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周末,晚七点多,我和爱人开车从泰州回到兴化家中。
车到路岔口,老远就瞅见妈妈站在家门口,朝我们挥着手,示意把车子停在她下午就守候在屋前花台边上的空着车位里。
一下车,马上就会接触到妈妈的眼神。
妈妈的第一眼,与我的第一眼,首先是亲密对视。
然后,才是她的招呼:“小建,你回来了!”我都50多岁的半百之人,妈妈还是这般小时候的称呼叫我。儿子在她的眼里永远是个孩子。
“妈!对不起,我们又回来晚了!”我赶紧回答。
这时,妈妈的眼神总是显得那么宽容和慈爱,她说:“回来了就好,饭菜都在桌子上,我和你爸在等你们一起吃饭。你在忙啊!”
妈妈越是宽容,我越是感到愧疚。
从一下车的院子边,直到走进屋,都在妈妈的视线里。
在她的视线里,我一步一步走近她。她的视线,一刻也没 有离开我。
坐到餐桌前,直到坐在她身边,她的视线还是没有离开。 她好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从头到脚,看个不够。
“你今天好像有些疲倦啊,是怎么啦?”
“你好像黑瘦了!”
“办公室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你眼睛近视,少看电脑多休息啊!”
“这儿,你爱吃的红烧鲫鱼,尝尝看,味道怎么样啊!”她便把一盘香喷喷的美味红烧鱼推到我碗前。
她拿眼光把我审视一番,发出一连串关心的候。那眼神,总是充满担心,充满心疼,充满着慈爱。还是我小时候的那个样子,丝毫没变。
小时候,我一直在附近的东方红小学上学,离家也就是步行15分钟的路程。每天放学回到家里,妈妈呼唤我,支起桌子,开始吃饭。软软的米饭,香喷喷的菜,甜甜的汤,真的仿佛要把我的心融化,感觉妈妈做的饭是世界上最香甜可口。吃饭时,妈妈和我同坐一条板凳,不时地会问起我的学习,学校发生的事情,老师的关心和批评以及和同学们相处的情况。妈妈温暖的眼神,仿佛似一道光,给了我无穷的温暖和力量。有一次,妈妈厂里加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正当妈妈为未能及时为我做好晚饭而愧疚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做的还不算成熟的饭菜端上了餐桌。最可笑的是,我蒸的馒头忘了铺笼布,以至于做出来馒头个个底下像长了“青春痘”一样。尽管如此,妈妈吃起来,津津有味,赞不绝口。从中,我看到了妈妈吃惊和赞许的眼神。那是第一次让小小的年纪的我,有了一种小小的成就感。
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夏天,妈妈做饭, 我把铁火剪的两个尖头夹住山芋,放在明亮亮的煤炉火炭中烧烤。山芋烤熟了,火剪尖头也烧红了。我在取山芋时,一不小心火尖头烫在我的腿上,我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妈妈迅疾跑过来,把我抱在她的怀里,不停地用口往我的伤口吹风止痛。她还拿来牙膏,挤出牙膏敷在烫伤处。她不但没有对我半点责怪,反而自己伤心地直掉眼泪。泪水流在我的脸上, 我的泪水汇合在一起。她用围腰布擦干我的、她的泪水,十分自责地说:“儿子,真对不起,是妈妈太粗心,没有照顾好你。”她用充满可怜、心疼、伤痛和愧疚的眼光安慰我,还说,“烧在儿子的腿上,痛在妈妈的心上啊!”她的眼神,犹如止痛良药,解除了我的烧伤痛苦。至今我的腿上留有一个伤疤。但在我心灵的记忆空间,永远留下妈妈的眼神。
家门前有一条河,名叫沧浪河。上学放学都是必经之道。从上学开始,那时爸妈就跟我约法三章,绝对不准我下河洗澡游泳,如有违背,重打不饶。每到夏天秋天,几乎是天天提醒,不厌其烦。看到同路的同学下河洗澡,我真是心痒难耐。一次放学回家,同巷子住的同学都下河了,见我一个人独自坐在桥孔上,都异口同声地说:“游泳真是舒服安逸,你怎么不下来啊!”“你下来吧,我们都不会说,给你保密,你爸妈怎么知道?”在他们的诱惑和蛊惑下,我终于下河了。在河水里,开始很胆怯,还喝了几口水。不大一会儿,就开放松了,直至放纵自己。只图开心好玩,全然不顾后果。半个多小时后,上岸穿好衣服,快乐回家。
做了亏心事,心中忐忑不安,总想避开妈妈的眼神。妈妈看到我回来,像往常一样,那目光似雷达,把我从头到脚反复扫描。她的目光随着扫描慢慢严肃起来,严肃得让我可怕。
“你怎么这样不听话,竟然下河洗澡了!”妈妈训斥我。
“我没有下河洗澡啊,放学就回家。不信,你去问同路的同学啊!”我口上开始狡辩,还是感觉心虚。
“你的头发被水淹过,都还没有干;你的眼睛被水泡过,还在发红;你的皮肤被水泡过,还在发紫。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妈妈愤怒地说,“你还要说谎, 还要欺骗我,给我跪下!”
事情己被妈妈看穿,我无话可说。妈妈的眼睛真是厉害,好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我怎么也逃不过她的审视。只好哭着认错,跪在洗衣板上,等待她的处罚。
只见妈妈拿出一根鸡毛掸子,坐在我前面的一条板凳上,一边用鸡毛掸杆狠狠地抽打洗衣板,一边凶神恶煞地骂我:“哪有你这样不听话、不争气的狗崽子?河神怎么不淹死你?水鬼怎么不吃掉你?阎王老爷怎么不收了你?你真是要把老娘气死,怄死……”妈妈使劲抽打洗衣板边骂我,好像要把心中的所有愤怒发泄出来。同时,她也伤心地哭泣起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伤心,这样痛哭,特别是她那让我充满恐惧的眼神。
她那怨恨、忧伤、凶狠、斥责的目光,像一根一根针,刺扎着我的皮肉,刺扎着我的心肝。我忏悔地哭泣着说:“妈,我错了,我错了。我今后一定听话,不再撒谎,不再下河洗澡,不再惹你生气哈!”
妈妈甩掉鸡毛掸, 把我抱在她的怀里,直吻我的额头。她无比痛心地说:“乖儿子,你一直都很听话。这次错了就改。妈妈怎么舍得打你骂你?爸爸妈妈怎么能离开你啊?妈妈刚才那样凶狠,好害怕你担心你今后再出事啊!”这是我唯一—次违背家规和撤谎,也是唯一—次看到妈妈那样的眼神。
在妈妈一路的陪伴和鼓励下,通过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在1988的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终于考上了大学。上大学临行时,妈妈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把自己亲手做的鞋和衣服,轻轻地递给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大学好好学习,一定有出息,干出个样来。汽车启动,四目相对,泪眼朦胧,我看到的是妈妈期许、期望和期待的眼神。
那是一种至今难忘的眼神——有一种不舍的感觉,还有一种放手的感觉,有一种牵挂的感觉,更有一种期待的感觉——期待我身在异乡,照顾好自己,通过读书实现自己人生的梦想。那种眼神一直陪伴着我度过我的幸福人生,每当我失落,懈怠或放弃的时候,它都会给我以激励、勇气和力量。
2008年,我离开家乡兴化调到泰州工作,不久爱人和孩子也过去了,留下年迈的父母居家,过着空巢老人的生活。每逢周末节假日,我们总是雷打不动地回兴化陪伴父母。调到泰州工作以后,我的仕途逐步有了起色。每次回到家里,妈妈看我的眼神,是既高兴又担心。她的目光总是充满骄傲、自豪和欣慰,同时就说,“小建,你爸爸经常说,官大必险。妈妈现在管不到你了,全凭你自己管好自己啊!平平安安,才是福气。”妈妈担忧和牵挂的眼神,时刻伴我前行。
在妈妈的眼神里,我总是让她放心不下,我总是显得不太懂事,我总是好像还没有长大。
“儿行千里母担忧”,无论天涯海角,无论逆境顺境,妈妈的眼神从没离开过我。我一直成长在、生活在妈妈的眼神里。那年我在我躺在南京医科大学眼科医院的手术台上,做眼部白内障植入手术。做完手术的第一感觉,就是妈妈好像就在病床前,一直盯着我。她那安慰我、鼓励我的眼神告诉我:“小建,坚强些吧,振作起来,上天会保佑你平安的!”
妈妈的眼神,给我力量,给我警示,给我希望和寄托。如今,妈妈已经八十岁了,但她那慈祥、和蔼、亲切而又充满沧桑的眼神,依旧是世界上最美的,最让人难忘的眼神!
转眼周日下午,又要离开兴化家去泰州,妈妈目送我上年。
车子离开了她的视野,我永远离不开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