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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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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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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青石板路

村前就是水田,出路就是田埂,要路上铺了石板,一块接一块,干干净净,在田亩中蜿蜒。田埂上还有棕榈树,风吹水响,棕榈树叶更响。村里的狗也闻声而动,冲到屋前的空地上,汪汪汪的,传得很远,山都有了回音。有人便开了门,探出一颗头来,月光下大地安详地舒展着夜,门吱呀一响,我就醒了,看着越窗而入的月光,静静的想一些心事。

好多年前村里来了弹棉花的江浙人,他们都年轻,对我们说着普通话,让人感觉到新奇。而且弹棉花不论新旧,就是有霉味的旧棉被,他们也一样的做。领头的叫小刘,个头高,脸也白,出人意外的是嘴上留了两撇小胡子。他们一伙人在二狗家住,二狗也乐意,把家里的几床老棉被都拆了,交给他们再加工。

十月之后的湘南便开始多雨,雨一来风也来,风一来,雨便断断续续,时大时小,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回太阳。夜里的天气也转寒凉,小刘几个异乡来客便围在二狗家的火盆边,聊一会天,打一会旽。郁闷之中,小刘就唱歌。小刘一唱,伙伴们纷纷附和,声音低低的,一如积压在他们心底里的乡愁。他们唱着:

记住我的情

记住我的爱

记得有我天天在等待

在等待你的归来

……

……

二狗家的独女云儿在旁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静静的,不动声色。小刘见了,开腔说这个是台湾邓丽君唱的。云儿不知道谁是邓丽君,摇摇头,脸红了。小刘他们也不笑,在那年代,在湘南山地腹地的小村,不知道邓丽君的人一箩箩。他们便又唱: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

……

……

那歌声有些压抑。云儿听了,一脸潮红。小刘说教你唱吧,是年轻人的歌。云儿摇摇头,而伴着云儿的表妹却自个儿哼了起来。小刘他们听了,发出一阵大笑。云儿便拉了表妹,进了房间,不再理会他们。

我想去看小刘他们唱歌,母亲说天下着雨,石板路滑,黑灯瞎火的,串哪门子?我躺在床上,便咒起这天气来。如果是晴天,我们就可以在田埂路上走家串户了,到春哥家听听收音机也行啊。

腊月一到,小刘他们要走了。他们走进在他们手里弹过棉花的人家,一一道别,说明年再来与大家相会。有的人说这些是江湖人,说的是江湖话。我不懂什么叫江湖,只盼他们明年来,他们来了,冬天不会寂寞。我问父亲,江浙离湖南有多远。忙活的父亲头都没回,扔下一句很远很远,就不理我了。

他们走后第二天,云儿和表妹也不见了。表妹家来人向二狗讨要女儿,二狗说自家的女儿也不见了。两家的人都哭丧着脸,说那帮江浙佬拐走了他们的女儿,一致要二狗去追。

二狗五十多了,一直在山里为人剃头,熟山路不熟平路,没坐过汽车更没坐过火车,要命的是更不知道江浙在哪儿。二狗灰白着脸,手脚无措,两家人便干起仗来,大家都说是二狗惹的祸,贪便宜,引回了那帮江浙佬的。老姨得理不饶人,一拳把二狗打下了田埂。二狗的脸磕在青石板上,身体浸在水田里,爬起来一身湿淋淋的,还一嘴的血。我看着,心里直发怵。二狗用衣袖揩了揩嘴上的血,含糊不清的说“我去追”。回家换了衣服,背上一个搭裢,一颠一颠的出门去了。老姨不放心二狗,也跑着跟了去。

云儿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虽没读多少书,但并不影响云儿的姿容。洁净的脸上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身材窈窕,结一个大辫子直垂落到腰际,一走一甩的优雅着呢。人家都说不是二狗下的种。

村里的石板路静了,每当入夜狗叫,有人踩过石板路发出咚咚响声,我便以为二狗带着云儿回来了。有人开了门,不久又听到一声叹息。二狗还是没在年前回来,村里的老小便走三里地,找个剃头铺子,理了过年头。原本这些都是在二狗家里完成的。二狗没回来过年,大家都有些叹息。

过了年,春天了,石板路下的稻田都蓄满了水,风吹水响,棕榈树叶响,人来人往,石板路也静不下来了。那石板一块一块,在阳光下清晰明亮,像一部大书。我坐在屋影里,看着那些连接起来的石板,石板连接起来就成了别有韵致的路,我想不清,祖先为什么要以石板为路,看起来多沉重!

要插禾的时候,二狗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人们问二狗:“云儿呢?”二狗用发怔地眼光看看对方,瓮声说不回来了。 “你老姨的女儿呢?”“他带回去了!”“云儿为什么要跑啊?”二狗听了,不再回答。“你老姨的女儿为什么跑呢?”二狗的脸红了,结巴着说:“什么老姨,那是畜牲!”众人莫名其妙,眼巴巴的看着二狗。二狗左看右看一回,才愤怒地说:“我外甥女十三岁那年就被那畜牲奸了!”众人大惊,以为二狗记恨老姨的揍,说疯话了。但这话还是传了出去,却并不见二狗的老姨来兴师问罪。不过十天半个月,又传来老姨女儿跑出去的信儿,大家都信了二狗的话,骂老姨是畜牲。

一天听母亲跟邻居大婶闲谈,母亲说:“拖家带口的,还闹离婚,真是害子害女啊。”我就想起云表妹来,那个胖胖的朴实的女孩,一定是随她母亲嫁过去的。我看着那石板路,三里地之外,就是她所在的村子。云表妹这回走了,老姨不会再来二狗家闹事了。他若再来找二狗晦气,我都要帮二狗的忙,揍他!对,看到他走我们村的石板路都要揍他!

春暖花开,人们开始下田下地忙活起来,一些事情也没闲暇聊了。山上的草木焕然一新,田里的禾苗也就长了上来,再过些时日,走石板路两腿又要沾惹禾叶上的露水了。父亲安排我去田头割草,走在石板路上,我心里就有些沉。这石板路我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么?看着那些禾田,我开始为我的年轻而感到不安起来。

禾苗拔节的时候,云儿带着小刘回到了村子,碰到了人还打招呼。人们只是礼节性的应一声,生怕跟这对私奔的人儿扯上关系。云儿穿着花裙子,眉眼笑容里,都有了成熟的韵味儿。当天下午,从二狗的嘴里就传出,云儿是回来请人,小刘在沿海城市开了轧花厂,缺人手。我跟父亲说,我去吧。父亲拉长着脸,就是不开口。在父辈眼里,云儿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我再三恳求,父亲都不松口,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云儿带了几个邻村的年轻人,和小刘走了。云儿一走,二狗就张罗着要盖新房子了。大家仿佛才明白过来:云儿不是当年的云儿,二狗也不是当年的二狗了。

坐在青草疯长的田埂上,看着那青石板延展成的路,心里极不舒服的愁苦起来,想着想着,一镰刀下去,便磕出了几点火星,镰刀卷了刃,石板上只有一道隐隐的白印。回头看看,升起袅袅炊烟的村子,立在山脚那儿,很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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