园虫鸣鸟叫风呼呼的氛围,瓦房子便没了韵味和灵性,而变得多余,不合时宜。
在城市住久了,有些事儿会被淡忘,城市以巨大的便利正在颠覆乡村的时候,我便有些忧伤,为那些饱经岁月风霜的我的古朴的瓦房子,和在瓦房子里弥漫的生活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