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卖萝卜的船过来了,卖黄泥螺的船来了,卖小螃蟹的船来了。之后,收棉花的、收稻子的、收花生的船也来了。河边,总是热热闹闹的。
我故乡,在苏北盐城。我家门前,有条河。
小时候,我是个一天爱胡思乱想的女孩。平日里,总是喜欢坐在父亲搭建的木码头上。看看黑脊背的鱼群,它们快活的游来游去。水里,两个小黑点,一动不动的,我知道,那是虾的眼睛,它们的身体,差不多是透明的。家里少菜吃的话,到爬满青苔的码头下摸摸,就能摸到许多螺蛳,没多久,就是一大箔箩。
小河边,开白花的洋槐,开紫花的苦楝,结红果的枸树,长长的枝条探向河里,映得河水更清澈幽深。芦苇菖蒲在河边挨挨挤挤,荇菜、菱角、浮萍,漂浮在水面上。时有翠鸟,贴着水面飞过。这样的画面,奇怪我到苏州生活都二十年了,还常常出现在我梦里。
母亲说,这是条“呆河”,不是那活欢的水。看着清,但那水是不能吃的。我们吃水,得去几百米外的另一条河里去挑。附近的井水,常是咸的,也吃不得。 河水不流通的原因,据母亲说是河道太弯曲了,当年是村干部的父亲,就带着大伙堵了源头,另开了一条笔直的河道。回想父亲那时候一身泥污雕塑一般同大伙站在寒风里的情形,我觉得是很英武的。
我们挑水吃的那条新河,两岸住的都是人家。人们在河边淘米、洗菜、洗衣服。在极寒天气里,一个人,平躺在冰面上,对着河岸用力一蹬,就能滑到了河那边去。我上小学时,每天都在河边走,对这种溜冰过河的场面,记忆犹新。我在夏天溜出家去,带着个小木盆——我胆小,始终没学会游泳——和小伙伴们一起到河里摸河蚌,摸螺蛳,从水里钻出来,赤脚走在滚烫的泥土上,快意地直打哆嗦。
河虽小,却承载了很多功能。河边上,有个电灌站。到了需要用水的时候,电灌站就轰鸣着 。水花喷溅,清亮亮的水,在孩子们的追逐中欢快的流向每一条渠,每一条沟,每块田地。插秧季节,到处是白茫茫的,水天一色。人们如同一个个彩色小点儿,撒落在画纸上。来往的船只,驶向岗河。岗河边上,有条柏油路,叫做岗路。岗路边上,有个粮站。父亲告诉我,岗河也叫串场河,是把一个个盐场串起来的。岗河又叫范公河。母亲把一个悲情的传说讲给我听。说河是宋人范仲淹带人修筑海堤所开。因为工期吃紧,范家大小姐想替父分忧,就到堤上来唱曲给人鼔劲儿。所到之处,人山人海,堤很快修好了,范大小姐却投河自尽了。我问母亲,这是做了好事,范大小姐为何要自尽呢?母亲说,女孩子怎么能抛头露面唱曲呢?她是大家闺秀啊!那个时代是不允许的。当年的我,难以理解,但隐隐感到了一种悲哀——这种悲哀,也许不只是关于大小姐的,还有我寂寞乡村生活烦恼。一条大河,它到底流淌过多少代人的泪水和汗水呢?
串场河很宽,过去难得有座桥。人们过河,通常靠摆渡。有时渡船停在对岸,人就对着河岸大喊一声,“过河欧!”。渡船就慢悠悠的摇过来了。摆渡急不得,——运煤的,运粮的,运毛竹的,运砂石的大船很多,小船需要避让。
晨光熹微,就看到微茫的雾气中船只在行驶。有的船上,支着锅灶,船尾飘着晾晒的衣服。它们经过时,拉响汽笛,惊起拍岸的水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河两岸是无边无际的农田和村庄。风吹过田野,绿色的海洋上就起了一道道波浪,翻腾着向远方去了。小时候,我们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时,就觉得那是唱的我家乡,我家乡的河。
后来,我知道,大运河、苏北灌溉总渠、通榆河…都是人工河。它们和我父亲带人开的小河,像无数的血管,交织成密集通畅的水网,滋养着下河地区的土地与人家,承载着泄洪的重任。而每年冬季,人们主要的劳务,就是上河工。在凛冽的寒风中,一担担挖出肥沃的烂泥,修浚河道,保证来年水路的畅通。这种由父亲带领的大规模的劳动,轰轰烈烈,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与串场河并列的,是204国道,也是靠肩膀挑出来的。道路宽阔平坦,车辆川流不息。路两侧的白杨垂柳,蓊蓊郁郁,挨挨挤挤,如同绿色的城墙。河与路,如同柔滑顺畅的两条丝带,一直延伸到远方。
紧挨着河边,还有一条路,叫做岗路。因为国道的使用,路渐渐幽僻。路的两边,长满了高大的杉树,是沿河观光的好路线。上中学时,因为坐车不方便,有次我从家骑车到盐城市区。60多里路,骑了好几个小时,晚上,双腿酸疼得难以入睡。
如今,串场河已经架起了许多大桥,河边开辟了观光带。自来水早用上了,农家洒化肥、喷药水什么的,都用起了无人机。我在亲友的朋友圈里看到这些,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风景,回想当年父辈冬天的河工劳作和烈日下挥汗握锄的情形,欣喜中又有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叫我不能忘记的是我故乡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