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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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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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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宿之地

门口那条蚯蚓样在山与田之间出没的沟坡路,很早之前——我年幼的时候,便知道是一条出路。

这条路大约一公里长。

沿着弯弯曲曲的水沟麻绳一样向西的路,是村里唯一的出路。年长一点又知道,除了这条沟坡路,山脚还有一条藏在茅草里的路,荆棘密布,起伏不平,通向庄稼地,通向马路,只不过在山脚,被一些故事和传说悬起了,被草遮蔽了,平常敢走的人少了。我便知道,每条路,不仅仅是脚印踩出来的,还是故事铺设出来的。

水沟连着舂水。

舂水是一条有故事的河,流过岁月的河不像人一样沧桑,它们一直年轻,像一条极为柔软的辫子飞扬在大地上,或者一条血管一样嵌入大地中,把波澜壮阔的故事平淡地呈现出来,像蓝天白云一样安详美丽。我喜欢与蓝天对视,却很少凝视一条河,一个波浪,那都是故事,会像惊怖的鸟一样在我的心头扑过,让我怀疑自己弱小得像只蚂蚁一样魂不守舍,没有安全感。河边的村庄和远处的大山始终像岁月里的石头,一贯不变地保持着自己的姿态,让人感觉踏实可靠。每当一个人在水边,我像一只慌张的鸟,在蓝天白云村庄大山田地路人间,不断地转换凝视对象来获取呼应和心安。看到自家的木门,就像看到父亲的脸,没有表情,却在不断散发出稳定的温暖,胆气也就起来了,一个人一直在与一条蜿蜒的河相守的时候,父亲的严厉母亲的慈祥蕴含的能量给了我胆子,让我直面自己的弱小和孤单。

沟坡路到马路戛然而止,就像小溪无声融入大河。

马路现在是永连公路,永州到连州,湖南到广东。而在当时,这条路只连通宁远到永州,路上一天只跑一趟班车。每当看到班车,地里干活的主妇就明白中午了,要回家做饭了。对于村里人来说,班车只是个时间点。班车开向何方,大家并不关心。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想过爬上田埂走出土地跟随班车进城,走向远方,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对在土地上耕耘劳作的人来说,人生是安排好的,自己是父母手里推出的一个轱辘,向前滚,在路上跳,蹦跶,迟缓,倒下来,就结束了,简单,实在,平顺,路途上那些小小的悬念,不属于一个人,而属于一家人,一族人,一村人。当年的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村与村之间的械斗,莫不出于此。东干脚是个不足百人的自然村,有五六千人口的平田欧阳宗族罩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又老老实实的生产劳动,在鸡犬相闻中,在崇山大岭中,什么都不做多想,我常常为此迷失,这不就是阳明山里与世无争的桃花源吗?!

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

小的地方,更多荒诞和传奇。

路的前边,就是凉亭,南北通透,孤零零的立在路边,一个舒缓路人疲倦的地方。挑盐的,赶脚的,种地的,累了进来歇一歇,恢复恢复体力,稀松平常。而凉亭边山坡上黑森森的岩洞里,传说里面有猪婆精,带着一窝猪崽,经常半夜出来,无论月光泻地,还是月黑风高,它们横行无忌。每次路过凉亭,人家无所谓,大模大样,我却紧张,怕一眼看到不祥的东西。凉亭对面是淌岭,一座孤独的石头岭,却有树、有水、有岩洞、有坟头、有庄稼地,还有鬼火和盗路鬼。鬼火在闷热的天气里在半空飘荡,时上时下,没有定数,我亲眼见过。盗路鬼是邻居的经历,不断往前走,走到尽头,又发觉走了回来,周而复始,直到鸡叫——我一度认为,鸡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比我养的扁嘴鸭强大,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恨不得带一只公鸡在身边。周围的山在这里围出了一块小盆地——其实,宁远大地上处处都有这样的盆地,或大或小,抚养出一片炊烟,孕育出一片温暖人间。而在这里,田野里孤零零的淌岭如同大地之眸,身边的水沟如泪痕,在年复一年诉说人间的清浅和岁月的绵长。

我喜欢凝视淌岭,它不仅黑,孤单,而且还滋长鬼火,神神秘秘。

大家出门,都喜欢走水沟上的沟坡路。

走到马路边,便是分歧,直接向西进入田野,是阙家、舂水、新坝、云烟笼罩的莽莽的阳明山西麓。向北,段家、何家、清水桥、永州。向南,是平田、柏家坪、宁远。有一句俗话:走南闯北,用在这里很适合,离家闯荡,只有两个选择:向南,或向北。只要想走,伸手拦车,便是告别。后来,约定成俗,因为这个原因,公交公司在这里设了停车点。每次出门,父亲送我,一前一后,听着彼此的脚步声,到此为止。很多年时间里,在这里上了车,便是告别,在这里下了车,便是算到了家。

水沟之上的沟坡路是主路,那么,藏在山脚下茅草里的路便是副本。

雨季,沟坡上的泥路泥泞不堪的时候,出行的人基本选择“副本”出行。山脚下的路,比水沟上的路要宽,路面有石头、野草、黄荆子和刺条。路面可以过板车。上交粮食、卖猪、进煤车、小四轮拉砖,都走山脚。而平日里,行人很少走。尤其是独行,更不愿意去走山脚。还没走出东干脚的庄稼地,山脚下的坟堆,就像从草窝里探出的头颅,齐刷刷在向着道路张望。走过转弯处的大黑石,路被荆棘蒿草淹了,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山脚、路边的新坟、旧坟一排,都坐南朝北,像欢迎列出的长队,肃穆安静。山坡上的墓堆,像哨兵;悬崖下的墓堆,像狙击手。他们用生与死电光火石般地转换,警示人间。别说黑夜暮晚,就是大白天正午,不说那些坟墓像一张一张无动于衷仰面朝天的脸,蛇鼠在茅草窝里哗哗配合着,妖魔鬼怪的传说从大地和石缝里渗透出来,万籁俱寂中,就是听到身后自己的脚步声,听到自己的喘息,都会怀疑,那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是跟随者或隐形者发出的声音。走一步,怀疑一步,走一段,怀疑一段。一个人行路,疑神疑鬼最是可怕。何况,山腰的黑岩缝里有山魈——没有人见亲眼过,然而不止一个村人在黑夜里听到石头从山上滚落的声音,加上神出鬼没的鬼火,即使一切为虚,也架不住人和环境共同营造的恐怖氛围。此外,还有野狗。我亲眼看见过。一条陌生的黑狗穿过平坦的田野,跳过水沟,往山上跑的时候被庄稼人看见了,怀疑是野狗下山,后面人追,前面狗跑,人大喊大叫,狗不声不响,上山跑入山腰的石缝,被烟熏出来,在洞口被众人杖毙。

一条活着的毛皮油光滑亮活蹦乱跳的狗,在石头间左挪右闪。

一条满身血渍的窝囊的死狗,横在沾着血的杂草里一动不动。

一片狼藉中,打狗的人却满心欢喜,扬眉吐气,彷佛打了胜仗。

当时追狗的人,都说是野狗,证据就是追了一路,狗都没叫吠一声。这不是野狗难道还是家狗?没人质疑,那不叫的狗便铁定无疑是一只野狗了。热闹过后,便是担忧,那岭上还有没有野狗?野狗是要吃人的。然后,野狗、山魈、鬼,形成一个恐怖链条,任何一种,都是凡人惹不起的。惹不起,还躲不起?躲,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安全,仅仅只是心灵脆弱的一个借口,成本低,大家都喜欢,所以山脚下路即使宽很多,但担心走在路上会有突发情况,而宁愿选择七拐八弯的沟坡路了。为什么,因为心虚。为什么心虚,因为没信心。为什么,因为做过一些问心有愧的事。为什么,因为生活……

其实,山路与沟坡路之间的那片庄稼地是村人生活的大部分。

农村的人生活,大部分都在田地里。

屋檐底下的一日三顿,是大地的呈现,是劳动的成果,是一种秩序。

山路与沟坡路之间的庄稼地,直白浅显的表达了农民的技艺,孤高的高粱杆,棚子一样的豇豆架,整齐的辣椒树、茄子苗,飞扬的黄瓜藤,成片,成垄,成墙,红的,绿的,嗡嗡的蜜蜂,白花花的阳光,静默的山,非常朴素,非常直观。耕耘是辛苦的,耕耘的成果,琳琅满目,遍地芬芳。雪白的天鹅有时候也禁不住大地的诱惑,在夏秋之间飞奔过来,在庄稼地边缘的青草里栖息,沐浴阳光,欣赏风景,沉醉在安静祥和里。还好,没有野狗从山上飞扑下来,也没有异形从坟堆里拱土而出。世界只有蓝天白云,只有大山绿树,风清日丽。我没有想过离开,如果不是时代的那双鬼手扰乱我的心智,我想,我这辈子就在这里生根,双脚落在土里,额头抵住坟头上的黄泥,匍匐耕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后像一只车轱辘倒下,埋进土里,扯一把野草盖上,融入大地,和岁月一样与人间相向而行,安安静静,最后成为一把泥土,培植轮回的春夏秋冬。活的时候尽心尽力,死了无知无觉。

然而,时代的手指伸进我的灵魂,给我拨出一个音符之后,我神魂颠倒,在这片土地上,我看到了远处的光。像蚂蚱受了刺激一样,不甘心青春安于微渺,而选择了随波逐流,背井离乡。

出发的时候,我信誓旦旦,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不止是我一个人这样跃跃欲试,千千万的农村青年都相信自己被土地和庄稼束缚住了手脚而感到愤懑冤屈,而时代的手不仅解封了束缚双脚的土地,顺手还在灵魂上捅了一个窟窿眼,透进了光,无论如何,都要逐光而行,不管自己只是一只柔软的蛾子。

有的人在征途中崩溃,有的人子崩溃中坚持行进。

有的人在泥泞中卧倒,有的人在坎坷中颠沛流离。

生活有很多现象和陷阱,并非每一个都能遇到——我想,没有人会遇到那么多不幸,可哪怕只遇到一种,无论上了高楼,还是扑倒在尘埃,结果却又那么相似,都做了时代的见证人,饱经沧桑,铭心刻骨,又都感叹不虚此生。

当信念在他乡瘦瘪成一颗干枯的种子的时候,城市的霓虹在眼里渐失光辉和诱惑,乡村的月光在心里漫如清水轻松荡漾,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而仔细去寻,才发现,很多乡亲已经离开烟火,父亲也永远走出了视线。这个走在我前边送我坐车去远方的至亲的人,紧闭的嘴唇已经哑默,声音却在我脑海里回响——那是他伴我前行时走在路上发出的铿锵的脚步声。我要把自己最后的种子放在哪里?我如何让自己悬在风中的心有所依靠?我如何觅得灵魂的安静?我如何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告别人生无怨无悔?

我回到家乡,远比水沟的水回到大河容易。

水要环流,而我,却没有了等我回家的人。

那如父亲的脸一样沧桑的木门,已经拆除、消失,如同远离人间不再回来的父亲。

想起父亲,父亲的路,便成了我的归宿。

我要回到那片土地上,在水沟之上,在那一排坟墓前,在家山脚下,在世界之一角,种地,除草,打理庄稼,晨出晚归,爱护大地像爱护自己一样——自己是大地的一部分,你看额头之上,那一排一排先人的坟墓,像一枚一枚勋章,像一枚一枚纽扣,把人生和大地融合在一起,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心甘情愿,等待被时间湮没。

我似乎看到了那一只不叫的狗,被年轻的庄稼人追着、赶着、打着,不吭一声,只想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的狗。

我是幸运的。

在这么一个波澜壮阔波澜起伏的时代,我有过宁静的童年,有呛过那么多的水的青春,饿过那么多顿肚子的闯荡,在他乡绝望过那么多回,挨过天涯那么多毒打,走了那么多地方,我还活着,像一个奇迹!或许,对于人间,或大时代,我太微不足道,被放逐了。

而山脚下的那片大地依旧青葱,那条河依旧清澈,那空洞的村庄,那安静肃穆的坟地,大地之一隅,湘南之一角,像微风轻扬的湖面,温和安静地收纳了我的祖先,我的父亲。活着的人在前赴后继,在等待告别,没有恐惧者,没有失败者,没有惊诧,没有喧哗,按部就班地,心平气和地,等着命运的双手掐断生命和人间的联系,冷暖同凉。我需要这种踏实和从容,需要这种无怨无悔,需要被连根拔起后细数,需要被否定认定和盖棺论定。人生的过程就是在后人的遗忘中结束的,无人可以例外,向死而生,公平!

我在路上。是的,生命不止,每个人都在路上忙忙碌碌庸庸碌碌。

我在路上很踏实,因为我有归宿之地,有回得去的故乡,在阳明山里,云雾滋养充满宁静的地方。

202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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