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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寄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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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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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夏

五月,江南的七里小镇,潮湿绵长的雨季。

阿夏站在阳台上,看着院中的几棵广玉兰,郁郁葱葱,每株足有五六米高。在雨水的浇灌下,叶片越发显得绿油油的,硕大的花朵肥白如瓠。

江南多有人家喜欢种这种树,和海棠牡丹种在一起,是取玉堂富贵之意。阿夏从前也喜欢这种树,觉得那花开起来像荷花,还有种甜瓜般的香味。

这种香味勾起阿夏的回忆。那年,她才二十岁吧,在这种树下昂着头,撒娇似的对一个男子说要这种花。那人二话不说,猴子似的窜上树,给她掐了一朵,对她说这花儿长得像她,一样白嫩,一样漂亮。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那个男子走了,走的时候叫阿夏跟他一起走,阿夏没有。阿夏是个要强的人,她要的决不仅是一朵花。一朵花能有什么用?

阿夏来自一个偏远的省份,据说,那地方流的是桃花水,是出美女的。所以阿夏也好看,白净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丰满的身材。因为家里境况不太好,姐妹又多,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

阿夏找工作倒也不难,在一个饭馆打工,一晃几年。

二十二岁时,有人给阿夏介绍了现在的丈夫,是一个厨师,家虽在农村,但在七里镇的边缘,所以将来是有希望成为街上人的。阿夏看男方也还老实,又想日后说不定还可以开个小饭馆当上老板娘,也就答应了,条件是必须有楼房。阿夏的公婆就一口气造了两幢连在一起的楼房,分给两个儿子每人一幢。给儿子们的楼房高大敞亮,自己却在前院矮小阴湿的老平房里窝着。

九十年代中期,阿夏刚结婚时 ,心里还是得意的。回乡前特意在自家的楼前拍了相片,带回去给小姐妹们看,很有些衣锦还乡的感觉。

婚后一年多,阿夏生了个女儿,觉得公婆不喜欢女儿,于是到娘家躲胎,又生了个儿子。只是生了儿子后交了许多罚款,经济便一直不太乐观。经济一紧张,阿夏便渐渐感觉丈夫不是老实,而是窝囊,不光不能开饭店,班都不好好上,当老板娘的希望是泡汤了。周围的人家又竖起了许多崭新的二层或三层的小洋楼,阿夏的房子渐渐陈旧,婚姻就不再使她满意。男人不成器就算了,儿子女儿学习也都不好。阿夏她是要强的,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与这个世界作斗争。可是,她毕竟是个女人啊,女人啊!阿夏一想起来,心里就充满了无尽的忧愁。

那时的乡下农村除了看电视外,没有更多的娱乐,女人们闲时便经常聚在一起打麻将。阿夏起初在一边看,很快就学会了,渐渐的上了瘾,每天不打上几圈就觉得没着没落的,于是下班吃过饭就打,锅碗留给女儿洗,孩子也懒得问了。别人也喜欢来阿夏家打,因为在她家随便,开水随便倒,瓜子随便嗑,随便吐。阿夏一边打牌,一边对别人抱怨这天气:“这鬼天气,雾数!小时候总听人说什么江南好,现在才知上当了!在我们老家啊,那叫个凉爽!空调都不用开!……”阿夏絮絮叨叨,别人有时随口应答几句,她们都知道阿夏有个很好的老家,那地方冬暖夏凉出美女,尽管阿夏每次回乡在小姐妹们前竭力贬低家乡,把江南又夸成了人间天堂。

人家说:“只有读书能忘了打麻将,只有打麻将能忘了读书。”对阿夏来说,打麻将能使她忘记忧愁,忧愁却不能使她忘记打麻将。打麻将时自然是人语喧哗满室生春,人去楼空后却有一种天昏地暗的感觉。家具落了一层灰,楼梯顺带做了鞋架,每一层边上都摆了一双落了灰的鞋子。

长期缺少锻炼的结果是阿夏渐渐发福了。面目渐渐模糊,白还白着,却显得呆滞了。像是一个发酵的面团,松弛、疲惫、膨大。同时膨大的还有她的脾气,训男人如训儿子,人前人后不满意就骂,骂他窝囊,骂他不争气。男人也习惯了,有时默不作声,有时嘻皮笑脸,拿了钱就出去,落个耳不听为静。

老二娶的是本地女人 ,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却会打扮。她也是天天打麻将,而且不上班。不过从来不在家里打。她的屋子收拾的是干干净净,每天午饭后将脸涂得雪白眉毛画得细细门一锁就款款的走了,风摆柳似的。当然,她不上班,有的是时间打扫屋子打扮自己。阿夏虽然在一家小厂里打工,从心里却是以职业女性自居的,她看不起这样的女人。妯娌俩几乎不说话,形同陌路。

看着她走远了,“呸!”阿夏吐了一口痰。

阿夏的男人却不这样,有时在阳台上抽烟,眼光有意无意的落向右边,阿夏赶紧跑过去,看到老二家的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在自家的阳台上晾衣服。

“看什么看!进屋!”她拧一下男人的胳膊。

私下里,阿夏还是到内衣店里去看了看那种睡衣,那种丝质吊带睡衣,没有一丝褶皱,水一样倾泻而下,华丽,香艳。她摩挲了很久,却终于放下。一件要好几百呢!穿着睡觉也太浪费了!再说,穿了给谁看?给谁看?——在床上,他除了偶尔的蛮干,就和个死人差不多!

   阿夏是节俭的,她的衣服多是在小商品市场买来的。当下时新韩流,阿夏也穿,其实也是别无选择,她的身材让她穿不了别的,就买一件肥肥大大的身上一套。可洗了几水就不成样子,黯淡了的蕾丝飘飘拂拂,给人一种旧蚊帐的感觉。

得承认,阿夏还是想做个好主妇的。虽然常常穿着这样旧蚊帐似的衣服出门,阿夏还是舍不得买衣服,阿夏只在参加别人的喜宴前才买衣服。也只有那时买东西,阿夏心里才觉得踏实,才觉得有花钱的必要和理由。她的日子过得紧实。男人不争气,她还能不争气么?

不知道为什么,老二家的忽然也变得争气了,居然也找了一个工作上班了。阿夏有一天在阳台俯瞰,看见老二家的带着孩子进了公婆的厨房,半天也不出来。——准是在那里吃上了!而且接下来的几天,公婆居然还叫她下楼吃饭!

阿夏心里腾起一股怒火,她阿夏上班了这么多年,有谁叫她吃饭过?有谁叫过?!她不会像老二家的那样狐媚,会笼络人,他们就这样欺负她!

阿夏居高临下,观察了几天,终于按捺不住,编了个理由叫儿子女儿去吃,然后叫男人去吃,最后阿夏自己也去吃。那一顿,阿夏吃得趾高气扬,以后天天去吃。

公婆做的饭,其实很简单。早晨是一大锅粥,中午是几个素加一点荤。那么呼儿唤女的一大帮人聚在一起吃饭,空气中飘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终于有一天,公公发了话,说是吃不消。“终于来了!”阿夏心想,把碗往桌上一掼,筷子往桌上一拍,斗志昂扬:“不就是多个我吗?!别人吃的时候你一声不吭,我就吃不得?!要吃大家一起吃,要不一个都别吃!可不要把心长偏了!”

公公说不出话来,只有自怨自艾。

这次较量,阿夏得了胜。但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老二家于是退出了大锅饭,阿夏看老二家的退出了,自己也忍受不了清汤寡水,也撤退了。

节俭的阿夏终于攒了一笔钱,这笔钱阿夏用到了一件大事上,那就是装修房子。老二家先装修了,他们家的孩子那么小就装修了,装修了干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享受?可她阿夏的情况就不同了,儿子女儿都大了,当然得装修。房子要装修得漂漂亮亮,哪怕再借些钱,至少也不能比老二家的差,——就是拆迁也能多赔些钱。要不了几年,儿子就得娶媳妇。本地的娶不起,只有娶外地的了………

装修是个冗长的工程,材料一样一样的拖回来,水电工,瓦工,木工、油漆工轮番上阵,叮叮当当弄了好几个月。阿夏请了长假,把东西从楼上搬到楼下,又从楼下搬到楼上,从这个房间迁徙到另一个房间,警惕地看守着监督着,防止工人们偷工减料。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阿夏家的装修也快结束了。一个午后,天闷热得人要喘不过气来,忽然空气似乎抖了一下,跟着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粒噼里哗拉的打下来,一会儿雨粒就变成了倾盆大雨,暴雨猛倒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后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阿夏到阳台上去透透气。看着公婆住的老屋,洇黑了的旧瓦还残留着雨水,浮着幽微的白光,瓦缝里生出的茅草被暴雨打得全部趴下,檐下还滴滴答答的淌着水,斑驳的白墙上左一道又一道灰色的水迹,广玉兰的花瓣被打得七零八落。暴雨激起泥土的腥潮味,广玉兰的甜瓜味暂时冲淡了刺鼻的油漆味。阿夏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吸了一口气,感觉是要熬出头了,可是,也如同这广玉兰,——要开败了。

一个年老的男声从墙外的凤尾竹里透出,一字字,一句句,悠悠的拖得老长,是电视里在唱歌,可声音里却透着无限苍凉,仿佛慢慢的述说哀伤的往事,听得阿夏忧愁起来。

她歪歪斜斜的走进那间堆着许多杂物的房间,不小心碰下了一本影集,一张相片滑出来。她捡起来,是她二十多岁时的一张相片,那时候她漂亮着哪!年轻、白净、丰满,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嘴角挂着幻想的微笑。她捏着这张照片,躺在床上,看着,看着,看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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