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强
民政局有两间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左边是结婚登记室,右边是离婚登记市。恩爱的、脉脉含情的、手挽着手进了左边;板脸的、一前一后的进了右边。
常常是甜蜜的新人从左边进去,根本无视右边的存在;纷飞的劳燕叹息着从右边出来,对左边的场景报以狐疑。
左边结婚登记室是个小巧玲珑年轻的姑娘,活泼可爱,嘴甜人乖。这间办公室充满了浓浓的欢声笑语,桌子上时常洒满了各式各样的喜糖;右边离婚登记室是个五十多岁干瘦老头,沉默寡言,没有表情。这间办公室时常有剑拔弩张的声调,间或会传来哭泣声。
这不,一前一后的一对进了右边离婚登记室。
“哦,来了,坐!”,那老头带着花镜翻着手中的报纸,就象是在等他们似的。
老头的办公桌对面只有一把老旧的藤椅,估计很多人坐过了,藤椅的扶手已经摩挲得很光亮了,一只腿还有点跛。因为只有一把椅子,男士没有去坐,那女士坐下了,男士就站在她侧边。那女士想把手放在桌子上,发现桌子太脏,茶垢、灰尘粘连一起,于是只好将手放在藤椅扶手上。
“请问怎么办手续?”男士有气无力冷冷地问道。
那老头似乎没有听见,仍然翻着报纸。
“我们是来离婚的,怎么办手续?”男士不耐地提高了音调。
“嗯?什么?”那老头似乎听见了,放下报纸,侧过耳朵,眼珠越过镜框望着男士。
原来老头有点耳背,于是男士的嘴靠近老头的耳朵加大嗓门说道:“办手续!”这一声喊叫,连走廊外也听得清清楚楚,那女士责怪看了男士一眼,那男士也觉得了不妥,心里想,干吗要这么大声宣布办手续?
“填表!”那老头说的很干脆。打开抽屉拿扔出一张表。那男士心里嘀咕,原来听人说现在离婚很方便,根本不象以前还要劝解、调解、过段时间再来等等,填表、签字就完事,看来是真的了。
那女士也在想,那老头根本不问他们是什么情况,为什么离婚。叹息自己婚前爱得死去活来,结婚办得轰轰烈烈,离婚就这么凄凄惨惨?签字就完事!她不禁悲从中来。尽管如此,二人依然绷着面无表情的脸。
“一人一张表,填好!”老头说完又拿起报纸翻了另一个版面,似乎今天的报纸特别精彩。
两人无意中对望了一眼,眼中是脸面无尽的怨恨。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已经无数回合。曾经那片湛蓝的天空,已经倾斜了、变色了。可面对的是一个不懂爱情更不懂情调的干瘦老头,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萦绕在他们心里。
“大伯,借支笔!”俩人是顶着嘴来的,谁也没有带笔,坐着的女士说道。
那老头仍旧津津有味地看着报纸。女士又提高了声调说了一遍,那老头似乎听见了。
“照表格上的项目填!”竟然是答非所问。老头不但是无情、冷漠,而且有一点点傲慢。
女士有些焦虑,男士的脸依然紧绷。
“大伯,我是要支笔!”女士边说边比划说。
“哦!”那老头明白了。他从抽屉中扔出一支签字笔,又打开了报纸。
女士拿到笔,瞥了男士一眼,那眼神里有万千解不开的方程。恼了这么久,提笔就解开了。爱,已成过眼云烟。
男士感觉到了她的一瞥。垂下眼帘回避。
第一栏是姓名,提起笔已不可能放下,就意味着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女士迟疑了一下,还是写下自己的名字,但是签字笔没写出字,她用力再写,依然没有写出字。
“老伯,换支笔吧!”她淡淡说一句。那老头当然没听见,说第二遍的时候,他听见了,拿过签字笔,在报纸上划了划,只有划痕没有墨迹。他慢吞吞地取出笔芯一看,用完了。
那女士苦笑了一下。看来这只笔不知填了多少离婚表,拆散了多少对鸿雁,劳苦功高啊!
“我去隔壁找一支笔。”老头说罢起身出去了。
办公室就剩下他们两个,女的依然坐着,双手放在藤椅的扶手上,男的依然站着。站久了,一只手撑在藤椅上。老头起身后,他们才发现,原来他身后有一块竖着的长方形镜子,靠在后墙上,是一面崭新的镜子,但镜子破了,一条缝张开着,弯弯曲曲将镜子分成两半。
镜子中的他们,女的长发飘飘,青春依旧;男的英俊潇洒,风采依然。倩丽的她柔柔的坐着,紧绷的脸不自觉松弛了;高大的他稳稳的站着,紧闭的嘴唇也开始微微上翘。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幕,在哪里?哪个场景有过?俩人就是这样一坐一站温馨地靠着,对了,在拍婚纱照时就是这样,俩人似乎都回忆起了这个场景。镜中的男士竟然微微一笑,她无意间瞥见,那是一种他遇见她最初的微笑,也是最让她难忘的一笑;镜中的女士不由也婀娜一笑,人面桃花,虽然是短暂的一瞬,那是曾经触动他心湖的水鸟一吻。可惜,镜子破了,将他们刚好分成两半,惆怅如梦。
破镜能重圆吗?女士的眼中包含了泪水,双手在藤椅扶手上不由摩挲起来。
“啊!”她惊叫了一声,他也惊了一下。原来她的手,被破旧藤椅上一根伸出的竹篾扎了一下。
那男士立刻抓住她的手,躬下身来:
“怎么会事啊,你老是不小心!”。他双手攥住她的手,习惯性地用嘴轻轻吹了吹:
“还疼吗?”他四处望望,老头也没回来。那女士望着他,包含的泪珠滚了出来。
“走吧,回去我给你包扎一下!”他轻轻拉了拉她,她站了起来。他一只手握住她被扎的手,轻轻一带,她就起身,两人一起轻轻地走了出去。
门口,那老头拿着一支签字笔从结婚登记室出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喂,笔!笔来了!”
他们谁也没理他,依偎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那老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结婚登记室内传来那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老头,我的办法灵验吧,这是第N对自动返回的夫妇了!”那女孩轻手轻脚的跑出门来,望着那对消失的背影,冲着老头做了一个鬼脸。
“丫头,那还不是我演技好!”
老头回到办公室,走到藤椅前,低头看了看藤椅扶手上那根不起眼的竹篾,用手试了试,依然扎手。
他回到椅子上,将空表收回抽屉。
“我正在城楼观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他哼的是京剧《空城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