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但是,极度的酷热,又使我放弃了才将的想法……
但是,极度的酷热,又使我放弃了才将的想法,我又上到了盐湖西边的沙坡顶上。放眼望去,眼前这些大大小小、连缀在一起的盐湖里,浩淼的湖水,在稀稀落落的芦苇间闪闪烁烁。湖水将明晃晃也热辣辣的日光、星星点点地反射到我的周围。我就尽量眯缝着眼皮,看看湖水里,那千万个日头,在欢快地跳荡着、闪耀着。
我很快被周围潮热的气浪,蒸得大汗淋漓。我又爬上了后面更大更高的一道沙梁。虽然这里,离盐湖稍微远了些,但这里周围远远近近的天光湖色,呈现出一派奇异的明亮。这种奇异的明亮,给人一种眩晕的感觉,好像能将人的五腹陆脏里的、旮旮旯旯都照得一清二楚。你所有的心机、所有的阴谋、所有的曲曲折折、拐拐歪歪都无处藏身!连那一丝半缕儿的私心杂念,都能从你的身体里大脑里,被清除得干干净净。使你的大脑身体,变得通体透明,如同纯净的玻璃做成的。大大小小的沙峦,以及沙峦间或大或小的刺墩、沙窝道里的芦苇、还有湖边我们几个小小的车棚儿,所有的这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种特别晶莹透明的氛围之中。
不多一会儿,丁锤子也来了。我俩在离车棚稍远些的湖边、潮湿的地方呼喊着、跳跃着。如两只欢乐又有点儿发疯的麻雀儿似的。大概是听到我俩的嬉闹了吧,秤砣也从他的车棚里钻了出来。他转悠到我和丁锤子的跟前说:“我们去拾些柴禾吧!不然下午吃饭就没有烧的了。”我和丁锤子立即响应。近处些的沙道里的柴禾,在夜天已被我和丁锤子大体上拾净了。我们三个人,就到稍远处的地方去拾。在秤砣和我一同扳一根很粗大的刺根的时候,我问他:“夜天早上,你究竟是臧展丢的?”
秤砣听了,半响才木登登地说:“五经里(五更天)我出去尿尿,尿完了又觉得肚子疼想巴屎,我就往远处走了些。巴完屎,我抬头一看,才蒙蒙亮的天光下,到处都是浓稠浓稠的雾气团。我就找不到车棚了。我喊你们,说:‘你们在哪里?’我真生生地听见有个声音在回答我:‘在且里’、‘在且里’(在这里、在这里)。我就循着那个声音去。走了一会儿还不见车棚,我就又喊:‘车棚在哪里?’‘你们在哪里?’那个声音又说:‘在且里!’‘在且里!’我就继续向着那个声音再走。后来,我就有些迷迷糊糊的了。但耳朵里好像总有一个声音在喊着我,让我跟着他去。再后来,找不着你们和车棚,我就又喊,可那个声音就一直在回答我。浓雾中,我蹙的不远处,始终有一个人的身影,在时隐时现地闪现着。我就当的是王二佬去看牲口,我就一直跟着他。我喊他,他却不给我应声。我怕自己展丢了,就一直跟着他。可我展,他也展,我臧将也锻不着他。”
“后来,我臧蹙的我前面的那个人,臧朗像我那头一个爹!我那个爹是个瘸子。领着我走的那个人,好像也一瘸一拐的。再后来,我就桑也不知道了。只觉着我被一团软软的、白白的气团在漂着、裹着、托着、浮着在走,一直走。再后来,我一看,你们五个人在喝酸蒡米汤。”丁锤子听了,就说:“秤砣,那你的头一个爹还活着吗?”秤砣说:“早死了!我头一个爹死了,我妈才领着我,到了你们队的。”丁锤子就说:“我爹说,‘人死了,就全变成鬼了!’朗你肯定遇上鬼了!不然你臧能展那么远呢!是鬼把你领着走的!”我说:“你不了胡说!他的头一个爹,即使变成了鬼,也不会害各人儿子的!可日怪的很!夜天早上,我和犟大哥找你,也是朝东傍个找的,但臧将也没把你找着,连你的踪影儿也没见着。后来王二佬又去东傍个找,找了一夜大半日地,才把你找回来的!而且还是王二佬独自一个人背了大半夜,才把你背回来的。”秤砣听了,默默地不言传。
我又说:“真正日怪的很!大概是王二佬的煞气高,能唬鬼能避邪的!把日弄你的鬼娃神爷的吓跑了,才找着你的!赶早(早晨),我和犟大哥在东傍个找你的时候,我们把嗓子都喊哑了,腿也差点儿跑断了,坑坑凹凹里都翻遍了,也没见蹙你的个影影子。”秤砣说:“就是说讪,我也不知道臧就展了朗么远?来阵阵子,在晕晕乎乎里,臧还能展朗远?”丁锤子说:“幸亏王二佬煞气高,又会打踪,不然你小怂介阵阵儿,还不知道在哪个沙窝碗碗里怠觉哩?”
我们三个人,很快拾了好几大捆干柴禾,一顿饭的柴禾,早已绰绰有余的了。我们把柴禾抱到车棚旁边,也顾不得各自的满头大汗,又一次飞快地跑向湖边,看湖里长出了盐没有?但湖底上,仍是黑乌乌的,哪有盐的影子?我们三个人,又去看了看牲口,牲口全都好好的。
这时候,王二佬从他的车棚里钻出来,潮湿与闷热,也使他光着上身。手里提着他的那件、早已成了土灰色的白土布汗褂儿。他问刚要钻入车棚里的我们三个人说:“你们去看了看牲口没有?”我说:“我们才将看过,全部好好的!”丁锤子说:“我们还拾了些柴禾,都是干的,烧三顿饭还有剩的呢!”这时,李老魁也从他的车棚下钻出来,他听了丁锤子的话,就很有些嘲弄意味地说:“嗷哟!小伙子们臧像个驴毬鸡巴一样,‘出’地一家伙,就来了个猛长儿!臧忙忙就懂事多了?不等大人们给安顿,就知道拾柴禾啦!知道个吃饭了!”说完,他嬉笑着提着裤子,到远处解手去了。
王二佬在附近几处看了看,指着一处干净、低凹而且芦草茂盛的地方说:“小伙子们,想办法在介个地方,挖开个小井儿吧!不然我们哪有吃饭的水呀!光有柴禾只能吃干炒面。大家水壶里的水,差不多都喝完了吧?我过去给牲口挪个草好些的地方。光在一处放,还不把牲口饿死!”秤砣说:“我去给你背绊、牵骡子吧。”王二佬挥挥手说:“不去了!你们三个人去刨井吧,不要刨得过大了,井口有二尺见方就行。主要是得刨深,刨不动就用你们的碗筷挖,用切刀掏。”
没有锨,又没有铲子。刚开始还不太难挖,上面的沙土干爽软和,但越是往下挖,沙子越湿,草根也越多,也就越难挖了。就取来我们的碗筷,先用筷子把下面越来越瓷实的沙子挑散捅虚,再用碗,将弄虚的沙子刨挖上去。有时,还得用切刀,把纵横交错的芦草根砍断、清除掉。不大一会儿,我们就刨挖出了一个深度有二三尺的圆坑。虽然里面挖出的沙子,都是湿漉漉的,但坑底上总不见水上来。我们三个人正嚷着要不要再挖下去,李老魁从一旁过来,他见我们刨挖出的深坑,就故作惊讶地说:“嗷哟哟!小伙子们就是厉害,才多大会会儿,就戳了这么深的坑?怪不得人家说,‘十七八的后生、毬是个铡钉,生牛皮上钻开窟窿,青石头磙子上钢出火星。’”他见我们还要向下挖,就嘲弄我们说:“行了!行了!再不要白费畜力了!一会儿水就渗上来了!你与其还往深里挖,莫如在一面刨个斜坡儿吧!不然水臧舀上来呢?总不能桑时生(什么时候)站在水里舀水吧?”我们照他说的,很快在小井的一面,刨挖了一个斜坡。
干完了这些,我们三个人的身上,早已汗津津的了。我们仍惦记着湖里长盐的事,生怕盐就在我们不在湖边的时候,“唰”一下地长出来,给我们个措手不及。就顾不得在车棚底下去凉凉。我们三个人,就赶紧跑到湖边去看。但湖水仍如先前的样子,水面上静静地,而湖底上仍是黑乌乌的,哪有盐的影子?我们就很有些懊丧地钻进车棚里呆着。过了一会儿(我们以为是一大会儿,实际上是一小会儿),我们又忍不住地跑到湖边去看。但每次去看,湖水总是一如既往的清荡荡的、静静地。
那神秘的、也很诡秘的盐,像是在故意吊我们三个人的胃口!你越是想见它、千呼万唤它,它越是让你见不着!你越是心急火燎,它越是慢条逍遥!
连续四天里不曾领受的酷热,此时似乎正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聚拢起来。而不时又袭来的饥饿感,很快使我们昏昏欲睡。这时候,听得犟大哥在外面喊:“哎,小伙子们,每人挖来半碗面,准备吃饭,饭后我们挖盐回家。”随后又传来了“当当当”的敲击声。我们三个人,从车棚里出去,见李老魁蹲在我们挖出的小井旁,用切刀背敲着锅底,笑嘻嘻的,嘴里“唠唠唠”地唱着:“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他的这套把戏是人在喂猪的时候,叫猪来上槽吃食的。
“唠唠”,是我们对猪的俗称,是地方土话,猪唠唠,就是猪。喂猪的时候,大人们一边拿棍子敲着猪食槽、或猪食盆的沿儿,一边“唠唠唠”地唤猪上槽吃食。所以犟大哥当即就骂李老魁:“李老魁,你个杂八怂,你把谁比‘猪唠唠’哩?等到了你家里再叫去吧!对着你的先人叫‘唠唠’去吧!真是‘先人吃了驴尾巴,养下的你介个活闲滑(无赖)!’”但李老魁不回答他,也不管他的骂,仍旧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仍旧敲着、也仍旧叫着。我们各自都挖了半碗面,拿给李老魁去和,却突然发现,我们之前刨挖出的小井里,不知桑时候,已渗出了大半坑清荡荡的水?
我高兴地取过碗,从那斜坡上,下到小井底,轻轻地舀出一碗来,尝尝看桑味道?喝了一口,海濡濡的,但海(咸)中似乎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王二佬过来说:“来,接给我尝一口。”我赶紧擩(递)给他。他尝了尝说:“行呢!能凑合着吃。各人都在各人的水壶里装上些,准备在路上喝。”待我们把所有人的水壶里,都装了大半壶后,小井里的水已有些浑浊了。王二佬对我们三个人说:“走吧,我们去把牛和骡子都拉来饮饮吧!不能人喝足了,把牲口忘毬掉了!今天天气太大了,也得把牲口好好饮一哈了!”
我们几个人过去,把牛和骡子都拉过来。也就不多的会儿,小井里的水又清澈了,也渗上来了很多。我说王二佬:“每个人的水壶里,只装了大半壶,再装不装?若再装,就趁现在水刚清时装满,不然等牲口饮完了,水又浑了。”犟大哥听了却说:“多少有些,够路上喝就行了。这么海(咸)的水,装那么多组桑呢?驮斤重呢?等到了板滩井,有的是好水。”由于没有饮水的槽,所以王二佬就直接用我们做饭的锅,给牲口饮水。我站在小井里,一锅连一锅地将水舀上来,丁锤子再接过去擩给王二佬。王二佬就一锅锅地饮起了牲口。每头骡子和牛差不多只吃了一小锅就不吃了。若是在平常,一头牛就能吃一大槽的。差不多有十几锅、有时有几十锅的。大概牲口们,也是嫌这里的水有点儿海吧?再说,牲口天天吃的,是水分很足的芦草,本来就没有多渴吧?
虽然在这个不太大的小井里,又舀出了十多锅水,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小井里的水就又和先前一样多了。饮了牲口,王二佬只把锅随便涮了一下,就让我直接舀水做饭。我想,牲口的嘴头在锅里濡了,臧将也得洗洗吧?就慢慢舀了一锅水,开始细心洗。谁知犟老大蹙着了,就骂我:“‘蚂蚁木(没有)鼻梁,光你的毬过场!’牲口的嘴,比人的嘴干净多了,你洗个锤子洗的!有桑洗的?”李老魁也一边揉面,一边揶揄我:“就是!没臧样呢,毬过场还不少!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上木病!’小伙子你听过没?”唠唠叨叨里,开始生火做饭了。我们当初带来的白菜萝卜、辣椒等,几天来烂的烂、扔的扔!有的前几天已做饭吃了。有些,在近一、两天里,已生吃了。总之,一点儿蔬菜也不剩了。只在锅里下了几捧酸蒡。待水烧滚了,李老魁和哈的面也饧好了。
一顿酸蒡滚水大煮面,味道虽然有些寡淡,但我们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加、狼吞虎咽的。我们已整整三天三夜,没吃过正儿八经的热饭了。满满一锅清汤寡水的揪片儿,又一气儿吃了个锅底朝天!
吃过饭,收拾洗净了碗筷,我和丁锤子、秤砣,再一次跑到湖边去看,仍不见盐的影子。李老魁见我们三个人,三番五次且总是心急火燎地、去看盐长出来了没有,就再一次笑嘻嘻地嘲骂我们:“哎!小伙子们,你们小怂们一趟接一趟地看个毬呀!时候到了,盐自然会长出来的!你们干着急顶个毬用呀!看看你们一个个‘心里急的日媒人’呢似的!到时候真见了媳妇,倒干毬蛋了!”犟大哥听到李老魁又说驴话了,就骂他:“李老魁!你个不要屄脸的杂八怂!你说话逼里干净些行不行?不要成日家,在娃娃们面前‘日哩捣哩的’!你把‘书念到驴肚子里去了?’亏你还混过几天教师的名,你他妈的是个叫驴还差不多!”李老魁就嘻嘻哈哈地回敬道:“呦呦呦!你再不要慎(笑话人、嘲弄人)人了?‘炕上高不到席子上!’你慎我呢,你也差毬不多!”
王二佬说我们:“小伙子们!还是去好好地去睡一觉吧!睡到了后晌,日头切西了,盐自然会长出来的!”但是,强烈的好奇心,使我们只躺了一会儿,就又跑到湖边去看。但湖水仍是清澈见底,湖底上也仍旧黑乌乌的。我们只好失望地回来,钻入车棚里继续睡觉。一觉醒来,日头仍未西斜,湖水仍静静地发着明亮的白光。而湖边的沙坡,早已被晒干,烫得如同炒红的铁沙。我赤着脚跑出去,脚板心,被烫得如同有千万个锥子在扎。但我硬忍着,三蹦两跳地来到湖边,将脚浸在冰凉的湖水中。唉!湖水里仍然不见盐的一点儿影子。我怀疑大人们是不是在骗我们!难道那雪白而又晶亮的盐,真是从我的脚板底下,这片黑乌乌的泥水里生长出来的吗?王二佬、犟大哥、李老魁,三个大人的车棚里,传出如雷般的呼噜声。丁锤子和秤砣也睡得如死猪一般。没人给我作伴儿,我就一个人顶着汗褂儿,在湖边转悠。我是想亲眼看着盐,究竟是怎样从水里长出来的?但很快,我就热得受不了了。只好又三蹦两跳地来到车棚下躺下。躺久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得王二佬在外面喊我们:“嗷哎!小伙子们!起吧!起吧!起来挖盐吧!起来挖盐吧!”我一跃而起,一把抓起早已放在车棚口的小筐子,抢先冲到湖边。一看,先前还是黑乎乎的湖底上,布着一层雪白雪白的东西。好似让人在湖底上,均匀地铺了一层晶莹的白玉石籽儿。我蹲在水的边沿儿处,仔细看。越看越觉得水底上的那层耀眼的玉石籽儿,好像就在我的注视中,慢慢地变多了、变厚了。王二佬的裤腿,挽到膝盖以上,他依然精赤着上身,一个人站在湖水的中间,探看着盐层的薄厚。他的腿露出水面的部分,白汪汪的,如同抹了一层耀眼的霜粉。王二佬对我说:“见过没有小伙子?这就是盐!日头不晒,它们是长不出来的!这回该相信了吧?介几处我都看过了,差不多都有二寸多厚,能挖了!能挖了!”
这时候,犟大哥、李老魁也都呵欠连天的、从各自的车棚里钻出来,提着筐子来到湖边。丁锤子和秤砣也提着筐子、揉着眼窝,很有些颠三顿地四来到湖边。
我们学着王二佬的样子,也把裤腿尽量挽得高些,把鞋扔在湖边,带着万分新奇的心情,提着筐子,小心地探脚下水。尽管此时的气温酷热难耐,湖里的水却冰凉冰凉的。脚掌底下的盐粒,硬挣挣扎刷刷的,扎得人心里怪痒痒的。我小心地捧出一捧盐来,摊子手掌心里仔细瞧。在日光里,一粒粒的盐颗儿,真正像晶莹剔透的碎玉,白净得十分耀眼,发出一股淡淡的泥腥味儿!原来这就是我们千呼万唤、念念不忘地期盼着的盐啊?是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天天顿顿,每餐每饭都少不了的东西!我捏了一小撮,放在舌尖儿上,凉丝丝海(咸)濡濡的,还伴有一丝丝的甜味,倒是没有想象中应该有的、一星半点儿的苦涩!
多么像是冬景天里,漫天飘飞来的雪花!在人们的不经意间,或者在人们睡过了一个静静的、悄悄而漫长的冬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清早,开了屋门、开了院门,突然之间,人们欣喜地发现,就在眼前的院落里、屋顶上、柴垛上、渠梁上、田地里、以及远及天边的辽阔的漠野之上,不知桑时候,已降下了厚厚的、白白的一层?
可突然之间,我又有些不太相信,难道这洁白如玉的盐粒,真的是从那紫黑的湖底上生出来的?它们恐怕是被那些神秘的天使们,从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悄悄偷来,然后在我们还迷迷糊糊睡大觉的时候,偷偷地撒在这些许许多多个湖水里的吧!
我们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把筐子轻轻地放在水中。十个手指,都尽量伸平伸展,先将湖底上的盐粒慢慢地、小心地聚拢堆,然后再小心地、一捧一捧地捧入筐子里。待小筐子满了,我们又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把筐子从水中轻轻地提出来,先困一困筐子里的水,再把脚抬得轻轻地走出去,将盐倒在湖边干净的斜坡上,使盐中的水,沿着斜坡困流到湖里去,或者慢慢渗到沙子里去。
有时候,如果不小心,手指没有掌平,刨得过深了,将底下的污泥弄到了盐中,我们又学大人的样子,将筐子在湖水里轻轻地、来回摇一摇、摆一摆,那些污泥就会随水漂去。如果还不行,就干脆把筐中藏有污渍的盐全部倒入水中,另外找一处平坦些的地方,盐层厚实些的地方,再小心地聚拢、捧装。待筐子满了,再轻轻提出来,尽量防止带起盐层下的泥污。困困水,然后倒在湖边的沙坡地上、各自的盐堆里。
犟大哥、王二佬、李老魁三个大人,都非常仔细、又小心地捧挖着盐。每当他们聚拢堆,捧出一捧捧的盐,像是捧着一种易碎而又非常珍贵的东西似的,虔诚而又精心。汗水从他们的脸上、脖颈里不断渗出来。他们就不停地拿袖子、或者用手臂揩去,生怕汗水掉进湖水里、掉进筐子里的盐粒中。连一向乱擤鼻涕的犟大哥,也把鼻涕直接揩在裤腰上,生怕鼻涕掉在水里。
清清的湖水边的沙坡地上,六个雪白的盐堆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了。宛如六座小小的冰山,在这浩瀚而又酷热的沙漠中,在这芦苇凄凄的湖水边、在这亮晶晶的日光里,显得异常的醒目、白亮,给人带来一种春雨、秋风般凉爽的感觉。
我、丁锤子、秤砣,我们三个人是初次来挖盐,捧着捧着就忘了,忘了就蹲下身去了,赶谋着屁股处,冰凉冰凉的时候,湖水已将我们的裤子大半浸透了。我们赶紧挺直了身子,但日头又将浸湿的地方,很快晒干了。裤子的表面,就附着上了一层细密的、白花花的盐粒。裤子立马就变成了硬帆布般、僵硬的白铠甲了。丁锤子说:“我当大人们坦白屄(骂人的话,意指说假话、哄人骗人的话)呢!原来盐真是从水里长出来的!”犟大哥听了,就抬头问丁锤子:“哎!小锤把子,你骂谁是白屄?赶紧屄夹紧挖盐吧!等到了你们家里,你找着个白屄黑屄的、再骂去!”丁锤子向犟大哥翻了翻白眼说:“我说我的,管你的桑毬事?谁晓得我就骂谁!”
差不多快有两个小时了吧,我们每个人挖了足足有一车盐了。六座雪白的盐巴堆,在湖边的沙坡地上,一字儿排着。在逐渐西去的日光下,如六座金字塔形的、巨大的水晶石,展示着它清凉耀眼的纯净与洁白。这时候,王二佬就喊秤砣:“哎!秤砣娃子,走!和我赶牲口走!”我说:“我和丁锤子去不去?”王二佬说:“就我和秤砣去吧,你们把东西收拾好,再相互帮衬着,把空车拉到盐堆跟前,铺好底笆,往车上装盐吧,我们一阵阵子就回来的!”
我们几个人,把各自的简易车棚拆了。将底笆仔细磕干净了,再铺好。照旧把所有的零碎东西,装在背篼里,拴挂在车轴下面。抬起大车辕头,把牛轭头放在肩上,沿着下坡路,很轻松地就把车拉到各自的盐堆跟前。然后学着犟大哥和李老魁的样子,将仍然湿漉漉的盐,一筐筐提倒在车上。铺在盐下面的、芨芨底笆的缝隙里,立即就淅淅沥沥地滴开了水滴。我们边倒、边把盐粒儿拍瓷实。装完了,再在盐堆上,盖上我们各自的或帆布、或牛毛单子。不远处先前停车的地方,只剩秤砣和王二佬的车了。待我们差不多装完了盐时,秤砣才牵着三个骡子先来了。又过了一会儿,王二佬才牵着他套的那两个骡子,赶着七头牛回来了。王二佬喊我和丁锤子过去赶牛。他自己磨磨蹭蹭地拆车棚、套车。套好车,又是磨磨蹭蹭地收拾他的零碎东西,把面抽抽、水壶等放到背篼里,拴在车轴下面。
我把我的皮袄,也塞进了背篼里。把一些锁阳和干酸蒡,装入馍馍抽抽里,再塞进背篼里。我是怕把这些锁阳和酸蒡,放在车盘上伸手可及的地方,早早被我零零星星地吃光了。塞在背篼里,不到万不得已,是取不出来的。车上只留下盖盐的单子。一向干活特别利索的王二佬,很有些磨蹭地拾掇这又拾掇那的。本来他已把车套好了,却又卸了,又把两个骡子拉过去给饮了些水,可两个骡子并没有吃。再把骡子拉过来套好车,这才把车驶到他的盐堆旁来,开始装盐。
就在王二佬又是磨磨蹭蹭的、终于装完盐,最后在盐堆上盖单子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犟大哥,凭空里的一声断喝!我们都惊骇万分地回头去看他,也没听清楚他刚才气势汹汹地吼了句什么话,反正见犟大哥黑着脸、提着鞭子,像个凶神恶煞般地、向王二佬一步步走去。而王二佬,像是突然之间中了斜似的,脸色变得灰白。看着越来越走近他的犟大哥,王二佬的双腿,竟不住点儿地颤抖起来。两只手,在车辕、车轱辘上乱摸乱抓着,像是在下意识地、抓寻桑飘渺不定的东西似的。
犟大哥只几大步,就跨到了王二佬的跟前。他憋着那牛卵子似的大眼珠,逼视着王二佬。而王二佬此时的神情,像是绵羊碰着了一只饿狼似的!不,还是说像是碰上了一只饿虎似的,更神似一些。因为那似一只乏羊羔儿般的王二佬,连看都不敢看犟大哥一眼了!他佝偻着瘦小而颤抖的身体,吓得退到车辕底下。他好像恨不得变成一条小蛇蜍儿,钻到沙子缝眼里去。王二佬的额头上、脖颈处、以及本来就精赤着的黑而又瘦的上身,眨眼之间竟布满了一层汗珠。犟大哥又转过身,一把掀开了王二佬盖盐的那块、棕黑条纹相间的牛毛单子,用鞭杆指着车上的盐堆,厉声喝问王二佬:“老怂你起来!你给大家说,你在车上的盐堆中塞了桑东西?说!你塞了桑东西?”这时,我竟忽然间想起了,犟大哥给我们喧过的那个老奶奶,和她小孙女儿烧吃死娃娃的谎来,那不正是他犟大哥,一把掀开了被子才发现的吗?我被我的臆想彻底吓坏了!我惊恐极了!难道在王二佬的单子底下,在他车上的盐堆里,该不是也藏着一条,已吃了大半的死娃娃的腿吧?
我的心不由得“嗵嗵嗵”地狂跳,它好像要从我的嗓门眼儿里蹦出来似的。王二佬不是有锁阳吗?不是还有干酸蒡吗?再说,我不是不久前才吃过一顿揪面片子吗?然而,容不得我的胡思乱想继续下去。只见犟大哥用鞭杆,在车上的盐堆里猛戳了几下,然后从盐堆的一角里,刨出一个沉甸甸、油渍渍的布包来,“腾”地一声扔在王二佬的面前。
我们几个人都好奇地围过去,一看,见是用鞭梢上的细皮条,直一道横一道捆扎着的、一个油乎乎的布包儿。我认出那包东西的布皮儿,原来是王二佬的那件旧白土布汗褂儿。这件油污污的汗褂儿太旧了,犟大哥将它重重地撂到地上的时候,有好几处竟裂开口子。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油味儿,却从里面漫溢出来。
犟大哥的牛卵大眼珠,憋得快要掉下来了。他更加气势汹汹地逼视着王二佬,说:“你说吧老贼怂!这是桑东西?你今天说不清楚,我把你介个老贼怂捣死在这里!说!快说!快说!这是桑东西?”
犟大哥已经是在咆哮了!脸上的肤色红里透紫、紫而转黑。脸颊处的肌肉还“倏倏倏”地跳动着、抽搐着。而王二佬,他那本来同年龄不太相称的、灵活的小眼睛里,竟满是惊恐不安!嘴里嘟囔着一连串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他颤抖着,弯下那黑瘦干瘪的腰,想将那个布包捧起来,但是狂怒的犟大哥,一边吼叫着“我让你偷!我让你偷!”一边就一鞭子打了下去。王二佬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却见他那如沙枣树皮般粗糙的手臂上,黝黑精瘦、如榆树枯枝似的肘弯处,立刻翻出了一条蚯蚓状的、紫黑的血棱子。
王二佬倏地缩回了手。尽管他刚才疼得“呀”了一声,但他仍不肯说出那是什么东西?盛怒中的犟大哥,向围在一处的我们几个人说:“你们大家都看清楚,这个老贼怂偷了队里的香油。他把香油渗到沙子里,想趁今天挖盐、装盐的混乱劲儿,把油沙偷回家去。他拿到家了用水一澄、一熬,这些香油就全归了他!”
哎呀!我提到嗓门子眼儿里的心,“咚”地一下,才又跌落下去!原来,王二佬的白土布旧汗褂儿里,包的是一团沉甸甸的油沙。幸亏不是死娃娃的腿,要不然,不把我吓个七死半活的才怪哩!犟大哥用鞭子,指着王二佬接着骂:“唉!你个老贼,真是挖空心思费尽心机,你当的这些天,我不找了不问了,就把那件事忘了吗?你当的我,一天到晚迷迷瞪瞪只知道睡觉吗?要不是这几天夜里,我有意打搅几次,你们所有人的馍馍、干面、沙枣子、胡萝卜,恐怕早就被这个老贼怂偷尽了!说,你老实坦白交代,李老魁的油棒儿是谁偷的?秤砣的鸡蛋和油棒儿又是谁偷的?队里的香油还是谁偷的?你给我屄巴大,往清清楚楚里说!老老实实地坦白!彻彻底底地交代!”犟老大继续咆哮着喊道!
然而,虽然汗如雨下、颤似抖糠的王二佬却说:“犟老大,你不能冤枉好人呀 !别的东西我可没有拿!我只拿了……只拿了……那点儿香油……”犟大哥吼叫着打断了他,说:“桑?桑?你‘鸭子熟了肉烂了——嘴还是个硬板板!’我冤枉了你?你的贼赃明明摆在眼面前,你还说我冤枉了好人!你说你是好人,难道我们大家都成了贼、成了坏人是不是?真他妈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把‘偷!’说成了‘拿!’今天我再让你拿!再让你拿!”
犟大哥如一头狂暴的狮子,吼叫着扑向一只气息奄奄的羊羔一般,抢上一步,再一次抡起了牛鞭!而王二佬,竟如一根被狂风拦腰扫断的枯芦苇似的。弓着细腰,双腿一屈,一头跪在了犟大哥的脚下!随即,又挪了几挪,将头塞在犟大哥的双腿间、胯裆下!双手抱在犟大哥的脚腕里,如一头受伤倒地、疲惫将死的老牛一般哭吼起来:“嗷呀呀老天爷爷啊!嗷呀呀老天爷爷啊!嗷嗷嗷~~~嗷嗷嗷~~~我也是快五十过去、要数六十的人了呀老天爷!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呀老天爷!我……我……我承认,全是我偷的!油棒儿、鸡蛋、香油全是我偷的嗷呀呀老天爷!嗷嗷嗷~~~哪个人不想要屄脸呀老天爷!我不偷可臧过呀?嗷嗷嗷~~~我的大丫头金凤子,冬天就要出嫁了,家里却连一颗油豆子也没有!我不偷臧办?嗷嗷嗷~~~嗷呀呀!叫我拿桑招待客人?招待我的亲戚们呀老天爷?嗷嗷嗷~~~我总不能去野滩里拾上个死娃娃来待客吧老天爷?嗷呀呀老天爷!嗷嗷嗷~~~!嗷嗷嗷~~~!老天爷呀老天爷!你打吧!你打吧!打死我是罪有应得!打死我也不冤枉!嗷嗷嗷~~~!嗷嗷嗷~~~”
在王二佬如疲惫将死的、老牛一般的哀鸣中,犟大哥那高举在半空里的牛鞭,却如一只飞翔中的鸟儿,突然断了翅膀一样,一个跟头,就从半空中栽了下来。王二佬的多半个头,已深深地抵入了犟大哥双腿间的沙子里,抵入了已经装剩下的盐沫子里。因而,他汗水淋淋的头皮儿上、脖颈里、脸颊上,就到处都沾满了沙子和盐粒。
王二佬那如受伤的老牛般的、长而又重的哀号,在沙丘间、在盐湖里、在湖水中高高枯立着的芦苇间,“嗡嗡嗡”地回响着、回响着……
王二佬双腿跪地,将头夹在别人沟子间的举动,本身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污辱,也同时是对犟大哥最高的抬举了!犟大哥就再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所动!特别是当犟大哥听了王二佬的哭诉,听了王二佬连哭带喊的一阵阵呜咽,他竟然怔了大半天。原先的愤怒,如惊鸟般从他的脸上突然飞走了,不期而至的茫然,却又如虫蚁般乘虚而入。随后,犟大哥竟气急败坏地挣脱了王二佬的纠缠,像个疯子似的窜向另一边,他自己倒反大哭大叫起来!
犟大哥的也如同老牛般的哭喊,使我们很感茫然和不解!犟大哥他又哭又喊的臧了?真是天大的怪事!哭喊了几声,犟大哥又突然间噤了声,回过身来,气急败坏地飞起一脚,将那包油沙踢入了盐湖里。那件本来已破旧开线的土布汗褂儿,带着“吱吱吱”的破裂声,如一颗“吱吱吱”燃着的炮弹一样,“咚”地一声,落进了我们眼前的湖水中。
在夕阳明亮的光线里,那处落入油沙的湖面上,立刻涌冒出了一片片越来越大的、五彩斑斓的油彩。并且不断地变幻出暗红、浅紫、浅红、鹅黄、墨绿、天蓝、淡紫、灰黑等或圆或不圆的彩色图形。并一波一波的不断因碰撞、阻隔而扭曲、变形、扩大、变幻,好似一幅巨形的、后印象派大师凡·高的《星月夜》。那变幻不定的油彩,一酡儿一酡儿、被逐渐地放大、扭曲、变形,再放大、再扭曲、再变形……
过了老大一会儿,仍是泪水满脸的犟大哥,才凶狠地对我们说:“苕屄兮兮的看个毬啊!套车回去吧!还想在这里等死啊!”这时候,已止住了哭喊的王二佬,揉着他红肿的双眼,在湖水中端详了好一阵,然后他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蹚入了湖水里。从那片在夕阳的映衬下,仍不断变幻的油画里,捞出了他那件肮脏不堪、亦破烂不堪的,且已油乎乎、黑漉漉的土布汗褂儿。
王二佬佝偻着细瘦的腰身,艰难地转过身来,面向着我们,好像盐湖底上的泥泞,将他的双腿、双脚陷吸住了似的。他弓腰站在水中,像个老娘们似的,双手捧住脸颊,把破旧的土布汗褂儿夹在腋下,再一次“嗷嗷嗷”地大哭起来……
夕阳下的湖水,映照着王二佬精瘦难看的上身。他那近乎半秃的、沾着沙粒和盐粒的头脸,黑瘦而又扭曲的脸庞,因哭喊而大张着嘴巴,黑瘦难看又弓曲的身体,以及他身后不断变幻着的、在越来越低、越来越黯的夕阳的映照下,已逐渐变成的红黄蓝纹相间的油彩,这一画面,竟牢牢地镶入了秤砣的脑海里。
三十多年后,当秤砣有机会游览北欧岛国挪威,在奥斯陆国家美术馆,观赏蒙克的那副著名的画作《嚎叫》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他在当晚的日记中写道:“……虽然此前,我肯定没有看到过这幅画作,可是,在我的记忆的深处,却有一种强烈的、甚至固执的、也挥之不去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感觉,使我常常有一种被欺骗的疑惑!就是我总觉得,此前,我肯定见过这幅画!它可以不是我的手指能触摸、不是我的眼睛所亲见,可是我的魂灵肯定见过它!肌肤相亲般的触摸过它!所以在当场,我曾固执地告诉我的同乡,那位在国内以画骆驼而小有名气的画家,说‘我在少年时代,曾确确实实地见过这幅画作。’但当我的同伴了解了我的少年时代,所生长生活的环境之后,竟不无嘲讽地讪笑我,说‘你除非进入过时空隧道。曾经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梦幻般的下午,从中国遥远荒凉的大西北,从一个贫瘠苍茫的大沙漠的腹地,一个苕不拉叽如闷头葫芦般的农家少年,曾沿着某个时空隧道,眨眼之间就到了万里之遥的北欧,从而使他有幸亲眼观赏、并牢牢地记了,表现主义大师和印象派大家的两幅名作,《嚎叫》和《星月夜》,然后又在眨眼之间,飞回到了他挖盐的湖边……”
秤砣继续写道:“我曾经十分惊异于、我的这种,对于思想的极端深远处的、某种记忆与印象,同多年之后的实物或现实之间相互印证关系的、奇特感悟与发现。特别是在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诸多的记忆与印象,每每在我的成年时代,在诸多个不经意间,在诸多个事前毫无准备和察觉的情况下,它们竟石破天惊又不容置疑地显现于我的眼前!这种互相印证,没有环境与地域的限制,年龄和心态对此也毫无影响。中间只有时间之流的漫长而又巨大的间隔。而我的身体,如同这股流水的前端,当我的生命缓缓地,流淌至现实的某个地方时,突然一朵浪花,却从某个神秘的地方高高地跃起,然后就‘呯’然跌落在,这股正缓缓流淌着的水流中的、某个正翘首期盼着的点上。每当此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朵浪花,早在流水经过之前,就已经到达了这股流水、将来注定要流经的地方。它正如一个个在前方的、漫漫旅途中的某些个驿站里,等待着主人前来一一提携的、一件一件的行李物品一样,它们确实在主人出发之前准备行李的时候,确确实实地、被主人一一地抚摸过、梳理过、捆扎过、端详过,并且,已深深地驻足于主人的脑海里了……”
“……我的这种‘与流水一同出发的某朵浪花,先期抵达于某个滩湾;与主人一同出发的行李,先期抵达于某个驿站的‘先期抵达论’,一直以来,无时不刻地、如梦魇一般的伴随着我……”
……
日头还未完全落下,我们就告别了这片咸水苍茫的、名叫“梭梭井”的盐湖。沿着我们来时的路辙,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当我们蜿蜒登上盐湖西边,那道越来越高的沙梁,回头望去,夕阳下的盐湖,竟如同一片片迷离涟涟的泪水。又似一只只巨大的眼睛,满含着苦涩的泪珠,呆呆地盯着浩渺的天空。又像是的默默地打量着、我们这个即将离它而去的、小小的车队……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沉默不语。满载着湿漉漉盐堆的大车车轴、车辋及车辐里,发出“嘎叭”、“嘎叭”的轧压声,显得十分地沉重。装了盐,我们所有的人,只好步行了。每个人都走在各自的车旁,手握在车辕前端的楸桩子上,小心地督促着牲口,驶着车。
车队,仍由王二佬领头。犟大哥走第二车,我第三车,丁锤子跟着我。丁锤子后面是秤砣的车,李老魁走最后的一车。而王二佬,很快就像个没事的人似的。不知桑时候,又轻轻地哼吟起来。车轴头部的锏条,同车钏之间磨擦出的“咯呜咯叽”、“咯呜咯叽”的声音,像是给他的哼吟,配上了一首沉重而又滑稽的词儿似的!那个曾经包裹油沙的、旧而又破的土布汗褂儿,盖在盐堆上的牛毛单子上。因而,在我们的小小车队所经过的弯弯曲曲的沙路上,竟撒下了一股股香油那淡淡的、长长的清香味儿。它时时撩拨着我们的食欲,也时时抚慰着我们的饥渴。又时时暗示着、刚刚发生在盐湖里的、那件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同时也催促着,我们五头骡子、六个人,七头牛的沉重地脚步!
我们从盐湖边的、许多个回环曲折的沙道道里转出来,进入稍微平坦些的沙窝里的时候,日头已渐渐落下去了。寒气开始从四面八方,渐渐向我们聚拢过来。由于车重,我们行进的速度很缓慢。而我们所有的路程,都是细而又软的黄沙路。往往车轮轧在上面,触地的车辋部分,就几乎全陷进沙子里去了。路道又全是“之”字形的,来来回回地蜿蜒在一道道沙岭、沙梁间。除过那些高而又陡的大沙梁,得一道又一道绕过去。一些小点的沙梁,平缓一些的沙岭,我们也只能沿着上面隐约可循的踪迹,驱赶牲口尽力拉上去。因此,小半个下午下来,所有的牲口,都已大汗淋漓了。牛的鼻孔睁得老大,“咐”、“咐”、“咐”地喘气声,非常粗重。它的肺腑和气管,像是被憋足了气的风箱一样,猛烈地呼出来,又急速地吸进去。再呼出来,再吸进去,周而复始,没有止尽。半张着的下半个嘴唇上,清凉的涎水,一线儿连着一线儿,一片儿续着一片儿,不间断地滴着、流着、淌着。在我们走过的所有的沙路上,一路地流溢过来,绵延不绝。
本来,几天来的养精蓄锐,此时,在这凉爽的秋夜里,正是它们发挥的时候。我们必须趁着月色,连续走完这一整夜,有望在今夜天亮以前,走到梭梭门子。
然而,从下半夜起,刮起了大风。而在这个季节里,一般又都是西风居多。可我们所有的路程,都是向西而走的。即使不是时时面向正西走,一会儿向着西南,一会儿又拐向了西北,但总的方向是向西。所以,迎面刮来的大风,挟裹着密麻麻的沙粒,如同细小而又密集的子弹,连续地扫射在我们裸露的脸上、脖颈和胸膛上。越来越猛烈却又连续不断地袭击,扫得我们睁不开眼睛。我先是脱下汗褂儿包在头上,但赤裸的胸膛上,立刻感到一阵麻辣辣的疼,最后只得把汗褂儿再穿上。用左胳膊左右上下、尽力抵挡着无孔不入的沙粒。右手紧紧抓住车辕头处的楸桩子,唯恐大风将人卷走。
风越来越大,有时,几乎要将人托飘起来似的。几乎是牲口在拖着车、又拖着人在走了。走在最前头的王二佬,他不但不能把头蒙住,把眼睛遮住,还必须时时睁大眼睛,在因沙尘而变得越来越黯淡的夜色里,尽力寻找着因沙尘的填埋,而变得越来越难寻的路的踪迹。唉!真无法想象,王二佬是如何寻找路道的踪迹的?而风沙,又使牛和骡子很不听使唤了。它们时时想挣脱我们的掣肘,想朝顺风的方向扭过去。我们跟在后边的车还好些,而走头车的王二佬,要想驾驶住他的那对骡子,就只能连续不断地“嘟嘟嘟”、“啾啾啾”地吆喝着、叫着骡子。还要时不时地停下来,查看路的踪迹。
我的右脚,被不听指挥、胡乱扭头的翘角黄乳牛踩了好几蹄子。虽是钻心的疼痛,然而,我却根本无法顾及。我必须用双手紧紧地、死死地扳住辕头的楸桩子。嘴里也同其他人一样,一直“哞是”、“哞是”地吆喝不断。而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那密集而无孔不入的沙尘,使人根本无法正常呼吸,因而使人感到憋得厉害。鼻孔里早已塞拥满了沙尘。而若张口呼吸,沙粒马上就会射入嘴里。我觉得,我的多半截舌头都干了。满嘴的沙尘,呛得我们不停地咳嗽。嗓子眼里,被不断吸入又咳出的沙粒,磨打得火辣辣的干疼。我觉得,我快要窒息过去了!要死过去了!
突然,一张巨大而又沉重的东西,将我的头脑及上半身蒙住了。我还未明白过来是臧会事?仅感到了刹那间的静谧与温暖,然而,那东西却迅速挣脱了同我的短暂纠缠与亲密接触,一下子又离我而去了。我很有些懵懵懂懂的。这时,走在我前头的犟大哥在喊:“我的单子叫风刮展(跑)了!谁见了我的单子?我的单子不见了!”犟大哥的声音还未落,我后面的丁锤子和秤砣以及李老魁也相继在喊:“我的单子也木有了!我的单子也刮展了!”我赶紧在车上盐堆上去摸,只摸着硬扎扎的盐堆,上面光秃秃的,哪有单子的影子?而后面又不断传来丁锤子和秤砣的哭叫:“我的皮袄也刮展了!”“我的皮袄也刮展了!”“我的皮袄和单子也没球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桑(啥)毬也看不见了!我桑毬也看不见了……”
呼呼的风声中,前面又传来了犟大哥的喊声:“王二佬、王二佬,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风沙呀!再硬撑着走,不光是东西,连人带牲口也会刮丢的!”王二佬就在前面喊:“我们得哈(下)了这个沙窝梁,到梁下头(面)的沙窝碗碗里才行!可哈起(下去)不容易啊!就是哈起了,臧(咋)上来哩?避过了风,臧上来啊?”犟大哥喊着回应:“你臧是个死脑筋!‘活人能叫屁胀死?'再处木(没有)路了?”王二佬说:“再处确实木路。”犟大哥就骂他:“你老怂真是‘西山上的牦牛,认哈(下)的一顶帐篷’。哈(下),先哈(下)起避避再说!不要把老子的命搭上了!”
然而,虽然外表看起来,大致平坦的沙漠中,也不是随便想走哪就能走哪的。王二佬将车吆喝住。先在沙梁的边沿处,上上下下地踏了几个来回,然后领着我们,从一处较平缓的坡上,慢慢地转到了较深的一处沙窝碗碗儿里。可是,即使是向下走,我们的车还是几次被虚沙陷住了。我们七手八脚地,推的推,搡的搡,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慢慢地转了下去。
我的鼻孔里、耳朵里、眼睛里,到处都沾满、塞满了沙子。头发间和衣领里还有裤腰里就更不用说了。到了沙窝的底部,迎面打在人身上的沙粒固然少了许多。只有细微的沙尘在到处弥漫着、回旋着。而大风挟裹着的强劲的沙流,就从我们的头顶上方,呼啸而过。
王二佬向我们喊着说:“先把车卸了,牲口千万要拴好,等天亮了再说!”我摸黑卸了车,把两个牛都拴在车轱辘上。又钻在车下面,从拴挂在车轴下的背篼里,取出皮袄来。这时,丁锤子和秤砣都在哭着。还在念讼他们、那被大风刮展掉的皮袄和牛毛单子。犟大哥听烦了,就骂:“再不要屄水河梁的嚎浪了。死遑个阵子(休息或者睡一会儿),明天还要赶路呢!”我说丁锤子:“来吧!我的皮袄还在,和我睡在一搭里(一块儿)吧!”我问秤砣:“你的皮袄还在吗?”秤砣哭丧着个脸说:“皮袄和两块牛毛单子全叫风刮上展了。到了屋里,爹不把我打死才怪呢!”我说:“我们三个人挤的一搭里(一起)吧!挤的一搭里还暖和些。”
三个大人的皮袄,都塞在车轴下拴挂的背篼里,因此,没有叫风刮上展。他们都有走麻岗沙窝的经验,或是早有防备。而我把皮袄塞进背篼里,不过是无意识地学了他们而歪打正着罢了。王二佬说:“来吧!秤砣,我的皮袄大些,来钻的我的皮袄里吧!”秤砣就过去了。我们六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头先都还坐着,但饥饿和疲劳,使我们很快就歪倒进入了梦乡。我和丁锤子躺在冰冷的沙上,两个人盖着我的皮袄。左边挤着秤砣和王二佬,右边挤着犟大哥和李老魁。我们所有人的头脸,都蒙在皮袄里面,腿脚也尽量踡缩入皮袄里,任凭风沙在外面肆虐、咆哮!
这时候的风声,如同海浪在怒吼、在咆哮!在我们的头顶上空,剧烈地推进着。穿行流射在空中的沙粒,在飞过我们头顶的时候,因突然间悬空,失去了地面的支撑和依托,不少的沙粒,就如同折断翅膀的鸟儿一样,纷纷跌落下来。落在我们皮袄的光板儿皮面上,就“唰啦啦”、“唰啦啦”的一直响着。跟海浪不同的是,这浪声没有间歇,没有强弱的间隔,如同千万台巨型的鼓风机,以同样的速率,在一个劲儿地吹着、吼着。同我们人一样,我们的那些疲惫不堪的牲口,除过那匹仍不太安生的小红骡驹儿,七头牛都静静地卧在大车旁,有一搭无一搭地反刍着它们肚子里,肯定所剩无几的草料。可以想象,这时候,它们一定半睁半闭着眼睛,处于朦朦胧胧的半睡半寐状态。四个大骡子,都在沙尘中悄悄站立着。有时,就轻轻地摇摇头颈甩甩尾巴,抖动一下不断落在它们身上的沙粒。那匹很不安生的小红骡驹儿,大概是初次见识这种大风,再加上此时也饥渴难耐吧!就不时地仰头踢腿地抗议几声,不时蹬踢几下拴着它缰绳的车辐条。
就在我们迷迷糊糊地、仍在梦乡里漫游的时候,天已亮了。可空中,到处都黄雾雾的,浓浓的细沙浮尘,烟雾般弥漫在空气中,使人呛得不能畅快地吸上一口气来,又使人辨不清东西南北,很有些晕晕乎乎的感觉。
风小了许多,飘坠下来的沙粒,将我们梦里伸出去的脚都埋住了。皮袄上,也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我们如同一个个土人似的,从沙子里钻出来。我看着车上,那原先雪亮如玉、白得耀眼的盐堆,早成了真正的黄沙堆了。连卧在地上的牛,凹下去的肋股缝处,以及胯窝儿里,都满是沙子。唯有那几匹站着睡觉的骡子例外,皮毛上的沙子,被它们随时就抖擞掉了。我抬头看看天,空中隐约可见浓云密布,一团团的黑云,向南面涌滚着。我听爹说过:“云朝东,一场风;云朝西,一场雨;云朝南,泡塌岸;云朝北,一场雪。”现在正是云朝南跑,该不会有泡塌岸的大雨吧?有了也好,该压压这股呛死人的沙雾与沙尘了!
我晕晕乎乎的四处乱看。突然,传来李老魁奇怪的惊叫声:“红骡驹儿臧不见了?谁见了红骡驹儿了?哎呀!赶紧!红骡驹儿桑生(啥时候)开了?红骡驹儿展(跑)了哪里了?”李老魁先是一声连一声地惊叫,惊叫到后来,纯粹变成了哭嚎!我赶紧过去,见李老魁的车旁,只拴着一头大灰骡子。那匹小红骡驹儿却没了踪影。我们所有的人,都纷纷爬上避风的沙窝沿儿上,站在上面向四下里看着。嘴里全“嘟嘟嘟、嘟嘟嘟”地呼叫着。然而,黄尘滚滚的茫茫大漠里,天地间,如同扯起了黄褐色的大幕,能见度实在有限。即使附近真有红骡驹儿,我们也无法看到它的身影,也无从查看它的踪迹。而这时,又见王二佬像个瞎子似的,怪叫了几声不说,双手臧无目的、无方向地胡摸着?脚下也绊绊磕磕的,连近在咫尺的刺墩也躲避不过,走得很有些踉踉跄跄的。王二佬也在惊恐地喊着:“我臧(咋)看不着东西了?我的眼睛臧了?我臧看不着东西了?我的眼睛臧将了?哎呀呀!老天爷!我的眼睛臧将(怎么)了?”我们连滚带爬地从沙窝上窜下去,围在王二佬跟前一看,看到的情景,让我们大吃一惊!
王二佬的眼睛,臧成了两个鼓出眼窝的红肿的肉团?厚厚的,向外翻着的眼皮内,向外拥挤出一团红兮兮的内瘤。而在两层肉瘤的结合部,那该是正常的眼缝儿的地方,不断有红红的血水溢出。而王二佬的脸上,脖颈处,裸露着的胸膛处,像是被剥去了一层皮似的,露出了里面粉盈盈的细肉。有的地方,甚至血花花的,也像是有血水渗出来。这些,显然是夜天黑夜那迎面而来的、强烈的风沙造成的恶果。在夜天黑夜那风尘险恶的大半夜里,王二佬为了探查路道,竟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而在夜天下午,被犟大哥用牛鞭抽打过的手臂及肘弯处,那血棱棱子已发黑,且已红肿。再看看别的人,犟大哥、李老魁、秤砣、丁锤子,还有我,除过一个个遍身遍脸的沙土,像是一个个从沙土中钻出来的沙老鼠似的。但皮肉器官上倒没有多大的损伤。而此时,李老魁却还一个劲儿向王二佬说:“小红骡驹儿叫风刮的展掉了!王二佬、王二佬,紧该赶想想办法,小红骡驹儿臧组呢?小红骡驹儿叫风刮的丢掉了,得紧赶想个办法。谁来(和)我去找小红骡驹儿起呢?哎呀呀!丢了小红骡驹儿可臧组(咋办)呢?臧组呢?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