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相相片小女孩欣喜若狂
抚父背大男儿感慨万端
我把陈爷陈奶的想法,在电话里向若梅俩口子讲了。他(她)二人也理解并赞成二位老人的想法。又约定一个星期之后,若梅和她丈夫许老师亲自来一趟我们沙漠小城民勤。并在我妻子那小小的缝纫铺里同陈爷陈奶见面,接受二位老人的检验。那天的气氛,比我想象中的要融洽很多。倩倩上幼儿园,中午不回家,在幼儿园吃午饭,直到晚上才回来。所以见面的时间很充裕,也不用担心因倩倩的在场而留下不必要的麻烦。总之有我先期所做的工作,再加若梅俩口子,本来就具备的儒雅的气质与谈吐、以及在举手投足间所自然流露出的知识分子特有的素养,使陈爷陈奶很是喜欢。差不多仅谈了两个小时,事情就定了。
按我们乡里抓养孩子的习俗,只要双方的大人同意,也不办啥手续。在若梅的要求下,非常兴奋与满意的陈奶,马上从家里拿来了小倩倩不同时期的多张照片,给若梅俩口子看。征得陈爷陈奶的同意之后,若梅挑选了倩倩不同年龄的几张照片,说想拿回去放大,配几个艺术镜框放在家里,先期营造一个欢乐的氛围,过些日子,让孩子一进家门,就有一种心理上应有的归属感与自然的认同。陈爷立即表示赞成。若梅又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了、以我妻子报过去的尺寸,所特意购买的几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和鞋子。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双蒙古族女孩的红色高靿牛皮靴子,和一顶蒙古包式的帽子,还有一件翠绿底色的蒙古女孩的裙袍。这几件带着异域风情的衣物,非常地华美漂亮,足以显出若梅俩口子对待这一事件的用心和细心。若梅说:“是特意请在额济纳旗工作的亲戚给带回来的!”最后若梅俩口子又带着水果、点心的,去了一趟陈爷陈奶的家,专门在倩倩的小书房里看了看,拍了几张照片。临行前,若梅俩口子执意要放点钱,以表表心意。但陈爷陈奶坚决不收。若梅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见倩倩本人,我说:“你俩最好暂时不要见倩倩了,先从照片上熟悉熟悉吧!反正距离放寒假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了,你俩听从我的安排。因倩倩的心理较一般同龄的小女孩要敏感一些、特殊一些。还是暂时不要见面,以免倩倩的情绪出现大的波动。”
若梅俩口子走后,陈爷陈奶按照我的安排,把若梅俩口子的照片,悄悄夹进倩倩时常翻看的几本小画册中。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凭着孩子天生的直觉,倩倩感到今天爷爷奶奶的情绪、咋就特别地好?于是倩倩就天真地问:“爷爷奶奶,你俩今天咋就这么高兴呢?”陈爷说:“我家倩倩越来越漂亮了,也越来越听话了,我和奶奶就高兴呀!”爷爷见倩倩像往常那样、吃过晚饭、玩了一阵后,就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她最爱看的《狮子王》画册看,爷爷就悄悄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
倩倩像平时那样,随手翻看着《狮子王》,对小狮子辛巴丧父之后,被那狠心的叔叔逐出狮群后的遭遇十分同情。又对帮助过它、陪伴着它成长的其它伙伴,比如熊巴鲁、蛇王卡、猫头鹰奥古斯丁、老鼠胖子和瘦子、还有狼妈妈辛迪亚、乌鸦朗吉姆、松鼠医生奥莱西、以及老狒狒拉法奇、猫鼬丁满、野猪彭彭等,十分地喜欢。翻着翻着,突然画册间掉出了两张相片,倩倩赶紧拾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其中的一张是两个面相很温和、也很甜美的叔叔和阿姨,正笑眯眯的注视着她。另外一张相片上,那个阿姨忧郁间满是怜爱的目光里,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流动。微微开启的嘴唇,好像马上要张开,对倩倩说出什么话来似的。倩倩心想:“这是两个什么人呢?该不是我的……”突然,倩倩觉得自己那小小的心灵里,有一根敏感的弦儿被触动了!“该不是我的爸爸妈妈吧?”想到这里,倩倩的心儿狂跳起来了!别的画书中还有吗?她赶紧翻看书桌上放的另外几本小画册,又找出了几张相片。有一个人的,有两个人合影的。有半身的,也有全身的。而且都是那个叔叔和阿姨的。“这两个人真的是我的爸爸妈妈吗?”倩倩的心儿激动地有些按捺不住了,就赶紧拿着这些相片,跑到爷爷奶奶跟前,问:“爷爷奶奶,快看快看,这是谁的相片呀?咋夹在我的小画书里?”爷爷过来,仔细地看了看,笑眯眯的说:“我家倩倩这么聪明,你猜呀!”倩倩见爷爷并没有说是爸爸妈妈,就有点儿失望地歪了歪小脑袋,天真地想了想说:“猜不出来呀!”奶奶擦了擦眼泪说:“是我家倩倩最亲的两个人,猜是谁呀?”倩倩看了看相片,又看看爷爷奶奶的模样,说:“是爷爷奶奶的相片吗?咋一点儿都不像呢?”爷爷说:“你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除过爷爷奶奶两个亲人外,还有哪两个最亲的人呀?”倩倩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一双黑绒绒的眼睛里,满是惊奇和疑问!她马上脱口喊道:“是我的爸爸妈妈吗?”见爷爷笑眯眯地,一个劲儿地点头。而奶奶的眼泪,在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倩倩马上扑进奶奶的怀里,一下子把奶奶的脖子紧紧地抱住,对着奶奶的耳朵轻轻地问:“奶奶,真是我的爸爸妈妈的相片吗?”奶奶几乎是在失声痛哭了!就一边哽咽、一边不停的点头。奶奶比倩倩还要激动,嘴里只能“嗯……嗯……嗯……是……是……是我倩倩……的……爸……爸爸……和……和……妈……妈……妈妈……”见奶奶不停的哭泣,又不停的点头,倩倩也激动地哭喊起来:“奶奶,我的爸爸妈妈在哪儿呀?他(她)们怎么不来看我们呀?他(她)们不喜欢倩倩吗?他(她)们不要倩倩了吗?……奶奶,我要爸爸妈妈!我要爸爸妈妈!”
倩倩一边用小手揩去不断涌出的眼泪,一边久久地端详着照片上的爸爸和妈妈,一边又大声地哭喊着!那痛切的哭音,像是她身体的哪个部位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似的。爷爷从奶奶的怀里,把倩倩抱过来,颤巍巍地为她揩去泪水,自己也泪眼婆娑地说:“倩倩是个乖孩子!看见爸爸妈妈的相片哭什么呀?过些天爸爸妈妈放寒假了,还要来接倩倩呢!然后倩倩就跟爸爸妈妈一块儿去生活!这还不高兴吗?别哭别哭!”倩倩止住哭声,热切地望着爷爷说:“真的是爸爸和妈妈?他(她)们真的要来接我去吗?爷爷不骗倩倩吧?”爷爷说:“爷爷真不骗倩倩,再过一个月放假了,爸爸妈妈就来接倩倩了!”
倩倩马上坐在爷爷的膝盖上,边给爷爷擦眼泪,边问:“爷爷,我走了,你和奶奶咋办呢?我想爷爷奶奶了咋办?我们一起走吧!我们都到爸爸妈妈那里去吧!像别的小朋友那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在一起!”爷爷奶奶听了,老俩口互相看了一眼,再一次哽咽起来。奶奶抹着眼泪问倩倩:“倩倩是从哪里找到这些相片的?”倩倩说:“是在我的小画书里发现的。”奶奶说:“别处还有吗?书架上的书里都翻了吗?倩倩快去找找看。”又说“奶奶已经糊涂了,不知道这些年,把你爸爸妈妈的好多相片放到哪里去了?已记不清了!”“别的画书里还有爸爸妈妈的相片吗?奶奶的眼睛已老花了,倩倩的眼眼亮,再去翻翻看,也许还有爸爸妈妈的相片。”
奶奶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倩倩已从爷爷的膝头上下去,很快又从书架上别的几本画书里,翻出了爸爸妈妈的另外几张相片。倩倩高兴极了,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着,又让爷爷奶奶也不停地看。
看了会儿照片,奶奶又想起了爸爸妈妈给倩倩带来的衣服。奶奶就对着倩倩的耳朵悄悄地说:“爸爸妈妈还给倩倩寄来了不少的新衣服呢!”倩倩愈加吃惊了,马上高兴地跳了起来,她赶紧抱着奶奶的胳膊说:“新衣服在哪里?奶奶,是真的吗?快拿出来让倩倩看看!”奶奶就边抹眼泪、边打开衣柜,取出了下午才叠好的衣服。倩倩见奶奶真的从衣柜里取出了几件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新衣服,就高兴地大叫了一声,马上扑过去,把衣服抱在怀里,又喊又跳起来。她又立刻将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让奶奶给她换上了爸爸妈妈带来的衣服。特别是那双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的红色牛皮靴子、和蒙古族女孩的帽子、一件绣缀得银光灿灿的蒙古族女孩的翠绿色底色的半长裙袍,可真把小倩倩高兴坏了!
穿戴完毕后,非让奶奶领着她,到我们家来,让她的姨姨及两个哥哥看看。奶奶说:“今天已经太迟了,两个哥哥明天还要早起去上课,已经睡下了,明天让你姨姨和两个哥哥看。”倩倩才作罢。然而夜里睡觉时,她竟不肯将新衣服脱下来,就这样穿着全套的新衣服,怀里抱着爸爸妈妈的相片才睡着。
天快亮时,倩倩突然从梦中哭醒了。倩倩哭着对爷爷奶奶说:“我做了个梦,爸爸妈妈一直模模糊糊的让人看不清楚。还时常在老远的地方站着,就是不过来领我。我就喊:“爸爸、妈妈,过来领我呀!抱抱我呀!可爸爸妈妈又不给我应声!我就想跑过去抱爸爸妈妈,可爸爸妈妈又一下子离得我远远的。我就不停地追爸爸妈妈,可我怎么也跑不到爸爸妈妈跟前!”奶奶听了,就眼泪啪喳地说:“倩倩不哭,人家说梦是反的。过些日子放寒假了,爸爸妈妈就来啦!这些天,倩倩再不许向爷爷奶奶要爸爸、要妈妈,好吗!?倩倩要是不听爷爷奶奶的话,惹爷爷奶奶哭了,爸爸妈妈知道后,也许就不来了呢!”倩倩立刻止住了哭泣,两只小手马上将眼泪擦得干干净净的。问奶奶:“奶奶,倩倩没哭吧?奶奶快说倩倩没哭,倩倩也没有惹爷爷奶奶哭。倩倩再也不淘气啦!是爷爷奶奶自己哭的,对吧?奶奶快说,是奶奶自己哭的!是奶奶自己哭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倩倩每天像只快乐的小燕子一般,衣兜的小手绢里,时常包着爸爸妈妈的相片,让她认识的每一个人看。那天星期六,她照例来到我家,找两个小哥哥玩。她很神秘地掏出爸爸妈妈的相片、藏在背后,让两个小哥哥猜。两个小哥哥千猜万猜猜不出来。倩倩就骄傲地把几张照片拿出来,对两个小哥哥说:“大哥哥和小哥哥真笨!连我的爸爸妈妈也猜不着!”三个孩子围着几张照片,不停地叽叽喳喳地嚷着、笑着。随后倩倩又骄傲给她姨姨及两哥哥发布了另一个重大消息:“等放寒假了,爸爸妈妈就来接我,以后,我就和爸爸妈妈一块儿住去了!大哥哥、小哥哥,我跟爸爸妈妈走了,你们以后咋和我玩呢?你们若想我了,可不许哭!若哭了,我就不来了!”
望着三个孩子快乐的身影,我想着若梅俩口子几个月来的变化,特别是若梅的巨大变化,不由心中一酸,在不知不觉间竟滚下了泪来!生活在滚滚红尘中的人们啊!你咋就会有那样多的灾和难?又想到陈爷陈奶老俩口儿多年来的艰辛与不易,以及即将到来的与倩倩的别离,还有自己这几年工作及生活中的剧烈变化与反差。巨额的债务、连连的跟头,不由想起那句老话,“家家有句难念的经”。又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开篇的那句话:“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生活在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究竟要经过多少的苦和难,才能尝到那点儿来之不易的甘和甜?而苦和难咋就这样的如影随形,时时刻刻伴随着我们的生命和生活呢?难道苦和难本来就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吗?无怪乎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哭着叫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难道上天早已注定了,一个人在风风雨雨的一生中,泪水将要多于欢乐,哭声肯定多于笑音?而我们如果把苦和难,当作生命与生活的常态,是否就能因此会减轻一些压抑感和恐惧感呢?我们的心态是否会更平和、更坚强一些呢?是否更能抵御那些往往不期而遇的灾祸呢?正如死亡也是生命与生活历程中的一个常态,如果不要把死亡与生存对立起来,而是统一起来,我们就因此不那么太惧怕死亡?不至于把死亡看得那样恐怖可怕、那样不可捉摸、那样的神秘莫测呢?
下午又接到了母亲用家里的座机打来的电话,说父亲觉得他很不舒服,有话要给我安顿,要我快点下来!母亲在电话中是哭着讲的!两个孩子听说了,以为爷爷咋啦,竟立即要我带他俩回乡下看爷爷奶奶!我想反正明天是星期天,赶明天晚上上晚自习赶回来就行了。我们顾不得吃晚饭,马上装好两个孩子的家庭作业,急匆匆地跑去汽车站,坐上了当天的最后一班车。
下午六点多钟坐的车,走走停停的,七十多公里的路,竟走了三个多小时,差不多十点,才到了老家附近公路边的一个水闸处。同两个孩子下了车,觉得空气是那样的凛冽。干而硬的寒风,无孔不入地往领口里钻。天气虽然极度的寒冷,月亮却很好。几年前我在这个镇子里基层社上班的时候,经常骑着自行车、或者一个人捎两个孩子,或者同妻子一人捎一个孩子,或早或晚地,就从这个水闸边的石子儿路上回家。那时,两个孩子刚刚上了小学,父母的身体也很健康,两位老人还种着十多亩近二十亩的地,而我也没有工作与生活上的忧愁与烦恼。总觉得这条从单位通往老家的路上,处处留下我、妻子、及两个孩子来来去去地通过时,所留下的欢乐、笑声和身影。而今,物虽是而人已非!昨日的一切,恍若远古之前!父亲已常年病卧在床,两位老人都是年逾古稀。老家偌大的前后院子里,空空荡荡、虽有人住、亦如古刹。我的工作没了,曾经的饭碗碎了。加之下岗之后,连续的几次生意下来,已是债台高筑如牛负重了。命运同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我已不是昨天的我了!我甚至不是今天的我了!可此刻的我、此时此刻的我又是谁呢?原来的我到哪里去了?今天的我又是谁呢?我究竟是活在过去,还是活在当下?或者是活在未来?或者都不是?如今的、此刻的我,或许是个影子吧!
差不多有四公里的石子儿路吧,两个孩子倒是兴致很高,你追我赶的,终于能见到半年来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了!又能见到好几个童年时代的小伙伴了!在他们还未曾长大的脑瓜里肯定认为,老家那些盛满着他们童年的、那所有的旮旮旯旯,那宽阔的田野上,那平展展的麦场上,那遍地野蒿野草与野兔的草滩间,那到处有小鸟的沙枣树林中,依然是欢乐的海洋!依然是幸福的天堂!所有的角角落落里,到处都藏着数不清的新鲜与快乐。随便一伸手,便会拧出一串儿一串儿的高兴来。啊!但愿这种美好的感觉,能在他俩的灵魂里永驻,在他们的脑海里长存吧!俩小家伙每人背一个沉重的书包,一直在前面小跑着,我在后面紧跟着大步走。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身上已汗津津的了,可耳朵、鼻尖与脸颊却冻得生疼。小跑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吧,我们三个人终于到了村子的小街上。转眼之间,就来到了老家的街门前。拍门,两个孩子喊:“奶奶,开门来!爷爷,开门来!”拍了好几下,还是无人应声、也没人来开门。而我们明明能看见透在院子里的灯光。我知道,母亲的耳背已有了年成,听不见。父亲应该能听见的吧!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母亲来开门,我们就转至后门处。那只拴在后门处的白狗,见到我们三个,自然不敢鸣叫,而是喜欢得竖起尾巴,嘴里咝咝咝地打着招呼,在拴着它的木桩周围,兴奋地转圈子。我们拨开铁栅栏式的后门进去,又开了中院的门,到了前院里,听见父亲在屋里说话。推门进去,见父亲已在炕上睡下,而母亲正在捅炉子,地上放着一只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大气喧天的锅。父母一见我和两个孩子回来,非常高兴。父亲就问:“你们是咋进来的?”两个孩子就趴在爷爷枕头的左右两旁,一边将冻得生疼的小手,塞进爷爷的被窝里取暖,一边雀儿般争先恐后地向爷爷告讼。
父亲就埋怨母亲:“我说有人喊街门呢,你偏说的没有。你看有吗没有?害得让娃娃们在外面挨冻!”两个孩子就说:“爷爷,我们不冻,下了车我们就一直跑着。头上身上尽是汗呢!你看你看!”说着,脱下各自的棉帽子不说,还要脱棉袄子。母亲赶紧制止,说:“好我的肝肝子!不能脱,千万不能脱!热身子上脱了棉袄容易着凉呢!热得不行了,就把纽子解开,稍微凉快凉快些了,就把纽子系上吧!啊!听话!肝肝子!”爷爷也责怪两个孙子:“苕娃娃!这么冷的天,咋能脱衣裳呢?赶紧穿好,赶紧穿好!说啥也不能脱!苕娃娃,总不能跑回来看趟爷爷奶奶的,让你们再感冒吧?”我见父亲的气色不错,就说:“爹,你不是好好的吗?妈咋打电话,说你不行了咋的,要说给我安顿啥话呢。安顿啥话?现在说吧!你不是好好的吗?”父亲就苦笑了一下说:“是她自己打的,哪里是我让她打的?那些话,还不是她编的!我啥话也没有说!”母亲听了,就同父亲嚷:“明明是你让我打的电话,这会子你咋又不敢承认了?说吧,你要安顿啥话?这会子儿子也来了,孙子也来了,该不是你在哪个墙旮旯儿里,悄悄埋着银子缸缸金子罐罐的?哪堵墙里头藏着金锭儿银锞儿的?要给娃娃们说地方,那就快说!要不然,你今黑夜里断了气,后悔也来不及了!”父亲和母亲你一句他一句地拌着嘴,我和两个孩子,就着母亲腌的酣菜(咸菜)、沙葱、酱辣子,吃着母亲刚刚蒸熟的土豆、胡萝卜、还有糖萝卜。两个孩子一边嘻里哈啦地吃,一边回答爷爷奶奶不时的询问。
我边吃边思谋,今天的电话,肯定是父亲让母亲打的。可父亲却推说自己没有让母亲打,而且还说是母亲编的。个中的原委,当然是两个老人太孤单太寂寞了!原先孩子们小的时候,一直在爷爷奶奶的膝前脚后地绊着绕着。再说,那时父母也都健康,时常上地干活,家里家外地时时忙碌着,哪有时间孤单?何时顾着寂寞?等两个孩子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时,我就把妻子接到了镇子上,为她在门市部里摆了个缝纫摊,把两个孩子也送到镇子上的小学里上学。从那时起,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这几年,父母一年年见老,身体也大不如从前。特别是去年到今年,好像骤然间加快了衰老的步伐似的。而孩子们又到离老家更远的县城里上学,平日平常越发见不到了。我这几年虽然下了岗,不在县城里固守了,但时常东奔西颠的,没在老家安稳过几天。过去在基层社、在县联社上班时,一直安分守己地在办公室里消磨着光阴。下岗之后,武汉、广州、深圳、福州、上海、南京、郑州、天津、北京、兰州、银川的,都乱跑过。在父母面前,也只是偶尔露一下面,又瞎忙去了。乡下老家县城小家,还有我的破破烂烂的盈科分销店,唉!跑来跑去的,跑了个啥名堂?倒是跑下了一大堆的债务啊!
其间,父亲倒是问过我几次:“这两年跑得怎样?顺利不顺利?”每次,我都哄父亲:“还行!凑合吧!孩子们的学费花哨,家里家外的开支,倒是能支应得过去。”但父母哪里知道,我早已是举债度日了!弟妹们处借,朋友处抓,银行里贷。每年里贷一些,再还一些。弟妹们那里可以不给利息,就是给,他(她)们也不会要。并且那些钱都是他(她)们,在知道了我水深火热的处境之后,主动借给我的。但银行里,每年光利息就是几大千。我像《项链》里的主人公罗瓦尔先生一样,每年里还旧账、举新债。借借还还,越借息越多,越还本越大了。正如老家的那句笑话:“拆东墙,垒西墙,拆掉裤裆补胸膛。”表面强装欢笑,内心承受煎熬!当然,这一切,我的父母、妻子,都不知道。我怕他(她)们知道了以后,不但起不到啥正作用,反而加重了他(她)们无谓的恐惧与哀愁!白给他(她)们增添痛苦和难肠!有一次,父亲似有意无意地给我说过:“男人家,不要把钱看得那样重了!老话说‘有了富贵过富贵,有了灾难过灾难。’怕,是个闲蛋子!”话虽这样说,若一旦将一个人真正置于灾与难的深渊里,他还能这样超脱吗?再怎么说,也是富贵好过,灾难难行啊!
第二天,天气很好。午饭后,院子里非常暖和。我像平常那样,把父亲从炕上搀下来,坐在院子里的太阳下用热水给他洗了头。先用刀片给父亲剃了头,又用我的电动剃须刀,给父亲刮了胡子。然后,让父亲脱去鞋袜,把双脚泡在热水里。待父亲洗完了脚,我又倒来一盆热水,想给父亲洗洗身子。父亲说:“不想洗了。”我说:“是怕冷吧?冷了就挪到屋里面去洗。”父亲说:“冷倒是不冷,就是不想洗。”我说:“那就用热毛巾擦擦吧,用热毛巾敷一敷擦一擦,身上就不太叮了!”哄着给父亲脱了棉袄与线衣,我见父亲的脊背与胳膊的外侧,因经常卧床的原因,皮肤竟变成了一层硬硬的僵胛!全身的皮肤上,到处是一层麸皮一样的东西。看不见血管,没有一点儿弹性。说残酷一些,我甚至看不到一点儿生命的迹象!曾经那样鲜活的身体,那养活、哺育了我众多弟妹的身体的、在无数个风霜雨雪的日子里,任劳任怨东奔西跑的身体,咋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用毛巾蘸着热水,给父亲胸前背后地擦了擦,刚用手掌搓了一下,父亲马上喊疼,不让我搓。于是,我只好用热手掌轻轻地抚。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父亲很享受地闭上眼。抚了几遍,又拿热毛巾前前后后地敷一敷,焐一焐,再擦一擦。然后,赶紧揩干,让父亲穿上线衣和棉袄。
肯定是见到了两个孙子的缘故,父母的精神骤然间好了许多。整个上半天里,父亲一直在家里的沙发上坐着,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每天只要吃过了饭,凑合的放下了碗,马上就一声不响地躺下了。父亲还时不时的掺和在两个孙子的吵闹中,笑一笑,说一阵。甚至还几次独自偷偷地、狡黠地笑笑。父亲大概是想,若不是他耍了个计谋,他咋能轻易就见上这两个孙子呢?哪里有金缸缸银罐罐的?眼前的娃娃们的身影,娃娃们的笑笑闹闹,自己心中的满足与快乐,就是他的金缸缸就是他的银罐罐!
两个孩子爬在爷爷旁边的茶几上,说说吵吵地写作业,吃着奶奶一会儿给的一把、又香又甜又大的牛奶头沙枣子,一会儿又是一把干而又甜的胡萝卜儿,一会儿又是几个冰凉冰凉的苹果梨。唉!奶奶见了孙子,真如老话说的“恨不得把心给掏出来呢!”虽然条件有限,使奶奶实在拿不出山珍与海味,但人们不是常说,吃饭吃的个心情,不在于饭菜的丰盛。穿衣也穿的个心情,不在于衣裳的华美!同样,活人也活的个心情,不在于物质的充盈。只要心情畅快,哪怕粗茶淡饭、哪怕布衣麻鞋!看看,即使是奶奶给的一把沙枣子,一把胡萝卜儿,两个孙子照样吃得又香又甜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间,就到下午了。我对父母说:“两个孩子得回去了,再迟就没有班车了。今天晚上还得上晚自习呢。”母亲听了倒是没说啥,而父亲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他把两个孩子的头,脸儿,肩膀胳膊的,挨个地摸了摸,哽哽咽咽地说:“那就赶紧去送吧,不要误了车。”母亲给两个孩子装了几个馍馍,还有夜天晚上蒸的土豆、胡萝卜、糖萝卜。我用摩托车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夜天晚上下车的水闸边,等俩孩子上了车,我返回家里,见父亲仍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母亲一边准备着晚饭,是我和父亲一向都爱吃的麻曲曲(苦菜)面条儿,一边就嗔怪父亲:“瞧你鼻浪海水的难肠样!你年轻时候那阎王爷一样的顽气儿哪里去了?宁折不弯的生铁一块!到老了,动不动就鼻子把眼泪把的!犹不是过了今天,再也见不上娃娃们了?”我说:“再过一个月,就放寒假了。等放了假,就让两个孩子回家里来住。一直住的过了年,一个多月呢!就怕到时候,住的时间长了,又吵又闹的,你还嫌他们泼烦呢!”母亲说:“就是说呢!娃娃们在,你嫌吵!娃娃们走了,你又想的很!急的很!就咋将也遂不着你的意!还是快些死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啦!就永远清静了!”父亲听了,像个孩子似的同母亲争辩:“我啥时节嫌娃娃们吵了闹了的?你不要冤枉人!我才最爱听娃娃们的吵闹呢!”母亲说:“行了!行了!一辈子都过来了,你是个啥人,我还不知道!还用得着你表白的!”
距放寒假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发了秋天收的一车葵花籽和一车茴香。由于种种原因,几乎没有挣到钱。又还了一些到期的利息,把银行到期的本金,贷而又还的倒了一次账。又参加了亲友家的几场婚礼,安葬了一位年龄很大的舅奶奶,一位老姑妈。东颠西跑的,三十天的时间,似乎在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其间,接到妻子打来的几次电话,说是陈爷陈奶找过我几次,说:“那俩口子总不会变卦吧?”加上这些天马上就要放假了,倩倩天天催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何时来呢?咋还不来?”我赶紧给若梅打电话,转告了陈爷陈奶的担忧!若梅说:“咋能变卦呢?我俩还怕俩个老人变不变卦呢!这两天,学校准备放假。等放了假,我们马上就过来。到时候,你这个穿针引线的人,必须得来一趟,我还得重重的谢你呢!”我说:“谢就不用了!来我是肯定来。我也愿意好人作到底,送佛送西天。咋会半途而废呢?放心好了,我保证随叫随到,奉陪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