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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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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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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犁

到老瓦房搂柴,见到屋檐下放着一张犁,有点诧异,十二月,阴雨不断,怎么会把犁放在屋檐下经风受雨呢?这是父亲的犁!一张完好的犁!我不解地把犁提进去,靠着板壁放好,低下头,看到地上竹扫帚扫过的划痕,这是父亲生前扫地留下的痕迹。父亲生前,做不来体力活,便收拾屋子里外。这间老瓦房是姑奶奶传下来的,是村里最有年代的房子。我们用它做过牛栏、猪圈、鸭窝,父亲生前养鸡,六七只蛋鸡,又在里面做了一鸡窝。鸡窝里铺稻草,鸡下蛋絮窝,鸡出进,弄了不少稻草到鸡窝外。鸡下了蛋,钻出鸡窝,喜欢站在窝外边表达喜悦,粪便也排了出来。父亲每天早晚都要打扫房子,不劳动不得食这话一直挂在嘴边,比和尚念阿弥陀佛还勤。鸡窝旁边就是木柴,全是父亲生前从后山搜罗下来的枯枞木,劈开,墙好,日积月累,楼上楼下都是,散发出浓浓的枞香味。

父亲一生俭省,爱惜东西,从不浪费,包括钱粮和时间。甚至交朋友也极简,最好不交,个人心安就是好。振振伯一直想和父亲“迎老庚”,结兄弟之交。他们所见略同,因振振伯嗜酒,父亲拒酒,皱眉不允,直至双双癌症殒命,成为憾事。振振伯靠帮人犁田吃饭,父亲只做自家犁耙,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在田野上耕耘一生。命运却并不因你付出多了就变得公平。他们两个死得都拖泥带水,饱受痛苦折磨。想想,做人还是顺其自然好,自然生,自然死,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可是,有多少人能得自然呢?想起他们的痛苦,我心里满是遗憾。

春后,母亲说老瓦房漏水,地上已经有了不少雨水漏下来砸出的孔洞,木柴也有地方湿了一片。对我说你爹在世的时候,你爹管,如今你爹不在了,轮到你管了。我应承,虽然这房子很有年代,不堪大用,但是先辈传下来的,不应该垮在我手里。即使它空着,也不能垮,我自以为对它负责任,就是对前辈们负责任。我想,他们肯定不希望我成为败家子,尤其我父亲。想起父亲,我彷佛看到了父亲那双能看透世事洞穿人心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看着我,让我精神为之一振,不能懈怠。

走进巷子,左折直行,到屋檐下,檐沟杂草丛生,一片翠色。抬头看看,黒瓦似乎有点松动。转到后面,在狼藉的泥砖地上,看房顶,人字形木结构已经如发霉老脸,皱纹巴巴,有点狰狞了。而泥墙脚下,居然靠着我正月里搬进屋子的铁犁,犁尖上湿了一片,犁鞋潮湿。再不收捡,就得长霉。我揽起犁弓,把犁提溜进屋子,抬头看屋顶,果然找见几个漏光的孔眼。屋子里也潮湿,有淡淡霉味和土腥味。看了看墙边码垛整齐的枞木,怎么使劲凝神,也没闻到枞木的浓香了。

从巷子里走出来,心情格外不好。

老瓦房对面,人家的房子,原来住着两家人,黑瓦泥墙,屋里木板壁护着家的馨香。老瓦房后面,原来住着一户人家。靠山,山壁上爬满使君子藤蔓,夏初使君子花一片火红如绸。山壁下有桃树,有棕叶树,或婆娑,或亭亭。现在,旁边的房子倾塌,泥瓦遍地,只剩下一个大门门脸在倔强屹立。后边人家已经不知去向,泥瓦不存,地上盖着一层靛青的何首乌藤子,中间的桔子树下,趴着几只黄鸡,看见我,立在原地,梗着头,不知所措。头上,天空平静无云。

巷子里,不见一人。

走出巷子,村子里亦不见一人。

村子里年轻人十人九去,留下一堆老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村里的节奏,也习惯了起早做饭,饭后赶集,赶集回来下地,种几垄蔬菜自食。在他们那看来,什么日用都可以买,唯有粮食和蔬菜不能买。做农民,如果粮食蔬菜都要街上供应,那是懒出精了,自己对不起自己,还要受人白眼。在地里挖几锄头,浇点水,就能得茄子辣椒。自己吃的那份,不能靠子女。只要闲下来,老人们便手挽黑胶桶,去到地里侍弄。如果还有体力,就去做零工,给烤烟苗松土,编烤烟什么的,一天下来也有一百多块收入,够自己几天伙食。只要能自立自强,他们宁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也不会轻易向子女伸手要一分钱。他们用劳动保护自己的尊严,不喜欢倚老卖老“等靠要”。

回到家给母亲汇报,说老瓦房确实有几处漏雨,不过也得等到秋天,等人空闲了,请师傅把瓦捡一遍,加一些瓦进去。

母亲却说,我把犁扔出去了,谁又把它捡回来了。

我说是我。

母亲又问:上次也是你捡回来的?

我说是我。

母亲不悦地说你捡回来做什么?现在又不种田。就是种田,请的也是犁田机拖拉机收割机,那个还要犁?村子里如今一条牛都找不出来了。

我说父亲用过,看到能想起父亲生前一些事。

母亲还是不悦,说:就是你父亲生前用过,我才把它丢出去。上次放在门口,没人捡。这次放到屋后,还是没人捡,你还捡回来。放到屋外,哪个爱要那个要。放到屋里,看到了愁得慌。

我明白,母亲把铁犁丢掉,是为了少一点思愁。父亲母亲一辈子相向而行,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扒拉,春种秋收,风吹雨淋,几十年如一日,没少吃生活的苦,没少吃自己的苦,缺油少米,简直苦不堪言,硬着头皮过的日子,那种伤足够警醒一辈子。现在生活好了,时代也不同了,睹物思人,心里还难过,留着也不实用,丢在外面,任人捡去,便不见不烦。我说给母亲听,是不是这样。母亲还是说农村现在哪还用上牛犁田,看到还愁得很。

我说以后就不要扔了,放在那里吧。

其实我也明白,时代不需要了,但心里对父亲遗物的尊敬保护之情,却不是可以用时代这个词能说清楚的。不管什么时代,也不管什么生活,栉风沐雨的父辈,永远都是尊敬的楷模。而父亲的铁犁,是父亲战天斗地耕耘一生看似平庸却实在伟大的生产工具,是一种生产方式的缩影,浓缩的不仅是一个时代,还有父亲劳动的一生。现在虽然已经落后不用,但仍然有生活的温度。经历过困苦的人,都不应该忘记父辈匍匐前行的身影和倔强不服输的品性。他们就像大门,给每个人以归处。

铁犁在屋角蒙尘,如父亲在山头沉默。

一个已经被时代抛弃,一个已经离开人间。

犹记当年,我在远行,在他乡,在底层扒拉,如犁负重前行;父亲的关爱无处不在照应,无时不在照应,悠悠然,唤我“小心”。

2024.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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