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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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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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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的最长的路:从汕头步行到和平

汕头有个中国最没名气的经济特区。当时便因为它的无名选择了它,自以为它低调,默默发展。到了潮阳后,慢慢感觉到它默默的原因,确实是实力不够默默来凑。经济发展不起来,潮汕本地人纷纷往外跑,留下来的人,脏活累活不愿干,这给我们外地人留下了生存缝隙。

过了九月,秋风渐凉,在灰厂,水里的活不好干了。我感觉生活的缝隙越来越小,喘息不过来了。邓刚的外甥崽告诉我,汕头市金园区有职业介绍所,可以介绍外地人进厂。进厂当一个流水线工人,是我最初的愿望,也一直是我的梦想。我找沙场老板要了一百块工钱,揣上自己的十块钱零钱,换上的确良衬衣,穿上唯一的西裤,挑了一双完好的凉鞋,也不知道还要准备什么,空着手,在路口拦了一辆过路客车——这是潮汕人才能办得到的,只要招手,无论方便还是不方便停车,司机都会想个方法停下车来载客,潮汕人的赚钱细胞是深入到骨髓了。我拿了十块钱给售票元,找了两块,我接了过来揣进裤兜——一百元大钞我放在上衣胸前的口袋,低头就能看见,万无一失。

潮汕虽自称“省尾国角”,文化封闭,但风景优美。在这片大地上,山与地做了恰到好处的妥协安排,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原野开阔,海风轻抚,阳光透亮。路边的村寨一模一样,庄外有围墙,庄里清一色的低矮麻黑的厝屋,巷子笔笔直直,一面一面长着淡淡青苔的白墙,整整齐齐。村子门口,照例有一个大水塘。水塘青石做塘埂,塘埂上,一棵或者两棵败柳,把村口装点得如明末山水画。池塘水黑咕隆咚,水面飘着一些零散的浮萍和水葫芦。过了棉城、西胪,到达濠路口,两边的山才显出自然真容,怪石林立,迎风一面,山上的砂土被风吹得黑乎乎的——这是满含水汽的海风,也是满含尘埃的海风,山上迎风一面的石头,无一例外地被海风透过岁月刷了一层黑漆。

客车在礐石渡口的房子前面停下来,乘客们纷纷下车,去坐轮渡过韩江。

我低头看看上衣口袋,百元大钞还在。

我听到了轮船的汽笛声,比火车鸣笛粗糙厚实多了。

沿着礐石渡口山脚下的马路向东,便是礐石风景区,汕头八景之首。据传山脚下有三个连着的石洞,有泉水从洞内汩汩流出,被誉为龙泉洞,名满粤东。从龙泉洞上行,过桃源山庄,沿新开公路可直达山颠。登上飘然亭,可以鸟瞰汕头海湾。从渡口沿桃花涧上行,就是著名的金山中学。对于风景,尤其是人文风景,如何鬼斧神工,妙不可言,皆不入我心,我心向生活,生活是个武功高过我的对手,我已经快缩成了乌龟,欧阳杏蓬更是一名不文,无人无津。好在韩江水浩荡,一只江鸥无畏扑近船舷,这让我暂忘了人在异乡的愁苦。

出了渡口,迎面而来的是骑楼的圆角,附近便是公交站。上了车,转过骑楼的圆角,又是一个公交站,上来一群人,挤啊挤的,把我从后门挤到了中间,低头一看,上衣口袋里的百元大钞已经不翼而飞!我怀疑自己放错了口袋,掏了掏西裤口袋,只有一块五毛钱,这下顿时感觉到肚子受到了重击,喉咙开始发干了。我觉得我腿软了,到下一个公交站,便下了车,往回走。越往前,我将走路更多。什么职业介绍所,见鬼去吧,我要回和平!

汕头到和平,三十公里出头。

以前,我走过最远的路,便是从东干脚走路去腰江的老舅家拜年,大概十二公里。那时我小学五年级,十三岁,走的脚板生疼。年岁稍长一点,十六岁,我跟着查叔到永安圩挑过豆子,从东干脚到永安圩,来回也有二十来公里,已能胜任。现在,我二十四岁了,三十公里,脚力应该没问题。

过渡口的时候,我看了看售票厅的大钟,十点四十一分。

脑子里想着三十公里的路程,韩江不存在了,江山虚化了,远处入海口海岛一样的大轮船,这个时候居然鸣响了一声汽笛。

走出渡口,从来来往往的人流里走出来,便是上山的路,什么风景区,见鬼去吧。

路上偶有客车、小轿车驶过,更多的时候,空荡荡的,我一个人,一条大路。我的心也空荡荡的,像天空一样。爬上了山,到了达濠路口,我记起了邓刚外甥崽说过原来厂里的某某在达濠的建材厂上班——我跟某某只是面熟,还不确定去了就一定能找到他,我不能再走冤枉路。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在路口的杂货店要了一杯一块钱的“凉水”——加了十滴水或者薄荷的凉开水,一饮而尽,继续我的征程。

过了达濠路口,两边青山淼然。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想到这两句,苦笑了一下,青山见我如苦行僧了!机械的迈着脚步,心里并没有单调、乏味、无聊、无趣和空虚的感觉,反而火急火燎,恨不能脚下生风的怨尤,像一道鞭子在后面驱赶。在山里和原野上走到太阳当空照,有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了吧,过了一个长着碎竹枝的小山岗,看到了路边一间“场屋”——沥青纸竹木搭建的房子,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如果有人,我得找口水喝。我横过马路,自作主张进了门,在另一头对开的门侧,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衣的老头,正在用细篾编织畚箕,脸清瘦,颧骨微耸,小眼睛,睫毛长,眸子清亮。我说我讨碗水喝。他说了一句“田巴库”(潮汕话,听不懂的意思),却取下了扣在膝盖上的半个畚箕,在小桌子下取了一个碗上来,又在椅子后摸出一个陶壶,帮我倒了一碗水。我说你在这里编畚箕卖?他摇着花白的小脑袋,睁大眼睛说“田巴库”,又把脚边的畚箕拿起来扣在膝盖上,开始耍他的篾子。

我在屋里的竹椅子上小坐了一会儿。

坡下面,是稻田,金光灿灿。稻田边上,一排一排黑色厝屋,犹如一面一面盾甲。我想,还有几公里才能走到棉城,到时在岔路口的大榕树下下歇一会,再走几公里,过了梅花,就到了大峰风景区,到边上的凉亭里再歇一口气,就能到我打工的和平大桥边的沙场了。我向老头儿道了谢,老头儿摇着小脑袋,还是说了“田巴库”三个字。我只好无辜地傻笑笑,抹了一把脸,继续赶路。

棉城我没有朋友,很久很久之后,我才认识棉城的蔡金才、肖涛生一帮人做朋友。

过了西胪,进了棉城,在三岔路口的大榕树下的台阶上坐下来——当年从老家来潮阳,也是在这里下的车。路上除了顶着头巾或戴着草帽的稀稀落落的骑单车的人,什么都没有变化,似乎榕树都没有长粗,还是面盆大。睹物思旧,却毫无情感。我已经感觉到脚板子在隐隐作痛了。至少还有十公里……我也愁不起来,我知道这个时候除了走,别无选择,那种决绝,至今在心里深刻。好在路上不再是我一个人行走,城镇嘛,路上总有行人。我一边走,一边就猜,前面的人会不会和我同路。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在这里的缝隙里求生……想着想着,居然走过了东山中学,城外的青山和稻田跃入眼帘,和平不远了,我安慰自己。出了城,身边的路人不见了,青山下,稻田沿着马路展开,一望无际。

在稻田边走了好一会,感觉到脚板底已经生疼,脚趾头弓起来着地都疼的不行了。

太阳已经偏西,我想,休息休息,天黑之前,总能走到沙场的工棚。

勉勉强强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马路边的青草地还平整,便一屁股坐下去,踢掉凉鞋,看裹满灰尘的脚趾头,我突然憎恨起自己的脚来——平底足,走不了远路。摸了摸踝骨,双手往屁股后面一撑,仰起头,看着对面的青山——青山是一层阔叶林一层针叶林,密不透风,然而有一处空缺,不知道是别墅,还是墓地,正在修建,还没成型。我想,应该是墓地,潮汕人信这个。山脚下停着一台拉石灰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车厢被石灰染白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正当我自责自己丢钱的时候,山脚下走来一个是“石灰人”——卸石灰的,一身披白。穿过稻田小径,在经过身边的时候,我叫住了他,我要讨一根烟抽。我的烟已经抽完了。

“石灰人”是个年轻后生,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嘴上有一层绒毛。听了我讲普通话要烟抽,也坐下来,说自己正好想抽支烟。

我们聊了起来,他是江西的,跟着姐夫在工地上做事。

我说我是湖南的,我没说我是欧阳杏蓬,这已经没有意义,地域的力量,往往大于一个人名,何况一个不名一文的名。

江西老表!

湖南老表!

他问我去哪里,我说我要回和平。

他同情了我,告诉我,他去过和平,从这里上车,两块钱车费就够了。好吧,我给你两块钱坐车。

他掏出一张旧的两块钱递给了我——雪中送炭,我应该把这“炭”留下来纪念,然而,所有的虚伪都抵不过现实的切实需要。我接过了两块钱,在他还没走出多远的时候,拦了一辆过路车,上车在座位上坐下来,我才发觉两只脚钻心的疼——可能我不用再走路,身体放松了。回望他,他已经走进田野,剩下一个小白点了。他的脸上带着石灰,睫毛上沾着石灰,头发上巴满了石灰,用于遮蔽身体的长衣袖衣服上也是灰迹斑斑,然而,他有一颗乐善好施的心,这无比珍贵!只是,我没有荣誉给他。我无以回报,这让我惴惴不安。

我知道,他给了我一束光。

车子在路上奔驰,我一路上想着这两块钱的事。虽然没有拯救我,但让我摆脱了步行的痛苦。他能体验我的落魄,我想。我们能彼此体谅,无论在哪,都是人与人之间最短的距离。我们之所以没有隔阂,是我们都是在用力气在这片土地上换得一碗饭吃吧。

从那之后,每次出门,我都把钱分成几份,装在不同的口袋里。

这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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