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我们都打懵了……
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我们都打懵了。犟大哥像是仍在梦中似的,迷迷瞪瞪的。憋着他牛卵子似的、白麻麻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着王二佬红肿溃烂的眼睛,一会儿又看看哭天喊地、快发了疯一般的李老魁。还不停地吸溜着,那越来越多的清鼻涕,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还是王二佬说:“日他奶奶的,‘人在倒霉时,日猪也不哼!'你们先不了紧张、也不了害怕!反正我的眼睛忙忙(一会儿)是好不了的。我和秤砣留下,看管东西和牲口,你们两个大人,各带一个学生娃去找红骡驹儿。得分开找……”
李老魁哭腔连天地打断了王二佬的话。他说:“这尘雾漫天的,臧的个找法噻?……”犟大哥听得不耐烦了,“噗”地一声擤了把鼻涕,骂李老魁说:“你快不要屄水河梁的嚎丧了!赶紧屄夹紧,听听王二佬臧说行不行?”然后又对王二佬说:“你说吧!王二佬,臧的个找法?”王二佬接着说:“我们大致上是从正东傍个来的,而夜个黑一直刮着西风。我谋的红骡驹儿,应该是顺着风,向东傍个展了。为了能尽量扩大寻找的范围,犟老大和丁锤子,先向东南傍个的去找。”他又说我和李老魁:“你们两个人,向东北傍个的方向去找。找到中午会子,两伙人合向一处。往东南去的两个人向北拐一拐,往东北走的两个人往南拐一拐。再就一同顺着我们来时的路路子找回来。无论是找着、还是没找着,赶黑荫子哈(下)来,一定得赶回来。赶天黑哈来时,若你们还没有来,我和秤砣,就在沙梁顶上放一堆火,给你们指个方向。再一个,我们还得找个草好的地方,让牲口吃饱了。还得设法弄上些水,把牲口们饮一哈。你们每个人,就拿上几节节锁阳,再拿上几把干酸蒡吧,再好好地喝毬上一肚子水。总的,赶天黑时,不管找着,还是没找不着红骡驹儿,一定得回来。小红骡驹儿是重要,但我说人还更重要些。”我说:“我和丁锤子的馍馍褡子里,都有大半筐的干酸蒡,我们多装些干酸蒡,在路上吃吧。”
说完,我和丁锤子赶紧爬到车下面,从背篼里取出馍馍褡子,给大家分装酸蒡。王二佬、李老魁、称砣、犟老大,各人都装了几大捧。犟老大和李老魁,又取出他们的锁阳,给了我们每人几节。然后,我们又取出各自的塑料水壶,扯着气,喝了个大半饱。在仍是浓重的、黄褐色的沙尘细雾中,犟老大和丁锤子向东南方向,我和李老魁向西北方向,匆匆忙忙地出发了。
我确实是饥饿难忍了,就边走边吃着锁阳。起先,我还把锁阳表面上沾有沙子的、特别苦涩的那层暗红色的皮儿啃了吐掉,只吃里面、略带苦涩味儿的脆肉。但我发现,一旦啃掉了苦涩又满是皱褶的锁阳皮,就势必会带掉不少的肉质。我就索性将表面上沟儿褶儿里的沙土,大致搓搓、再吹吹。然后,就连皮带渣儿的吃了。虽然锁阳外面那如鱼鳞状的表皮粗糙不说,还异常地苦涩。但肚子里的饥饿更难受,为了肚子,只好委屈委屈嘴巴了!
吃了四、五节锁阳,又吃了两褚褚(衣服上的兜)干酸蒡,肚子里才好受了些。而李老魁却桑(啥)也不吃,像个丢了魂的疯子一样,只是大争着两只眼睛,边走,边在四下了仔细地张望着。然而,天地间到处都是一样的黄褐色的尘雾。十来步外,已看不清东西了。他走得很快,简直是在小跑着。上沙梁,攀刺墩,嘴里一刻不停地呼唤着小红骡驹儿。“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我们顺着风沙,向东北方向奔去,尽力在周围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逡巡。大概到了中午时分了吧,黄褐色的尘雾,仍是那样的浓、那样的厚。我提醒李老魁:“哎,魁大哥,我们是否该向南拐了?向犟大哥和丁锤子他们靠拢了?”李老魁木登登地看了看我,却向北拐了过去。我提醒他:“我们应该朝右拐才是向南。”李老魁就向南拐过来。但他的脚,仍在乱匆匆地、快速移动着。嘴里仍旧是“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地吹叫个不停。
傍晚,我两找到了一天前、我们才离开的那个盐湖。我两在盐湖的边沿处搜寻着,那些熟悉的沙梁间、沙窝碗碗里,沙道道中,大大小小的刺墩周围,几乎所有能藏身的地方,就连牲口们、连续几天吃草的那几个沙槽子里,都找遍了,但仍是一无所获。我不时地、从各个方向朝湖中瞄一眼,只见清澈的湖底上,到处都是黑乌乌的。我怀疑一天前的、那种铺天盖地的晶莹耀眼的白,是不是真的出现过?那该不是一个梦把?我想,我又该给李老魁再提个醒儿了。就说:“老魁哥,这就是王二佬给我们交代过的、同犟大哥他们会合的地方了,臧还不见他两的影子呢?”说着,我爬上旁边一个高大的酸蒡刺墩,向四周大喊:“犟大哥哎~丁锤子哎~你们在哪里~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在哪里~”可是,已转成灰暗茫茫的四周,没有一点儿回应。只有我跟前的李老魁,仍在“嘟嘟~”、“嘟嘟~”、“嘟嘟~”地不停地叫着、呼唤着那不见踪影的小红骡驹儿。
我忽然发现李老魁的神色,臧同以往很有点不一样了?明明我们的周围不见小红骡驹儿,而且我们始终也没有发现小红骡驹儿的踪迹,可他一直还是机械地、一刻不停地唤着。从早上我们出发起,他就一直这样“嘟嘟~”、“嘟嘟~”地叫着,简直一刻也没有停过。他的目光还迷迷茫茫的,嘴唇干黑如沙枣树皮,锈结着一层紫里透黑的血痂。血痂上开裂着的许多小口子里,殷红的血丝不断渗出来。随着他那一刻不停地“嘟嘟~~”、“嘟嘟~~”“嘟~嘟~”或长或短的呼唤,那些洇洇溢出的血丝,就不断地从嘴唇上吹出去。如同夜天后晌,我见过的正负重前行的牛的嘴唇间,不断流溢出来的涎液一样。因此,我臧将都觉得李老魁的身上,有了平日里所不曾有过的一种呆劲儿!我很有些害怕,就一再提醒他:“魁哥,我们该回头向西走了!”“魁哥,你该吃点东西了!”“魁哥,吃几嘴锁阳吧!要不就吃些酸蒡也行!”可李老魁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依旧在“嘟嘟~~”、“嘟嘟~~”地叫着、唤着,脚底下也愈加显得晕晕动动地没有跟底了!我拉着李老魁的手,向西,迎着微微吹拂的西风往回走。李老魁的脚步虽然很有些踉跄,但仍是快步小跑着,跟着我。
在我们匆匆忙忙地奔波与呼唤里,天很快黑了,而那些星光,也被浓厚的尘雾和还在不断翻滚着的黑云,阻隔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的周围混混沌沌,我俩只是凭着迎面吹来的风,才知道我们是不是向西走。天越来越黑了,脚底下小点的刺墩,不时将我们绊倒。为了不至于两个人走散了,我就一直紧紧地抓着李老魁的手。而有时,我俩竟毫无知觉地扑上了大刺墩,劈头盖脸地、被坚硬的刺麻儿扎上一顿。因而,我俩的胳膊上、手上、甚至脸上,被陆陆续续地扎烂了好几处。
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摔了多少个马趴?也不知我俩的脸上、手上、胳膊上被扎了多少个刺尖儿?半夜时分,我们终于发现,在我们前面老远的地方,有一堆忽明忽暗的火光。我俩就一直向着火光走。然而,那火光像是一直在同我们捉迷藏似的,走着走着,它忽然就躲藏起来了。为了找到它,我们不得不时时攀上稍高些的刺墩,瞭上个大概方向才行。而沙窝里,无数的沙梁与刺墩如同给我们摆开了数不清的迷魂阵。它们时时在遮拦着我们寻找的视线,遮蔽着给我们指示方向的火光。因此,在较深的沙窝与沙槽里、那些风小或者无风的地方,我们有时甚至向南走、向北走、向东走,瞎走了不少的冤枉路。后半夜时分,我们终于摸到了离火光不太远的地方,同时,我们还闻到了香气袭人的酸蒡米汤的气味。尤其是那闪闪烁烁的火光,像神灵一样,从灵魂到肉体,都在召唤着我们。我和李老魁就一直向着它、寻着它,在走、在摸。
我和李老魁跌跌爬爬地、终于到了车队旁,一看,犟老大和丁锤子已经回来了。他们也没有找到小红骡驹儿,也没有发现小红骡驹儿的踪迹。秤砣和王二佬,已经放饱和饮足了所有的牲口。并顺着沙窝道,把六辆大车全部驶出了我们昨夜避风的沙窝,驶到了路上。且已熬好了一锅酸蒡米汤,等我和李老魁到了就开饭。我问王二佬:“眼睛好些了吗?”王二佬苦笑着说:“哪有朗(那么)容易的事!就是扎个刺尖儿,还不疼个一阵子的?中午和后晌,我用盐水洗了几回,感觉上疼是没有头里朗疼了。白天还能眯缝着蹙个几成东西。介阵阵子,就真正成了个哈子(瞎子)了。”
我们几个人,围在锅周围喝米汤,可李老魁却不喝,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王二佬就劝他:“还是喝毬上些吧!再说东南、东北、还有正东旁个,你们四个人都找了一遍。我们介哈(现在或接着)往西走,所有的人都操个心,给瞭的些,说不上小红骡驹儿,顶着风展到西旁个里。”李老魁蔫耷耷地说:“夜个黑,朗么(那么)大的风,它臧假能顶个上风,往西傍个展呢?肯定是往东傍个展毬了。”
丁锤子苕兮兮地说:“它该不是展的队里,找卑的(它的)妈其了?不一定它早就到了队里的牛院儿(饲养院)里了!”李老魁说:“小红骡驹儿是头一回套车、出远门,臧将能认得回去的路?介阵子让你一个人回,你能走到家里吗?”王二佬说:“不管臧的个,饭还得吃!我们还有大半来子路要走呢,不吃饭咋走?吃吧!吃吧!吃了喝了收拾完了,天也该亮了,我们也好上路了。我们又是一天两夜没有尝上口热汤热水的了!牲口是重要,但人还重要些!”我拿过李老魁的碗,舀了一碗酸蒡米汤,端到李老魁的面前,说:“魁哥,吃上些吧!带喝酸蒡米汤的,给我们喧个驴谎儿吧!我们最爱听你喧的驴谎儿了,太带劲儿了!”李老魁听了,吊满血痂的嘴唇咧了咧,又静静的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接过了碗。
吃过饭,犟大哥和丁锤子,给我们几个人分了几节、他们在路上刨的锁阳。王二佬和称砣,也给我们分了他们拾的干酸蒡。我把多半来子锁阳和酸蒡,装在已空了的馍馍抽抽里。擩到车轴下面吊的背篼里,褚褚里留了少半来子,预备着在路上吃。犟大哥问王二佬:“我们睡上会会子走吗还是介阵子连夜就走?”王二佬说:“我看还是介阵子就走吧,牲口都吃饱喝足了,人也吃喝了些,有了精神了!按路程,我估谋的离梭梭门子应该不远了。”
听说要走,李老魁哭丧着脸说:“我们走了,朗小红骡驹儿臧办?我们总不能丢下小红骡驹儿不管吧?介个责任谁能担当得起?我们总不能丢下小红骡驹儿不管吧?总得想办法把它找回来呀!不然介个责任谁来承担?如果……如果……”李老魁挨个地看了我们所有的人一眼,心虚气短地说:“如果我们大家都分担点儿责任,那就走……走……走也行!”犟大哥听了,却气哼哼地骂道:“你还真有屄脸说出来!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的!难道是‘我们'大家把小红骡驹儿丢了?难道小红骡驹儿是‘我们'大家共同套来的?你牛尾巴摸毬了大半辈子了,还他妈不知道庄稼人出门,谁套来的牲口,谁就得负责的规矩?”
犟大哥继续气乎喽抖地说:“‘如果我们都分担点儿责任'!你说,小红骡驹儿是谁套来的?是王二佬套来的?还是我犟老大套来的?还是介三个学生娃娃套来的?又是谁没把它的缰绳拴好,使它丢了?你说,小红骡驹儿的缰绳是王二佬拴的?还是我拴的?还是介三个娃娃拴的?如今,小红骡驹儿丢了,我们大家卸了车,搭上时生搭上精力,劳人动马地专门帮你找毬了一天又大半夜的,你倒把大家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把丢了小红骡驹儿的责任,往我们大家的身上推!让我们给你‘分担点儿'!”
犟老大又“噗”地擤了把鼻涕,接着说:“明明是你二求兮兮地,没把小红骡驹儿的缰绳拴好,明明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这是‘秃头上的虮子——明摆着的!'让谁给你‘分担点儿责任'?谁还‘苕得毬往扑烫灰里擩呢’,替你背黑锅?真他妈的‘说的还比唱的好听!’若果不是你鬼孙子惹的祸,害得老子们几乎跑断了腿,我们介阵子,早就过了梭梭门子了,说不定都到了板滩井了!还用得着黑天半夜地在自里(这里)闲屄磨牙!”
王二佬听了,就劝和说:“行了!行了!不要争了也不要嚷了!我们还是赶紧些走吧!虽说小红骡驹儿丢了,但我们还是想了办法、尽了心的!找也找过了。再臧家说,我们也不能为一头小红骡驹儿,再惹出其它的麻烦和乱子。我蹙的介个毬通天气,还有另外的咕咕呢!我们还是赶紧麻四走吧!”
王二佬又对犟老大说:“我是毬一点点路也蹙不着了,你来走头车领路吧!我跟在你的后面,有了桑含糊你问我,我随时给你告讼。其他的人和车顺序不变。李老魁的车,若是有些吃力,你一个小伙子家,就多推几把。不能说小红骡驹丢了,再把大灰骡子累坏了!”犟大哥说:“桑是多推几把,少推几把的?丢了打梢子的牲口,朗他就亲自打梢子去!他丢了牲口,倒反丢出来了功劳的不成?”
夜色朦胧中,我们的车队又启程了。
经过昨夜的一场大风,原来的车辙,早已被流沙埋住了,填没了,路的踪迹找不到了。而仍旧弥漫在空气中的浓浓的尘雾,使我们即使地面上有路,也无法看不清楚了。找不着路的踪迹,车队就时不时的得停下来。犟大哥就一次次地同王二佬商量着、分析着、辨认着,嘀咕一番后再走。因大量的流沙,填没了路辙,就使牲口们特别地吃力。从起程走开始,李老魁套的大灰骡子,因独力难支,浑身大汗淋漓,不得不常常停下来喘气。李老魁也就不得不背起、小红骡驹儿丢下的轭套,充当起打梢子的角色来。一边吆喝着大灰骡子,一边将那草绳子,斜背在脊背上,真正当起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了!
大风过后的沙漠里,如果是白天,粗看上去,几乎到处都是一样的,哪有路的痕迹和踪影?但长期生活在沙漠麻岗里的牧人,或者虽然不曾长期在沙漠中生存,却经常来沙漠中走动的人,比如那些来拾粪的、打柴的、铲草的、铲沙竹楣子的、挖盐的、打沙米的、拾沙棱骨的、挖锁阳的、挖苁蓉的、捋酸蒡的、搓黄蒿籽儿的、放羊放牛放骆驼的等等到沙漠里讨生活的人,这些经常在沙漠麻岗里来往的人,都能通过沙梁沙岭的高低走向、坡度的大小、沙窝的深浅形状,大致辨别出一条路来。虽然这种路道,和村庄间、田野上、地湾儿里的路根本不一样。那种路,地是地、田是田、路是路,一目了然,大人小孩哪个认不得?
可沙漠中的路,它同周围的一切几乎没桑区别。就是说,组成这条路道的材料,同它周围的漠野一样,是同一种质地同一种颜色的沙子。它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标记,没有一点儿特别的地方。但你若仔细观察、分析和辨认,细心地从那一道道的沙梁间,从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沙窝儿旁,从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刺墩边,从遍布于漠野里、或稠密或稀疏的青黄不同的草的颜色上,从那些牲口的、碎整不一的粪蛋粪渣、以及粪蛋粪渣间,隐约可辨的牲口的蹄印的走向上,是可以分辨出一条路来的。这个路道,在年深月久的时光中,经过无数来来往往的车辆的碾轧、人和牲口的踩踏,其地基早已变得非常瓷实了。尽管上面有层浮沙,但只要走在这条路道上,无论是轻车还是重车,只要牲口有力气,也不管车辙是否被流沙埋住,你尽管大胆地往前走。但若是一旦偏离了这条路道,轻车还不臧的,尤其是重车,就很容易被上下都是虚软的沙子陷入进去。
所以,走沙漠中的路,要在茫茫的漠野间辨识出一条路来,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在大风过后的黑夜。而眼下,我们所遇到的难题,似乎比这更大。就是说,我们还必须排除弥漫于空气中的、浓重的沙尘的干扰。因此,王二佬说:“如果现在是白天,我的已稍微有点儿好转的眼睛,或许可以看个大概。而介阵子是在夜里,我就是个真正的哈子(瞎子)了!”而犟老大走沙漠中的路,即使在丽日晴空的大白天,也是个睁眼哈子。虽然犟大哥也曾多次来过沙漠麻岗,但每次来,都是睡在空车上进来,跟在别人的车后面出去。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反正路,自有人带!心,自有人操!
可现在,犟大哥已经把我们几乎都带到了路道以下了。他和王二佬的两个车,车轮已陷入了大半。每当他们的牲口一用力,虚软的沙子,就会立刻将牲口的腿陷入进去。有的牲口甚至已陷入到肚子处,四条腿几乎全部陷入到沙子里面去。我们其余的人都跑过来帮忙。刨沙、推车、吆喝牲口。实在不行,就卸下别的牲口过来帮着拉。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陷进去的车弄出来,拉到路道上,刚走了不多的几步,又再一次陷了进去。并且连续出现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我们累得东倒西歪,饥渴得浑身无力。每次拼着死力,将陷进去的车弄出来,人像是要虚脱过去了。而所有的牲口,也被我们折腾得大汗淋漓。有的牲口就干脆躺倒,任你鞭打棒敲,就是不肯起来。
在最后一次将车弄出来后,犟老大气喘如牛地对王二佬说:“哎呀呀!好我的王二佬呢!我确实辨不清东南西北了!也无法辨识路的踪迹了!再不想个法子,照这样折腾下去,别说人,连牲口也要被折腾死的!臧办?臧毬办啊?”他见我们都不说话,就接着说:“照道理,我们应该是向西傍个走,妈的屄!这白天不见日头、夜里不见星宿,到底哪傍个子,才是个西?我们这是往哪里走啊老天爷?”王二佬也疑疑惑惑地说:“头先还有股小西风,但它忽刮忽停的。这一阵在臧就停毬掉了?连一点儿风风子也没了。我们本该迎着西风走才对,现在我也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向西走?是不是走错了路?日他奶奶的!我这个屄眼窝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就毬事不顶了!我看我们还是继续挣扎着走吧,我估摸的天快亮了,如果我们的大致方向不错,就该离梭梭门子不远了。如果错开了路,现在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了?”
然而,我们的车队还是不得不停下来。我们让牲口缓歇了一会儿,人也摸黑吃了几节锁阳和干酸蒡,又喝了些水,然后继续上路走。我们所有的人都抱在车轴头处,遇着上坡,就死命地往上推。下坡的时候,就随车一起跑。说实话,我也走得迷迷糊糊又懵懵懂懂。千难万难中,天终于亮了。而几阵小雨飘过,那浓浓的尘雾也渐渐消失了。虽然天仍阴着,大团的黑云,仍在天空中不停地涌动着,但天毕竟亮了。四下里很快亮堂起来了。
在我们转过一个似曾相识的沙梁时,走在前面的犟老大却失声大喊:“哎呀呀!老天爷!我们臧又转毬到这里来了?我们臧又转毬到这里来了?”车队停了下来,只听的犟老大声音,,还很有些异样地大喊:“我们遇上鬼了!我们遇上鬼了!是鬼打墙!真正的鬼打墙!我们遇上鬼打墙了!我们遇上鬼打墙了!”
犟大哥惊恐地喊声不断传来,我们都拥到前面去。一看,夜天王二佬和秤砣刨开的小水井还在,井里还汪着清荡荡的半井水。而下半夜里,我们熬吃酸蒡米汤的火堆底子,也在我们车辙印迹的另一边,似乎还有一星半点儿的火星。这就是说,我们精疲力尽地走了半夜,人困马乏地不说,转了一个大圈儿,或者是晕了头转了向,七扭八拐地沿着去盐湖的路,又转回到了、夜天后半夜我们出发的地方。
而事实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我们起先,一直是迎着西风在走。可是从夜里的某个时候起,风向由西风转成了东风,所以,天亮时才落起了小雨。而初次担当带路重任的犟大哥,就一直认为,只要一直迎着风走,我们就是在向西走。他没有关乎,再说他也无法关乎风向是否有了变化。而我们这干旱、半干旱荒漠地带的天气,一般是“东风朝阴,西风朝雨”。就是说,先刮东风,或是几天,或是一天半天的,把潮湿的气流或满含水汽的云团刮过来,若再转成西风,因西风来自西部的寒冷凉爽且是海拔高的地区,两股冷暖气流或云团相遇,就会下雨的。而夜天夜里,恰恰掉了个个儿。先是刮着西风,尔后才转成东风的。这个异常的倒换个儿,不仅使我们,人困马乏地跑了大半夜的冤枉路,而且还预示着一场更大、更强、更持久的灾难,将很快降临到我们的头上!
看着昨夜做饭烧过的灰烬底子,听着犟老大丧魂落魄地嚷嚷,我们所有的人都无所适从地呆立着。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奶奶曾经给我喧过的,说是我爹在他小年纪的时候,跟着老柴爷去麻岗里拾粪打柴。在他们七、八个人套着车,拉着满满的十来车刺麻子和骆驼的干粪蛋回家的路上,也遇着黑风了。那场刮了一整天的老黑风,也让他们彻底迷了路。连一向胆大心细、主意正的老柴爷也乱了方寸。然而,半夜时,他们竟在老远处看见了一星光亮。他们就朝着闪闪烁烁的那点儿光亮走。居然就很顺利地走出了沙窝。到了跟前一看,暗夜里,却见是一个很大的寨子,而亮光却找不见了。他们以为或是被寨墙挡住了,或是人家熄灯睡下了。于是他们决定敲开寨门,讨口水喝,缓解缓解在一整天的大风中,苦苦跋涉的疲劳。他们顺着寨墙走,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们仍然未能走到有寨门的地方,未能找到寨门。见大家都疲惫不堪东倒西歪的,老柴爷就说:“既然我们找不到寨门,人家又熄了灯,我们就不要打扰人家了!我们干脆卸了车,傍着人家寨墙的避风处睡上一觉,等天亮了再说!这个寨子也太大了,寨墙长得连个门也找不着!我们就借睡在人家的寨墙边上吧!总比睡在野滩里强些!”
大家七手八脚地歇了车,就很快睡下了。恍恍惚惚间,老柴爷被人引进了一个大屋子里。一位须发如银的老者,从八仙桌旁站起来迎他。相互施礼后,那老者说:“见你们在沙窝的黑风里迷了路,我就叫我的孙子,在天窗里给你们点了盏引路的灯。引导你们走出迷途,同时,还要烦你帮我一个大忙才是!”老柴爷就学着戏文里、那文绉绉的话,连忙说:“承蒙老先生在暗夜里点亮灯火,指点迷津,引我等渡出沙海风浪,我等理应万死报答才是!眼前既有良机,何言帮忙?理应报答!理应报答!”那老者说:“说来惭愧!我们本是一个大家族,然由于天灾人祸致使家道中落,子嗣不旺香火早绝。仅余一脉已流落他乡多年。致使祖先屋茔破败,无人前来修葺整理!更有甚者,连在下的藏身之所也茅顶破损,雨天漏雨、风天灌风。望过路的爷爷们能帮此大忙,修整修整,我等将不胜感激……”又在恍恍惚惚间,老柴爷已被人唤醒,抬头一看,天已大亮。只见风停了、尘散了,附近哪有什么大寨子?却见他们七、八个人都睡在一个老大的坟圈子外面。
原来大半夜来,他们一直在围着这个老大的坟圈子在走。因而,在坟圈子的外面,被他们一圈儿连一圈儿的奔走,给攘踏出了一条醒目的大路。惊恐的他们还发现,坟圈儿里面,在最上首的一个坟堆上,塌陷出了一个大洞。老柴爷此时,“哗”地想起自己那奇怪的梦。他心中忽然明白了,于是他说:“大家不要害怕!不要慌乱!我们赶紧跪下磕个头吧!我们前半夜里是遇上鬼打墙了!只要我们心诚,鬼神爷爷是会放我们走的,再说,留下我们,他们还得管饭呢!”于是,大家在老柴爷的带领下,都虔诚地跪下,磕头祷告。老柴爷说:“既然人家鬼神爷,给我们打了亮儿,引我们走出了黑风、走出了沙窝,就说明人家不但没有害我们的心,还是好心和好意。我们就应当思谋着报答报答人家才是!大家看看,那个坟头上塌下去的窟窿,那是人家鬼神爷的屋子漏雨了,我们应该给人家修补修补,表表心意才是。”于是他招呼几个年龄大的人,从柴车上抽出打柴的大铁镢头,进入坟圈里。先走到那开洞的坟前,铲起旁边的土块,很仔细地把那坟堆修好。又在其它坟堆边忙乎了一阵,把所有已秃矮下去的坟堆都添上几铲土,加大加高。又刨去所有坟堆边的蒿草。最后,把坟圈子也加高加结实。然后在那最上首的坟堆前三拜九磕念祷了一阵。出了坟圈,老柴爷觉得自己一下子清风明亮,头脑清晰了。就领着大家,很快找到了回家的路。
大概王二佬和犟老大认为,我们今天遇到的也是鬼打墙了。是这里的鬼神爷绕着不放我们走。因而,王二佬也不停地说:“鬼打墙了!鬼打墙了!”他又将他那红肿瘀塞的眼皮儿扳开一条缝儿,使劲地向周围看,嘴里又不停地、下意识地念叨着:“臧办?臧办?”犟大哥过来,和王二佬头凑在一处嘀咕了几句,然后他俩,双双跪在车队前面的沙路旁。王二佬摸索着,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儿,圈内又画了一个十字。犟大哥茫然地向四下里搜寻着,两只手无助地搓着。突然他搓了一下脑门,就从膝盖前拣起三根干芦草,弹弹干芦草上的沙粒,又细心地吹吹,又比划着将三根干芦草扯去叶子,把芦草棍儿掐成一样的长短,然后用双手高高地擎过头顶,再郑重地插在王二佬所画的十字的中心。二人嘴里念念有词,开始磕头作揖。
三拜九磕之后,犟大哥回过头来,见我们几个呆呆地看着他俩,就说:“来,过来!过来!你们也过来磕几个头吧!求求这哒的鬼爷、神爷、土地爷,放我们走吧!”我们三个过去,照他说的跪下,胡乱地磕起头来。犟老大却仍拧着脖子喊:“哎!李老魁呢?李老魁臧不见了?”我们回过身去看,哎!真是!臧半天不见李老魁的影子呢?可李老魁的车,却确确实实地、站在车队后面的不远处。
我和丁锤子急忙向后面跑过去,见李老魁躺在他车的另一边。那小红骡驹儿的轭套,还套在他的脖颈和肋下。他的白土布汗褂儿的胸膛、肩胛和后背处,早已被轭套上那粗糙的绳索磨穿,两个肩膀和胸膛处血肉模糊。浑身上下,如同水泼了似的浸透了汗水。我大惊失色,不由大声喊:“李老魁哥昏过去了!李老魁哥昏过去了!”
听到我惊恐地喊叫,犟大哥马上跑过来,他急忙招呼我、丁锤子和秤砣,把李老魁身上的绳索解开,将他抬到路边。他从李老魁的车上取出水壶,扳开他干裂的、缀满血痂的嘴唇,给他慢慢地灌了几口水。我们围在李老魁的周围,心里非常害怕。下巴也不由打起来颤儿。我们仍一声连一声地喊着:“李老魁哥!李老魁哥!”
咽下几口水,李老魁挣扎着眯了眯眼睛,像是从极度深沉的梦魇中稍微醒了醒,然后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时,王二佬也跌跌撞撞地摸到了我们跟前。王二佬的眼睛虽然没有夜天的那么红肿,但也没有好转多少。倒是手臂及肘腕处,被犟老大打下的鞭伤,比夜天消了许多。他摸摸索索地蹲在李老魁的身旁,用他那只因鞭伤而仍然有些红肿的手,摸摸李老魁的头脸胳膊,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没桑事儿的!这家伙是累坏了!再加又饿又渴的,但他一个壮小伙子家,缓上一阵子就好了!缓缓就好了!缓缓就好了!”
王二佬对唉声叹气的犟老大说:“我看这样吧,光心里急也是个闲毬蛋!先把车卸了,给牲口饮些水,再找个草好的地方,叫牲口吃一阵子。人也得想办法吃喝上些。还得把李老魁车上的盐,在其他的车上匀掉些,起码得匀掉一半。不然,就是挣死累死李老魁,也背不出这趟沙窝的!”说着,王二佬抬起头,那细小的雨点儿,就打在他黑瘦的脸上。他身上的那件破旧油黑的汗褂儿上,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油味儿。他扳开依旧瘀着的眼缝儿,把红肿的眼皮儿分开,尽力向天空、向周围看了看才说:“唉!也是我昏了头,本来一直刮着西风,若要下雨,也得转成了东风才行。而我却一直认为,只要我们一直迎着风走,就是向西傍个走。没想到老天爷桑时节偷偷摸摸地掉了个风向,害得我们白白折腾了大半夜!日他奶奶的!折腾来折腾去,又折腾到老地方来了!
趁着雨还不大,犟大哥立即给我们布置任务。他让秤砣帮助王二佬,把卸下的牲口们,拿饭锅一一地饮了水。再赶过去,找个草好的地方看着放,让牲口们吃会儿草。让我和丁锤子,立即拾些干燥些的柴禾来,准备做饭。他自己呢,先取来他的皮袄给李老魁盖上,又觉得沙子上已落了一层雨,有些潮湿,就把皮袄给李老魁铺上,又取出李老魁的皮袄给他盖上。然后他提着筐子,开始往其他车上,匀李老魁车上的盐。
由于雨一直下得很小,简直像雾似的,还没有渗到沙子下面去。所以我和丁锤子就连刨带拣地拾了一堆干柴禾。秤砣饮完牲口后,又舀了一锅不太清的、甚至锅底上有不少沙粒的水,让我们做饭。我拾完柴禾,见井里又渗上来不少的水,而且水也渐渐地变清了,就把锅里的水倒掉,重新舀了一锅清水。秤砣和王二佬,赶着牲口放去了。我、丁锤子和犟大哥,把所有六个人的口粮袋都拿过来,才发现,我们所有的人都断粮了。我们把所有的面抽抽都翻过来,把所有的角角落落都仔细地抖过了,总共才抖出了大约一碗面。幸好,我们每个人都还有几节锁阳和几把干酸蒡。犟大哥叫我和丁锤子赶紧生火烧水,他把所有的锁阳洗干净,像切萝卜似的,先切成了片儿,再切成丝儿,最后切成丁儿。把面粉先和成干拌儿,用擀杖轧一轧、再擀一擀,然后细细地切成丁儿。待锅里的水滚了,他把面丁儿、锁阳丁儿、干酸蒡,一一下到了锅里。
不多一会儿,锅里就飘出了浓浓的饭香味。我们这顿锁阳酸蒡拌面汤,很快就熬好了。我和丁锤子不待犟大哥吩咐,立马攀上旁边一个大刺墩,向王二佬和秤砣放牲口的方向大喊:“哎!秤砣王二佬~~吃饭喽~~哎!秤砣王二佬~~吃饭喽~~”喊了几声,我又觉得怪怪的,我们的话像是骂王二佬似的!
听到我们的喊声,王二佬和秤砣马上就给我们应声:“来喽~~听到喽~~来喽~~听到喽~~”丁锤子明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仍尖声尖气地喊:“秤砣娃子三魂上身来哎~~秤砣娃子三魂上身来哎~~”不远处的沙梁后面,立刻就传过来秤砣的喊声:“锤锤子三魂上身来哎~~锤锤子三魂上身来哎~~”丁锤子和秤砣一呼一应地互相逗着,大喊大笑着。好像我们所遇到的麻烦,同他俩没有一点儿关系!真是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犟大哥已给迷迷糊糊的李老魁,喂了三碗拌面汤了。然后,我们其余的人才开始喝。说实话,这顿清几咣当、几乎一眼就能看到碗底儿的拌面汤,是我们结至目前能做出的最后一顿饭了。虽然拌面汤里的沙粒,不断地硌着我们的牙齿,刷着磨着我们的喉咙,但我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只要团顺当了,就囫囵儿地吞咽下去。而我们往后要走的路,即使不出一点儿差错,起码还有整整两天的路程。
吃过饭,王二佬对犟大哥说:“让牲口再吃吃吧。我一个人过去再蹙蹙牲口,你领着三个学生娃,提上筐子,想办法去刨挖些锁阳、拾些酸蒡吧!不然,我们臧能走出去呢?”我说:“才将我和丁锤子拾柴的时候,看到刺麻子里的干酸蒡还不少呢!我吃了些,味道还贯好的呢!”这时,一直昏睡着的李老魁,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嘴里“嘟~嘟,嘟~嘟”地唤着。起先,我当是他发现了小红骡驹儿的踪影,四下里一望,并没有小红骡驹儿的影影子。叫了几声,李老魁渐渐地明白了过来,就呆呆地、挨个儿地看看我们。像片被霜打焉了的茄秧儿似的,闷惺惺地,一言不发。坐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提着他的那个柳条筐子,跟着我们去拾酸蒡、刨锁阳来了。
锁阳和苁蓉都是菌类寄生物。其药用价值和滋补效果,在后来被越来越看好。它们从采挖时间上,分秋季和冬季两个品种。二者出身的不同之处在于,锁阳是寄生于酸蒡白刺的根部。而苁蓉是寄生于不带刺的梭梭的根部。以锁阳为例,春锁阳虽然水分少,但经过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所以药力强,滋补作用明显。而秋锁阳虽然水分足,药力与滋补功效却差些。但春锁阳不可多吃,因为锁阳的主要药用价值是锁阳固精、壮腰健肾,吃多了容易上火,而秋锁阳则无妨。我们很快就在犟大哥和李老魁的带领与指点下,在几个大刺墩旁,刨了不少的锁阳。每个人,几乎刨了大半筐。还攀到刺墩顶上,在刺麻子间,拣拾了不少的酸蒡。
李老魁车上的盐,一半已被犟大哥匀到了我们各人的车上。虽然雨渐渐大了起来,但我们人和牲口都吃饱了,也喝足了,增添了不少的精神。而雨水又使路上的沙子瓷实了许多,人和牲口都轻松了不少。
我们的车队,又回过头去,仍由犟大哥带路。
走了一程,雨大了许多,车盘中的盐堆上,曾被大风刮蒙上的一厚层沙子,也渐渐被雨水冲刷掉了。我向走在我前面的王二佬说:“哎!王二佬,雨这么大,把盐都化掉了臧办?”王二佬就让犟大哥停了车。王二佬对我们说:“把能盖的东西都盖在盐堆上,把车底下吊的背篼也取下来,扣在盐堆上。”我们很快按王二佬说的做好了。但秤砣和丁锤子的车上,只扣着一只筛子似的背篼,一点儿也不顶事。而其他人的车上,虽然还盖着皮袄,但也只能勉强盖住一半。只盖个尖尖儿或者一小半,大部分的盐都暴露在雨中。犟大哥说:“那就赶紧再拔些芦草吧,多拔些芦草,拍瓷实些也顶事。”我们又纷纷跑到路边去拔芦草。拔来芦草遮住雨,又帮王二佬把盐堆盖好,车队就继续接着走。
然而,雨却越来越大了。
这时候,噼啪暴烈的雷声,开始不断的在我们头顶的天空炸响。而急急地、向南奔涌而去的乌黑云团,几乎就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头顶上。那些剧烈的闪电,犹如一个巨人站在半空里,连续不断地挥舞着几根老长的、正在燃烧着的响鞭,在驱赶着、鞭打着、同时在大声喝斥着、那漫天挤搡着的云团。每一阵雷声响起,我都能感觉到,脚底下的湿地要剧烈地抖动一下。
很快,我们全身都被浇透了。连牲口都不停地甩着头颅耳朵,“噼噼啪啪”地甩着水珠。因为雨水的不断渗透,我们脚下的沙子,由松软变得瓷实,再由瓷实变得富有弹性和浮力。“唰唰唰”的雨声里,我听王二佬问犟老大:“哎!犟老大,哎!犟老大,我们是停下来避避雨呢吗、还是继续走?再说,这么厉害的闪电,千万别叫老龙扑下来抓了!”前头却传来犟老大、满不在乎的声音:“避!避!避!避我的锤子呢!这荒郊野外的,毬毛也没一根,能在哪里避呢?接着走吧!若能变成个啬子(虱子)或虮子的话,或许能钻到毬毛里避一避!桑老龙抓不抓的?‘该死的娃娃毬朝天!’老天爷若果想要谁的命,哪个人有毬本登、能避得掉?”
我们六个人,像六只落汤鸡一般,在这瓢泼大雨中,本能地随着车队走。雨水从头发间,从额头上冲洗下来的沙粒,还常常流入眼中。我就把汗褂儿脱下来,顶在头上。但冷冰冰的雨水,很快将我赤裸的上身浇透。我不由连连打着冷战,牙关也不由“咯吱”、“咯吱”地颤栗起来。这时,我后面的丁锤子和秤砣,先后哭喊起来。原来,丁锤子和秤砣的脚,都让越来越不听吆喝的牛,连续地踩了多次。我也一样,右脚面上,也被踩烂了几处,经雨水一泡,愈加疼痛。两个家伙就一唱一和地哭将起来。但是,似乎三个大人谁也不管这些,任凭他两在大雨中嚎叫。再说,就是想管,又臧将管他两呢?既然无法管他们,他们又想哭,就让他们尽管里哭毬去吧!只要他们能跟上车就行。
我们在滂沱大雨中跋涉了大半天,大概到了中午时分了吧,雨渐渐小了。四下里却涌过来一阵阵的寒气。而天空中的云团,却不似以往的那种或灰、或黑、或白或暗的颜色,而是变成了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十分奇怪的蓝。这种蓝,猛地看上去,倒和大晴天很相像,但它确实是一种很特别的、湛蓝湛蓝的云团。
我确实感到十分奇怪,以往臧从来没见过、这种湛蓝湛蓝的云团啊?人们说云或者云团,说白云、说乌云、说黑云,甚至说灰色的云团、或者说黄褐色的云团,桑时节见过或者说过有湛蓝色的云团?此时此刻,翻卷在我们头顶上的、越来越庞大、越来越低矮的,是一团团紫黑色的云团,而在这层紫黑色云团的上头,在西北方向的极端高远的天空,那笼罩着整个西北天际的最高处的云团,正是这种湛蓝、湛蓝的云团。并且,这种蓝色的云团,其颜色越来越显得深厚,带着一种清凌凌的色彩。范围也越来越大,已渐渐地,向着我们的头顶上漫涌过来了。
随着雨雾中涌动过来的寒气越来越重、越来越凉,天空中那少见的蓝色的云团、所蕴含的阴谋,也一步步地露出了它峥嵘的嘴脸。先是一阵老大、且十分冰凉瘆人的雨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而且越来越密实。随后,那老大的雨滴,竟变成了足有羊粪蛋大的冷子(冰雹),且紧锣密鼓地抛撒下来。把我们的头上、身上,当成了拨浪鼓似的,“嘣嘣嘣”地一顿乱敲乱打。
子弹般密集扫射下来的冷子,打在骡子和牛的脊梁杆子和肋巴骨上,还“嘣嘣嘣”地弹跳起来。再打下来,再弹起来。连续如此,牲口就很有些不听吆喝了,开始忽左忽右地乱拧。我们在冷子的袭击中,竭尽全力地驶着车。左手拼命拉着扥着牵牛绳,右手死命地、扳着车辕头处的楸桩子。而我们所有的牲口,包括我套的两头牛,大概对不断打击它们身上的冷子,感到十分地愤怒吧,因此,就一再地想向路旁磨过去。我们只有拼死命地扳住楸桩子,将车扳回到路上来。
这时,被我猛力扳过来的翘角黄乳牛的左前蹄子,正好踩在我向右斜蹬着的右脚面上。而这一处,也正是前天夜里,被这头该死的翘角黄乳牛、多次踩过的地方。剧烈而又钻心的疼痛,使我不由大叫了一声。我本能地,试图抽出被它死死踩住的脚,但负重、更像更是负气的翘角黄乳牛,却不管不顾我的大声抗议与喊叫。待它慢腾腾、又气冲冲地挪开了蹄子,我的脚面上,就早已被踏出了几个深坑儿。很快,这些深坑儿又变成了青疙瘩,并不断有红殷殷的血水渗出了。而丁锤子和秤砣,同我的遭遇一样。他们两人的右脚面上,也早已血肉模糊了。
在冷子的打击下,这头平常十分听话、驯顺的翘角黄乳牛,竟越来越不听吆喝了,好像真地同我叫起了板!又连续把我的右脚踩了几次。经雨水一泡,疼得我呲牙咧嘴。有几次,我真想合着丁锤子和秤砣的哭声来大哭一阵。但每次,我都硬硬地忍住了。只让眼泪偷偷地、悄无声息地流下去。
连续几天来,在我们所经历的饥饿、酷热、寒冷、狂风、沙尘、暴雨,以及脚伤的疼痛和眼下正遭受的、劈头盖脸地冷子的打击中,我有那么多的理由,使我能像丁锤子和秤砣一样,来几次痛快淋漓地哭喊,但我却一次次地、硬生生地忍受了下来!即使哭,也不让自己出声,也不让别人发现!或者最多,也只允许眼泪在眼眶里、打几个旋儿再咽回去。就是在前年,我正上小学最后一个年级的五年级,而弟弟刚上了一年级。一天,那是无数个梦魇般的日子里的随便的一天,在一处由过去地主家的大寨子改成的、现今是公社供销社,设在我们大队的分销店的大院子里,靠北墙跟的向阳的地方,在那二尺多高,四、五尺宽的台阶上摆着的一长溜桌子边,坐着公社和大队及所有工作组的许多干部。而桌前的台阶沿子处,站着一溜的躬身、弯腰、低头、披手的准备随时按斗的、我们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其中,有白发苍苍的地主老头儿和老右派,有拄着拐棍还颤巍巍的、很有些站立不稳的富农老婆子,也有几个精神灰塌塌的中年人、和几个神情猥琐又萎靡的年轻人。当然,还有一颗早已深深低下去的、我万分熟悉的头颅,那是我爹的头颅。
而在这些“坏分子”对面的台阶下,是我们学校从一年级,到初二的全体师生。从左到右,一个班级一个班级,顺顺当当地席地而坐。而在我们学生的周围,是全大队的两千多个老百姓。在这两千多个男女老幼的周围,是大队的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手握钢枪英姿飒爽。会场中所有的大人、娃娃、男女老幼,在很多个老、中、青年积极分子的带领下;而学生们,则在带队老师和班长的带领下;在那如森林般、不断耸立而起的胳膊中;在如巨雷般、阵阵咆哮的口号声中;在周围同学间、不时传来的嘲弄与讥笑声里;在个别同学、对我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狗崽子的拧、掐、踢、蹬等的偷袭中;在我甚至看到一年级的阵营里,在我的年仅七岁的弟弟、正遭受着与我同样境遇、而涕泗横流的情况下;并且这种场面,隔三见五地就会来上一次;从那时起,我就练就了只流泪不出声、或者只允许眼泪在眼眶里撒阵欢儿、尥几个蹶子,然后就必须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去的本领。所以,此时的我,因脸上、头上有大量雨水的掩饰,我就只管让那憋了多日或者说是憋了几年的泪水,尽情地、十分欢畅地流淌了出来!
啊!痛、虽十分痛矣!快、却万般快哉!
正当我无声但痛快地哭泣,在不断地打在身上的、特别是打在头上的冷子的敲击与配合下,在身后丁锤子和秤砣的、此起彼伏且越来越大的哭声的伴奏里,正进行得十分酣畅淋漓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犟大哥和王二佬的车都停下来了。听犟大哥说:“哎!哎!王二佬!王二佬!我们是不是应该卸了车?把牲口拴好,人钻到车底下避避呢!不然,冷子会把人打死的!”
此时我们小小的车队,正走在一处较为平坦的砾石滩上。起先降下的冷子,都融化在和它差不多大小的砾石间了。但随着雨水和冷子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吸饱了雨水的沙砺上,就开始飘起了一层水。随后降下来的冷子,就浮在了水面上,并迅速凝结在了一起,成了冰层。而我们全都是单衣单裤不说,每个人的脚上,本来就破旧的布鞋,经过数日在沙窝里的奔波,此时,早已磨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了。而浮在水面上的冰层,却越结越厚,被我们冻得麻木的双脚不断的踩踏下,竟发出“咔嚓、咔嚓”的破裂声。而破裂的冰块,又把我们所有人的脚腕割烂了。一丝丝的血水,就顺着脚跟向下留着。这时的我们,确如一群被押解行进在大漠深处的囚徒。任凭被铁镣磨穿的脚腕里,渗出的淅淅沥沥的血水,染红我们所走过的道路!
雨和冷子,仍紧紧地参合在一起,做着个伴儿狠劲地下着。而我们的大车,早就如同一个个不停地摇着、晃着、挪动着的筛子一样,一路不住地淅淅沥沥地淌着、漏着、流着。就是停了车,我们又能在哪里避呢?因此,听了犟大哥的话,王二佬却说:“走吧!介个时候根本不能停。这个怂地方连个能避雨的茅草房房儿都没有,一停下来,人还不得全给冻死!走吧!走吧!走着活动的些还不臧的,只是千万不能停歇下来!”犟大哥说:“那就把背篼或者筐子顶在头上吧,说的多好,人不能让冷子打昏了打死了!”王二佬就向后面喊:“那就把背篼筐子扣在头上吧!”我赶紧从车上的芦草里,摸出筐子扣顶在头上。向后一看,丁锤子和秤砣不知桑时节,早就把筐子扣顶在头上了。唉!还真顶些事!我臧就事先没想到呢?连丁锤子和秤砣都能想到、而且已经办到的事,我臧就没有想到?可见我的愚蠢我的痴呆,有时更甚于丁锤子和秤砣!而以往,我还往往嫌弃丁锤子和秤砣的痴愚和蠢笨,自己还傻屄兮兮地、像个Q哥儿似的沾沾自喜呢!唉!
虽然背篼或者筐子外面,是冷子和雨点儿,顶在头上的背篼或筐子里面,也有零星的雨滴不断渗落下来。但毕竟有了一层保护,毕竟没有打得人的头脸生疼的冷子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雨虽然不见小,而冷子却渐渐小了许多。由先前的羊粪蛋大小,变成扁豆粒大小了。这时候,我的牙关已不再打颤了,但是,已开始变得有些僵硬和麻木。想要张口说话,竟十分地困难。连我的意识,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有几次,小便竟自动地流淌出来。在我的裤裆里、两腿间,流过一股热乎乎的、特别舒适的热流。我左手抓好筐子,使它不至于遮住视线,又不使迎面扑来的雨水和冷子打在脸上。右手紧紧地攥住辕条头的楸桩子,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心里觉得很有些混混沌沌的感觉,在一阵阵地向我袭来。
有时我觉得,自己差不多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晕晕乎乎间,听得后面的李老魁大声嚷嚷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喊了些桑话,就努力挣脱着、那越来越浓的梦魇的纠缠。同时,觉得胃里有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等我意识到我的脚步已经停止了移动时,我才发现我们整个车队已停了下来。这时的冷子已小了许多,像沙粒似的搅和在雨点中。我见一直在我面前晃荡的、王二佬和犟大哥臧不见了人影?而我的身后却有些异样。我十分艰难地转过身来,才发现、秤砣已被他们抬到了他的车上,而此时,李老魁和犟大哥正抬着丁锤子,从车后面的不远处走过来,尾随其后的王二佬,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
我木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脑子里空空的。犟大哥他们在做什么?秤砣和丁锤子,为桑自己不走而让别人抬到了车上?这两个家伙臧了?我本想过去看看,却无论如何也跷不开步了。我的双腿双脚,像是同大地紧紧地焊接在了一起,除非我能将脚下的大地提得起来!
我忽然发现,我自己也快要倒下去了,但我努力地在挺着、坚持着。为了减轻我身上的负担,我慢慢地取下扣顶在头上的筐子。抬起头来张开嘴巴,接着喝了点儿雨水。我本想让那冰冷的雨水,去浇灭胃里越来越滚烫的火焰,但那点儿雨水咽下去,胃里的灼热感却越发强烈了。我摸着了车上的馍馍抽子,觉得里面的酸蒡干,已被泡得染糊糊地了。我硬撑着,从楸桩子上松开右手,伸到馍馍抽抽里,掏出一把一看,如同一个消化不良的人,吃了扁豆子饭后、拉下的稀屎一样。
我的已陷入了混乱的潜意识里,立刻出现了犟大哥曾给我们喧过的、他们上外河干活时的那个故事。我想,那伙人肯定是把饭里的酸蒡,认成扁豆子了吧!不然,我臧闻见了他们碗里的饭,有一股真真切切的酸蒡所特有的、酸酸香香的味儿?但我很快认为,我正捏着的一团东西,就是别人吃了扁豆子饭拉下的稀屎。我就把那团稀屎样的酸蒡糊糊扔掉。又从抽抽里,摸出几节湿漉漉的锁阳。我连皮带渣地吃了几节锁阳,才觉得胃里的灼热感稍微轻了些,头脑也稍微清醒了些。然后,又吃了几把染乎乎的酸蒡。
车队,仍然是走走停停的!
我听犟大哥再一次说:“哎~王二佬~,冻求的确实受不了了!把车卸了缓上一阵子再走吧!”王二佬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坚决地说:“不行!不行!胡说呢!胡说呢!介阵阵子就硬蹭也得蹭!绝对不能停!胡说呢!走吧!走吧!”犟老大就气乎喽抖地大发雷霆:“你老怂光说走走走的!我们这是往桑毬地方走啊?走得人连东西南北都分毬不清了!你还走走走的!你老怂是叫我们往阴曹地府里走啊?”
可一向在犟老大面前非常驯顺,特别是经盐湖边的“油沙事件”之后,总对犟大哥心怀畏惧的王二佬,现在却毫不含糊也毫不相让地说:“就得走!就得走!尽管眼下我们是彻底迷了路,但遇着介号子鬼天气,而且是在眼下介种时候,唯有一直走下去,不停地走,才有可能遇着井道(有牧人住的地方,有井有房子的牧点。),要不然,车一旦卸下来,就再也套不上去了。而人若一旦躺下或是蹲下,也肯定起不了身了!好我的爷爷们呢!走吧!走吧!”顿了顿,王二佬又说:“确实有人着过介号子祸呢!你是没有听过大前年个,红柳湖公社一个大队的事。那年,他们的人进了沙窝里去铲草。在一个下午会子,就遇上黑风了。几个人迷了路,在沙窝里转了两天。也是‘刘拐子走麽山呢——偏偏遇了个偏偏!’又算是 ‘倒灶鬼的鼻疙瘩——反拧呢!’黑风将过,又遇上了暴雨。几个人,没吃没喝地瞎走了两天一夜的冤枉路,临了,有两个小伙子不听劝,非要躺下缓阵阵子。别的人走了,介两个不听劝的家伙,却起不来了。结果,后来赶人发现,再回过头找回来时,两个人已经冻毬死了。其余的人,在两个老汉的带领下,硬挣扎着走了一夜,终于碰上了一个井道,才活了下来!”
听了王二佬的话,犟大哥才将那硬梆梆的气刚,就明显地软了许多!就说:“那你说,我们该朝哪个方向走呀?总不能像一头瞎儿马似的,胡毬乱碰吧!走走走的!”王二佬说:“不管朝那个方向,只有一直走着,一直走下去,才能碰着井道!我看我们就一直迎着雨走吧!雨多一般是由西朝东斜下着的,迎雨走,一般就是朝西傍个走。介三个学生娃,我们三个大人一人带一个,把他们的车,链在我们的车后面吧。”犟大哥听了,又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多一般’!‘多一般’!毬的个‘多一般’!夜天不就是着毬了‘多一般’的祸了?三绕两拐地,把西傍个绕成了东傍个!跟着鬼爷爷,给鬼打毬了大半夜的墙!”但嘟囔归嘟囔,犟大哥却不得不承认,王二佬说的确实有道理。
我们的车队再一次停了下来。我见犟大哥和王二佬,似乎很艰难地朝我走过来。犟大哥在我的头上摸了一把,关切地问:“你行不行?能不能走了?不行的话就上车。不要硬撍!我知道你是个‘撍皮!’不能‘打肿脸充胖子’!”我本来早就想上车了,但一听他这样说,我就偏挣扎着说:“谁……不是沟子里吊……拨浪的?你们带好丁……锤子和秤砣就行了……!我臧说也还比……他两大些!”犟老大就咧咧嘴揶揄道:“还行!尽管‘嘴冻成个脚了’(嘴冻麻木了,冻噘了。),‘撍皮’劲儿还在!行!你小怂还有点小伙子的架筘!不像那两个脓疱!‘毬事不懂一条,抱着……!”犟大哥大概觉得,他那句蔑视人的“毬事不懂一条,抱着鸡巴乱摇”的口头禅,用在这里不太恰当,就把后半截儿咽下去了。
我们小小的车队,又重新排了顺序。犟大哥继续走头车,他的车后链着丁锤子的车。李老魁走第三车,他的后面链着秤砣的车。我第五车,王二佬走在最后。我们的车队在黑乌乌的黄昏里,继续艰难地行进着。
走了老半天,仍听不见丁锤子和秤砣的声气儿。我疑心他两,是不是冻死了?应该不会吧!我记得把他两抬上车的时候,犟大哥和李老魁还给他两个,一人盖了一件皮袄呢。既然没有冻死,臧还半天家,一直在雨中直挺挺地躺着?那躺在湿漉漉的芦草中的感觉,比走在雨中的感觉,可确确实实好不到那里去?他两头上扣着背篼,光板儿皮袄的毛里子暴露在雨中。羊毛早就被被淋得、像条水淋淋的毡似的。给人的感觉,像是车上拉着两只直挺挺的死绵羊。
这时候的冷子,纯粹变成了沙粒似的。随着雨越来越小,冷子却越来越密实了。那沙粒似的冷子落在地上,很快成了一层硬壳儿。硬壳儿上,再於积上些沙粒似的冷子,地面上竟渐渐地出现了,面积越来越大的白色来。因此,我疑心究竟是下雪,还是在下冷子?
吃下肚子里的锁阳,和那几团泡成糊状的酸蒡,根本经不起折腾。很快,我的肚子里又“咕咕咕”地叫开了。而连续吃水锁阳,使人觉得肚子发坠又发沉,好像大便干结在了里面。嘴里除过锁阳皮的苦涩味,还翻上来一股沤腾腾的甜腥味,且始终挥之不去,使人恨不得狠狠地吐上几口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