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居下来,我一个人独处家中,或是在闲居茗茶,或是在书屋阅读,或是在湖畔散步,总是容易想入非非。想昨天,想今天,也想明天。想自己、想家人,也想他人。想多了,大脑犹如一盆浆糊。思绪被困在一个烂泥坑里,无法自拔。
我不禁想起了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的短篇小说《关上最后一道门》,他奉劝人们“不要去想无关紧要的事,去想想风吧”。
去想想风,那是何等高雅、何等脱俗的一种境界啊!细想起来,风无时不在,如影随形。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和风相逢,不受恩于风。可是谁感恩它?谁爱惜它?谁懂得它?
想想风,情不自禁地想到家乡的风。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人们都知“上善若水”。可是,谁知道,风善利万物而不骄呢?家乡的风,无论春夏秋冬,还是东西南北,它总是变幻莫测、生生不息、无处不在、捉摸不定,却又是细腻柔和、风情万种、乐善好施、无影无踪。
家乡春天里的风,和顺而温情。家乡——苏中里下河兴化的春天素有“河有成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之美誉。沁人心脾、温情脉脉的春风,带着一缕缕阳光的味道,带着绿茵茵麦苗的味道,带着金灿灿油菜花的味道,叩开鱼米之乡万物的心灵天窗。放眼望去,满眼金黄,一望无际的麦苗透出金灿灿的色彩,姹紫嫣红的油菜花开放在广阔的田野里,成为家乡这个季节最夺目的风景。它一片一片占据着田头的每一个角落,微风轻轻吹过,那淡淡的花香带着泥土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涌来,展示着最耀眼的色彩和动力。只见大片大片的油菜田被纵横交错的河道隔开,形成了一块块别具特色的垛子。水乡的垛田便成了一道最迷人的风景线,那一片神奇的土地,被千沟万壑分割得星罗棋布,平日看上去宛如一艘艘停泊在港的大小船只,此时菜花一开,每块垛子便如一枚枚金元宝镶嵌在银浪翻飞的湖荡中。垛子上密密匝匝的油菜簇拥着,如同在金黄的毯子上镶了无数条银色的边。一块块垛子彼此间隔着而又连绵不断,满眼流光溢彩。春风阵阵拂过,阳光的照耀下,密密匝匝的油菜花好像把积聚已久的激情尽情绽放出来。成群的、数不清的蜜蜂在你的身边飞来飞去,嗡嗡地,时而撞在你的脸上,时而粘在你的身上。空气中满是菜花的香气,深深地吸一口,人便会醉了去的。这是大自然别出心裁的神笔,还是独到的匠心把油菜花与清澈流水的结合点缀得如此神韵呢?原来是温情的春风吹开了人们的心扉,带着心中的许愿,如愿以偿地任凭你感受着不寒杨柳风,任凭你欣赏油菜花传递着的盎然春意。多情的春风吹过来了,家乡的田埂上便有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村姑们手执刀铲,臂挎竹篮,将一路的欢声笑语播撒在早春的风中。鲜红的头巾和各式的花布衣衫,在初春的阳光和青青麦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惹眼。家乡的春风,社鼓的喧闹,引来了回归的燕子。它们像老熟人一样成双成对地飞进了各自房东的堂前,口中衔着刚刚解冻的春泥,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精心构筑着属于它们自己的爱巢。新巢筑成了,便三五成群地栖息在路边的电线上、树枝头,唧唧喳喳的,宛如一串春天的音符。这串音符的背景是湛蓝湛蓝的天空,惠风和畅,春意盎然,村童们将风筝放得高高的,线儿牵在手中,心儿却飘向了云天。孩子们笑了,笑靥映衬在金色的菜花中,笑声洋溢在和煦的春风里……
“野风”给我的家乡带来的夏天,热烈而凉爽。“乡里风,城里雨”。在乡间,夏天只要外面一起风就会让人感觉很凉快。家乡父辈们叫外面的风为“野风”。“野”家乡方言读音为yǎ,只要带野的都说yǎ,如yǎ鸡、yǎ鲫鱼。盛夏季节,人们在乡间找“野风”很容易,到处都有。“立(咯)夏,桌子板凳往外拉。”一般进入五月,家乡人就提前进入夏天了。从立夏起,吃饭的小桌子、小凳子就从堂屋搬到天井(庭院的方言)里了,一直到深秋后才搬回家。把桌子搬到天井吃饭不冷不热,让人感到舒服,不像在家里那么闷。吃过早饭后桌子板凳就搬到树荫下,随着树荫转,树荫下没有太阳,又有“野风”。家乡人习惯在家前屋后栽上树,就连天井里都要栽上几棵树,但在天井有“杨辣子”(一种刺蛾科生物虫子,又称“洋辣子”)的树不栽。家乡人栽树主要用于自家建房的、将来做家具的“木料”,还有就是夏天乘凉,一般栽大叶子的如泡桐树等,小叶子的也有,但叶子生长比较密,如榆树等,树栽的时间长了也就成了天然的遮阳伞。夏天的早晨,桌子摆在树西边,吃早饭。天色暗下来,空气中传来了风的味道。夏天是家乡人做活最多、也是最苦的季节,一天下来累得够呛,但不管多晚到家,也不管有多累,吃什么也不那么重要,但吃饭要舒适,洗个澡后须到外面让“野风”吹个舒服,享受“野风”的凉爽,否则睡不着。小时候到了炎热夏天,不要说有空调、连个电风扇都没有,再不怕热的人也毫不例外地要到外面吹吹“野风”。当然,大人们再忙再累,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孩子,大忙季节,大人们辛苦,孩子们也少了照应,有的孩子小,大人们晚了回家,他们也没得吃,又不会洗澡,有的就睡在天井里或堂屋的地上。不是每天在外面都能在“野风”,所以,大人们在外面找“野风”乘凉时,总是带个芭蕉扇,给孩子扇风或扑打蚊子。在阵阵“野风”中,孩子们或听着大人们的闲嗑错错欲睡,或望着满天的星斗悄然进入梦乡。
丹桂飘香的秋风一吹,最是家乡秋红蟹黄时,鲜美而沁润。当十月的金风吹过,走近水乡兴化的你会听到大自然奏响的一首首美和生命的赞歌。湛蓝天空下一地金黄的稻谷,万湾碧水间雪白玉润的莲藕,千垛花海中姹紫嫣红的菊花,水上森林里悠闲优雅的鹭飞鹰舞,纵横河湖里鲜嫩肥美的银鳞雀跃……这一切,让秋天的家乡将诗情画意和人间烟火完美地结合了。而在众多秋天的美景美食中,红膏大闸蟹是最让人回味无穷的。人们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也造就了家乡的大闸蟹,特别是到了十月,大闸蟹肉质细嫩丰满,蟹黄蟹膏丰腴,其鲜美真可以称得上珍品佳肴。在寒风微凉的秋夜,将一只只热气腾腾、煮得通红的螃蟹端到你面前,单是闻闻那股咸香,感受着那不断冒出的热气,你会不禁感叹:虽然生活不易,但世上总有值得留恋的东西。掰下蟹腿,拆开蟹斗,晶红油润的蟹黄展现在你眼前,整只蟹的内部一览无余。用筷子挑一点蟹黄送进嘴里,鲜香溢满口腔,让人欲罢不能。剔出一块蟹肉嚼一嚼,玉白的肉肥嫩细腻,那鲜美,直沁润到你的每个细胞里。就这样,秋天的家乡就留在你的记忆深处了。于是,每个秋风轻拂的时候,你就会想起将诗意叠藏在烟火里的大美家乡。
朔风,给我的家乡带来一个美丽的冬景,温暖而多彩。家乡冬景的美丽,在于朔风中丰富着缤纷色彩。凉风潜入悄无声,未品秋浓已入冬,天地肃清,万物静美,冬天正是风景时。冷风中的冬季,素有“林中有水、水中有鱼、林内有鸟、河流回环、杉树林立”的水上森林公园,有一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美感。金黄的杉叶、碧绿的湖面、火红的杉树……或淡雅、或浓烈,无不丰富着冬天的色彩。与春季的“翠绿”相比,公园里10万多株连片的红杉树在阳光下呈现出绚丽的绛红色,水上森林已变成了一片红色森林,满目红叶尽染,挺拔的池杉映在水中,形成一幅冬日里“映水红”的美景。阵阵寒风中,倘若行走在木栈道上,徜徉于水上红杉之中,呼吸着湿地清新空气,感觉整个人都放飞了。如果再能下一场雪,银装素裹的森林一定别有一番滋味。家乡冬景的美丽,在于朔风中孕育着无限生机。冬天来了,与其懒洋洋地窝在被窝里,不如放飞自我,享受肆意的寒风和温暖的阳光。有人说,冬季的景色颇为单调,其实不是,在家乡随处都能找到属于冬天最温柔的美。冬日家乡拱极台的银杏进入最佳观赏期,金黄的银杏与澄澈的蓝天交相辉映,美得像一幅油画。黄色的树叶铺满了整个公园,展现出一幅幅美丽水乡画卷。寒风中,天气愈寒,清晨的拱极台却依旧热闹。处处都能看到前来晨练的人群。走在落叶上,走在石板路上,阳光透过枝叶向大地洒下金色光芒,枝叶与背影映在小路上,形成明暗相间的光斑,与公园的亭廊相互映衬,勾勒出一个色彩斑斓的水乡画。家乡冬景的美丽,在于朔风中飘逸着美妙意境。家乡的徐马荒湿地,大片大片的芦苇荡是这里最怡人的风景,最赏心悦目,享有“南有沙家浜,北有徐马荒”之美誉。朔风中,广阔的湿地里芦花漫天飞舞,蒿草的清香扑鼻,感受冬日里的一分惬意。元朝末年,施耐庵回归故乡,面对景色壮美的徐马荒,曾吟诗一首:“昔人曾去桃花源,我辈今到芦苇荡。蓝天白云映碧波,绿树丛中是故乡”。冬日的徐马荒,水天一色,湖面泛舟,顿感心胸开阔,神清气爽!冬天的朔风,冷静光洁,充满着希望的,是生命的终点也是生命的起点,见证了生命的辉煌与黯淡。在冬日朔风里,你可以让自己躁动的心宁静,不再被奢华所萦绕,静静体味大自然的伟大,你会发现,你的人生多了几分色彩,少了一些单调;多了几分冷静,少了几分狂热;多了几分理智,少了几分浮躁。
啊!多想想风,想想家乡的风吧!我喜欢家乡春天和风的浩荡,也喜欢家乡夏天野风的清凉,更喜欢家乡秋天金风的飒爽,还有家乡冬天朔风的洁净。这不仅是一种生活品味,而且是一门人生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