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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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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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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地魔的迷雾

1

小巷就是自由。

这是弗里德里希·席勒的至理名言和闲情逸致。但如今,罗兰可无福消受这份闲情逸致的自由了——她的右脚捆着硬梆梆的塑料脚托,头正耷拉在拐杖上,兀自颓丧呢。

汽车拐了一个弯上了缓坡路,小径两边层层延展着凹凸不平的砖石山墙,不同的颜色与状态记录者这片石墙的或短或长的岁月。山墙后面是红瓦白墙的独栋房屋,远处的大海也依稀可以从树木的枝桠间眺望得到了。与其说这片风景让罗兰想到席勒那句如今听起来大煞风景的话,不如说身边叫席慕乐的这个男生让她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如果没有他,罗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在此时想起康德、肯尼迪或者加菲猫。

或者,如果没有席慕乐,自己根本就不会崴脚?

寒假将至,正是罗兰这样的大四学生人心惶惶的时刻——为了上研究生在老师的课题组里打工,又偷瞄着招聘的信息,生怕自己这匹千里马没有发钱发到手抽筋的Boss伯乐赏识。正纠结间,同在推理社、早就开始享受研究生阶段悠闲时光的席慕乐来找她,问她的假期计划。

罗兰假装很上进地说要在学校打课题工,也不回老家了,“还要学英语呢”。慕乐听罢,伸出手指在罗兰面前晃,口中啧啧有声:“世界上最凄凉的地方莫过于旅馆的房间,和假期无人的宿舍——”他把双手插回口袋:“我家在海边,和我回家看海怎么样?或者……咱们约几个同学去山里玩?”

罗兰立刻忘记了老师的课题和英语,当机立断,响应他的第一个建议。罗兰喜欢席慕乐,这么说来……他是不是也……在与他约定好会合的车站,罗兰一边幻想一边偷笑,又有点担心开学后怎么和同宿舍的闺蜜报告“喜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脑内小剧场中,然后——拎着行李,直接走进树坑里,一瞬之间失去平衡,罗兰听到踝骨和筋肉错位产生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咔咔”声,声音之大,在她听来,盖过了地球上所有的响动。

她应声而倒,瘫在地上,痛得只能真切地感到自己存活在这世间,而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呻吟。她怕自己骨折,又势利地担心和席慕乐的“约会”泡汤,而最让罗兰郁闷的,是丢尽了脸面。

当疼痛越过极点,罗兰不禁“佩服”自己的清醒和现实;右脚踝酸胀,瘫坐于地时尚觉安好,需要行动时可就糗大了——右脚根本沾不了地,只能依靠左脚蹦跳,蹦不了几步又要停下来休息。在路人惊诧而又漠不关心的目光中,被她叫来救命的席慕乐要抱她走,挣扎吃力;好不容易等慕乐家的司机开车来把他们送到医院,罗兰装上了脚托,架上了拐,又使得相当笨拙,夹得肩膀生疼。

努力装出的清新无辜形象毁于一旦,罗兰悲哀地意识到,幻想“勾搭”成男朋友的席慕乐可能会因为自己变成四条腿的生物而离她越来越远;而让她稍感安慰的,是做客之旅并未被取消。

龙柏和雪松组成了浓密树林,颜色深浅不一的松柏掩映的小径深处,一闪而过联排的老旧别墅建筑,车行之处只露出暗红色的屋顶。四下无人,静谧的冬日海滨小城,倒是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顾盼之间,车子拐进了一个不大的院落,在一幢砖石砌成的二层洋房前面停下。这座两层高的建筑的门廊突出于楼体,房间的窗户都很大;暗淡的黄色墙面搭配红色屋顶,正门楣的券拱上刻着“1899”字样的浮雕。整幢楼的东南角有个突出的多边形区域,上面盖着尖尖的红色帽子,颇有些童话趣味。

“慕乐,你家好富啊!”罗兰仰望着洋房,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口水,她不敢多言了,怕会说出更跌份儿的话。

“才没有呢,只是个住家而已,房小人杂。”一边说着,慕乐拖出罗兰的行李,先跳出车子,转到罗兰这一侧拉开车门帮她,“慢点呦”。

她在车里努力架好拐杖,正在深呼吸准备移动,猛然瞥见后视镜里那个司机向后瞪了一眼,目光如炬,却又立即望向别处。

2

罗兰挣扎着滚下车,却被车旁突然出现的两只穿了衣服的泰迪吓了一跳——它们的衣服,罗兰自忖,比自己穿的质量还上乘。两只“普通生物”正探头探脑,研究着这个行动迟缓、腿边还有两条细腿的“新式生物”。

它们一定很好奇吧,这样不同凡响的“人类”。罗兰一边挪动身躯,一边笨拙地向它们招招手,只听见院外一个女人在喊叫:“莫莫,XP,快回来——快回来啊!”

那女主人叫了好几声,狗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听到她的叫喊,门廊里走出一个人,一个系着围裙、约莫30多岁、面容清淡的女人,和狗的主人——应该是慕乐家邻居吧——打完招呼,随即把目光投向罗兰。

“你好。”女人面无表情,眼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慕乐,这是你的朋友吧。脚怎么伤了?”罗兰觉得她的神色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定神闲,让她一时之间想起《蝴蝶梦》里的丹佛斯太太,不由得心生慌乱。

“来的路上崴了脚……安娜姐,你去忙吧,我来扶她进去。”

为了逞强,罗兰耗尽全身力气跳上门廊的小台阶。

“好。”安娜干脆利落,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往院子中央走去。那司机停好车开门走出来,她突然快步迎向他,说着什么。

慕乐让罗兰撑住拐杖,他去开门。罗兰立在长拱券型石头门廊的下面,望着安娜和司机的背影——细看之下,他有点跛,一颤一颤地往东边一栋小屋慢慢走去。那栋小屋墙体的淡黄色已被岁月晒得几近乳白,其上覆盖着夕阳的余晖。房前的树上挂着晾晒的衣物,在冷风中微微晃荡;枝桠的高处还有两个鸟巢。、

罗兰环顾四周,发现西边还有一栋小楼,夕阳正从它的背面照射过来,逆光之中看不清楚细节,只是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但显然远比罗兰所站的地方更加萧索破败。

怪怪的司机,和怪怪的女仆,还没“进门”,罗兰已经觉得这趟“看海”之旅并不如想象得那么简单轻松。心中嘀咕着,身体却被慕乐“绑架”,连滚带爬蹦到客厅里,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左腿已经累得要抽筋了。慕乐叉着腰喘息:“你真的太沉了,累得我心口疼!”——要不是受伤了,罗兰肯定冲过去打他个烂羊头。

喘息甫定,她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一个中年女人闪进客厅。“慕乐,你回来啦!这是你那个同学吧?哎呀!你的脚怎么了?怎么弄得呀?在哪儿伤的?真是太不小心了,以后可得注意……”罗兰在她连珠炮的提问中只嗫嚅出一句“阿姨好,我是……”一头僵硬的卷发,因为保养过度而松弛进而显得发福的脸,乍一看,罗兰觉得她长得颇像樱桃小丸子的妈妈。

自己的名字还没报出来,她一句话就打碎了罗兰对“馒头腮帮脸妈妈”的好感:“她都伤成这样了,你就不该让她来呀慕乐,让她回家歇着比较好吧!”罗兰瞬间觉得脸颊和耳朵开始发烧,也证实了刚才的预感:这种情况下还来做客,确实有些没皮没脸了。

“妈妈,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同学来咱家路上崴了脚,你怎么能……”他妈妈摊摊手,毫不在乎地向侧门走去,猛地拉开门却惊叫一声:“啊!……马丽!你要进客厅为什么不敲门?!又在这里偷听什么!吓死我了……”

“哎呀……夫人在这儿呀,不好意思啦……”说话的女人看样子意欲拦住慕乐的妈妈继续叽歪:“夫人有空吗,我想……”看到慕乐的妈妈不耐烦地摆摆手,只得咕噜进客厅来。一个球形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嘟嘟嘴,滚圆的身形,就连声音也带着几许圆润的肉感:“慕乐回来啦……这是你女朋友啊……你好小姐!我听安娜说你脚伤了,来送敷脚的药和红花油给你……我忘了忘了,你得先冷敷,过一两天就可以擦这个红花油啦!我放在这里。”她把药放在茶几上,“你等一会儿啊,我去端冰水来,冰敷后就该吃晚饭啦!”

慕乐和罗兰只好一路呢喃着“才不是呢什么呀”和“谢谢……”,一路目送她一溜烟扭出去,临关上侧门时,还给了他们一个暧昧八卦意味浓厚的滚圆笑容。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罗兰只好佯作天真地环顾四周,客厅呈六边形,想来从外面看到的多边形区域应该就是这个客厅了。这里一侧通向前门,另一侧是马丽刚才出没的所在。正对院子的玻璃窗是五彩的,靠墙的全是书柜,塞满了书和各种工艺品,一个大壁炉生着火。壁炉的上面挂着一张画像,像是一对夫妇,站着的男人穿着黑色西服,神情肃穆,女人眉目温婉,面容柔和,着一件连衣白裙“坐”在画中。窗户透过来五颜六色的光芒,染在她的白裙之上。

“慕乐,这画的人是谁啊?”

他想要回答的意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消灭。没等慕乐回应,侧门“唰”地被推开,马丽端着一盆水、拎着一袋冰块闯了进来。

3

晚餐时间到了。饭厅在正门门廊的相反方向,空间阔朗。从迎面的大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冰冷感十足的灰色大海,这在暖气开得很足的饭厅里确实有一点魔幻感。侧面窗外的远方,附近山间有一个红色的建筑,好像瞪眼咧嘴的小怪物,藏在松柏之中向这边偷窥。慕乐说,那是山间公园的信号塔,它的“眼睛”和“嘴”是瞭望台。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摆在中间,马丽从另一扇门进进出出地忙碌,想来那边应该是厨房。

慕乐的妈妈已经坐在桌边等他们了。看到罗兰被儿子护送着艰难挪过来,她假笑一下——至少在罗兰看来并没有什么真诚的意味:“坐吧,等慕乐的爸爸来了咱们就开饭。”

再三谦让,罗兰很拘谨地在离主位稍远的地方落座,刚坐下又得费力站起——一个面貌僵硬冷峻得如同浆洗过度的领带、年龄在50多岁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

“爸爸。”慕乐先开了口。

这男人冲慕乐点点头,示意慕乐可以落座。他看到了罗兰:“这是你同学吧?”

“是,我叫罗兰。叔叔您好。”他看见桌边的拐杖和罗兰努力住在桌子的手:“坐吧,在这里好好休养几天。”

她窘迫地嗫嚅出“谢谢”之类的言辞,却消弭在马丽端菜和摆盘制造的叮里咣啷的噪音中。这声音不时回荡在慕乐妈妈连珠炮似的关于学校生活的提问与罗兰气势虚弱的回答之间,以至于慕乐妈妈终于忍无可忍:“马丽,声音小一点!”

“您的声音可也不小哦!”很清脆而略有些尖的声音在饭厅内炸响。

一个女孩晃荡进来。20多岁的年纪,白肤胜雪,浓黑的长卷发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双眉如剑,眼球有一点突出,略宽的眼距让她乍看之下有一点像海洋生物,但丝毫不影响她面目如画的精致美好。她身着缀满立体花朵的纯白连衣裙,晃着手里杯中快要见底的红酒,更显得朱唇上的微笑嘲讽意味浓厚。

慕乐的妈妈起初被她尖尖的声音吓了一跳,看到本尊,禁不住翻了个大白眼。这女孩偏就盯住她,头向慕乐爸爸偏了偏:“姨夫也在呀”,一把拉开慕乐妈妈正对面的椅子坐下,眼睛却还盯着对面,颇有挑衅玩味之意,“席原呢?怎么没来?”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美学,你的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慕乐妈妈没好气地回瞪她。

“东西太多,还差个大行李箱呢,安娜总没空替我收拾,也不知道谁把那么多杂事儿都安排给她。”罗兰感觉到了两个女人眼神之间冒出噼里啪啦的火花,如坐针毡。

慕乐爸爸咳了一声:“美学,你是后天的飞机吧?让席原开车送你去机场,航班比较早。”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这个叫美学的女孩的尖利声音又一次炸响,“想催我赶紧走就直说嘛!”她的眼神冰冷,罗兰不由得把脚疼都忘了。

“吃饭……”慕乐忙着给她布菜。罗兰猜测,他应该是不想让她直击这餐桌上的“花絮”。

可惜,太迟了。

“这姑娘……就是慕乐你的同学吧?”美学托着腮,饶有兴致地发现了罗兰。

罗兰明显感觉身旁的慕乐绷直了身体。

“是,我叫罗兰,你好。”

“林美学,慕乐的表姐。”她手肘撑着桌子,向罗兰招招手。“听马丽说,你要住我的房间?”林美学的美貌迫人,但她说话的内容更有一种逼迫力,罗兰也不由自主地紧绷身体。

“表姐,你现在住小姨以前的房间,你那小房间正好空着没人啊。”慕乐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对啊,如果我不搬去我爸妈的正房,不知道这里现在被你家霸占成什么样子了呢!”她看着慕乐,微笑,声音带着哼腔的娇媚,转头冲着罗兰:“对了对了!我留在房间里的东西,你看到的话直接给我。我可不想让某些人碰脏了——谢啦!”她在客气,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咄咄逼人之气,让罗兰手足无措。

慕乐爸爸又咳嗽了:“美学,话要好好说。”

“姨夫您说得太对了!要不是你们想尽办法把我家财产败光,我也能当个富养的淑女呢,何至于一说话就夹枪带棒呀。”林美学正在吞酒,听到慕乐爸爸的话连忙反击,险些呛到。

林美学的阴阳怪气立刻激怒了慕乐妈妈,她“啪”地掷下筷子:“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谁败你什么财产了!”

“我说阿姨,您可别忘了,您现在养尊处优什么事都不用想,吃的穿的用的,哦对了!”她拍了拍手,“还有这套房子,都是我爸妈留下的!如今他们去世了您就觉得这些全是您老公挣下的啦?不要太天真!”林美学夸张地甩着手,狂乱地翻着眼睛,“您老公要是有点商业头脑,您也不至于要挤在妹妹留下来的‘小房子’里看谁都不顺眼呀!”

罗兰听得手茫然无措,目瞪口呆。慕乐妈妈刚要反击,慕乐爸爸一声断喝:“乔智,美学,都别吵了,安静吃饭!”

慕乐妈妈乔智哼哼着抄起汤勺,再不敢有什么言语。这却更激发了林美学的斗志:“姨夫您用不用得着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啊……现在看来,也就您老婆听您的话吧……哎您别发火,其实我还是觉得您挺厉害的,起码有手腕——害死我爸妈这件事可真是干得霹雳呀!”她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慕乐爸爸。

“美学,你喝多了,控制一下自己。”罗兰不知道是林美学的爆料更可怕,还是慕乐爸爸的怒气更吓人。

“害怕我说出实情么……你们你们……”林美学晃着酒杯站起来,红酒洒到连衣裙的白色花朵上,殷红如血。她手指着桌边的人:“几次三番想害我,杀了我爸妈,又要冲我下手!”

“哐啷”,罗兰手里的勺子落到地上。慕乐好像弯下腰去拣勺子了,但罗兰并没怎么觉察他的动作——她的耳膜里充斥了慕乐爸爸的怒吼、乔智的叫喊和林美学夸张高亢“哈哈哈”的狂笑……一转头,罗兰瞥见那个叫马丽的女人正在厨房门边向这里张望,脸上带着窥见丑事的兴奋。

罗兰顿时觉得疲惫不堪。

4

乌烟瘴气的晚餐在慕乐家人的吵闹声中不欢而散,那个神情倨傲的安娜和慕乐一起把罗兰挪到二楼,那个曾经属于林美学、今晚暂时属于她的卧室。安娜刚把行李收进壁柜,立刻就走了——林美学还在四处找她。

罗兰被扔到宽大的床上,得知今晚不会再有其他“节目”时,终于松了一口气。慕乐立在床边喘粗气,罗兰见他没有“怜香惜玉”的打算,只好挣扎着自己爬将起来。这个房间不算大,但配装了盥洗室。床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一侧紧靠着五彩玻璃窗户,床边是一个梳妆台一样的桌子,紧靠墙壁的是放了罗兰行李的那只大壁柜;床尾靠窗的位置还有个小吧台,估计是爱喝酒的“前任主人”留下的。罗兰扒着窗户往外望去,可以看到正门的门廊和前院。

安娜正推着一个超大的高尔夫球袋从门廊走出来。

“慕乐,这里环境很清幽啊。在学校时你也没说过,原来你家真厉害,可以住这么大的房子。”

“别开着窗户了,太冷。我把暖气打开。”听到慕乐顾左右而言他,罗兰有点疑惑地看他拧了拧湿毛巾。

“那……刚才……那都是怎么回事啊?”罗兰觉得问这个问题很尴尬,但又抑制不住八卦之心。

“真是不好意思啊罗兰……让你见笑了。”慕乐从吧台的小冰柜里取出冰块,包在毛巾里。 “我爸妈你见过了。那个胖胖的马丽是厨师,安娜是负责清扫的。林美学是我表姐……嗐……”慕乐把毛巾敷在罗兰脚踝上,冰冷的感觉让她不由得缩了一下腿,“她要去那儿啊?”

“美国。”

“她……好像对你爸妈不太有礼貌的样子。”罗兰接过毛巾自己敷脚,她想让慕乐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聊八卦上。

“她爸妈,也就是我小姨和姨夫……”罗兰想起客厅里的画像,“一年前,小姨、姨夫和叔叔开车出去出了事,小姨和姨夫都去世了。表姐认定是我爸故意害死了他们,一直在闹。”

“怎么会这样,太夸张了吧,没根据的事……”

“反正她以前就很能折腾。她一直说要去美国玩,这次终于下定决心去上学,说是以后也不想回来了。”

“这不是挺好的,她如果总是这样大吵大闹,也不太好办啊。”

慕乐没有答话,站起身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又像是什么都美看见,他在咬腮帮子。罗兰一手扶着脚踝跪坐在床,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

西边的那幢小楼亮着一盏灯。

“慕乐,那栋楼,是你家的仓库么?”罗兰费劲地指着。

好似从沉思中刚刚惊醒,慕乐赶快安顿她:“没什么——对,那就是仓库。”他为她打开被子,又拿了一个枕头放在她脚下,“再吃个水果吧,桔子好么?——我觉得你确实需要一辆轮椅。”

说着,慕乐绽开笑容。

真迷人。罗兰想。

5

碧海蓝天的映衬下,罗兰在纯白沙滩上赤足奔跑,大风拂过头发,灌进眼睛……她感觉隐隐的波涛在身下运动……

什么声响吵醒了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意识半明半昧,罗兰把头转向左边——

“啊!”

披头散发的女鬼食指放在红唇上,不停地“嘘”着罗兰。没奏效,在罗兰的高声叫喊中又冲过来打了她手臂几巴掌,罗兰这才闭了嘴。

“你吓死我了!”幽蓝夜灯照射之中,林美学往脑后抚着头发,一边在昏暗的屋子里踱步,影子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又缩小,好像变形怪物。

“你盗用了我该说的台词!你在干什么呀!”罗兰又惊又怕。

“找东西呀!”林美学坦然地猛击电灯开关,直射的强光晃得罗兰感觉自己要瞎。

“这儿好像没什么东西了吧,都空了……”后半句话被正兀自翻腾着梳妆台抽屉的林美学翻起的大眼睛吓了回去,“这是我的房间,我干什么要你管!”她独自“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罗兰只好爬起来坐在床上任由她处置。

“美学姐,楼下客厅里的画像,画的是你爸妈吗?”

林美学的搜查之手停下来:“是啊,怎么了?”

“阿姨,好美。”望着她迫人的美貌,罗兰只得没话找话。

“那当然了!”林美学一屁股坐在她床边,“我爸妈的基因,那帮人可没法比!”她用下巴示意门口,“席慕乐他爸,别看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

“晚饭时,你说他把你爸妈……”

“就是他,去年冬天,我爸妈坐车出去,车在上路上打滑飞了出去……”林美学坐在床边仰头叹气,姿态又酷又飒,“还有那个席原——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因为这事儿也落了个残废。”

那个开车的司机?

“这么吓人的事,不好乱说的吧。”呆看她半晌,罗兰声音干涩。

“就是席慕乐他老爸——他在车子上做了手脚!”

“姐姐你有证据吗?”

“我这不在找呢嘛!他们监视我——还有客厅书柜里那些书,有时候会自己往前挪动”,林美学眼神诡秘,有一刹那,罗兰以为她中了邪,“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装了什么窃听器。不过”,她仰着头,斜睨着她,轻声说:“他们别以为他们能吓到我……”

罗兰傻呆呆地坐在床上。“你放心吧,姐姐我自有报复的办法。”她阴狠地笑了一下,“你还太嫩,不知道以牙还牙的乐趣”,她又迷人地笑了,拍了拍手站起来,身上沾了红酒的连衣裙上褶皱斑斑,“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点吧,这一家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亏你还真有勇气来。”

6

浓霜满地。

平躺和静坐的时候,罗兰颇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正常人,可一旦行动,她就步履蹒跚,狼狈不堪。挣扎了好久,她才起身勉强看到窗外晨光中的冬日海景,却不得不忍受右脚奇肿不能踩地的窘况。

慕乐发来信息,说他去仓库找轮椅——他家真是无奇不有——这让罗兰遭受小小的惊吓:如果坐上了轮椅,自己在他家人眼中可真成废物了。情急之下,罗兰决定自力更生——拐杖撑到楼梯口,坐在台阶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用左脚和屁股挪下去,得让他的家人看看,自己可是身残志坚的罗兰。

让罗兰欣慰的是,楼梯很平缓,中段拐弯处还有一段平台,上面是正门之上镶嵌了彩色玻璃的窗户,将蓝、白与绿的晨光洒向室内。楼梯上厚厚的地毯让罗兰携带拐杖的笨重行动都消弭无声,挪到楼梯中间的平台,她听见下面有人在悄声说话。

“等到她走了,我们也离开这里……”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在这儿总会想起乔慧,都一年了,你得走出来。”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我告诉了乔慧,把那封信上的内容告诉了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沉静的女声,罗兰分辨出来,是安娜。

“安娜,你不要总是沉浸在自责里。我们有我们的未来。”

“好……我只是怕——还有她。”安娜有些欲言又止。

“那个婊子,我简直想一脚油门把她撞飞!”一个男人的声音恶狠狠的。

“何必呢,先忍耐一下,由她去吧。”

“她不断纠缠,简直像个厉鬼!”罗兰想起昨天车内后视镜里那双目光如炬的眼睛。难道是他?“我也不用把她杀了,在地上浇点水冻成冰,摔她个狗吃屎,教训教训这个无耻的女人!”

“席原你别这样幼稚……那件事,我昨天已经告诉她了,想来她暂时不会纠缠我们……”为了压住席原,安娜的声音也有点高亢。“她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别太莽撞了。”

罗兰觉得她必须做点什么——往下拖动的拐杖撞到了楼梯栏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猛然消灭了进行正酣的谈话。半晌,席原的脸出现在楼梯下面,“早啊,我来扶你下楼吧。”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很突兀地笑了一下,然而眼神还是很锐利,导致表情有点诡异。

架着席原的肩膀,罗兰蹦到饭厅中坐下,听见慕乐招呼马丽准备早饭。他推着轮椅出现,罗兰瞥见席原面色为之一沉,准备走出饭厅。

“啊,叔叔抱歉抱歉。因为罗兰脚伤了,我就找了这辆轮椅出来——叔叔别走,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吧。”罗兰猛然想起,慕乐推的轮椅,恐怕席原一年前也用过,才会引得他怅然不快。

犹豫了一下,席原“就范”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在罗兰看来,他在无声地骂人。

7

马丽虽然很八卦,但烧饭水平却是一等一。煎蛋、米线、皮蛋粥、虾饺……没有慕乐家中长辈在旁,罗兰吃了个脑满肠肥。

不对,不能说没有长辈——还有慕乐的这个叔叔在,可他看起来也就40岁上下,而且和慕乐聊他的跛脚如何在阴冷的天气里痛得没完。“对了,爸爸说请您明天早上送表姐去机场,不知和您说了没?”

慕乐这句话刚出来,席原一下子就没了盎然的谈兴:“嗯,可以啊,最后一趟苦差。”他沉着脸。

看他的愁眉苦脸,慕乐不禁呵呵地一笑:“真是的,一提起她,全家都像送瘟神一样……叔叔,您怎么打算的,给我爸开车也开了这好几年了……”

席原把咖啡杯猛地掷向托盘里,咖啡洒出来一些,溅到台布上,晕开棕色的圆形印迹。“我早就想离开这里了……早先还想多攒点钱重新做生意,然后结婚。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您要结婚?跟谁?”慕乐惊诧莫名,忘了虚情假意的恭喜。

“像他这种人,想都不用想,肯定和那个打扫卫生的大妈最合适咯!”尖利的声音响起,罗兰的肾上腺素猛增。

林美学一袭白衬衫扎在黑色西裤里,没有旁的人穿上这身的利落干练,反倒陡增几分风情万种,这恐怕也是喝着咖啡都不脱色的朱红唇色和全拨向一侧的长卷发带来的效果。

她款款而来,脸色大变的席原刚准备起身,被她一把按住肩头只得坐下,“有送上门的姑娘肯定来者不拒,不过岁数大了又没了本事”,她往他脚下看了看,“就得找个年纪相当的妇女做伴,给你当保姆又不怕她红杏出墙——男人的本性,是不是,席原表叔?”林美学故意把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重。

见席原一脸忿忿,林美学又扭到他的另一侧,把自己的咖啡杯递到他唇边:“要娶了老婆就忘了以前的情人,这可就不太有良心了啊!”她放下杯子,涂着红蔻丹的修长手指轻轻抚过席原的脸颊。

这惊悚的画面让坐在对面的罗兰和慕乐都看得呆了,半晌无言。

席原焦躁不已,一把推开林美学,直推了她个趔趄。“你不要逼人太甚!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他急红了脸,甚是可怕。

“长辈?你爬上我的床时,这个词我可没听你说过啊!”林美学拨弄着长发,一脸娇媚。

“胡说八道!”席原一瘸一拐冲向门外。“放心表叔,你结了婚我也会常去看你的!”林美学在他用力摔上房门之前,语调高昂地甩出这一句。

厅门一声巨响,一瞬间又一片死寂。“早安哟,这对小情人儿。”猎人转移了目标。

猎物们刚经历了一场惊吓,如今只能以狂啃虾饺来回应猎人的问候。

她又端起那杯咖啡,“慕乐很少请同学来家里。你们同班的?”席原走后,她看上去有点意兴阑珊。

慕乐沉默地喝粥。“不,慕乐是我师兄,我们在推理社认识的。”

“推理?”林美学挑了挑眉毛。

“就是学校里读推理小说的兴趣社团。社团活动的时候,我说我很喜欢克里斯蒂和铁伊,慕乐问我不喜欢钱德勒那种风格的么,我说不喜欢,但他写得真是好——不喜欢一个作家的文风而不得不承认他写得好,那才说明他真的很棒吧——我们都是这样的看法,就熟了。”

“嗯,有着共同爱好的小朋友哇……”林美学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叠撑起下巴,突然将目光转向慕乐:“你什么时候口味变了,喜欢起假小子一样的女人?”

慕乐呆了一下,迎向林美学的目光,一字一顿:“表姐,请你管好自己,不要再语出伤人,这样很没意思。”

林美学没有回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轻轻笑了两下,目光阴冷地盯着慕乐,喝光了咖啡。

罗兰觉得,慕乐似乎在微微发抖。

她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

8

通向客厅的门打开,“美学,你要的大行李箱,用这个怎么样?40寸的。”安娜推着一个巨型粉红色行李箱进来,她站在这庞然大物旁边,都显得小巧玲珑。

“可以,就它吧——有一些要装的东西,我放在客厅了,你收拾一下;装好的那两个行李箱,还有我的高尔夫球袋,你先让席原放在车上吧。”安娜默然听完,准备出去,林美学又叫住了她:“我还要把客厅里我爸妈的画像带走,你去摘一下——对了,让马丽赶快准备我的早餐呀!”

林美学的发号施令没有对安娜起到任何作用,她仍然沉默而轻盈地走出去了。倒是慕乐,呆了一呆,急急地问:“表姐,你为什么要把画像也拿走?”他急切地,双手撑住桌子,前倾身体,在罗兰看来,似在逼问林美学。

她刚要回答,这次居然被乔智狂躁的叫声抢了先机:“赶紧让她拿走!挂在客厅碍眼——美学,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自己收拾?客厅都让你给堆满了!”乔智挥舞着彩色的行李打包带,裹挟着夹枪带棒的话语冲进来,场面和气势都令人为之一振。

林美学气定神闲地站起来,转向她:“阿姨,仆人该做的事就让仆人动手,别张牙舞爪,凡事亲力亲为,太小家子气让旁人看了笑话!”言罢,劈手夺下乔智还举着的打包带。

乔智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仆人!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公主吗?”她晃着脑袋,“你知道吗,马丽,安娜,还有席原,近期我都准备辞退了——你不当家自然不知生活艰辛,去美国继续逍遥吧。不过,没钱了可没人接济你,去餐馆打工好了,看看到时候谁是仆人。”

林美学玩着打包带,朝乔智嫣然一笑:“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我已经跟姨夫说好了,我再美国的生活费,他全包了。”

长久的沉默。罗兰听到饭厅一侧落地钟的指针咔咔地响动。

“林美学,你和你妈一样令人恶心。但她起码还会装出一副温柔可怜相,你倒把她的下三滥继承了个十成十!”

“我下三滥,但姨夫为什么一口答应给钱了呢!你不问问他,是不是有啥把柄被我捏住啦?”乔智一时呆住,看着林美学扭着纤腰在饭厅里走动,“阿姨,你管不住姨夫,那是因为你修行不够,魅力不足,可别怪我妈。你怀疑姨夫和我妈‘不清楚’,就该跟姨夫当面‘问清楚’呀!”她对乔智笑得灿烂。

罗兰如今十分后悔答应了慕乐的邀请——面对这情形,还真不如在宿舍里吃吃喝喝玩游戏呢。

气呆了之后,乔智刚要反唇相讥,慕乐赶快去扶住她,看样子是想浇灭战场上的硝烟,一下子瞅见饭厅通向厨房那扇虚掩的门:“马丽阿姨,我妈妈和表姐还没吃早餐,请你准备一下吧!”

在门后偷看好戏的马丽居然成为灭火器。“马丽,早餐端到我的房间!我可不愿意对着心机婊吃饭!”扔下这句话,乔智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林美学则笑吟吟地,坐下,铺好了餐巾。

9

机智的慕乐!罗兰由衷地这么想。

清晨找到的轮椅,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为了摆脱林美学,慕乐架着罗兰火速逃离战场——坐上轮椅去散步。

“这是法国梧桐……银杏……五角枫,这是这里特有的七角鸡爪槭。”对着凋零的草木,慕乐居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他推着罗兰的轮椅,在人行道上缓缓走着,树木、邮筒、电话亭、阳光、零星的路人,冬日的海滨城市,一片安之若素。

“慕乐,你表姐说的那些……可是真的啊?”罗兰仰头看枯树背后晴明的蓝天,路的尽头耸立着一座红色尖顶的双塔教堂。

“怎么可能……”街道旁松树的浓荫在地面交叉重叠,冬日时节看着更觉阴冷。“你可别当真,她也就是大小姐脾气发作,胡说八道,我们能忍就忍了。”

“搁侦探小说里,她保准是被杀的那一个。”罗兰转头看着他。

“哈哈哈……那也是在克里斯蒂的小说里,要是钱德勒的书,她先得和菲利普·马洛缠绵一番。”慕乐回家以来第二次开心地笑,而罗兰则想到林美学说的两则绯闻,“说实在的,这些都是家家都有的鸡零狗碎,没人会为了这些事而杀人”。

“既然这样,我这个轮椅侦探,自然也没有用武之地咯。”

“侦探大人请好好将养你的脚。”

罗兰又盯住远方的教堂,黯淡的棕色外墙和淡红色的尖顶,让它看起来好似小时候搭的那种积木玩具。她没有看到慕乐的表情,只听他说:“那个是圣弥厄尔教堂,他是一位总领天使,打败了魔鬼——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

进到教堂的院子里,迎面撞上莫莫和XP——还有它们的女主人。看来真的是邻居,她缠着慕乐问这问那,罗兰索性从无障碍通道挪进了教堂,打算自己玩赏一番。

教堂拥有纯白的内景,画着格子的天花板吊下灯和烛台。地上铺了地毯,让罗兰可以无声地移动。她从教堂的一侧向里“滚动”,好去看那祭坛上方圆形花窗里的宗教人物镶嵌画,一个被空间吸收得有些干瘪的声音轻轻响起,阻止了罗兰的行动。

“那时,你不会是想连我一起做掉吧?”

祭坛上方有一张宗教画,用了太饱和的黄绿和红色,显得很土很俗。不过罗兰却没心情搞艺术评论了,她居然被迫成了一个偷听者。

“你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威严而同样干瘪的声音。

“肯定是你,你想杀了老林,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结果呢?你竟然这么狠毒,想把我也一并处理掉——最可怜的是乔慧,多好的女人啊……你怎么对她的——剪纸衣冠禽兽!”

“乔慧是太可怜了……你是我弟弟,你伤了腿我自然也心疼。不过这一年以来,我给你的医药费也尽够……”

“还不够!我还要更多!”对于金钱的渴望让这个声音愤怒了。这在安静的教堂里确实有点核爆的威力。

“没有了,我不会再给你钱——做到这个月末,你们就可以走了。”

“我们?”

“你和安娜——不是要结婚么?到月底,跟乔智算好工资就可以……安娜,她还有件事没跟我说实话……”

“席平!我跟你说清楚!你要不给我赔偿金,要不然我就告你谋杀——你以为我们手上没有证据么?!”

罗兰听到这句,正想灰溜溜地赶快逃出去,却不想慕乐同样干瘪的声音在教堂正门处响起:“罗兰,你在里面吗?”

完蛋了。

10

午餐进行得尴尬而平静。因为上午不小心的偷听被发现,罗兰不敢和餐桌上的席氏兄弟对视,只有安娜让她吃完饭去楼上找换洗衣服,她好帮罗兰换下昨天就穿着的旧衣,总算解了罗兰尴尬之围。

罗兰把自己的行李从壁柜里拖出来,不想却拽出了一个夹在柜子隔板下的陈旧硬皮笔记本。她打开它,凑近纸页,闻到带着陈旧时光的味道。

她打开它,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把你的灵魂卖给我,没有其他买主会出现。

很稚拙的笔迹。谁啊?还抄辛波斯卡的诗。

最开始的几页是报纸上剪下的几则车祸报道:殒命悬崖……夫妇当场死亡……后面隔几页就贴着一张男人的照片。翻过金城武,翻过竹野内丰,翻过小李子在泰坦尼克时期的美照,之后就是几个不知名的男人,还有两个老外的照片,最后很突兀地,出现了席原的照片——比现在年轻的席原。罗兰看了有点想笑。

这可能就是林美学昨夜做贼一样要找的“纪念物”?她要马上把这个笔记本还给她,免得她半夜又来兴师问罪——起身踏上伟大的征程吧。

慕乐家的二楼与一楼的阔朗大气迥然不同,中间一条走廊,两边错落排列着此时都紧闭的房门,有点像老旧的宾馆陈设。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为地板打上一层毛玻璃似的蜡。

罗兰缓步挪在蜡上,她不知道林美学住的房间在哪儿,只能敲门。连敲了两扇无人搭理,刚要敲第三扇,手悬在空中画了休止符。

“夫人,已经三个月没开工资了,麻烦您开开恩吧。”马丽肉感的声音里透着甜腻。

“再等等——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工作状态很差?我以前说过的,你们的工资要和表现挂钩。”

“……我一定认真工作——不过,工资也得按时发呀。”罗兰把耳朵贴近房门,她终于感受到赫丘里·波洛“偷听”别人谈话时的快感了,“对了,关于先生和乔慧太太,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乔慧的声音炸响,吓了罗兰一跳,“什么事?”

“是一封信。”马丽的声音忽高忽低,罗兰架着拐杖,几乎要扑在门上,此时却一把被背后的一只手拉了回来。

“罗兰同学,你换下来的衣服……”安娜还是那么冷若冰霜。

“啊啊啊啊……啊——安娜姐……我,啊,我要给美学姐送一个笔记本”,她开始慢慢往自己房间移动,“哪个房间是她的呀?”

“什么笔记本?你给我就好了。”安娜意欲堵住她的路。

“我得当面交给她——她说的。”

“她每天下午都去海边散步。你脚不好……”

“我可以坐轮椅——不如我们一起去吧安娜姐?”

安娜僵立了一会儿,声音漠然:“也好。我先把你的衣服收拾了,然后扶你下楼。”

罗兰很开心,自己居然赢了。

11

罗兰任由安娜把她推至海边供行人散步用的景观栈道上,这栈道绵延至远方的海水浴场,由一条一条的长木板拼成,轮椅推在上面经过缝隙,罗兰会跟着一下一下摇晃起来,状如痴呆的木偶。

阔大的海面上海鸥飞舞,有一座很长的桥,连接了陆地和大海中的八角亭。那八角亭的喇叭向着天空与海,向着四面八方叫喊,凝神细听,罗兰听出它在叫:“八角亭有大海龟……”原来是在做招揽游人参观的广告。极目远望,铅灰色的大海推搡着白色的波浪,撞碎在漆黑冷峻的岩石上,宛若义无反顾的自杀,阳光片片,显示着邪恶的光亮。

“你拿的笔记本是什么?”一路沉默的安娜先开了口,看来她很在乎这东西。

“不知道是谁的一个本子,里面……”罗兰刚从腿上盖着的毛毯下拿出这个笔记本,安娜就劈手夺了过去,匆忙翻过,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又把它交还给罗兰。

“安娜姐,这是谁的东西?”罗兰盯住她问。

“林美学的猎男日记。”安娜又开始推轮椅。

“啥?”

“她迷恋过的男明星,她交往过的男朋友,还有,她诱惑过的男人……”安娜忽然闭口不言了,她们都想到了那张席原的照片。

沉默半晌。栈道下全是破碎的石块,露出狰狞尖利的相貌,四周是泥泞的沙,让人无处下脚。罗兰不由感叹这栈道真是造福于民。“安娜姐,你知不知道有一封信……”

“什么信?我不知道。”安娜极快地截住她的话头,“林美学在那边了。”

看见她们二人组合,林美学稍有点惊异,她接过笔记本,翻了翻,“没有别的东西了么?”她的语气有点质询的意味。

“……没有了呀……”罗兰有些疑惑,也有些气闷:她费力来送,却连句“谢谢”的好也没讨到。

“是你吧——把信藏哪儿了?”林美学的咄咄逼人又转向了安娜。

“我不知道。”安娜的目光有点躲闪。

“你必须给我找到!否则的话……”林美学走过来,伸手要推安娜,被她躲开了。“喂,美学姐你不要这样——”罗兰要出手制止,右脚撞到轮椅的踏板上,又疼起来了。

“否则怎么样?”安娜依旧不卑不亢。

“否则……你那未来的老公,你还要不要了,嗯?”林美学还在逼问。“你回去问问他吧,钱准备得怎么样了?”她的语气忽然温柔起来,听得罗兰不寒而栗。

“美学,你这样逼人太甚,会遭天谴的!”罗兰惊愕地看到安娜的怒气,这撕掉了她冷若冰霜的面具。

“别跟我来这套——你,负责找信,席原负责找钱——限你们今天晚上交齐。如果办不到的话……车祸的事,席原逃得了干系?”她又笑起来,笑声和海浪声裹挟在一起。

罗兰叹了口气,望向远方。供人参观游览的军舰安静地坐在海面上,通体纯白,像个不谙世事的公主。岸边,阳光下,山丘上,和慕乐家类似的红顶黄身的建筑群安静地沉睡。大自然拥有绝对的纯粹,而人的生活,为何总是一地鸡毛。

12

起雾了。如同伏地魔在游荡一般,稀薄而浑浊的白雾从暗夜深处的海中升起,悄无声息地飘荡到山上,飘荡到罗兰的鼻腔中。她以左腿撑在床上,打开窗户,深深吸了口这迷离的雾,看着残月在天、星辰寥落,顿时周身都慵懒起来。

关窗户之时,罗兰瞥见一个女人从门廊溜出去,那身姿像极了林美学。这么大的雾,她为什么跑出去?明天她不是还要赶早班机么……罗兰又想起下午林美学说的“最后期限”。

唉,管不了管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声响才让罗兰惊觉自己敞开着窗帘、开着灯就睡着了,更惊觉她如死猪一般的睡姿被刚进屋的慕乐看了个通透,慌忙想爬起来,右脚却吃不住劲,一下子倒在床上。

“别动了,躺着吧。”慕乐暧昧地笑,让她无地自容。

“几点了?”

“半夜了。”慕乐关上灯,幽蓝的夜灯又亮了起来。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盖好了被子,罗兰的睡意又一次占了上风。“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晚上马丽阿姨来过,我敷了红花油,也泡过脚了。”她刻意装乖,以为这样就能让慕乐忘掉她的睡姿。

“……”慕乐半晌没有说话。罗兰忽然意识到暗夜中男女共处一室有多么尴尬。“晚饭后,老妈又跟爸爸歇斯底里了一场”,说话间慕乐不住地叹气,“好像说是安娜姐他们的工资的事”。

她不知道,是慕乐在颤抖,还是她激动得在战栗——伸出手去,罗兰想打破这冷寂的惆怅,结果只抓住了慕乐的胳膊。“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夜灯里照出慕乐闪亮的眼睛和牙齿。

“掉什么书袋——我保证你只看过《安娜·卡列尼娜》这第一句,还是别人引述的。”

“我也肯定你只知道《百年孤独》里看冰块这么一个场景。”慕乐的眼睛愈发闪亮。

“那《情人》呢,你肯定只知道‘备受摧残的面容’呗。”罗兰还在逞强。

“罗兰……”慕乐陡然把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抓住,他的手在抖。她呆了两秒,才突然明白慕乐的意思,她在黑暗中凝望他,他的眼睛耀眼得刺目。

巨大的惊慌和欣喜同时涌上罗兰的心头。慕乐的脸凑过来,她鼓起勇气没有退缩,电光火石之间,两片如同贝类的物体贴上罗兰的嘴唇,真的好像某种滑滑的贝类……管它呢,她被贝类和欣喜冲击得头脑麻木,再也无法思考。

13

只有左脚着地,时不时也要扭一扭;在盥洗室里,对着镜中还有枕头印的脸和睡到中分的头发,罗兰会突然间傻笑一下。

真的是没想到的,突如其来的喜悦,让罗兰几乎忘掉了她的脚已经肿得发胀,活脱脱一只烤猪爪了。

“啦啦啦”地哼着歌洗漱完毕,罗兰架上拐杖开了门蹭出去。走廊上一片静寂,让她心下有些疑惑。

慕乐,她那位刚上任第一天的男朋友——哈哈,她又禁不住暗自窃喜,简直要像小狐狸一样高唱“大地早上好”——去哪儿了?

用屁股艰难地“走”到一楼,挪进饭厅,桌上摆着四五个人的餐盘,却没见一个活人,甚至那个一惊一乍的马丽都没来招呼她……好生奇怪。难不成这家人突然间去了玛丽·赛勒斯特号幽灵船么……窗户开着,远方的冬日晨海好像凝固了一般,只把安静而清冷的大雾静静送到饭厅之中。

不能就这么坐下干等,也没有能力再爬回楼上,踌躇之间,罗兰听到屋外响起令人心慌的警笛声。

她尽可能快地挣扎出了门廊,雾一下子涌进她的眼睛,包裹住她的身体。一步步小心地挪着,生怕地上快要结冰的霜会再给她致命一击。

“罗兰,你怎么跑出来了!”雾中闪出慕乐的身影,让她一下子放下心来。

“你们都去哪儿了,都没有人……”她突然听见乔智在雾中歇斯底里地喊叫。但慕乐的话让她听不清乔智在喊什么——周围一团乱,有不少警察走来走去,闪光灯噼里啪啦地闪,好像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这儿没你的事儿,回去吧。我表姐出事了。”慕乐语气平淡,却掩盖不住颤抖的声调。

“什么啊,她怎么了?”罗兰犹像碎嘴婆一样叨叨,但她下意识地觉察到正在发生什么事。

“表姐死了。”

慕乐扶她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啊?”罗兰的反应始终慢半拍,恍惚间,她还是想起了昨夜的人影。

“早上等她出发,结果房间里找不到人——最后在那边找到她了。”慕乐指向西边。

罗兰的肠胃在轻微痉挛——以前推理社里人人挂在嘴边的“死”,居然这么迫在眼前。“慕乐,快过来!”好像是安娜的声音,伴着乔智语意不明的嚎叫。慕乐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向西边仓库的方向飞奔。

自始至终,她只是个局外人。

14

“你是这家人么?”

“不是。”

“客人?”

“嗯。”

“具体点。”

“那个……席慕乐,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桌子对面那个穿制服的警察随意点点头,看样貌比罗兰还嫩。他一点头,罗兰就笃定他没见过慕乐,要不然怎么会轮到他在饭厅给这个自己局外人做笔录呢。“他……是我男朋友,我来作客。”这么严肃惊恐的时刻,说出这句话,罗兰还是有点想偷笑。

“就是说,你来之前没见过林美学。”

“嗯”,罗兰本来想反唇相讥“你觉得呢”,但这个节骨眼,她还是决定收起自以为个性实则愚蠢莽撞的“耿直”,“第一次见她是前天晚上,晚饭时候。”

“昨天晚上你在干嘛?”

“睡觉。”周围警察粗鲁地来来往往,一个拿着类似化妆箱的女警一声不吭地粘走了罗兰的指纹和鞋印。

年轻警察翻了翻白眼,“就是你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对呀。”为了提醒他,罗兰把身体往倚在桌边的拐杖上靠了靠。

“你的腿怎么了?”提醒还真奏效。

“来这儿的时候崴了脚,你看你看。”她高抬大腿,把右脚架到桌子上。

“去没去过西边那栋楼?”

“没有。”罗兰还在晃脚。

“这个见过么?”警察甩过来一张立拍得,上面是一个超大号高尔夫球袋。

“……没有。”罗兰有一点犹豫。

“这个行李箱呢,见过么?”他又甩过来一张,上面是粉红色的箱子。

“见过,昨天早饭的时候,安娜姐拿进来给林美学看,是她去美国要用的。”

“行,那先这样吧。”小警察要了她的身份证和学生证,懒洋洋地把信息往本上抄。估计他也很郁闷——上司派他来做这个无用功。

“警察先生,林美学,怎么死的呀?”她装成啥都不明白的老百姓天真模样,——她也确实摸不着头脑。

“这事儿如果跟你没关系,你就少打听。”他还在低头写。

“怎么没关,这是我男朋友家出事了呀。”

“劝你少招惹你男朋友家……”小警察看看四周,他也忍不住八卦,“你男朋友家真够可以啊”,压低声音,“林美学……死者,是被勒死的!然后……装在刚才给你看的那个高尔夫球袋里!”

罗兰的脚托磕在饭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15

哪怕面对马丽给她端来的食物,罗兰也止不住一阵阵的恶寒。她根本想不到,大学社团里嘻嘻哈哈讨论的凶残谋杀,如今真切地近在身边。

据马丽说,慕乐一家都在分别做笔录,鉴识人员还在不可一世地忙碌,但偌大一幢房子,此时却充满死寂之感。

“谢谢您……其他人不吃饭么?”罗兰问。时间已至正午。

“你吃吧,他们还在忙着……”马丽反常地拉着围裙搓手,她居然能安静下来?

“您知道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太可怕了……”罗兰挖了一勺鸡蛋羹,又觉得自己一味狂吃太没礼貌,随口搭了一句话。

马丽的反常瞬间破功,“是吧是吧!我也特震惊!”她一屁股坐向罗兰边上的椅子,“昨天夫人说要起来送她,所以好早啊——五点多——我就做完了早餐,安娜去叫大家起床——你是客人,不用早起——说林美学房间里没人。”

坐在近前,罗兰看到马丽眼睛闪亮,好像她八卦的是电视剧剧情。“她的房间里没有睡过的痕迹,随身该带的登机箱也扔在桌上没有收拾。我们把整幢房子都找遍了,也没见人影。后来安娜在西边仓库里发现原本她装进箱子和球袋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真的特别吓人,先生让席原把行李箱都打开——在高尔夫球袋里,发现了林美学!已经断气了!我后来都没敢看……”马丽压低声音,“席原说,尸体都冻得像冰块一样硬了。”她像说恐怖故事一样,眼睛发光,神色诡秘。

“你要是不回厨房端我的午饭,马丽,我也有办法把你冻成冰块。”冷冷的声音在马丽背后响起,惊得她“哇哇”叫了两声,捂住嘴巴。

席原严肃地站在她身后,马丽赶快逃回自己的领地,匆忙给他端来了午饭。

他沉默地用餐,好像对面没坐着罗兰这么个人。“您原本就想杀了林美学吧。”罗兰用餐完毕,决定发起闪电战。

席原停止了咀嚼,张大嘴巴看了她好久,才猛然捶了桌子:“胡说八道!”

“一脚油门就能撞飞她,或者在地上泼水让她滑倒……”打闪电战,罗兰心里是有点怕的,这个行动力远比她强的男人马上就要暴怒了。

“小丫头片子,别听风就是雨,想当侦探,你还差得远呢。”席原的眼光变得凶狠。

“我可没想着要当福尔摩斯,只不过您家看来所有人都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呢,不如跟我这个局外人说说。”罗兰自知是在引火烧身,但抑制不住跟席原硬扛的执拗。

“你还太嫩了,别啥都不知道就瞎往浑水里趟。”他一推餐盘站起来,越过桌子俯视罗兰:“被凶手知道你在瞎打听,小心下一个倒霉就是你!”他语音低沉,说完阴鸷地笑了一下。

“美学姐管您要钱,逼问安娜姐有关什么信的事儿——如果你们不照做,嗯……”想好了如果席原冲过来揍自己,就把吃剩的餐盘往他身上扔的罗兰嗫嚅着,“历来反勒索的唯一途径就是杀死勒索者”。已经准备离开的席原一下子转回身来。

他一颤一颤地走过来,一把拽住罗兰的椅子,将她连人带椅转了90度。极度惊吓中,罗兰被迫和他对视——席原蹲在她面前,轻声说:“安娜跟这件事绝对没关系,你只要记着这一点就行了。”席原双手拢住椅子靠背的两头,让她动弹不得。

“好吧……”罗兰有点不情愿,“那您能告诉我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么?”

席原苦笑一下,“我只能说,慕乐有你这样的……同学,还是女朋友什么的,心理素质也真够好的了。”罗兰本想再次强调自己的“身份”,却被席原的话截住了。

“我很早就起来,暖车,听说林美学不见了,以为她又在发什么神经。后来我们去了仓库,看见到处都是林美学的东西。就是很奇怪的情形——发现她在高尔夫球袋里,死了,蜷着,后脑勺有血。我哥报了警,警察在那儿找到了箱子的打包带,说很有可能是凶手用那个东西勒死了她。”席原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地说完他的“见闻”,转身要走。

“您怎么能保证安娜姐和这件事没关系呢?”罗兰想拖住他。

他又用手扶住椅背,把罗兰圈住:“你问得太多了……小丫头片子。”他突然凑近,用额头急速顶了一下罗兰的额头,转身走开:“你还是多问问你的同学或者男朋友吧!”

16

席原大步走开,罗兰才看到慕乐扶着乔智走进来。兴许是刚撞见诡异的一幕,他赶快奔过来:“罗兰,怎么回事,叔叔他对你做了什么?”

“没啥。”罗兰轻抚一下被撞得稍有些痛的额头:“阿姨您还好吧?”

乔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觉得呢?家里死了个人,一大堆警察跑来跑去,我怎么会好!”慕乐只得又扑过去安抚他老妈,一脸歉疚地看着罗兰,“罗兰,警察要问你的话,你就别提昨天那些争吵的事,还有打包带的事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家家都有,不值一提的。”

罗兰还没搭上话,乔智又一次爆发了:“让她说,我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杀了她!要我说,林美学那个妖精,死了真是罪有应得,谁替天行道,让那一家都死绝了,太妙了!”

“妈,你冷静一下!”

“这就是家教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乔慧那个狐狸精,养出来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好货!”

“妈,你不要胡说!”慕乐的声调也提高了,“小姨不是那样的人!”

“你那个小姨比你妈还亲对吧?那你干脆认她做妈好了你这个……”眼看乔智难以控制的怒火就要烧到慕乐身上,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乔智,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控制情绪!”

乔智大口喘气,脸上的表情又惊怒又胆怯,看样子她不敢忤逆丈夫的命令,旋即冲着厨房大喊:“马丽,热咖啡!快点端到我房间!”她“蹬蹬蹬”地冲出去,马丽飞速倒了咖啡,脚不点地跟了上去。

“慕乐,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尽快送你同学回家,或者回学校吧。”席平的话语很平稳,没有任何面部表情地转向了罗兰。

“啊……叔叔……我没事。”一家之主已经下了逐客令之后,罗兰有点慌乱,“那个——那个西边的仓库……”她想揣摩,席平是否还在介意昨天上午她“偷听”的事。

“警察说那里是案发现场。”

罗兰突然感受到一种不动声色的魅力,难道林美学的妈妈也是因这种魅力而陶醉其中了?

“那个仓库现在是做什么的?”

“现在么,那是警察侦查的地方……”他瞥了一眼罗兰,似乎发现他的冷幽默没有发挥效力,“家里的仓库——以前我们还没有买下这幢房子的时候,慕乐还很小,我的生意很忙,林美学的妈妈带着他们姐弟住在那里。”

“那个……关于美学姐爸妈的车祸……”罗兰试探着,席平“用力”地看了她一眼,“不要听信那些谣言。”

“啊,我昨天不是在偷听,只是刚好去参观……”席平点点头,罗兰觉得他有些不耐烦了,“据说还有一封信……”

“你听谁说的?!”席平瞬间变成了一只噬人的猛兽,罗兰在这样的压迫下只有瑟瑟发抖。“爸爸……”慕乐意欲阻拦他。“没有证据——什么车祸,什么信,全是无稽之谈!”

“那么,如果有了证据,您就会承认那些无稽之谈全都是真的么?”

长久的沉默。

“慕乐,罗兰同学的脚需要静养——你明天送她走吧!”

17

“真抱歉,把你扯进这么可怕的事情里来。”慕乐斟酌着用词,打破了他父亲下逐客令的尴尬。

“你不用抱歉啦,好歹我也是推理社出身”,罗兰双手捧住他的脸,“不如,告诉我,你家到底为什么会闹成这样啊?”

“……我妈家以前还挺富裕的,所以我爸跟姨夫一起做珠宝生意,用的就是乔家的钱。爸爸很忙,在别的城市也开了分店,不停拓展生意,就把我放在这里,小姨家。后来他们的生意亏了很多钱,把我家的房子都卖掉了抵债,所以我们一家就搬来和小姨他们一起住。”

“怪不得你对那张画像那么上心。”

“她真的特别好,特别温柔;她和姨夫,是我认定的理想中最完美的夫妇状态。”

“慕乐,你也太理想主义了。”罗兰轻轻地,呵呵傻笑。

“可惜他们不在了,家里变得更复杂。”

“那你叔叔怎么又在当你爸爸的司机?”

“他原来也做过生意,后来成了云游四方的浪人,赌博欠了太多钱,我爸帮他解决了债务,就让他给自己当司机了。”

“他和你表姐……”

“你也觉得挺怪异的吧,以前马丽说,她见过,表姐勾引叔叔——这只是马丽说的啊。”慕乐有点不好意思。“推理社出身的侦探,还想问嫌疑人什么问题吗?”慕乐向她露出好看的微笑,罗兰不禁莞尔。

“我想知道事件发生的时间。”

“警方说是从半夜到凌晨两点之间。”

“那时大家都在哪儿呀?”

“睡觉啊。”

“全都……”

“马丽他们十点多就回自己的房间了,据安娜说,我表姐回房间的时间更早……我爸妈十一点也休息了。当然啦,案发时,我在你房间里——可惜都不能成为证据。”

“那会不会是外面进来的人干的?”

“警方说,我家门口和路上的监控录像里都没有见到人,所以……”

罗兰又想起昨夜那个人影。她摇摇头,想从脑海中赶走它。“我们去客厅坐坐吧”,罗兰向他提议;她想去看警察们走来走去地忙碌,似乎他们那种粗鲁的行为能够化解三天来她在这幢房子里累积的尴尬。

“也好,呆在自己屋里也太闷得慌。”言罢,慕乐打横抱起她,往客厅走去。

罗兰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直到刚进入客厅,他们看到乔智把那杯热腾腾的咖啡兜头浇在马丽身上,然后猛地朝壁炉方向一掷,杯子的尸体清脆地四散裂开。

乔智见到自己的儿子以抱着“女友”的怪异姿态进来,也吃了一惊,四人对望,惊疑未定。

壁炉上方的画像已经消失了,徒留一块雪白的墙面,只有壁炉里的火还烧着,噼啪作响。

“妈,你这是干什么?”慕乐率先打破僵局,一把将罗兰扔在沙发上——又来了——罗兰摸着屁股爬起来。见到他冲过来,气喘呼呼的乔智一言不发,冲出客厅,慕乐只得跟上去。

——为什么只剩自己,面对满身咖啡味的马丽?

“马丽阿姨……”罗兰惊魂未定,赶忙抽取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她:“怎么了这是……”

“哼……装什么贵妇人……”她擦着身上的咖啡渍,“杀人的毒妇而已!”

罗兰呆掉了。

“我告诉你,你小心点儿!慕乐的妈妈又小气又狠毒!”看来马丽也在气头上。“我昨晚看到了——我看到她拖着林美学往仓库里拽——人肯定是她杀的!”马丽气鼓鼓的,更显得圆了。

“马丽阿姨……你别乱说啊!”

“我当然不会和警察乱说——所以我就跟她说啦,没想到”,她摊了摊手,展示已经变成棕褐色的围裙,“小气,抠门!”

“所以你就管她要钱了是么?”罗兰的猜测压灭了马丽的碎碎念,她的圆眼睛瞪圆了:“他们家欠我工资,我为什么不能要?况且,听说他们要裁人——哼,小气鬼还想雇人帮佣——他们要裁我,我是不是得要赔偿金?”

“那你问他们家要多少赔偿金?”

“要你管!”马丽嘟着嘴。

“阿姨,有关一封信……”

“你给我钱吗?”马丽突然迫近,叉着腰。

“啊?”

“不给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18

几天来累积的负能量,让罗兰缩在沙发里昏昏而睡,朦胧中起身,黄昏即将临近。四周静谧无声,她仿佛觉得谋杀并没有发生,一晃神,才惊觉那只是自己昏睡中的幻觉。

院落中染上昏黄光晕的树木光秃秃,树桠的高处,那两个歪七扭八快要倾覆的鸟巢还在,但罗兰觉得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它们了。她将拐杖平放在轮椅上,默默推着手轮圈前进。

那座仓库本来应该是一座红顶白墙的小屋,但如今,岁月摧残过的它黑皴皴的,已经发黑的残垣断壁中露出里面肮脏的红砖,下水管都暴露在窗外,和墙体分离,桀骜不驯地支棱着;爬满小屋的爬山虎已经干枯死掉,如同蜈蚣和小蛇的尸体,弯曲缠绕。圆拱形窗户有的已经破碎,黑洞洞的,似乎把所有的时光、欢乐和活力都吸附进去了。四周杂树丛生,更显破败。

罗兰绕过警戒线,挣扎着站起来,撑住拐杖,趔趄着踩上四级小台阶——若是平常,罗兰显然不会这么狼狈,甚至也许可以和慕乐一起在半夜里来这儿探险,该有多浪漫——正畅想着,左脚打滑,她本能地用右脚踏住地面——空空的刺痛从脚踝传遍整个身体!

罗兰忍不住痛,叫出声来。

疼痛甫定,她揉搓着脚踝,瞥见刚踏过的地上有一块冰,冻得结实,在昏黄的日光下发着可怖的光芒。

她想着那个眼神凶狠的席原,向门内扭去。狭窄的走廊两边各有两间房,靠里面是厨房和卫生间,外面的——仿佛是客厅——木造的地板嘎吱嘎吱地响,罗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避开了走廊正中的一个木板缺失的坑洞,进入“客厅”,墙上看得见经年累月的油腻的光亮,罗兰觉得有点像皮肤病,不仅撇了撇嘴。

来自旧时光的潮湿腐败的霉味冲进鼻孔,包裹身心。尽管上午已经人来人往,但多年累积的陈旧气息依然挥之不去。破旧的沙发与桌椅胡乱堆叠,谅谁也不敢挪动它们——保不齐就有老鼠从斜刺里杀出呢!

与这个环境极不协调的,是地上和桌椅上乱扔的新鲜物事——时尚的女装套裙和大衣还包着保护袋,化妆包、阳伞、电吹风举目皆是,靴子横七竖八丢在地上……一看就知道,林美学那只大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股脑被丢在这里了。

罗兰晃悠到对面的房间,屋内正中一张大床,床头上方的墙上,乔慧夫妇端端正正待在画框之中,画布之上。那张曾经挂在主楼客厅里,林美学想要拿走的画像。她好像着了魔一般,把它取下来,画作背后的硬纸板有很多划伤的痕迹,已经斑痕累累了。她去仔细地摩挲,手伸进去,摸索出一张纸。

她又把画挂好,仔细端详。罗兰觉得,乔慧的表情有点哀伤。从窗户的破洞灌进来的风,好像在微微吹动她的连衣白裙。

盯着这奇幻的景象,不知过了多久,冷不丁,有人轻拍了一下罗兰的肩膀,吓得她魂飞魄散。

安娜出现在她身后,推着她的轮椅站在走廊中,逆光里,罗兰觉得她就是丹佛斯太太。

“我们都被叫到警局去了,回来见不到你,看见轮椅在这门口——这地方不是你该看的”,安娜的睫毛却颤动了一下,“我们回去吧”。

罗兰依言行事,坐上轮椅,盖上毛毯。“安娜姐,林美学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么?”

“她的高尔夫球袋和粉色箱子不在——送去警察局了。她有被球棒打过的伤口”,罗兰看着她,她制止自己的后脑。

“……安娜姐,我想知道——你昨天早上跟席原叔叔说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轮椅卡在那个坑洞里。安娜没有出声。罗兰努力使自己“走”出那个坑洞。

“这楼门口有一大块冰——如果不是席原叔叔主动约她——大概是说给她钱吧,她也不会踩在那冰面上……”她转头去安娜,丹佛斯太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丝不自然,旋即又戴上了木然的假面具,“如果你不想告诉我 ,我就和警察去说我的疑问和推理。”

安娜叹了一口气,“这和我们真的没什么关系——你知道么,我是乔慧,就是林美学 母亲的朋友,她请我来这里照顾她。去年冬天,席平让我转交给她一封信,我因为很瞧不上席平的为人,所以没有把那封肮脏的信交给乔慧。再后来,他们夫妇就出意外去世了。”

“你知道那封信的内容么?”

“……不知道。”罗兰捏了一下毛毯下面,她握着的纸片。

“那为什么林美学会知道这封信的事?”

“……大概是马丽,我猜的,马丽那个大嘴巴——我把信放在美学的那个笔记本里,放在她已经不住的房间的壁柜里,希望她赶紧走,再也不要回来——然后我会寄给她。”

“可是,笔记本里并没有信。”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安娜绕到罗兰身前,蹲下来,“看到的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并不是什么事情的真相,小姑娘。”她的语气有点无奈。“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我么你快回去把,给你热敷一下脚。”

罗兰捏住纸片的手在发抖。

19

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而案情仍然扑朔迷离,罗兰就满怀惆怅。把东西收拾进行李袋,她想起安娜还没有把前天的衣服送还,只得慢吞吞挪去找她。

刚行至楼梯口,她就听到楼下有呼吸不畅的意欲呕吐之声,间或女人的喘息声。好管闲事的她从扶手栏杆的间隔往下望——一个女人骑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两个人如同一坨肉,在滚动挣扎。

“你在做什么!”罗兰拖着拐杖,向楼下——滚去。

伤脚接触地面的空洞的痛楚的让她失去平衡,下降速度远比“屁股挪动法”效率更高,好在厚厚的地毯让她免于二次受伤,但也就在她摔到一楼的那一瞬,罗兰看见被压在下面的女人——马丽,肥胖的面孔已经发紫了,眼珠突出来。

急迫的压力之下,罗兰想都没想,抡起一支拐杖,朝那骑在马丽身上的女人砸去。

“啊!”她匍匐在地大叫,从马丽身上掉下去,罗兰看到,马丽的脖子上拴着一条行李打包带。

罗兰又抡起拐杖,刚要出手,拐杖被人从后面抓住了。“停手,罗兰同学。”

她单腿站立,呆看。是席平。他握住拐杖的底端,拐杖顶在翻过身、还在大口喘着气、眼神疯狂的乔智腹间,直把她顶到墙角坐下。

楼梯又传来叽里咕噜的下楼上。“爸爸……妈妈……这……怎么回事?”

马丽好像还喘不过来气,脖子上一片紫红。“慕乐,去把席原和安娜找来,带马丽去医院!快点!”他还用拐杖顶着乔智。

“好……那妈妈……”慕乐迟疑着。

“她需要去精神病院——或者警察局。”

“不!我哪儿都不去!你以为我愿意杀了这个只会勒索我的胖厨娘么!都是你害的——席平!她知道你有一封什么信,会毁了我们全家,她不断跟我要钱,说她藏在一个地方,我要是不给她300万,她就拿给警察……”拐杖离开了她的身体,“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都让你亏进去了,没有了……这套房子也抵押了……”

“还因为您杀了林美学”,罗兰惊魂未定,声音也还在发抖,“马丽阿姨说她看见您把林美学……”

“不是,我没有杀她——昨天晚上,我看见她倒在仓库门前,我以为她又要勾引席原,,玩什么把戏,干脆把她拖进仓库,让她醒来之后受点惊吓,不是我!”她咳嗽着,“杀她的人就是你,席平!你假意和林美学约好要给她钱,在仓库见面。其实,你不过是想杀了她——昨天傍晚,我看见你拿她的高尔夫球棒了”,她瞪着席平,眼神中有恐惧,有怨恨,“我把她拖进仓库以后回房间,没看见你——肯定是你杀的!”乔智四肢都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罗兰呆呆地看着席平,看到他眼里只有冷漠和嫌恶。罗兰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深夜,楼内一片寂静。慕乐全家都去了医院——乔智也需要先去打镇静剂。了无睡意的罗兰注视着窗外。雪下得很静,路灯之下白茫茫一片,世界显得更加静谧。

有一瞬间,罗兰想起弗吉尼亚·沃尔芙在《墙上的斑点》中所说的“过去的幻觉”:“一阵骤雨似的念头源源不断地从某个非常高的天国倾泻而下,进入他的头脑”。

她又想起昨夜伏地魔吹来的迷雾。

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产生很多思绪。

20

清晨,旭日在海天一线的地方透过淡淡薄雾洒下一道晨光。罗兰打开窗户,深深呼吸,想驱走“过去的幻觉”——脚踝却依然强烈作痛。阵风时而猛吹,时有零星的雪花还在飞舞,在空中旋转,然后静静飘落,融入大海,覆盖岩石,铺满屋顶的红砖,染白所有树枝。

罗兰挪下楼时,慕乐正蹲在客厅的壁炉边,从笔记本的硬壳上撕下纸页,扔进火里。林美学的笔记本。“别烧了,那根本没什么价值。”罗兰淡淡的语气让慕乐悚然一惊,呆立一下,干脆把硬皮壳也喂进了壁炉硕大的胃肠。

壁炉上方,乔慧夫妇的画像又端端正正地挂在那里了,让罗兰有点吃惊。好像这三四天的时光并没有真正发生过。

“我妈妈和马丽还在医院,早餐恐怕……”慕乐站起身来。“没关系,我不饿,咱们出去转转吧,我还想去那个教堂。”她一脸平静。

在雪后安静的街上,慕乐慢慢推着轮椅,罗兰头脑发空,靠住椅背望向有雪的枝桠,还有一些挣扎着未掉落的红叶,散发着萧条肃杀的冷峻之感。好像爬着许多白蛇的树枝交错层叠,和铅灰色的天空一起融进混沌。在宽广的三岔路口,斜坡分向两个方向,一个通向远方高处红色尖顶的教堂。

“慕乐,昨天警察让我看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高尔夫球袋,一张是那个粉红色的行李箱。这事跟那只行李箱有什么关系?”

“据他们调查,行李箱里也有表姐留下的痕迹。”慕乐的声音有点发干。

“那就是说,有可能是凶手先把林美学装在行李箱里,然后再塞进高尔夫球袋?”

“……”

“就是说,凶手可能是 临时起意的——他或她,本以为装在行李箱里,结果发现不够大?”

另一条路上,被修剪成三角形的松柏给狭小的路面洒下浓稠的阴影,形成黑色的路面。这“黑路”直通大海,间或有阳光为地面铺上银色,透着生人勿近的瘆人光亮。

“马丽说,她前天晚上看到你妈妈拖着林美学……”

“八卦王的话,你别轻信。”

“我在想,你妈妈会不会杀了她——也许会,她们经常吵架,但这样就不是临时起意,况且林美学马上就要离开了,这样杀一个人,值得么?”

慕乐停止推行,他们停在三岔路口上。

“或许是你叔叔?你妈妈说,她看到林美学倒在仓库前,我也看到,那里有一大块冰,明显是有人在那里泼了水,这正是前天早上你叔叔的‘杀人计划’。但他也有动机——他以前和林美学的事,他被勒索,还有安娜,有关一封夹在笔记本里的信。”

慕乐刚想说什么,罗兰又截住了话头。“说起信,你爸爸也很有可能啊——林美学不是说他夺走了本属于她们家的财产,车祸的事她也有证据么,况且,昨晚你妈妈也指证他,起码他有可能用球棒袭击了林美学——他们都有动机和机会杀掉她。”

风吹过,树枝上的白蛇层层簌簌落下,让人怀疑又开始下雪了。拐过一条安静而自由的小巷,教堂的红色尖顶已经在迎接他们了。

“马丽呢,似乎没有可能,因为她只勒索了你妈妈,还差点儿因此丧命。”罗兰边说边摇头,“然后就是你,慕乐,似乎也没有可能”。

他们行进到教堂门前,慕乐悄无声息地转到她面前。

“你们两个看似和事件没有关系的人——马丽一定看到了安娜把那封信夹到笔记本里,她偷了出来,房子按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然后,她找到一个正确的人去勒索:你,当然不行;林美学,她没钱;你父亲——有点可怕,毕竟有车祸的传言,于是她找到了你妈妈,后来的事我们全看到了。”罗兰盖着毛毯,但脚也冻得发僵。“她的重要筹码,就是那封信。”

“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你看,你也不知道,说明你并没有在意它,慕乐。”罗兰从毛毯下伸出手来,拿出那张纸片。慕乐接过去,展开。

“亲爱的H,

明天,我让老林带Z去看看她的歇斯底里症,之后,一切都会结束。

横亘在你我之间的所有障碍都将不复存在。

对我忠诚吧,就像那些对丈夫和情人都保持忠诚的贵妇人一样。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P”

慕乐叹息着,抚摸着信上的字迹。“罗兰,你是怎么找到的?”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雪后清晨,显得非常苍老。

“昨天,在仓库,画像画框的背面夹层里。”

慕乐一时间呆住了。“你没想到吧——你家所有人都在找的这封信,马丽就藏在你最在乎的画像里——因为她应该觉得,没有人会在乎画像。”

“除了你,真的,慕乐。”罗兰的声音低下去,“只有你在乎它,你的情感寄托。在林美学把画像拿走之后,又把画像慎重地挂在仓库楼原来的卧室里,想来只有你会这样。所以,我在想,你应该在那天晚上去过仓库,而你却说,你晚上在我房间里”,罗兰不愿回想慕乐那一晚颇为离奇的举动,因为如今想来,徒增伤心,“为什么把画像留在卧室里?”

“我不能把它放在那个客厅,因为有可能会被警察收走。”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带出来挂在主楼客厅里呢——就像今天早上那样?”

“……我实在是没力气了……”他蹲在她面前。“我为了留住画像,去找表姐商量,一进去就看到她躺在地上呻吟,本想把她抱回房间,但……她一见了我就叫着要报警,说全家都要杀她……她发疯了,说把我爸爸袭击她,说还要撕碎那张画……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和她争抢起来。那个打包带,后来都陷进她脖子里去了……”罗兰看向路边小小的红色消防水栓,如同人形,支棱着两个胳膊。罗兰觉得它很孤单。

慕乐站起来。“她那时样子很可怕,所以我想把她装进行李箱拖出去,但装不下,所以就用了高尔夫球袋……之后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拿不了画像了……”

大冬天的,他的眼睛出汗了,“我走出来,就像《基督山伯爵》里说的,杀完人之后,会听到呻吟声,特别可怕。我在那呻吟声里,看见雾中,还有你的灯亮着……”

“你别说了。”罗兰努力不带哭腔。她看着慕乐把手中的信卷成一团,张开嘴巴,“就让我全都承担了吧,不要再把爸妈牵扯进来了——我不想让妈妈看到这封信……”

罗兰还没能制止,他已经吞了进去。“我到底还是没有打败魔鬼——我想在想去一下海边,不能和你去教堂了。你自己去可以吗?”

“慕乐,你别这样。”罗兰低下头。

“罗兰,等脚消肿了,一定要去医院再做个核磁检查一下。”他面部扭曲地笑起来,罗兰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表情,“再见啦”。

他不等罗兰再说什么,快步走向“黑路”。

清晨的海天一色,让伏地魔吹来的迷雾仿佛根本没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远处洋面上装满集装箱的轮船都隐约可见。“黑路”的尽头,那条栈桥伸向海中,八角亭似乎还在做广告,但罗兰听不清它在喊什么。海空之间群鸥乱飞。它们不知道,等一会儿,下面的人群会比它们发现食物时还要惊愕和忙乱。

脚边忽然有奇怪的蠕动。阵风袭来,被拴住狗绳的莫莫和XP被风顶住,穿着红衣绿裤的女主人牵动狗绳,它们只得又踉踉跄跄地缓慢行进。

泰迪不知道,海鸥也不知道,来自过去的幻觉已经消散。大风吹来腥咸的海味,吹得罗兰的眼睛也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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