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强
一九九二年·破
回到县局刑警大队办公室,一群刑警喜笑颜开,如释重负。队长洪武边泡茶边哼起了京剧沙家浜智斗: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把身藏。这是破案的消息,每当听见洪武回到办公室哼起智斗,同事们都知道这一次又是得胜归朝了。
十天十夜,命案破了。但是对于张启航等三个刚从警校毕业不久的师兄来说,依然是鸭子吃螺丝——食而不知味。换一种说法,他们吃到了坚果的果仁,却不知道是怎么打开的坚果果壳。尽管他们和队长回忆起破案的点点滴滴时有说有笑,但谁也不便当场提问,搞不好被队长骂一顿智商低下,还会遭到其他师兄的嘲笑。
看见队长心情舒畅,张启航在即将走出办公室时又悠然地回头问道,哎呀,队长,那个阿林,你是什么时候怀疑他是凶手呢?
张启航的提问显得委婉又自然。李雅和李健两个师兄弟听张启航这样问,也收住了准备离开的脚步。
格老子,你小子喝了几碗鸡汤?洪武喝了一口茶,望着窗外隐隐发笑。“格老子”是洪武的口头禅,翻译成普通话就是“他奶奶的”。
队长,那鸡汤,简直不摆了,真的太鲜了,我这把年纪,从没喝过这么鲜的鸡汤,我喝了两碗!再想喝时,没了。张启航想起鸡汤的味道,眉飞色舞起来。
我喝了三碗,再想喝时,也没了,香味有钩,香味有钩啊!李雅的比喻最贴切,他是警校文学社的骨干,自然说话显得稍许灵气。
不好意思,我喝了四碗,真他妈的好喝啊!李健闭上了眼睛,他的额头油而亮,陶醉得不自觉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那神情仿佛还想再来一碗。李健高大而壮实,是警校有名的拳击和摔跤好手,赛场上常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出场气势就足以将对方压垮。
洪武乐了,还想喝吗?
想呀!仨师兄异口同声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洪武拉出一组十几个哈哈构成的笑。他的笑很独特,像山羊“咩咩咩咩咩咩”一般,频率很快,很响亮,可以传递得很远。这种独门笑功,仨师兄在背后怎么学也学不会,彷佛学会这种笑就会像队长一样破案如神。
洪武是仨师兄的偶像,偶像的一举一动他们都感兴趣。洪武50多一点,头发花白,矮而胖,皮肤黑而亮,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线天,几乎看不见眼珠,像个弥勒佛。但关键时洪武的眼缝里面彷佛会射出光刀,像乡场上老屠户的剔骨刀一样在嫌疑人身上剔来剔去,筋是筋、肉是肉、皮是皮、骨是骨,分得一清二楚,嫌疑人在他面前彷佛没穿衣服一样。
洪武笑得呛了起来,咳了好几声才压住,刚压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格老子,你们三个还自称什么福尔摩斯,我问你们,他用的什么盆炖的鸡汤?
张启航眼珠一转,炖鸡汤的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大盆,很旧的那种,当时的农村人家洗脸盆和洗脚盆合一是常事,但也没至于用洗脚盆来炖汤呀!
是洗脚盆!洗脚盆炖鸡汤,味道怎么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武笑够了的时候,仨师兄弟的脸依然僵着。
李健的喉结滑动了几下,李雅的手捂住了嘴,张启航实在是自讨没趣,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张启航回忆那一晚,队长一直吃回锅肉,一碗鸡汤凉在一边一直没喝,仨师兄还以为他高风亮节,而他们当仁不让。
洪武“一线天”的眼睛望了望张启航,又望了望李健和李雅。说道,你们连洗脚盆炖鸡汤都没看出,又怎么能看出阿林的破绽呢?汤喝下去了还没想出怎么熬的汤?你们的观察力到哪里去了?你们在警校都学了些什么啊?我让你们多悟、多悟,脑壳要开窍,跑得快就能破案吗?打得赢就能破案吗?你们呀你们!
狗日的阿林,竟敢如此戏弄我们。李健走出办公室时忍不住骂了一句。
一九九二年·命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发生的一个故事。
离县城很远的一个偏远小山村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位乡村小学老师在寝室中遇害。小山村像经历了一次剧烈的地震,这是他们记忆以来的第一起凶杀案,惊恐和不安弥漫在云遮雾掩中。
乡村小学寄居在一座破庙,被害人张老师是这所小学唯一的老师。庙的正殿是教室,里面摆满了东倒西歪的课桌和条凳。左侧是张老师的寝室,右侧是厕所。推开张老师的寝室门,一股很重的煤烟味,铁皮炉子上有一个陈旧的水壶,壶中的水尚有余温。寝室内一张油腻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有一沓学生的作业本,一盏油灯,一支批改作业的红色蘸水钢笔,办公桌前是一把破旧的藤椅。
张老师在睡梦中被杀死在床上,只有一刀,斩断颈动脉,干净利落。
走出张老师的寝室门外,门口有一堆烟煤,是村上为张老师的特供,为的是留住全校唯一的老师。外面有一个坑坑洼洼的土操场,操场上只有一个只剩半边篮板的篮球桩。
小山村坐落在大山中,山高林密,仅有几十户人家,二百多号人,不通公路,几乎与世隔绝。围观的村民交头接耳,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警察出现在这个平静的山村。当时刚刚换装了83式橄榄色警服,“草决明”仨小年轻穿起来特英姿挺拔,生龙活虎。
为了不给村民添加负担,老规矩,刑警队的北京吉普212开到路的尽头,把勘查工具、行李、大米、蔬菜、猪肉、油盐等生活必需品扛上山,安营扎寨村委会破旧的办公室里。
村长阿水的家就在村委会旁边,他提了一桶热水来,拿出一张已经看不出花色和颜色的毛巾在桶里烫了烫,再捞起来,拧干,递给洪武,来,洪队长,你们辛苦了,擦擦脸。
洪武接过毛巾擦了擦脸,说村长呀,你太热情了,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我们盼着你来给我们破案呢,村长非常热情又善于言谈。
张启航和李雅、李健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看见队长接了这么脏的毛巾来擦脸,不禁心里犯了嘀咕。正想着,阿水又热情地将帕子递给了张启航,小伙子,来擦擦脸,你们辛苦啦!张启航边接帕子边说谢谢,象征性在脸上擦了擦,其实帕子都没接触到脸,李健和李雅也享受了同样的待遇。
紧接着,村干部们也通知来了。他们在阿水家开案情分析会。阿水提出一个土罐,拿出一个黄褐色大粗碗,拔出苞谷芯塞子,咕咕咕倒入碗中,一股浓烈的包谷酒香飘散出来。阿水把盛满了酒的大粗碗首先端给洪武。仨师兄都吓傻了,这么大一碗酒,怎么喝呀?洪武双手接了,砸了一口酒,啧啧嘴,说好香。然后将酒递给阿水,阿水接了,喝了一大口,又递给张启航,张启航迟疑了一下,阿水笑道,喝吧,我们村的包谷酒。张启航端起酒,一股浓香扑鼻而来,他微微尝了一口就递给李健,李健递给李雅,李雅再递给其他村干部。这就是当地农村的“转转酒”,谁喝第一、二、三口酒,以怎样的顺序传递都是有讲究的。
三碗酒之后,村干部们七嘴八舌,但总体认为,死者张老师平时为人友善,为了劝孩子们读书,他还经常走访孩子家庭,还为3名贫困学生垫付过的学杂费,村民们都很尊重他,对他没有不良反应,也没听见什么闲言闲语。如果说经济关系嘛,村头的孙二娃因为修房借过他二百元多没还。
第二天,他们分头调查。张启航和队长洪武分在一组,由阿林带路,阿林是由村长阿水的亲弟弟,他们重点调查孙二娃。
阿林不善言谈,对警察相当敬重,每天总是很早就来到他们住处,等着给他们带路,他们的勘察箱等重物他总是抢着背。
走近孙二娃家田埂的时候,看见孙二娃老婆拿着竹耙正在自家地坝晒苞谷,她头发蓬乱,上身是一件打了补丁的棉布衣服,一条灰色裤子也打了补丁。见警察上门,顿时神色紧张,转身就跑。
洪武老远就看见了,喊道,哎呀弟妹,莫慌嘛,我们又不吃人,到你家歇歇脚可以嘛?
孙二娃老婆站住了,洪武边走边说,我说弟妹呀,人家说,平常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又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怕啥子呢?
孙二娃老婆听了就不好再跑,给洪武端了凳子出来,洪武和张启航坐了,阿林蹲在一边抽着旱烟不做声。洪武走到哪里都是嘻嘻哈哈,典型的乐天派,和孙二娃老婆就田间地头的事也能拉扯半天。
还是孙二娃老婆忍不住了,她说,我知道你们来找孙二娃,那个“死短命”(孙二娃)进山打猎已经二天了,邻居张老抽和蔡老头都知道,不晓得好久回来,有时进去二三天,有时进去三五天。
张启航心里嘀咕,有这么巧?也就是说孙二娃在案发前就已经进山了?莫不是明里装着进山打猎,暗里潜回来害了张老师,从此将200元的借款一笔勾销,再潜回森林打猎,自己又没有作案的时间。好完美的谋杀!张启航似乎抓到了一条破案的线索,心里一阵窃喜。
张启航围绕孙二娃的房屋转了一圈,猪圈里有一大一小两条猪,但没有修建房屋的迹象。孙二娃为什么向张老师借200元钱?张老师又为什么会借钱给孙二娃?那时,张老师每月的工资才只有40多元。200多元也是他大半年的工资了,这样的钱在当时的农村可以办大事。邻居张老抽和蔡老头闻声也来到孙二娃家地坝,洪武掏出烟发上,点上,同张老抽和蔡老头聊起了起来,三五句话后三人如同熟人一般,不时夹杂着惬意的笑声。
张启航忍不住了,问孙二娃借张老师200元钱的事,孙二娃老婆支支吾吾,先是说修缮房子,觉得不对,又说是想买猪来卖。张启航一眼就看出孙二娃老婆在撒谎,对孙二娃的嫌疑更大了。张启航望了望洪武队长,洪武依然谈笑风生,不着边际,闲扯了一个多小时后,洪武就带着张启航和阿林回去了。
连续几天清晨,晨雾弥漫中,每个组就早早起床,开始一天的分头调查走访,直到日落西山,百鸟归林,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吃过晚饭,汇总案情,已是满天星斗了。
一九九二年·猜
小山村没有夜生活,没有电视也没有音乐,蛙声不讲节奏,蛐蛐长吁短叹,山风忽短忽长,混搭着“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的冷寂。
条件虽然艰苦,但张启航、李健、李雅仨师兄却乐此不疲,这也是他们警校毕业后第一次遇见命案,兴奋有余,经验不足,谁都想抓住线索,抢下头功,让洪武队长刮目相看。李健若有所思地说,张老师颈部那一刀,干净利落,有这样手段的人,会不会是杀猪匠干的?
张启航听了心里一震,孙二娃是不是杀猪匠?明天他决定去了解一下。张启航装着不屑一顾的表情说道,杀人一定是杀猪匠吗?张老师被杀那一刀,没有技术难度。李雅冷笑道,这个案子的关键在凶器,如果找到凶器就迎刃而解了。
七八天过去了,专案组几乎走遍了这个山村的二百多户人家,效果却不明显。李雅那个组没有找到凶器,李健似乎也忘记了调查谁是杀猪匠。张启航又得到了一条指证孙二娃的证据,他查到这个小山村杀猪匠只有两个,一个是孙二娃,一个是阿林。
晚上,专案组再一次在村长阿水家开会。李雅、李健代表小组发言,由于没有有效线索,他们的发言显得无精打采。案情陷入僵局,村长阿水若有所思,他说孙二娃有赌博的前科,还倒卖过服装鞋帽。那个年代市场经济还没有放开,买东西来卖称为投机倒把行为,严重的情况就是投机倒把罪,是要判刑坐牢的。一个村干部说,我们村只有一个流氓,就是孙二娃。阿林也插了一句:邻居张老抽和蔡老头反映,孙二娃没有回家。无形之中,此时孙二娃的嫌疑越来越大。
张启航一听,顿觉灵光一闪。
洪武队长让张启航代表小组发言,张启航精神抖擞、侃侃而谈,孙二娃以盖房为由向张老师借钱,想倒卖服装或猪赚钱,不料亏本,于是想赌博赢钱,不想血本无归,为了躲避张老师的屡次催债,孙二娃设计暗害张老师。案发前他声称进山打猎,实则乘夜潜入张老师寝室将其杀害,将债务一笔勾销,自己又有案发不在场的证明。孙二娃是杀猪匠,一刀杀死张老师符合他的特点,其老婆的遮遮掩掩也证明孙二娃有重大嫌疑。
对于张启航的推理,李健和李雅暗自佩服,村干部们更是群情激奋,村长阿水一拍桌子高喊道,对,就是狗日的孙二娃,他就是我们村的祸害!几个村干部的情绪也上来了,嚷着要将孙二娃捉拿归案。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洪武队长,洪武笑眯着眼睛不置可否,他说了一堆大家很辛苦的话,说时机不成熟,要各小组继续调查。大家的热情被队长轻轻地泼了一盆水,张启航期待的表扬也落空了。
第二天不作统一安排,洪武让大家自行安排,寻找线索。
张启航和阿林商量,决定再次前往孙二娃家,把孙二娃进山打猎的路线弄个清楚,或许可以截住孙二娃,顺便把孙二娃的杀猪刀提取。
中午时分,张启航和阿林急急忙忙跑回来,告诉洪武队长,孙二娃的老婆跑了,她家的门已锁上,圈内的牲畜也不见了,粮食不见了,杀猪刀也不见了,分明是孙二娃带着老婆孩子逃走了。
洪武正在张老师被害的房间再次勘查现场,听了张启航和阿林的报告并没有吃惊,张启航想队长已经料到。
洪武拿起张老师炉子上的水壶看来看去,仿佛上面有字一样。张启航凑上去一看,就是一个十分陈旧的水壶,壶底焦黄,既没有血迹,也没有指纹。
发现什么没有?洪武边看边问张启航。
张启航摇摇头。
看见洪武不表态,张启航忍不住问,队长,要不要将孙二娃和他的老婆抓回来?
李雅和李健也说道,我们也去!他们想,没有发现线索,但抓回孙二娃也是功劳嘛。
洪武笑眯着眼睛说道,算了,没东西吃了,我们下山吧。
下山?案子都还没眉目,怎么就收兵了?张启航仨师兄面面相觑,不知队长是什么意思,但几天下来,他们带来的粮食确实已经快吃完了。
格老子,哪有百战百胜的,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求了。洪武说道。
这哪里是洪武的风格?张启航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林憨厚地笑了笑,说道,队,队长,要是不嫌弃,今天晚上我请你们珍贵的客人到我家吃饭,算是给你们践行吧。我们家虽然穷了点,但我炖的鸡汤味道可好了,这几天你们辛苦了,给你们补补,怎么样啊,队长?
洪武说,阿林啊,这几天辛苦你了,你家也不宽裕啊,我们就不方便打搅了。
队,队长,你就见外了,你们才辛苦呢,能给你们当帮手是我的荣幸。
说实话,我正为今天的晚饭发愁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阿林高兴地准备晚饭去了。张启航心里清楚,他们带上山的那点肉不够他们几个师兄大吃一顿,他们都省着吃了三天,最近两天几乎都是素菜了,怎不饥肠辘辘?村长表面热情,却装作糊涂,明明知道他们带上来的菜吃得差不多了,也没说为他们补充一点。
一九九二年·将
本以为村长弟弟的家,再怎么也应该过得去,但阿林家的穷还是超出了张启航的想象,堂屋有一张油腻的四方桌,四根条凳,墙角一个洗脸架,架上只有一个黑不溜秋的盆。寝室里除了床、米柜和农具之外,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一根手电筒,几乎是家徒四壁。
还有一个令他们吃惊的是,阿林的老婆林美很漂亮,一身蓝底白花的布衣裳,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娇好的面容、白里透红的肤色、合适的身材,一双黑亮的眼睛犹如一汪清澈见底的秋水,让张启航等仨师兄眼睛一亮,就算是县城也难道见到这般水灵的美人儿,而且她说话爱脸红,那就更美了,若不是她身边缠绕着一个二岁多的阿虎,说她是一个姑娘也没有人怀疑。
上帝是公平的。阿林虽穷,但有艳福,其实穷也不能怪阿林,是因为这个村庄太偏远了,下山到最近的场镇赶场,也得走上3个小时。
阿林烧水、磨刀、杀鸡,林美在洗炖汤的盆。李健是个见到美女就喜欢攀谈的人,他会搜肠刮肚讲些笑话,还常常带点色,再想方设法探听人家的情况,林美被李健弄得脸红红的,干脆躲到一边去洗菜。
张启航和李雅凑了过来,李健得意地告诉他们,林美来自山下镇上的殷实人家,读过初中,但不知怎么嫁到这种偏僻的村子来了。
洪武喜欢逗阿虎玩,说那孩子很有灵气。那小孩眼睛大大的,虎头虎脑的样子。阿虎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陌生人,不知所措。队长逗他,他就欢喜地躲到妈妈的身后,又探出个小脑袋来看,笑得“咯咯咯咯”的,煞是可爱。
鸡汤的香味从厨房袅袅娜娜地飘来,惹得他们几个顺着香味不由自主朝厨房走去,满满一大盆炖鸡在柴火下翻滚着,厚厚的一层金黄色的鸡油像变幻的世界地图,飘出的香味如山歌一般撩人,沁人心肺,阿林见他们很馋的样子,笑道,不急、不急,还不到火候呢!
洪武一副嬉笑怒骂皆文章的样子,格老子,就知道吃,一副饿鬼的样子。你们几个知道什么叫火候吗?火候不到,鲜味不出,学着点!
鸡汤端上来了,顺着飘香,醇香绕梁,几个人不由自主深呼吸了一下,将鲜味的芬芳纳入肚中。“草决明”顿时原形毕露,全然不顾主人和队长的客气,抢着舀鸡汤喝,鸡汤很烫,但越烫越香,越香越想喝;一边喝,一边吹;一边摇晃脑袋,一边啧啧赞叹。那场景,此汤只配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三月不知肉味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全然忘了他们是在侦查破案。
还是阿林为队长舀了一碗鸡汤,队,队长,感谢你们的光临,你尝尝我熬的鸡汤。
洪武接了,闻了闻,说香,还烫。然后放在一边。
洪武最喜欢吃的还是回锅肉,特别喜欢吃那种半肥半瘦、带皮的二刀肉炒的回锅肉,配上蒜苗、大蒜、红椒炒,那种蒜香味、辣椒味,混合猪肉的芳香、猪油的醇香,加上猪皮的咬劲,八分透底,九分解馋,十分劲道。不仅如此,洪武还喜欢用回锅肉油下面条,吃得特响,喝面条的声音如山风呼啸一般,吃完面后将面汤也全部喝完,然后再泡一杯茶,全天都精神抖擞。
阿林,你家最近是不是“跑”了一只鸡?洪武夹了一口回锅肉,塞进嘴里咬着,冷不防冒出一句。
阿林吃了一惊,张启航也吃了一惊,他根本没注意到阿林家养过多少只鸡。队长问的是阿林,却笑眯着眼睛看着林美,林美的脸色顿时“唰”的红了,极不自然,然后又白了。
队,队长,这件事你也知道啊?阿林笑得有点不自然。前段时间,我家有一只老母鸡确实不见了!可能是被偷了,不过,我没对人说过啊!
你知道这只鸡到哪里去了?
这,我怎么知道啊?阿林笑了,笑得有点难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洪武拉出了一组山羊般的长笑。那我告诉你吧,它‘私奔’去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洪武在生活中就是个幽默的人。
队,队长,你真会开玩笑!阿林似乎有点紧张,林美低着头。张启航渐渐不想笑了,好像不对劲。
你知道那只鸡‘私奔’到哪里去了吗?
阿林的脸没有了笑容,林美的头埋得更低了。
弟妹啊,那只鸡的去向,你是知道的哟?洪武的眼睛收成笑眯型望着林美。弟妹啊,你这个盆也端到张老师的炉子上炖过鸡汤吧?
吃惊的不仅仅是阿林,张启航突然发现队长的眼睛射出了像剔骨刀一样的寒光,直灼林美,他明白,队长不是幽默,是动真格了!难道是林美有问题?张启航恍然大悟,难道是林美和张老师有那种“关系”?那只鸡是林美炖给张老师吃了?阿林发现了奸情,杀害了张老师?
张启航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后知后觉,夹鸡肉的筷子定格在半空中。
林美开始抽泣起来,开始梨花带雨,随后幅度越来越大,而后是剧烈地抽泣,伴随着全身颤抖。
阿林啊,是时候了,给你一个机会,如果投案自首,或许还有救!洪武剔骨刀般的眼光又射向阿林。
阿林本来畏缩的眼神一下放出神采,他猛地站了起来,站得笔直,双手握拳,眼睛似乎喷着火。
张启航仨师兄也先后站了起来,警觉起来,阿林要干什么?
“扑通”一声,阿林直挺挺地面向洪武跪下,洪队长,张老师是我杀的!他的话铿锵有力。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静得外面此起彼伏的蛐蛐叫都能听见,彷佛蛐蛐们一下跳进了房间。
张老师三番五次勾引我老婆,我忍无可忍,我宰了他!我宰了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阿林望着队长,眼睛喷着火。他呐喊的时候,蛐蛐们都退出了门外。
谁也没说话,连林美也停止了抽泣。屋内安静下来的时候,蛐蛐们像又进了屋内,协奏曲再一次演奏。
把作案工具叫出来!洪武眼睛盯住阿林说道。
阿林走到厨房,从柴灰中抽出一把杀猪刀,哐啷一声扔到地下,说到,我就是用这把杀猪刀宰的张老师!
洪武一个眼神,张启航迅速走过去,将杀猪刀捡起来。
外面是谁?洪武猛地问了一句,他的眼睛并没有离开阿林和林美。张启航快步走到门外,一个影子沿着田埂飞快地跑了,他感觉背影有点熟悉,像村长阿水,但又否定了,若是村长,肯定会进来喝酒,怎么会在门外偷听呢?也许是其他好奇的村民。洪武耳听八方的敏锐力让他不得不佩服。
你怎么认为是张老师勾引了你老婆?洪武在突击审问。
阿林愤怒的眼光渐变成冷冷的眼光,他对林美说道,林美,你又是何苦嫁到这个穷山沟,嫁就嫁过来了,何苦要羞辱我?你隔三差五往村小去,起初我也不相信。但是你说你穿的这套碎花布衣裳是后家给的时,我悄悄打听了你的后家,他们没给你做衣服,那是张老师找镇上李四裁缝做的,对不对?那只鸡是你宰了,炖给张老师吃,对不对?
原来,林美确实来自山下镇上的殷实人家,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家里什么事都可以依着林美,但对于她的婚事,父母早就给她定了一个门当户对的殷实人家,聘礼和彩礼都下了,长辈们也知晓了,这件事决不能改。但那户人家的儿子双眼有残疾,林美见了一次就恶心,坚决不愿嫁过去。其实林美心中已经有意中人,那意中人是戏班子的一个俊男小生。林美和家里僵持不下,林美被父母关在屋内,当她想方设法跑出来时,才发现那小生已经随着戏班子走了。林美心灰意冷,经一个熟人人介绍,一气之下嫁到了这个小山村,嫁给了阿林。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没有得到任何嫁妆,父母知道了她嫁给阿林,在镇上宣布与她断绝关系。
我穷啊,我买不起碎花布衣服!阿林的呐喊随着两行热泪涌了出来。
林美也放声痛哭,她挨着阿林跪在了队长的面前,我不要啊——不要——阿林,不是我的错——
撕心裂肺的哭泣在夜空中传出很远、很远......
连夜,把阿林带走时,阿林的双手被戴上了手铐。很多乡亲打着火把围了上来,谁也没想到阿林会是凶手。是送别,却又默默无语。洪武摸着阿虎的脑袋,大声说道,这孩子我喜欢,我收他为干儿子了!又转头对林美说道,弟妹,以后有谁敢欺负你们娘儿两,就是和我过不去!
阿林的热泪流淌了下来,对洪武充满了感激,他大声喊道,阿虎,快跪下来喊干爹!
干爹!阿虎竟然懂事地跪了下来。
好,阿虎,以后你一定要读书,你读书的费用干爹给你出了!
洪武非常清楚,阿林犯的是故意杀人罪,尽管张老师过错在先,阿林也投案自首,但至少也会判死缓或无期徒刑。阿林走后,林美无疑就成了寡妇,她这么漂亮,寡妇门前是非多,它们娘儿俩会安宁吗?洪武用心良苦。
阿林将头转向他老婆,林美,我只问你一句,我走后,你是改嫁还是等我?
林美哭得泪人儿似的,她不断地重复,我等你......
阿林将头左看右看,似乎在找一个人,却又没有发现,他大声喊道,哥,你在没有?哥,你在哪里?
众人也左右互看,怎么没看见村长阿水呢?
我来了!阿水应声挤了进来。阿林,哥对不起你,这是给你的一套麻布衣服,带上它,安心去吧。家里的田地,我们乡亲会帮你种上,阿虎他们娘儿俩不会挨饿。
好,哥。阿林接过了哥哥阿水给他的一套灰色麻布衣服,正好搭在他的手铐上。哥,有你和队长的关照,我就放心了。
阿虎,再叫一声爹。
爹——
阿林惨淡地笑了笑,一转身跟随洪武一行走了。
众乡亲的火把站在高高的岩石上,目送洪武一行带着阿林的火把消失在转弯处。
二O一二年·散
不久,阿林被判了无期徒刑,林美的父母上了山,将阿美和阿虎接回了镇上。
由于接连攻克几个大案和命案,县局要为洪武请功,洪武婉言谢绝了,建议给张启航仨师兄记嘉奖,以鼓励他们对刑侦工作的热爱。表彰会上,张启航、李健和李雅得到了入警以来第一次嘉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天有不测风云,二年后,洪武突然中风,瘫倒在床,连话都不能说了。再过了二年,洪武去世。阿虎刚好到了上学的年龄,张启航仨师兄决定以队长的名义给阿虎上学的学费,直到阿虎大学毕业。
林美带着阿虎,每年清明都给洪武上坟。林美此后一直未嫁,她们娘儿俩过得还算平静。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师兄几个后来也几多变迁。
当年洗脚盆炖鸡汤,喝了两碗的张启航还在县局,喝三碗的李雅调到了市局,喝四碗的李健调到了省公安厅,而不喝鸡汤的队长竟然死了!这不会是逻辑吧?张启航恨自己当年为什么不喝五碗鸡汤呢,那自己不就在公安部“一览众山小”了吗?每当想起这个往事,张启航就笑,有时还掐自己一下,命运捉弄人啊!这个故事成了县局的经典故事,也是经典笑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年。有一天,省城的李健突然打来电话:
启航,忙什么呢?工作顺利吧?
成天都是案子,没有尽头。你知道的,这几年的案子越来越不好办了,不像我们当年,只要犯罪嫌疑人承认就差不多了,现在的办案程序和过错追究责任让我们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哪像你在高层坐着喝茶?张启航连诉苦带挖苦。
我哪里像你说得清闲?这不,我们正在草拟一个《错案追究制度》,现在是依法治国嘛,为了防止冤假错案,政法系统正在逐步推行案件终身负责制,那些托关系的、托人情的、改“尾绞”的人恐怕以后都难以为继了,谁愿意拿自己的一生去“托”住一个案子呢?李健的话像一个厅级干部。
你还记得当年‘洗脚盆炖鸡汤’的事吗?李健在电话中忍不住笑了起来。
咋不记得,格老子,李健,我喝两碗的还在县局,喝三碗的李雅跑到了市局,喝四碗的你跑到省厅去了!”张启航挪揄得有点咬牙切齿。
嘿嘿嘿嘿,你咋不喝五碗呢?如果你喝五碗,就到北京去了;喝六碗到联合国去了,哈哈哈哈,啊对了,阿虎警校毕业了,在我这里实习。
真的?这还有点缘。张启航回忆起了当年的阿虎,虎头虎脑的样子,笑得咯咯咯的声音。当时,他们师兄多年轻啊,少年不识愁滋味,意气风发,如今,几度春秋、几度风雨,白发都已渐渐渗出了头。
是时候了,我给阿虎讲了当年的故事,想考考阿虎的悟性,看看他能否破解当年的迷局。李健说道。
他怎么说?
阿虎对当年的事完全没有记忆,他听得很沉重,但回答得很准确,对于凶手是父亲阿林的推断,他说,其一,洪武队长查看了学校厕所的粪坑,在粪坑里发现了丢失的那只鸡的鸡毛,察觉了母亲林美和张老师的异常。其二,队长可能从炖鸡汤的盆上发现了端倪,因为村上只有张老师才享受使用煤炭,如果那个盆是在张老师寝室炖过鸡汤的话,那盆的边缘一定有烟煤留下的硫磺黄色粉末;基于这两点,洪武队长推断张老师和我母亲林美已经越过了界限,而这层关系终究被阿林发现,他一怒之下杀了张老师。
张启航听了很惊讶,是吗?厉害!阿虎不简单哦,推理水平比当年的我们要强很多啊!想当年,我还对那孙二娃穷追不舍啊,好愚蠢哦!
你知道炖鸡汤给我们喝的那个盆是什么盆吗?张启航反问李健。
知道,那时农村最穷的人家就是洗脸、洗脚、洗澡三合一的盆!
告诉你,阿林和林美现在定居省城了,在城南的河边买了一栋别墅。林美很有经商头脑,是一个品牌家电产品的省级代理商。据阿虎说,阿林蹲监狱后,林美一直未嫁,每年都去探视阿林几次,直到阿林去年刑满释放,她和阿虎把他接回了家,二十年了,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这回轮到张启航吃了一惊,哎呀,我就知道林美不错,她骨子里有一种敢闯敢拼的劲,其实阿林和林美,都是很有血性的人!不出错的人生不是完美的人生,虽然俩人都犯了大错,但是这么多年的纷纷扰扰之后,他们再次团圆,这也是修来的幸福!
嘿,你对林美还有如此透彻的看法?
格老子,李健,当年是你在她面前油嘴滑舌、油头粉脑,不过,当年的她很漂亮、很羞涩,那种美,现在看不到了!
电话里一阵沉默。张启航说,你知道吗,当年那个被我追得狗急跳墙孙二娃,现在是浙江一个鞋业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了!
哈哈哈哈,真的是专业对口嘛,现在成为专业的买卖专家了,哎呀,孙二娃还记恨你吗?
哪里的话,他还感激我,要不是我把他“赶”走,他或许没有今天呢。前年孙二娃回乡特地带了礼物拜访我,还给我们县局捐赠了30辆警用摩托车。张启航说着的时候有些伤感,他在想,是他成就了孙二娃,还是孙二娃本来就有这个命?
嗨,不扯远了,说正事了。李健把话收住。阿林和林美想见我们仨师兄一面,我婉言谢绝了,但他们约了三次了,说这么多年了,真的想见见我们,阿虎也在我这里实习。我说要问问你们,唉,启航,要不我们就见见吧,更重要的是我们仨师兄好久没聚在一起了。
在省城阿林和林美的家,他们师兄仨还真的聚在一起了。
二O一二年·汤
下午,一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的鸡汤味,他们努力用鼻嗅了嗅,想嗅出当年小山村鸡汤的味道,鸡汤也香,但是香味很短促,转瞬即逝,不像当年那般意味深长,醇香绕梁。
阿林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人瘦了一圈,阿林应当不到五十岁,但看起来像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好在人还挺精神,还带有当年淳朴的笑容。那个当年握着拳头,愤怒样子的阿林已经不复存在了。
阿林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脸色蜡黄,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坐在轮椅上。她惨淡地对他们笑了笑,张启航瞬间明白了,她就是林美。当年的人面桃花怎么换成了骷髅牌?
阿林依然是用小火炖的鸡汤,只不过火已不是当年的柴火,盆也换成了超市里买的陶瓷盆,鸡汤上的那层像地图一样变幻的油不见了,虽然是阿林的手艺,但不是当年的幽香。每人都喝了一碗鸡汤,张启航、李雅、李健在品味,阿林端着汤在回味,林美端着汤的手在微微颤抖,二十年了,他们再一次坐在一起喝鸡汤。
阿林的眼睛一直盯着鸡汤,缓缓地说,其实当年,当年杀死张老师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哥哥阿水!阿林像是对着鸡汤说话。
仨师兄一下楞了。阿林的话很小,很轻,但每个字都是晴天霹雳。鸡汤已不是汤,也不是忘情水,他们把盛鸡汤的碗放下,面无表情地望着阿林。
阿林依然带着淳朴的笑对着鸡汤说话,当年的那晚,我把哥哥阿水叫家里,将张老师和林美事情的事告诉了他,我没想到他比我还愤怒,拿了我的杀猪刀闯入张老师的房间。回来后他告诉我,他把张老师杀了。
你们来后,我哥和我商议把嫌疑推向孙二娃,但是洪武队长还是看出了端倪,他怀疑到我时,我承认了,因为阿水是为我杀了张老师,而且,他是我哥,所以我必须报答他。其实,阿水不杀张老师,我也会去。所以,这是我自愿,与你们无关。再说了,我哥哥阿水二年前已经去世了。我说出来,才算把这个包袱彻底卸了。阿林望着林美,林美一双塌陷的眼睛依然望着鸡汤,她是肺癌晚期。
张启航听得脸都白了,二十年前是后知后觉,在阿林和阿水的诱导下对孙二娃穷追不舍,二十年后是不知不觉,这哪里是请他们喝鸡汤,简直就是一场二十年的折磨!李健用手揉了揉左胸,他感到心脏有隐隐的疼痛,这件事如果如阿林所说,那就是一件错案,而自己正在起草《错案追究制度》,这不是拿自己开刀吗?好大一个笑话?好长一个笑话?李雅的心也收紧了,自己马上就要晋升正科级了,这个节骨眼上闹出这么一个问题,如何收场啊!如果是错案,按照《国家赔偿法》那得陪多少钱啊?而他们也会被追究责任。
你的打算是什么?李健问阿林,他的眼光已变成职业性。
我没什么打算,只是对你们说出来,我心里就轻松了!
今天请我们来,不会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个吧?李雅说道。
今天请你们来,我们避开了阿虎,就是在纠结一个问题,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虎?我们的心里都憋得难受,他又望了林美一眼,林美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张启航一直在看阿林的眼神,彷佛当年洪武队长看阿林一眼,但他没有看出阿林有什么企图,至今,他的眼神也赶不上洪武。
阿虎将来是警察,我希望他知道真相!阿林终于抬头望了他们一眼,眼神安详。
按你的心去做吧,你是他的父亲,我们不便多说。似乎是李健说的这句话,说得很轻。然后他们就告辞了。
刚走到街面,准备走到停到街边的小车,李健右手捂住胸口,一个踉跄半跪了下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了出来。张启航和李雅一看,心脏病发作的症状,让李健平躺下来,急忙打了120急救电话。
李健抢救还算及时,不久苏醒了过来,望着天花板发呆,喃喃说,办了几十年的案子,自以为问心无愧,但还是被阿林击倒了。出门时,想到阿林会不会去伸冤,会不会去告发我们,我当时心乱如麻,心脏如刀刺一般疼痛。
张启航说,事已至此,面对现实吧。阿林口头倒是说没有其他意思,我们也不要想得那么简单,做好应对阿林伸冤的准备。张启航说完望了望李雅,李雅叹了一口气,又笑了笑,喝了洗脚盆炖鸡汤,都逃不出那个洗脚盆的诅咒,李健你喝了4碗,所以受伤最重。李健说,是啊,我受的伤害最重,我起草的《错案追究责制度》,可能我就是第一个以身试法的人了!张启航说道,哪里只有你呀,我们仨师兄第一次获得嘉奖就是破获阿林杀人案呢!
第二天,阿虎来到了病房,带着一股虎气,眼神明亮,帅气扑鼻,只是神色有些黯淡。他说,三位叔叔,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这个聚会,我爸妈不想让我参加,其实我也不愿意参加。我爸阿林并不是想要伸冤或告发你们,他只是想告诉你们,其一他不是凶手,他是清白的;其二,他还了哥哥阿水为他报仇的情,他是条汉子;其三,这件事不说出心里憋,他想卸下内心沉重的包袱。阿虎的话非常具有条理性,逻辑清晰,层层递进,虽然还没正式进入公安队伍,但已经具备一个优秀警察的素质了,这一点仨师兄已经看出了。
来,阿虎,谈谈你对这件案子的看法。听见阿虎言之有理的陈述,最宽慰的莫过于李健了,毕竟阿虎在他那里实习,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有意无意中他给了他不少的指点。再说了,阿虎从小到大的学费都是他们仨师兄筹集的,无论如何说,阿虎也是他们仨师兄的徒弟了。
阿虎说,你们最担心的是这个案你们有没有责任,是不是?阿虎真是一语中的,说到三位前辈的心坎上了。他说,我父亲阿林现在提出凶手是阿水,阿水已死,仅凭他的陈述根本不能支撑这个结论。如果用现在的证据要求来锁定阿水,也是不可能的。最重要一点,命案的追溯期是二十年,如果真的是阿林顶包,他已经犯了包庇罪;如果他要伸冤,应该在服刑期内提出,可是他在二十年的服刑期内都没有提出,即使本案是一个错案,他也放弃了申诉的机会。所以从法理上说,这不能说是一个错案,没有证据支撑这是一个错案!阿林要倾诉,就让他倾诉吧,二十年前的那把锁挂在那个小山村,二十年后锁芯内流出了锈水。
阿虎的分析让李健、张启航和李雅茅开盾塞,一种云开日出温暖的感觉。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此时,他们真的感觉老了。
阿虎望了望眼前的三位警察师傅,缓缓说,其实,我不是阿林的儿子!
张启航仨师兄再次楞了一下,尽管阿虎的声音很轻,但依然如霹雳一般炸响。
我爸出狱后,我送他到医院作了一次全面体检,我看到他的血型是A型,我当时惊呆了。我妈的血型也是A型,而我的血型是AB型,按照血型理论,我的血型只可能是A型或O型,不可能是AB型!
阿虎的血型推论没错。
为解开心中的谜团,我最近回了一趟老家。哦,告诉你们吧,那个小山村已经通了水泥公路,沿途风景好美,村里已成远近闻名的雪梨之乡,村民们都修起了小洋楼,我伯父阿水家也修了一幢三层的楼房,对于我这个侄儿的回来他们又惊又喜,待我可好啦。我祭拜了伯父的坟墓后,在他的老屋找到了他的几根头发。我拿回刑警学院进行DNA分析,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是伯父阿水的孩子。
这事你父亲阿林知道吗?李健急忙问。
阿虎摇摇头。
你肯定问你妈妈了。张启航说道。
我妈已形如枯槁,我不忍再追问她,再说,她从没告诉我我是伯父的孩子。要是我爸看出端倪,我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局面,我爸我妈还承受得起吗?所以我选择沉默。
张启航再次回忆起那件案子,串联起了当年缺失的环节,林美嫁给阿林后,阿林的哥哥阿水暗中和林美行了暗度陈仓之事,当富有文化气息的张老师到来后,与林美又有了情感瓜葛,怒不可赦的阿水明说是帮阿林出气,实则是为自己解恨,他一怒之下杀了张老师,然后和弟弟阿林联手将嫌疑对象引向孙二娃。洪武队长发现张老师被杀的线索来自林美后,阿水自知自己在劫难逃,收拾好衣服准备外逃,外逃前跑到阿林家偷听洪武队长审问林美,这就是当晚洪武觉察出门外有人偷听,他们追出去看到阿水背影的缘故。当听说阿林是凶手的消息传出后,阿水知道是阿林替他顶包,于是折返回来,将收拾好的那套灰色麻布衣服送给了即将被带走的阿林。只是这一切因为阿水的死亡而无法对质了,只是这一切阿林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
阿虎,难为你了。张启航叹息道。
三位叔叔,在你们面前把这件事说敞亮了,我心里也云淡风轻了。我不会去追问我爸我妈了,让他们安享晚年吧,我依然是他们的儿子、你们的徒弟!
一个月后的一天,队友们都出去办事了,张启航在办公室发愣,他自我感觉好久没有这样发愣了,但依然止不住发愣,面部失去表情,两眼聚不起神采。一个人的办公室显得空荡荡的。突然电话铃响了,他的心突然收紧了一下,每天接电话无数,不知今天为何显得紧张,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李健的摸样。电话是李雅打来的,李健走了,今天上午突发心肌梗塞,在他的办公室。李雅在电话中长长叹了一口气,俩人在电话中一阵沉默,张启航抬头看了看窗外鱼鳞一样的浮云,鱼鳞间有依稀的天蓝,浮云边界不清,轮廓不明,混沌一片。他也叹了一口说道,李健才45岁呀,就这么走了?李雅说,十几天前,林美也去世了。李健望着窗外的眼睛闭上了,一个青春娇羞的林美和一个形如枯槁的林美像一个人的两面,他再次叹了一口气,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张启航又望了望窗外,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让人觉得憋气。一点风也没有,行道树的叶子上均匀地涂了一层灰土,看不到令人赏心悦目的翠绿,他望了望天空一浪又一浪的鱼鳞云,何时才有一场透雨呢?
(本篇发表于2012年5期《山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