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后,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踩着晨光出门,向东,走到井边,过桥,向西,在屋门的河坡上走一圈,到下面洗衣埠头,过桥,再过小沟,折进村里,在村口和堂哥的狗对峙几回,然后回屋。一圈下来,大致十五分钟,这就是我的“晨练”,以前是没有的。尤其是在东干脚,每天早上都赖床,我爹下地做了一个早上的事,回来了,我还在做春梦。我爹不客气,手里的镰刀没放下,直接用来敲门,哐当哐当,整个东干脚的人都知道我早晨睡懒觉,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我有恼,但面对在门边目光如刀,唾沫子就要飞到我脸上的父亲,我像只猫,滑下床,边走边揉眼,去河边看鸭子。
那些年,我唯一的家务劳动,就是看鸭子。
我出门向东,走到井边,过了井,往上,到河湾弓里的钵子坝——田里无禾,河里无坝,下河,踮脚试了试河水,凉,不舒服,蹦上河里建坝的大石头,小鹿一样点点点,飞快地过了河,爬上河坡。早上的太阳,把我的影子扯得比丈二竹篙还长。撂荒的田里,禾秆兜子一点一点,像羊粪,围着禾秆兜子长满绿植,鹅儿菜,绵儿菜、米黄草…… 嫩嫩的,一薅,可以薅一手。我有点泄气,早年我打猪草的时候,田里只有紫云英,或者油菜,猪不能多吃,我也不能要——要,就是偷,在埠头上掏出来洗的时候,可是有无数双眼睛看着的,估计脸还没红,声音就到村里了。我们那时沿河上下,在河坡上找野藠头,找何首乌新出的叶子,野菊花的苗。从钵子坝回走到井边,井边有埠头,鸭子在这里能捞点吃的,养成了以埠头为中心的觅食习惯。
我想这里应该有一架桥。
这里确实架过桥,五根杉木,去皮,一铆,就架了上去。
新鲜去皮的杉木横在河上,如一根发白的肋条。
河里涨一次大水,木桥就被冲走一次。而这一次,是被白丽家的黄牛婆踩塌了。桥断,牛婆跟着落进水里,水不深,平额膝头。黄牛婆掉在水里,吓呆了,立在水里不动,把小白丽吓哭了,哇啦啦哇,白丽一哭,往下不远那排树上,趴在最高树尖上的喜鹊也跟着哇哇了。其实那只喜鹊我早就看见了,这几个早上,它都在那里,比我早,在树顶上,微风吹,柏树尖锥般地树尖,装了弹簧一样,摇的特别有韵味。喜鹊看上了,每个早上都飞来站在顶上,我不知道它是向人间宣示,还是在向它的同伴宣示它会审美。我甚至不知道,它每个早上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它一身黑咕隆咚,真还不如一只野鸡。喜鹊叫,我看回村里,东干脚,山地里很多这样的自然村。我发现了,这么多年,东干脚人不上百的根本原因,一个字,窄。通俗来讲,没地盘发展,什么人丁兴旺,只能贴在门上了。门前巴掌宽的晒谷坪,几棵柏树,村里的长辈栽的,据说是从冷水源偷回的苗,十年树木,十几年时间,长成了苍天大树,风吹嗡嗡响。树下老河。老河像一条腰带,把整个村都束缚了。老河外,是隔河田,外面是新河。后面是山,村后面是山壁,悬崖峭壁,上不去;往前开拓,得占田,违法。自然村之所以为自然村,是被自然环境局限,然后没入自然环境中,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东干脚也是这样,村里屋脊上,炊烟溜过,曼妙而上,后山那些草木石头像有魔力一样,吸了炊烟,与山脊上的天相接。我也释然,炊烟,柴草来自于后山,焚烧之后,后山呼吸,又把柴草烟魄收走上天,待下一次循环。村东一片拐枣树,村西竹林,夹着村子,与山地融在了一起。母亲搂着一个笸箕从黑色大门出来,是什么种子,我想,扁豆、或者黄豆,回南天气润了,播种还早,现在捧出来,见见太阳。母亲没有看我,压根没在乎我。她在围墙上摆好笸箩,还用手推了推,稳当,就转身,往西,到庄稼地掐蒜叶子,回来炒豆腐渣,做早餐。我只能想到豆腐渣。我们家还有一大坛豆腐渣等着动。豆腐渣。我好像要吐酸水。母亲急匆匆地走,估计还在担心煤火上的猪潲,耽搁一下就要煮糊了。我看着母亲披着阳光,蓝布衣服像柏树叶子一样绽出一些青色,在阳光里一团淡淡的辉光。
庄稼地那边是田野,水田,茫茫一片,没有生机,百无聊赖。
我正要收回目光,却在更远一点的舂水河畔,在田野边上,看到了一垄春色。
我震惊到了。
早晨阳光明亮,西山——阳明山的余脉,山上遍布枞树杉树,偶尔也能看到岭上一块裸露的黄土,似乎在暗示一点什么,贫瘠吗?还是平淡,没有故事?或者,只是说那里有林场?岭上那些树木,一年四季都一张脸,郁郁一片,葱葱未见,就像在那片雄壮的山岭上敷了一层绿漆。常年一个景色,看无可看,而这一眼,不仅让我看到春天的枫杨树绿如青烟的一面,还觉得春天的阳光和新鲜的绿叶有化合作用,搞得嫩叶像一块翠玻璃。水边灰白的田野,后面黛色的阙家瓦房,看不到的舂水,春天像个母亲,把他们三个捏到一块,在这个春天早上演绎了什么叫诗样风景。这个时候,诗是可感的,绿色的,嫩嫩的,柔柔的,朦胧的,透亮的,目光能触摸,能把目光磁住。水木清华,景逾濯锦。我感觉自己轻盈起来,转头四望,发现落在身边的阳光都十分通透,山野特别清晰,身边的一切都柔和明亮,脚边湿漉漉的鹅儿菜,绵儿菜、米黄草的小叶子上,都有了天空的影子,有了阳光的新鲜,好像就是我的一部分了。当然,我是春天的一部分。我沿河而下,不自觉的,想凑近一点,看清楚一点。母亲手里抓着几棵葱,或许葱和豆腐渣更配,还是那么专注,她知道现在是春天,一切都在催人,不能停下来。我的目光跟着母亲,伴着她后面的影子,陪她跨进黑色的大门。我等待她叫唤。她可以把握时间,把我融入家。
我不仅在洗衣埠头上注视过舂水边上的那一抹翠绿,太养眼了,或者,太柔嫩了,无限美。回到家,端着饭碗,在晒谷坪上,还朝西看过几眼,确定那抹春色是这片土地上的灵之光。
宁远的春天其实不止这些,比如说井头上的萧索的桃树,春风一撞,桃花苞苞便漏了馅,烟花般爆裂开来,每一片,都有一种喜悦,很艳,很俗,很不得了。和那棵李花一样,只是一树,就把这大地烫出一个窟窿,或在山坡架起一树雪。但在大山岭中,终究还是突兀,很小家子气,除了扎眼之外,能引来放牛娃说精彩外,风吹零落,寂寞同春老。我也落过俗套,为一树梨花痴呆,大伯伯家的,在青瓦后,梨花一树,是黛玉,是嫦娥,是月光,是雪花,是青子儿。也就青子儿最丑,俗不可耐,长大却能吃。人人喜欢,人是最大的俗物。花开终浅,舂水边上那片如玉柔绿,被阳光验过,可以看好多天。我记了下来,在洗衣埠头边,可以看到舂水边那片枫杨树林,春天把那一片平白无奇的枫杨树树冠煮熟,端出来,在青天之下,荒漠之上,抹上一笔春色。
我仍是像若干年以前一样慵懒,只是,多了一份自觉。
喊我起床的那个人,已经永眠于地底。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我着实痛了一回,他不知道。在这人间,头不萎地,我还得继续,不管有梦无梦,还是人生如梦,对于活着,最大的要务,就是感受这个世界。这是愉悦的,可以证明自己活着。立春才一周多一点,宁远久旱,永州久旱,大地发癫,岭上,发黄的是柏树,发红的是枞树.岭上一片憔悴。风景林里,一树一树乌桕向着天张开着枝丫,披头散发,犹在问天。瓦屋后面的竹林,有一小半都形容枯槁,在沉默自保了。门前路已经硬化,通到井边,拾级而下,井深十米余,井底一层枯枝草屑。洗衣埠头,凑合出诗意的青石板已经湮灭,代之的是一列水泥预制板。架木桥的地方,已经架了水泥桥,收割机、犁田机通行无阻。我突然想现在的种田人——噎住了,现在,村里已经没有几个十足的种田人,更别说搞副业什么——猪都不要私人养了,放牛要体力,拖拉机犁田不香吗?河坡上,不再是当年种田人脚踩出的泥沙小路,而是捣平了,盖了水泥,修了机耕路。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病后踉踉跄跄跌倒在路上,其实跌倒也没事,干涸的河滩里一层油草,看起来,并非硬梆梆;路边的田里,唯一有过去气息的田野,还有着一些本色的味道——种过稻子,干枯的禾兜边,鹅儿菜,绵儿菜、米黄草……我能叫得出名的,我叫不出名的,密密麻麻,长了一层,还是很嫩,或者是前几天下了一点小雨——我当时还以为是春雨,听到了屋檐滴水。可母亲说不是,原因就是没有听到雷声。发春雨的时候,春雷滚滚。后来也印证了母亲的说话,是小雨,算不上春雨,或者,只是春天的一种试探。即便这样,薄薄一层雨,田里的各种绿植抓住了机会,跟阳光一起,呈现春天的新鲜。我知道了鹅儿菜就是荠菜,绵儿菜是鼠曲草,米黄草是喂鹅的。但毫无用处,跟我以前不知道一样。南方人,不会因为田里的荠菜肥嫩,就去撬回来包饺子,家里的妇人偶尔会做棉菜粑粑,图个新鲜,但那是以前,现在,还是忘了它叫鼠曲草吧。老套路,沿河而下。村前的晒谷坪,已经毁去小半,老河已经填满,河上的那几棵柏树,已经当作障碍物拆除。心的围栏也跟着消除,房子便离开老地方,到了新地方,按照现代的模样——参照城市,这是乡村发展几十年最大的收获,建筑、环境、生活方式都像城市看齐。城市在水泥之上,乡村应在泥土之间,不,乡村也要在水泥之上,这才叫进步——我有点方,我弄不懂,颓然想,我还有几年好梦呢?对,我要看我心目中的春天,放眼西望,枫杨树林已经被二广高速遮住。看到的,是高速路上,时有时无的,南来北往的车,小车,货车,客车,断断续续,他们带着什么任务,无关于这个春天。马路后面,阳明山余脉,那些大岭,枞树杉树,漠漠如凝,给奔腾的山盖了一层灰布。这布,要落到地上,就是一层灰尘。能撑住它的,就是春天,春风,还要春雨。现在,河里无水,发白的河床像一条拽出来的喉管。心里空落落的,是的,我丢失了一段青葱岁月。阙家没有缺席这场大建设,楼房幢幢,失去了往日瓦屋的柔软。我要看什么?抬头,是的,抬头,对面河坡上,那些柏树长得翠翠的,依然如塔尖。我记忆中是有喜鹊的,喜鹊迎风歌唱,声音虽然不入流,但那种飞扬姿势,是春天的。目光所过,十三棵树,山麻雀都没有一只。山坡上,桃树断了一枝,形容颓败,没有醒来。楼房太高,大伯伯的那棵梨树,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人间。楼房无处不在,田埂野径,空无人迹,阳光有些畏缩。那些白色楼房,要把自己摘出春天。
世界变了!
我要折过桥,回村,像以往,在村口找堂哥的狗对峙几回。
我看到了堂哥,挑了一担尿桶,正从红砖墙角转出来。他是农民中的农民,因为他种自己的田,还从村人手里租田种。他居然带着八角帽!还穿着棉袄!这是熟悉的场景,人却这么陌生!那些早上,农民总要从房里找出一些东西,送进土里,换回一些东西。堂哥在田里种了一块地萝卜,一块地白菜,一块地萝卜,还有一小畦芫荽——看到芫荽的影子,我就能问到芫荽的味道,一小根,就能把一个厨房掀过来!堂哥拿着尿箪点灌菜兜子,手法纯熟。那片绿色,是他的春天。微风里,有粪便沤熟的腐臭,味道像芫荽散发的味道一样执拗。一间屋,一张床,一块田,一壶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曾是我生活幸福的标准。然而,病后,医生嘱托我不能喝酒了,这简直把我的乐趣割走了一半——还有一半是抽烟,烟现在也不能抽了。不仅仅如此,还不能吃辣,不能吃肥肉,不能吃猪大肠……那些有味道的,成了画,只能看,不能有了。想到生活这样,了无生趣,又庆幸,我还能走,还能在家屋门口,一个早上一个早上出来走,看山,看水,看湮灭的过去——那些美好的经历,像舂水边枫杨树冠上的绿光,在召唤我,明知道世界变了,我还是心怀奇想,这人间,没有奇迹么?
还是有的。
我看见了母亲,身影比以前缩小了一圈,摸着门框走出大门,走路步子碎了很多。她走过茶叔的楼房,朝着老六的菜园子走去。她或许真是要去拔几根芫荽,或许,只是摘几根葱,早上下面条。她知道我的饮食禁忌多之后,每天早上都给我下一碗面条,还兀自在面条里卧一个土鸡蛋。她不问我喜不喜欢。我不想面对她,她像那只不见了的喜鹊突现眼前,不是惊喜,是惊吓了。她心脏搭桥三年了,每天吃降压药续命。我也有高血压,还是遗传性的,对我来说,这是血脉压制。甚至,她担心我走在她前面。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厄运,弄得她每个晚上都失眠。我宽慰她,生死有命,她通常“嗯”而不语,她不想认这命。疾病索命的概率百分百。这她知道。她看着看着我,觉得什么不对劲,就转过脸去,想哭,旋即走开去,不要面对我。她跟我说,她不敢去想以后。她现在老了,现在什么都做不来了。我倒觉得她很成功,一辈子没偷懒,一辈子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一辈子说话算数,一辈子对我们大公无私。我说学一门,我死而无憾。哎,她居然变脸,不理我!这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春天,不仅因为久旱不雨,耽搁了春的行程。
母亲摘的是葱。
她一边走,一边动手清除葱蔸巴上的泥。
她很专注,丝毫没在意后面跟脚的黄鸡。
我想起了从前的春天。春天是母性的,春风抚处,春阳落处,春雨吻处,莫不是春天的样子,大地是春天的孩子,生机勃勃。这世界,总是要生机勃勃的。我看向母亲,母亲已如一束光,进了大门,旋即厨房烟囱里冒出了白色烟子。生活如常,并不因为岁月流逝生命沧桑而改变。
母亲像一束光,母爱就是光。
我心柔软起来。
我想,春光无处不在,只是,形态随时会改,改的更懂人间。
202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