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骄阳如火,热浪令人窒息,此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思念起家乡舒家巷口吹拂而来的那阵穿堂风。那幽深绵长的老巷子以及穿巷而去的穿堂风,那是我童年最清凉、最风情的记忆所在。
在我的记忆中,那条又深又长的老巷子,就是天然的空调机;那阵阵穿巷而来的穿堂风,就是最凉爽最舒坦的免费冷气。穿堂风在巷子里悠然穿行,像是有了思想一样,了解人们的心事,懂得人们的需求,那一阵高过一阵的蝉鸣声也像被穿堂风驱散了一样,不再那么聒耳。那些探出墙头的树枝用繁茂的身体阻断灼人的阳光、巷子形成浓密的树荫。玩耍的孩子们、做针线的大妈们、铺着席午休的男人们、摇扇纳凉的老人们……都聚集在巷子的树荫下,穿堂风的清凉里谈笑风生,构筑巷子旧时光的如画风景。
夏日午后,大街上烈日炎炎,热浪滚滚,小巷内却因为有高墙的遮挡,再加上幽深逼仄,不时有穿堂风吹过,巷子内始终是阴凉阴凉的。只要不下雨,总能看到几个老棋迷围坐在巷子的一隅,“啪啪”的落子声能借着穿堂风之刀,从巷头直传到巷尾。下象棋颇讲究的是“落子无悔,观棋不语”。但在巷子里下棋,要做到这两点几乎是不可能的。记得,曾见有一棋盘上幽默地写着:“观棋不语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真叫人无所适从。就说“观棋不语”吧,巷子弈棋,常常是围观者众,少者三五个,多者八九人,将两个对弈者围得是水泄不通。人一多,嘴就杂,看到险处、妙处却要三缄其口实在难忍,梁实秋先生曾写过一观棋者,一手捂着刚挨过巴掌的腮帮子,一手还是指着棋盘忍不住地说:“要抽车!要抽车!”由此可见观棋者的心态,真是比下棋的还急。所以,往往是下棋者倒没什么,而观棋者喋喋不休,评说的、出谋划策的,甚至相互争吵得打起来的都有。
每当老棋迷为一步悔棋而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也许在巷子的某个窗户里就会传出一二声很地道的越剧。于是原本在为悔棋而争执的老棋迷们又会为那几声越剧到底是属于徐派还是范派而大眼瞪小眼。但更多的时候,巷子的下午是在幽婉的二胡声中度过的。因为,有穿堂风,所以,有二胡声飘摇的下午会变得很长很长。
对于在老巷子内生活的人们,那一阵阵穿巷而去的穿堂风,不仅能驱除高温酷暑,而且还能清静人的心灵,抚慰人的伤痛。即便是在空调冷气普及的今天,在家乡的老街古巷中,依然有些许人,把老巷作为他们精神生活的依托,视老巷子为最理想的避暑天堂。一把小竹椅,或张凉榻,头顶着一片狭窄的天空,不必追忆,也不需期待,任穿堂风轻拂肌肤身体,穿过心窗,清凉世界便由眼至心了。
夏日炎热,大人们在穿堂风下巷子里悠闲地乘凉,而在那个没有积木、动画与网络的年代里,玩耍的孩子们玩起了“四国大战”棋类对弈游戏。“四国大战”完全是民间的创造,它是在陆战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两人一组,共两对,捉对厮杀,另聘一人为公证人。“四国大战”因体制较大,所以对弈起来更复杂、费时、伤神,由于敌我之间、友军之间互不沟通,故全靠彼此默契和自我判断。
记得那时,我下棋胆小,轻易不肯厮杀,以保存实力“见长”,而“四国大战”讲究配合,我的棋风就很让人诟病,几回下来,别人心里“窝塞”,我也万分委屈,所以一发狠,再也不当“同盟国”或“轴心国”,只做个“中立国”,也就是公证人了。我喜欢做公证人,潇洒,轻松,但如果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参战,未免要为他们急,有时恨不得径直告诉他对方是什么子,可是不能啊,因为自己是公证人,要公正,就像足球场上的裁判,否则岂不成了黑哨?曾一时,巷子里孙家兄弟,下“四国大战”,所向披靡,棋友无不以搬掉此石为快。这对兄弟棋下得确实好,但有明眼人看多了,便看出了其中一些名堂:原来他们在关键的时刻,总要做些好像是漫不经心的小动作,比如用手擦几下鼻梁,用手捏几下耳垂,干咳几声……为此有个促狭鬼在开局前关照大家:请自律,逢到动子时,都不许做各种动作,即使奇痒无比,也要克制。此招一出,局面顿时好看多,“常胜兄弟”不常胜了。
下“四国大战”还下了一些事情,比如棋子的颜色不均,有记认,给一些人有可乗之机,于是棋友们便想出用蜡光纸包棋子的主意,但时间一长,磨损一多,难免又要换包装。有时玩的人一多,就要进行洶汰制,被赶下的人往往不买账,总想争回面子,所以弄到半夜三更是常事。更有好事者为了让更多人能加人到这个行列中,甚至发明了“八国大战” ……没有空调,不用电风扇,穿堂风下巷子里“四国大战”战火纷飞,又是一道夏日最为休闲纳凉的风景。
记得儿时,一到太阳落山,巷子的人们纷纷搬出户外活动,大概是巷子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做什么事的都有。有的一桶桶从井里提上来的水泼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很快的,你会觉得不似刚才那样燥热。一阵阵的穿堂风最是舒爽,吃完饭,有的搬把椅子坐在巷口,只要有风,东西南北可尽享凉爽。此时,有的人家会把一张用井水浇过的竹床架在门口的空地上,西瓜已经在井里浸泡了一个下午,从这个天然冰箱里捞起来,口味绝对要胜于如今从家里冰箱取出的冰西瓜,孩子们坐在竹床上,吹着舒服的穿堂风,啃着甜甜的沙瓤西瓜,听着大人讲三国那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好不惬意。
甚至有的人家把饭桌搬到巷子内来了。现在的人也许会觉得怪,但这在当时却是司空见惯。这些在外用膳人家的饭桌基本上不是正规的餐桌,大多数是用一块正方形的洗衣板代替,支撑者为一只方凳,一般摆放在自家门道上巷子边,或者是屋前院子门口。巷内吃饭的人们坐在小矮凳上,如果矮凳不够的话,人们习惯把大方凳横躺着放,在凳子的横档上就坐。
你还别说,敢于把饭桌放到巷子里真是要有点实力,比如就咸菜萝卜一个菜,你好意思拿它来让左右邻舍评说?一般一荤一素一汤,够做资本了,须知当时大多数人家的饭桌上还没有这等好菜呢!记得,巷内有个侯姓人家,平时喜欢吃巷子饭,但他们的分寸感掌握得很好,比如菜肴较差,基本上就在屋里了结;菜肴还摆得上台面的,一定要到巷子吃的;菜肴格外丰富,那就不是简单地在巷子里吃饭的问题,非要弄到整条弄堂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此时此刻在此地吃饭不可,其时他们会热情地邀请每一个走过饭桌对他们说一声“小菜瞎好吃啊”的人吃饭,有些老邻居倒也不怕人家说他脸皮厚,喝上一口人家倒好的啤酒,坐下来,和主人家边吃边聊,甚至一连来了五六个人,大家挤在一块儿欢声笑语。这种情形现在自然极少见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人情要比过去淡多了。夏天,穿堂风里巷内吃饭,或许是那个时代最富有诗意又无处不在的一道风景。
酷暑难耐的日子,在穿堂风下巷子里当众洗澡,住过老巷子的人如非亲身经历,大多也亲眼看到过。当然,除了孩子外,敢于公众汰浴的多是一些须眉男子,且以“少壮派”为主。不过若是想从中看到些什么特别“风景”,那你一定想错了,因为,其所谓的当众洗澡也并非是一丝不挂,而是光着膀子穿着裤视进行也。
洗澡这一较为私密行为,之所以搬出户外进行,实属无奈之举。众所周知,由于老巷子居民的住房狭小逼仄,一般都没有专门浴室。所以许多小伙子索性将自来水龙头接到巷子里,在自家的门口,如人无人之境,洗个痛快。男子光着膀子只留一条裤衩,用一铅桶或大面盆,有的干脆直接用橡皮管接在水龙头上,以线绳拴在头顶处,替代莲蓬头倒也蛮实惠。其后诸如湿身、打肥皂、搓洗、冲淋等,所有一切动作,基本都是在室外进行,而且自始至终,其一条短裤始终在焉。洗澡者每到最后阶段,大功告成,往往会将面盆之水端起,兜头一浇,大叫一声“爽!”然后,进里屋换短裤去了。
一个个夏天悄悄过去,一座座高楼立起来,一个个巷子在消失。没人愿生活在过往,我们太容易遗忘,巷口的风吹来我印象中的小巷,幽深如诗的古巷映着斑驳的记忆,即使重走小巷,恐也不复得路了。但,童年最清凉的记忆永远定格穿堂风里的小巷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