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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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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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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乡大地上

向西

何家院子原在永连公路东边,一不觉得,房子就侵过了公路,在公路西边的田野里冒了出来,在往西边晓睦堂的乡道边排成一排。清水桥的房子南移,蒋家坝的房子东移,中间夹杂着几间木材厂,竟把何家院子、清水桥、蒋家坝往常不搭嘎的院子连接了起来,二广高速如河,车辆如舟,从中穿过。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何家院子到蒋家坝,之间是平展的稻田。

何家院子、蒋家坝、清水桥之间,有河,有广阔的田野,有挺拔的枫杨,现在,房子不可抗拒地长了出来,而且装修的还精致,白色的瓷片,披着春雨滑过的水痕。

走到蒋家坝,看到大桥下的舂水,心安下来,舂水从坝上飞流下来,还是如当初那样激越,轰轰然,净化器能过滤空气,这河水的轰鸣能净化自然,将人从俗世中隔离出来,心灵为水流的鸣声所漱洗。只是清明雨一阵一阵催人,不然,可以在桥上凭栏一个上午,看舂水在广袤的田野里如蛇游动。

过桥,爬陡坡,光滑的陡坡,如果不是有车代步,或者要仰仗拐杖。

爬上大坡,南望,罗坝、板利园、马头上、沈家的房子在烟雨里,却一点也不萧瑟,仿佛就是淋了硫酸,也无损房子坚硬的城堡模样。

往山上一望,吓一跳。

这本是荒山,石头如熊、如牛、如舟,直达山顶。草如水,从山顶流漫到山脚。现在,枞树、翠柏、桂花树连成一片,直到山腰。树林里,坟头成堆,成排,成片,每一个坟顶上,插着白的、黄的、红的绢花,大过牡丹,鲜艳夺目,在山林里忽隐忽现。细看,还用黑色、金色滚了边,看起来更为妖魅、扎眼。

什么时候,这山成了坟山?

只往上看一眼,便不再看,太瘆人!

转过山头,便看到了西山脚下的西塘。

西塘村口有口大塘,大塘边上有棵车轱辘大的吊柏树。吊柏树下有口四方井,正对着西塘院子里的郑氏祠堂。祠堂周围,黒瓦累累,层层相叠,漫上山坡,炊烟连接山岚。下车一看,西塘院子、罗家坊、罗坝连在了一起,房子钢筋水泥楼房合纵相连,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凋敝,千篇一律的红墙,像雨里扫墓人紧绷的面皮。

扫墓人在怀念先人,住这些房子的人,会怀念那些被取而代之的瓦房?

下得山来,路边是烟田,一望无际,草与烟苗淋着雨在田畴里齐长。种烟人雇了人,趁雨松土。我想了很久也没明白,这是下雨天啊。估计季节不等人,烟苗等着松土施肥催长。那些匍匐在烟苗上,穿着透明塑料雨衣的劳动者,不是青年,不是壮年,也不是中年,而是跟我母亲一样的老年人。半蹲着,挥着小铲,沿着烟垄,缓慢移动。裹着白色的雨衣的身躯如蛹,我看了看后山,插着各色清明花的坟头实在恐怖,栉风沐雨地活着,多少还有希望。希望,就是驱动身体的动力。无论老幼,活着,就得在一条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路上前驱,直到扑跌不再起来。

雨水清凉,大地焕发新机,而维护这春色的,却是一帮年逾古稀的老人。

西边,原来独立而居的晓睦堂、泉井眼、塘面背、杨家、木家院子、金刚堂,房子受了乡道的蛊惑,纷纷靠拢过来,你接我,我接你,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连接了起来。如果不看路边的标识牌,外人已经无法辨清哪里归哪个院子了。路边的房子一模一样,三层楼,带小院,我感叹这里的土地充足。在东干脚,能盖一座宽大的房子已是难得,根本不可能如此随心所愿的盖带庭院的房子。那些打开门的大门边,或空洞洞的,或摆着条凳,坐着三个两个老人。他们望向我,一脸好奇,以为我是谁家的来客。或者只是看雨,或者看雨里的烟田,想着烟的生长,或者再猜这雨还要下几天。我们一路向西,过了金刚堂,路边的房子还是带小院的楼房,一座一座,齐整的排在路边,彰显着财富的气息。我们几十年的热爱与梦想,落在地上,无论在市镇,还是在西山脚下的乡村,都是一个模样,那就是火柴盒一样的房子。我们的一生,好像就是为此奋斗。赚了钱,回来盖房子。钱花完了,出去赚钱回来,装修房子。房子长成以后,上有老下有少,还得鼓足干劲出去挣钱养家。而这些房子,只是成了承载我们人在他乡思乡的窝巢。我们一生,在这房子里安然度过的时间并不多。看着那些高大的房子,感觉世界真变了,然而,我却并没有感到多么温暖或兴奋。又郁闷,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改天换地所赢得的自豪。

在变化莫测中,最好的选择就是别出声。

一路往前,只在洞开的大门中,看到一些老人外,在那些紧闭大门的庭院中,我们也看到了里面停放的小车。生活是不是在好起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在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热爱与梦想。我们不是在路上,我们已经抵达了一个时代的驿站。未来已来,还是未来还远,现在都得停留,捋一捋这一路的风尘仆仆值不值得。

在路上,我一直留神一口大水塘。

那是木家院子的标志。

那是我年少时候,在这片土地上见过的最大水塘。

水塘之上,住着表姑、石青叔、火亮表叔、水亮表叔。他们的木房子、泥砖房子在山的挤巴下靠向水塘,人们在水塘边上种了几兜柳桩才算稳住村子。正是柳庄发芽的春天,让我记住了四面环山的木家院子。这太阳落下的地方,水波之上,鹅鸭凫水,柳枝侧旁,鸡鸣狗叫,道路一边,烟村如画,山如人立。来过一次,还想来的,奈何石青叔跑了广东,抓钱营生去了。表姑作古,几个表叔不相来往,一别,我点了四根手指头,四十年前,这些村庄如山群里的星辉。四十年后,山还是当初模样,从阳明山跳脱出来,如一排怒涛,在半天起伏着,滚滚向南,势不可挡。村却毁了,推倒重来,看了半天,新起的每座房子几乎一模一样,要不裸墙,一墙粗粝的红砖,要不贴了瓷片,一墙亮白。相同的是,大山安静,大地安静,雨如歌谣。

越往前走,心里没底,便倒了回来。

车窗外是熟悉的烟田,要劳动的人,岁月无阻,风雨无阻,在土地上,一如既往那样佝偻着扒拉着,机械,麻木,还是如初恋,还是当成责任,无法得知。

从连成片的房子出来,我问开车的德顺,木家院子的水塘填埋了?一路都没看见。

德顺说:你看西边,最大的那座岭下,就是木家院子的水塘,房子遮到了。要不要倒车回去,我带你去看看。

我说不用了。

我并不是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而是这世界确实变了,在由陌生变得熟悉,在由新鲜变得司空见惯,由浑浊变得清澈见底。还没有变化的,就是田间地头那些劳动的老人,不管热爱与否,也不管世道沧桑,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着着实实劳动了一生。这是我熟悉的,而这春雨激荡的声音,我希望是一曲赞歌,给那些劳作不息的人。

过了蒋家坝,雨未止,模模糊糊的车窗外,那些耸立的建筑,是我们小时候课本里描绘的童话世界。

2024.4.10

向北

回到东干脚便和颂德联系,告知我回来了。

颂德是我在舂陵中学的同学,睡上铺的兄弟,在镇医院上班,白大褂。

隔天,颂德休息,约我出去走走。

颂德长得有点像欧洲人,皮肤白皙,头发自然卷,不过遗憾的是一副五短身材。他开车到东干脚接我,说:附近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向北,去双龙水库。东干脚周围是村庄和田野。有古村落,有穿过田野婉若游龙的河流。古村落的瓦房被扒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水泥壳。青砖墙、石板道、老房子已经湮灭作古。当然,人也少了,空洞洞的,如废园。水田改成烟田,河里黑色成扎的育苗垫随处可见,尼龙袋、塑料袋、胶瓶子到处可见。人们为了贪图方便而忘了举手之劳的义务,令人无语、愤怒,又无奈,干这些的事的,都是熟人。西山太高,可望,无须及。爬上去,看到大地上起伏奔腾不停地阳明山,和开车去双龙水库看到的景象,应该无二致。而且,我对双龙水库有个情节,我父亲年轻的时候,生产队抽调他去修过双龙水库。当然不仅如此,东干脚的劳力,几乎都被抽调去修过双龙水库。双龙水库修建成功之后,改变了宁远北路的生产面貌,季节河不再断流,旱田成水田,让粮食生产得到了发展,丰收了,大家不在饿肚子。

双龙水库离家三十里。

此前,或者很早之前,父亲攒钱给我买了自行车,解放双脚的时候,第一个愿望,便是出门向北,去看双龙水库,看父亲和乡亲们的劳动成果。听茶叔说,那些战天斗地的日子,每个人都激情澎湃,干劲十足,郑家院子的某某拉土方,一天拉四十几车,累得自己屙血了都不休息。工地上都是比赛的号子声,重要的是每顿还能放开肚皮吃。出得门来沿永连公路向北,大的村庄小的村庄一路相连,而永连公路上,车辆少,人少,走几分钟,才在村口见到几个人影。过清水桥,过小塘铺的黑松林,过唐大历县城座堂,过吕家桥,山扑面而来。茶叔说双龙水库在上龙盘进去五六里,上岭都是盘山公路。过风干脚,过刘家坪,上大坡——足足两里路长的大斜坡,下来推车,到半山腰,对面是怪异的黑色石山,棱角分明,像王冠,像大海涌起的浪花。这边山腰上有房子,简易楼房,零零散散,屋前水泥水池哗哗地往外流水。转过山头,是大桥横亘。大桥之下,是深渊,大桥之上,大山之顶云雾蒸腾。桥那头,永连公路蜿蜒而上,松树林密不透风。在大桥上歇了半晌,不见车,不见人,不见烟,山水、林涛把我包围起来,冷清得不得了,便转身回走。

后来,建平兄弟骑摩托车,载我到候坪寻亲,才知道,过了大桥,上山,在山上树林里走几个“之字路”,见到天光,路还在半山腰上挂着。山下的凼谷里,盛着的就是候坪。再往北,桐子坳、双牌、接履桥、零陵、潇水、湘江……

颂德约我去双龙水库,他以为我是去过双龙水库的。

其实,我心去过,而人走岔了路,从未到过。

路边的村庄跟宁远他处的村庄一样,不仅被时代摧枯拉朽,还被时代改头换面。当然,推动时代的是被解除束缚的人。很多都是熟人,他们都是老实的种田人,身份疆域打破之后,他们一部分还是作田,在老家躬耕,一部人摇身一变成了打工仔、手艺人、生意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认知,不同的作为,不一样的选择,结果就是现在路边连在一起的高高低低的楼房。从何家院子、清水桥、横龙山、万家、成立坊、邓泡士到小塘铺,不见一片黒瓦,楼房连成了一片。如果不是路边的房子单薄,从巷子口一眼看到屋后的田园,还以为是在城里穿梭。这些地基原来都是良田。无论怎样,这是一代人的选择,那些隐忧,先放在一边,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继续发展。不停下来,才有可能抵达目的。

到大斜坡下,颂德不上坡,右转上山,直走,说,上去就是上龙盘,再过桐木漯,上几座大山,就到双龙水库。

这是正北方向。

我以前,走了西北方向。

上龙盘,我其实很早就来过。建平兄弟的爸爸在桐木漯乡政府做司法员,就带我来过,还去圩场买过山里人(瑶人)养的旱鸭子,回来做炒血鸭。建平爸爸是我们村里的酒神,到了他工作的地方,吃饭的时候,我们还喝了两壶山里人酿的“瓜箪酒”(玉米酒),入喉甘冽,易醉。

想想,建平的爸爸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年了。

不仅如此,与我同龄的建平兄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十年有余,回到东干脚,没有人再陪我疯了。

过了人烟稠密的上龙盘,我感叹自己当年的荒唐无知,又深刻地领悟了一遍方向不对,努力白费。山路两边,竹林、松林间杂,在低洼处,偶见一两处漆黑老朽木楼。桐木漯乡是瑶族乡,我们叫山里人,以前靠山吃山,卖树子换粮食,生活其实已经汉化,不遇节日,很难见到他们穿青衣扎花帕戴顶板了。

公路蜿蜒,颂德专心开车,我专心看外面的景致。

这里已经接近阳明山的腹地,离阳明山的标志万佛寺估计二十里。

双龙水库取了阳明山里大源、小源两河作为水的来源,故名双龙。水库在两山之间筑坝蓄水……正在我想当然的时候,车穿过连山夹峙的单行道,冲到水泥平台上,面前豁然开朗,一张着铁丝网的大坝,一弯无尽绿水,一瞭望塔立在绿水上呈现在面前,颂德说到了。我却为刚才的想象感到尴尬。双龙水库不是两山之间,而是在群山之间。群山对峙,生出一条峡谷,而正好大源、小源两水在此交汇——老师说文章本天成,其实,水库也是天作,人发现补遗而已。

停好车,在小山包上,看到了两个巨大的花岗岩石碾,一半埋在土里,露出的一半,也生了青苔。有一吨重吧。我问。颂德看了看,说还不止。看面前的大坝,二百米长,六十米高吧,呈梯形,绿草漫布。下面是一方平地,有四座长方方形的青砖瓦屋,荒草丛生,周围植树,绿竹、松树、青冈、腊叶。铁丝网内,是绿色水面,水波如鳞,瘦瘦的,随山形弯曲,看不到边际。或者已是深秋,一切生机都在隐藏之中。水也不例外,山凋零,水随山性。两只吨重的石碾,每天靠人力拖拽,这需要多大的力量、决心和勇气?我想只有农民,只有穷怕了饿怕了的农民,才敢战天斗地无惧生死。水面平静,群山如牛趋向水面。水的尽头,群山掩蔽,云烟如墙,遮挡了视线,也挡住了天。我和颂德在大坝上张望,他想他的,我想我的,他找他想看的,我找我想看的,不说一句话。夕光轻柔地披在山岭中,暮色在远处游荡。日暮乡关,故人之地,往事既温暖又荒唐。想起茶叔说的为修水库累的屙血农民,已经一丝痕迹也找不到,而看大坝陡峭的梯度,又彷佛有这种奉献精神的人又无处不在。双龙水库三十几平方公里的面积,是当年柏家坪区十万人民一点一点拓展堆垒出来的。这是那个时代颁给父辈的勋章。而那些战天斗地改变山河的先人,消散了,像山间的云,堆在双龙水库的上方俯瞰。

父亲离开人世了。

我的一个遗憾就是,在他生前,没有带他来看一次他们亲手建造的双龙水库。

父亲在双龙水库出工的时候,每天黄昏休工,都要上山砍一担棍棍柴,到次日黄昏休工再送回东干脚。山路,公路,小路,百十斤重担,三十里路,父亲反反复复走了多少回,我摇摇头,自叹不如。双龙水库建好之后,柏家坪、清水桥两镇成鱼米之乡,可有多少建设者重返双龙水库,欣赏他们当年亲手创造的杰作呢?

青山不老我不闲,半生蹉跎已惘然。

我在人间兜兜转转,也是在四十年后,父亲故去四年后,才来双龙水水库,践四十年的诺。四十年前,一个疯踩单车的少年,一心寻觅双龙水库的我,在人间兜了一个大弯,终于回到了这里,北斗星亮起的地方。

只记美好不记怨,方不辜负此世间。

我想继续往里走,去看看,这件藏于大山的宝贝到底有多大。

颂德看了看天色,犹豫了,说里面还有几十里,都是山路,一时半会走不完,下回早点约几个同学同来,一起热热闹闹。

确实,大山寂静,人烟荒芜,半个下午,在坝上,我们只遇到一个骑摩托车的路人。

下回,下回是多久?

这次见双龙水库,我足足费了四十年。人生有几个四十年?暮云似乎融进了我眉间,看哪,都是推却的味道。那就下回,活着的时候有个念想,就多一分力量。对双龙水库有念想,回家就会多一分寄望。即使不能再来,北望,心思也多一个明白落处。

无论天涯与海角,大抵心安即是家。

离开的时候,轻抚绿色的铁丝网,天低云垂,那一湖平静的水停在群山之间,如我平静的眼眸,所有的波澜都在心底涌着,等着,藏着。

2024.4.11



向南

揣着过与农村不一样生活的心情,向南,到县城寻找机会,却过上了一段最为荒唐的日子。

范叔下乡在我家住过,英明精气,结实壮巴。原来凭关系进了县里某局,后来遭清退,回到社会,自谋职业,开大货卖沙子。买沙子的多是建筑大户。我自认为范叔至少认识很多包工头,在工地给我找一个小工的活,应不在话下。其时我已经厌恶了农村了无生机的生活,一切都太慢,又太穷,从春扒拉到秋才有收入,而所有的收入合起来,还不够买回一辆单车。很多劳力都闲着,闲不住,一个劲地开荒挖地,种植创收,而街上,白菜一毛钱三斤。这让人发狂。在这绝望中,县城开大货的范叔犹如星光,让我自以为找到了方向。

县城在南边,离东干脚三十八公里,八毛钱车费。

六月阳光当空,我心激动,以为找到范叔,就找到了打开生活一把的锁匙。

在阙家路口拦了过路客车,激动地上了车——那时候,坐车的机会太少了,村里很多老人一辈子没去过县城。在虚妄心机的鼓动下,我都不屑于和家人说一声。范叔不是我的救命稻草,是我倚靠的大树。甚至幻想,找到工作,无论做什么,都不挑剔,只要不受农事束缚,每天都有收入,这一趟冒险便是值得。看到河畔的平田院子、荒山、野岭、柏家坪寂静的街道,荒野,大河,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已经不属于这片土地,感觉自己心中的那只箭已经脱弦,疾驰而出,比车还快,不管不顾地射了出去。

在沙场找到范叔,范叔胖了不少,已经有些邋遢,还是那么热情,就如当年。他将我带回家,在东城,在刚在出城往冷水的路口边上,老武装部对面,向西走几步,就是南门桥。县城里唯一的风雨桥。一边是城关税务局,隔河,那边是庄稼田园,远山如眉。河堤上,种着稀稀拉拉的几棵水冬瓜树。风雨桥下,是平静的泠江水流,微黄的水面流纹如织。桥上木头的风雨廊道被岁月啃噬,筋巴鼓鼓,在勉力支撑,其上的瓦片却整整齐齐,一副见惯风雨的样子。我只看了一眼,没想到以后,却成了我闲时唯一的去处。范叔住六楼,把我安排在一楼杂屋,屋里有床有桌有风扇,有厨房有洗手间,配套齐全,就是狭小了一点。范叔无私地接纳了我,他的心比这间屋子宽大可靠多了。范叔在买卖场上已经奋斗了数年,见惯了算计,对我却十分真诚,安排晚饭,和他的爱人、孩子共进晚餐,并商量明天带我去见包工头。他认为我一米八的身子做一个小工,绰绰有余。

我陪他出车,在南门市场卖掉沙子,坐着他的大解放——在沙石路上,车有多大,就有多颠。走环城路去北门欧家,找他相熟的包工头。路上,我基本摸清了县城的东西南北的标志物,感觉县城像一个比柏家坪大了好几倍的集镇,最重要的县城中间有一条江。县城的房子几乎聚在江水两岸。离开江,东南西北,都是农村,有零星的红砖楼房,更多的是跟老家一样的瓦房,一层一层,堆叠在一起,蓄势待发。在城北一片工地停下车,工地上空荡荡的,只是一块杂草零星的荒地,在炙热里散发着泥土的腥味。我和范叔下车,穿过坑坑洼洼的工地,在那头的村子最前面的瓦房子中间找到了包工头的家。路上,范叔脱了汗衫,挂在胳膊上,裸着上身,一边走一边叮咛我不要怕,这家不要,找下家。见了熟人,进了门,一问,工地是有,在等上面批钱下来开工。这话就像一根牙签,一下子将我心里鼓起的泡泡戳破了。一起喝酒,喝了一大碗酒,都没有喝出酒味来。两个人喝得面红耳赤告别出来,范叔的小眼睛发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票子,抽出五十元递给我,说先拿着生活,你就住我一楼,工作再问。拿了范叔的五十元,心里却渺茫起来,心情像路边樟树上晒得蔫里吧唧的碎叶子。

范叔出车,去道县拉沙子。

我留守杂屋,等他消息。他早出晚归,有时候行情不好,一车沙子几天都出不了手,脸色不好。我便不找他,一个人在小城里漫逛,自己找找机会。宁远县城其实很小,我靠脚力就能东南西北走个遍。南边的宁远汽车站,九疑路,往北一点,就是泠江市场,我买菜的地方,一斤白菜一毛二!我曾想过当菜贩,一问,那些卖菜的都是附近的农民,菜是自己种的。过了新五拱桥,便是供销社,聚集着城里的时尚美女,供销社对面是新华书店,我虽爱书,但在生计无着落的时候,书和砖头无异。往前便是文庙,红墙碧瓦,文庙北边,粮食局、交通局,往西一点,宁远一中,人民医院。向南过老五拱桥,在桥上看,西边远一点的是三中的白楼和木材厂浅蓝的厂棚。桥边则是运输公司的车场,及对面环境幽雅的宁远卫校。往前走,是居民区,供销总社、城关中学、建设银行;往东,有一些新开的饭店旅店,没有见到用工的牌子,继续往东,回到宁远汽车站。汽车站对面有一栋宁远最高的大楼,八层还是六层,芙蓉大厦,宾馆商场混合。那一侧是一溜新开的民营商店,衣服电器五金百货,以服装店最多。中间夹着宁远二中。过新五拱桥,直走,是县委县政府,向东,便是我住的地方。一遭走下来,大概需要四十五分钟。除了新建筑和商业街,房子基本是瓦盖,熟悉、亲切、温暖,又让人绝望。

我们村里的某某在供销社上班。

父亲的熟人某某在桐山区政府上班。

我一个远房表姑在城关粮站上班。

我把家里的关系梳理了一遍,脸都不熟,熟悉的只有一个名字。我便想,初中同学王航飞在城关中学读书,郑颂德、欧阳文平在宁远卫校读书,在四中认识的欧阳新在一中读高中,还有一个本家欧阳金辉在猪头山上的文理学院读民办大学。其他的熟人朋友,要不在老家,要不就不知道在哪儿了。认识的这些人,都是穷学生,靠家里供给,比我还穷。但是偶尔去蹭一顿饭还是可以的。我读过书,我知道。

去一中找欧阳新,一个很精明又聪明的本家,中和的,读书厉害,而且还很能打,在混混中经常能充当头目。我去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班级,却被他的眼镜同学告知,欧阳新一个星期前就离校了,听说是到西安倒古董去了。高中生,古董,这是哪跟哪!离开学校,漫无目的地走过人民医院,盘算去哪的时候,走到了交通局门口,迎面走来一伙学生,六七人,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壮有瘦。擦身而过之后,突然有人揪住了我的脖领,一看,是个瞪圆了眼睛戴眼镜小胡子四方脸的陌生年轻人,身材高大。范叔说我一米八,而这人就有一米九,高我一头,他回头问:你认清楚,是这人么?一个小年青走拢来,指认了我。我也认出了,在四中的时候,我们的兄弟伙和他发生了摩擦,我露面了。这小伙子的哥当时在四中教书,暗中找了不少人对付我,我以为过去了,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两年后,竟然又在这里碰见了!他们六七个人,而我一个人。他们的一个兄弟在交通局门口被人打破了头,送进了医院,他们出来寻人,没想到寻到了我,他们把我围在中间,挟持到医院,先去看他们的兄弟,然后再对付我——其实不过想敲诈一笔钱。到了医院,遇到我在一中找欧阳新时遇到的眼镜同学,他问我怎么也在这儿?当年不对付的那个小伙子说他让抓的。欧阳新的眼镜同学还是挺够义气,说这人是欧阳新的兄弟,你们也搞他?他们一听我是欧阳新的兄弟,顿时面面相觑,给我递烟,道歉,邀我去学校吃饭。我看了一眼斜躺在病床上满脑袋缠着纱布的人,说没事我走了,我就走了。

出了医院,才发觉衣服被汗打湿贴在了后背上。

不过因为欧阳新,我又觉得这些没什么大不了,在困境中,总会有一股力量潜藏在身边的。

后来,我去过城关中学找过王航飞。城关中学的学生多是县城子弟,气质与乡村中学截然不同。我又羡慕航飞,身子雀鸟一样瘦小轻便,眼睛比熊猫眼还深邃,鼻子也像老鹰鼻子一样尖利,整个人拼凑起来的一样,却有一个好家庭,和一副好心肠,不过得不到发挥,因为在家里,他不讨喜,也就得不到欣赏和鼓励。我和他像天涯沦落人,每当我转到了城关中学门口,便进去看他。我绿衣黑裤,大摇大摆,无人敢拦。

我还去猪头山上的文理学院,在他们几十人睡的大宿舍睡过几夜,跟着金辉进过教室,帮同学填空位,听过身材干瘪的花甲老师兀自讲《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煞有介事地翻过大学课本。

工作虽然没有着落,小县城被我像老鼠一样絮叨了一遍。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愈发觉得这个小县城不适合我。

每次去猪头山,都要经过风雨桥,这样可以抄近路,在田埂路上走几段,就会到猪头山脚下。通过金辉,认识了民办学院的胡功达、孙新武、陈慧萍……他们觉得家乡不适合他们,应该去远方,去闯荡,去建功立业。

更多时候,我一个人在风雨桥上趴着。

上午,菜农挑着硕大的尿桶过来,在机关单位收集了粪便,吱啊吱啊的挑过桥,踩得木质桥板咚咚咚,隐隐然带着节奏。过了中午,阳光落在顶上,河风清凉,有穿半截裤的汉子趿着污浊拖鞋过来,脱下衣服朝桥板扇扇,便一屁股坐下去,靠着桥栏杆打盹。到了黄昏,有精神矍铄之青衣老者白衣老者,一手提了钓竿,一手提了小捅,在桥上找了位置,或在桥头,或在桥中,从铁桶中取出马扎和鱼饵,坐下专心钓桥下的鲫鱼。我时而看看南边,时而看看桥中,时而看看一脸肃静的钓鱼老人,一个下午,也钓不上几条鱼。我甚至怀疑,他们端坐如塑,不是为钓鱼,而是为练功。我看他们,他们从不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一个大男人穿着花衣服?

六月过去,学校放假,我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

范叔不好赶我走,其实我已经开始自己厌恶自己。

我是大丈夫,却沦落至此,非我所要,我能干什么呢?我什么不能干呢?就在这种膨胀中,一个黄昏,我关好门,一个人去车站,什么也没带,坐上了南下广东的客车。命是用来改的,人生在世,不推翻自己几回,是很难在人生路上走远的。我什么也没有,怕什么!

那年是一九九二年。

这回我走远了,而且因为不信命,在南方海边足足漂泊了七年,从工地、码头、石场到流水线。风一样没有着落,穿过地火与炼狱,才看到正午地阳光穿过阴霾隙罅,落在我的生活里。我庆幸,一切还来得及。我虽然沧桑,我的心还和当年一样,不为现实所限,跃跃欲试。

或者,不服气的农民,通常都是这样,一生补现实的课,读社会的书。

2024.4.12

 


 向东

往哪个方向,都是生活。人间不平路,各有各的苦。

吃过早饭,茶叔便问我,吃不吃笋子?吃不吃蕨?我说吃。茶叔便笑了,一切在他的意料之中。又说,我带你去扯,顺便看看菌子生出来没有,捡两朵菌子回来打汤喝。我说走啊。他又问:你不换鞋子?你那鞋子进了野地,攀了露水,一下就湿完。

这回我没听他的,休闲鞋轻便,换高筒雨鞋,走路不得劲。

茶叔拿了一只黑料小泥桶,出门向东,过桥,向着林子,在前面领路。

这是我最为熟悉的一条路。

在平田院子读书的回来放鸭子,后来回家务农,种西瓜、种烤烟、种红薯,走的都是这条路。从这条路出发,一路向东,最远的地方,我还去过东边的鲤溪和永安圩。

其中两次便是茶叔带去的。

那时候穷,人不耐穷,就得想法子。农民除了一把力气,就只有寒酸。为了改变这一点,父亲给了几块钱本钱,让我跟着茶叔到十几里外的鲤溪、永安圩挑豆子,清水桥赶圩的时候,再挑到清水桥街上卖,一斤赚五分钱差价。当时东乡(我们习惯把鲤溪、永安叫做东乡)出产一种黑豆子,据说磨豆腐出豆腐多。清水桥这边还没有人种,物以稀为贵,我们便舍了力气,用微薄的本钱,靠力气挣几个零用。我当时人嫩,十五六岁,一次只能挑三十几斤,回来的路上,还要歇好几肩,回到家,脚抽筋,几天走路蹦蹦跳跳,脚后跟不敢着地。茶叔挑六十斤,放下担子,还挑水做饭,蹲在大门口和我父亲聊天,轻轻松松,一点事儿也没有,方知姜还是老的辣。

当时同去的还有石枸伯夫妇,他们去买土猪回来喂。据他们访问,永安圩的猪崽,一斤比清水桥便宜一块,比双井许便宜八毛,三十几斤两只猪崽,去永安圩买,能省二十三十块,是一笔大数。买了猪崽,连竹夹笼也要了,夫妇俩一路轮流换肩,仍是汗流浃背。我们歇肩,他们歇肩,一放下担子,石枸婶捡干净地方坐下来,便一个劲地捶小腿肚子,骂它们不争气,走不了十几步就酸就软。石枸伯黄蜡脸一脸茫然,再走,就不换肩,自己一个人挑到屋。在村里,大家都知道,石枸伯是最怕老婆的男人,受什么气,只是扁扁嘴儿,声音都还没出,就算过去了。

去的时候,很兴奋,从这条路出发,向东,过勒桑里、朱家山、叠纸堂,大小和东干脚差不多,几堆瓦房,十几二十户人家。进了院子,一路狗叫狗追,人们见怪不怪,任由黄狗黑狗大狗小狗在我们身后跟着龇牙咧嘴狺狺狂吠。我们的扁担提在手里,狗不敢跟得太近。那些人在看我们,究竟敢不敢打狗。在他们的地盘,打狗就是惹事,惹事就得赔钱。好在我们手里的扁担维持了平衡,过了几个村子,都相安无事。

去永安圩的路其实不好走,新田马路刚修,泥沙路,地上的坑比箩筐还大,偶尔路过的大汽车,像跳霹雳舞一样左摇右爬,屁股一路冒黑烟,费劲得很。我们走山路,一路却兴趣盎然。每一个村子都有故事,每一处崖坟都有传奇。而这些,守在东干脚的茶叔都知道,讲给我听,就像数豆子。石枸伯也听着,偶尔骂一句“臭X叫”,骂茶叔瞎编。茶叔和石枸伯一直言和意不和,一听石枸伯呲他,便红了脸,说“我臭X叫那你臭X叫一下,看你能叫的多好!”石枸婶在身后打圆场,说石枸伯“讲古人(故事)就是编,你当什么真咯,没见识!”经此一闹,茶叔就不再讲沿路各村的掌故,怕石枸伯认真挑毛病。大家埋头赶路,一路没遇到一个行人,一口气走到枫木山。在山嘴上,俯瞰山下的二禾,才开口说“永安圩这边和我们那边差不多,才插完禾,水还满田。”石枸伯也不说话,直到永安圩,买了东西,找了饭店吃午饭,坐下来,各人用脚踩着物件的绳子,才唤来老板娘问有什么菜。石枸伯爱吃鸭头,开口便问还有没有鸭头,老板娘说还有鸭屁股。石枸伯也喜欢。茶叔就笑了,露出缺门牙,想说什么,却没说。石枸婶却皱了眉,说“鸭屁股那么骚你咽的下?”石枸伯认真了,说“女人家,懂个卵,吃什么,管什么管。”

我又觉得,他们夫妻俩生活其实很幽默。

石枸伯怕老婆、爱老婆是混在一起的。这是一门学问,有的人一辈子都糊涂,打打杀杀;有的人一辈子自得其乐,磕磕绊绊。

走进东边林子,茶叔就在空地上俯下身子,像地雷兵一样。

这是蕨茅地,有蕨。

我也佝下腰,还在地上捡了一根朽掉了叶子的杉木枝,捏在手里扒拉,一个是横在面前有刺条,一个是地上有堆叠的干茅草。茶叔佝着腰,说这里好多,一片。问我看到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好继续扒拉。在刺蓬下看到数根嫩刺青苗,壮壮的,便伸手掰了过来,去皮,尝尝这春天的味道。咬一口,脆,水分足,有一丝淡淡的甜味。面前是高过我几头的油茶树,想起茶泡、茶耳朵,这正是季节,不找蕨了,抬起头,在油茶树枝下转了一圈,只看到细碎的叶子,灰灰的天空,没有看到婴儿拳一样的茶泡和一叶臃肿肥嫩的茶耳朵。问茶叔哪里有茶耳朵。茶叔说掰了蕨扯了笋子,带你去油茶林,包你摘不完。

茶叔就像这片土地的精灵,哪里有蕨,哪里有笋,哪里有苦菜,哪里有棉菜,哪里有蛇,哪里有鱼,哪里的新坟埋的是谁,他都知道。他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快八十年了,这片土地就像他的一双手,他了解这片土地,就像了解他手掌上的硬茧。

石枸伯作古多年,我父亲也离开人世多年,茶叔一起长大的朋伴,十去六七,他自闭了一般,不与人来往,不凑热闹,一个人居家,一个人赶集,一个人种地,一个人出出进进。我们从外地回来,像唤醒了他一样,才聊发少年狂,春天带我们去野外掰蕨、扯笋子、掐苦菜,夏天带我们捉鱼、捡雷公菌、摘枇杷。这些他以前经常干,用来谋生,现在,便只是同我们娱乐,他让我们见识了这一片土地的丰饶和无奇不有。我甚至想,以后我要带自己的孩子,踩着他的脚印,去掰蕨、扯笋子、掐苦菜、捉鱼、捡雷公菌、摘枇杷,记住我们的家乡,家乡僻静,但无所不有。

沿河而下,我和茶叔满头大汗,收获也不少,有了小半桶笋子和蕨菜。

茶叔说河那边有一片蕨地,也不经我同意,兀自过了单板水泥桥。

我当年在家放鸭子,这桥就是在的。不过,不像今天,这桥在河面上横着像一条三节棍,河中心用形状各异的青石板随意堆砌起来做了桥墩。茶叔过的时候,我发现他人稳稳当当,桥却有点晃动,轻微倾向桥下几米宽的水面。桥面两个巴掌宽,即使不晃荡,眼一花,都有可能失足落水。水深不至腰,但在这荒山野岭中坠河,无论如何是件惊魂的事。茶叔过去了,我也得过去,四面八方,都是新坟旧坟,像馒头一样。我不跟过去,内心不安。因为这些馒头里,不少都是故人。前一节有点晃动,很轻微,中间一节,晃动的幅度有一个手指宽了,中间青石板堆砌的桥墩在颤动,我怕其中一块石头泻出去,桥墩、桥面一起倒进水里,心里麻麻地,问茶叔,勒桑里的人出出进进不走这桥么?

茶叔一听便数落勒桑里的人起来,没一个好东西。上面河有一架好好地桥,这三根便是中间的一块桥面。勒桑里的人把上面的桥拆了,一块桥面抬到了吕仙岩井边搭桥,一块桥面抬到了这里搭桥,出出进进像耍杂技,绝了,真的要绝了。

我跑起来,冲锋似的过了桥,又担心,回去怎么过桥。

我不怕水,而是怕落到水里,团团转转周围那些“馒头里”的熟人看我笑话。

在林子里佝腰俯察,林地上其实有不少好东西,笋、蕨菜、苦菜、刺苗儿,不期而遇。以往,要吃到这些新鲜,要走很远的路,去到荒山野岭,才能有所收获。现在,人力局限,土地抛荒,种上了林木,少了人畜干预,荒山野岭上的野菜跑下来,不到十年,就跑到了家门口。如果村子荒芜,不到十年,村子也成为野菜藤蔓荆棘的地盘,拥抱自然。

我在担心回家怎么过桥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铁器与石头巨大的撞击声,如平地起惊雷,要把天震出一条缝来。

桂新高速(桂阳新田)到二广高速的延长线开工了。茶叔说施工队已经在这片林地里清出了一条路。以后到东乡,到新田都是十几二十分钟的事了。

我们以前到永安圩挑豆子,来回五个小时脚程,回来要歇两天。

只是,我还没有去过一次新田,没有看过新田的武当山,没有触摸过新田的黄土地。

新田,在永安圩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距离多远,我还没概念。宁远以前跟新田一样穷,都是山里的贫困县。宁远修了永连公路,直通广东连州,后来又借道二广高速,直达珠三角腹地,劳工市场繁荣,不少人创业,经济发展,摘掉了宁远的贫困帽子。新田就惨了,县域内没有一条省道,别说高速了。贫困的帽子一直戴着,直到国家发力,才摘掉贫困帽子。想致富,先修路。这不,为了新田发展有后劲,将桂新高速延长到二广高速,修成之后,新田人可以借二广高速直达珠三角腹地,人货高速流通,地域经济就不再封闭了。

新田在最东边,边上有金洞林场,有宁远湘军发祥地石家洞,新田过去,就是郴州桂阳。

我知道。仰起头,却只能看到自己头顶的这方天,灰灰的,穹窿盖顶。

四周林木密密麻麻,在春风里轻涌着,嗡嗡着,嘤嘤着,吟唱着,酝酿着。

大地常新,人却是一代一代,前赴后继,继往开来。

看到团团转转荒草里的那些“馒头”,想到回程上的那摇摇晃晃的水泥桥,皱眉之后,又释然开来,茶叔在身边,冥冥中那些人也在身边,有的已经历了,完成了使命,走了。有的人在路上,在缓缓而来,在体味着岁月变迁,在欣赏着这片土地,迟早,如河,要归大海。恐惧,不过是人生的味精。

2024.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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