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婆的算术题

64年前，桂花婆还叫桂花妹子。

那是一个月夜，月光皎洁，溪水清幽，桂花倚靠在吊脚楼临溪的窗户边上，一边哼着山歌，一边闻着淡淡的桂花香儿想着甜美的心事。随着一阵“汪汪”的狗吠声，柱子趟过清澈的溪水，沿着桂花树攀上木楼，敲开了她的闺房门，也敲开她18岁少女的心扉。

同样一个月光皎洁的静谧月夜，他牵着她的手，滑下桂花树，溜出小木门，趟过流水淙淙的小溪，翻过屋前那座清逸秀丽的小山……她和他一起私奔，奔向美丽的童话般的爱情。

新婚之夜，桂花从随身携带的花布兜里取出个古铜色的小木匣。打开小木匣，里面竟然是用花手绢包裹着的一堆白色的细小鹅卵石。桂花悄悄的告诉他，这些漂亮的鹅卵石都是她从屋前的小溪里精心挑选出来的，是她特意送给自己的“嫁妆”。

柱子替她数了数，正好一百颗。他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桂花刚好珍藏一百颗鹅卵石的深意。

桂花高挑，俊俏、水灵，是狗溪村公认的第一大美女。

柱子矮小，憨厚、朴实，是歇坡村的第一位初中毕业生。

柱子娶到桂花，人们都说柱子走了狗屎运。

桂花嫁给柱子，人们都说桂花太受委屈。

旁人怎么看待怎么议论那是旁人的事，桂花觉得，只要自己喜欢就足够。

桂花看中的是柱子有文化这一点。新婚夜，没进过学堂门的桂花对他说，我没文化，你教我吧，从教我算术开始，就用这些鹅卵石……

从能记事时开始，桂花心中就有无数道算不清的算术题。

五岁那年，她父亲和一个陌生人嘀咕了半天之后，从那人手里接过两个“袁大头”，然后任由那个陌生人把两岁不到的妹妹给抱走了。

10岁那年，又一个陌生人用三担红薯和一筐稻谷把她刚刚十三岁的姐姐给换走了。

就在与柱子私奔的前一天，老父亲还在堂屋里扳着手指和媒婆讨价还价。这一次，桂花不幸成了她父亲与人讨价还价的筹码。

桂花不愿把命运交给那个跛脚的老男人。她选择跟柱子这个有文化会算术的人私奔。

桂花很快就跟柱子学会了算术。

由桂花妹子到桂花嫂，到桂花婶，再到桂花老奶奶，桂花这一辈子都在做着算术题。有时用加法，有时用减法，就用那一百颗漂亮的鹅卵石做计算工具，凡是100范围内的加减法，桂花婆每次总能算得分毫不差。

26年前，老伴柱子撒手走了。桂花婶用泪痕斑斑的鹅卵石一算，柱子说话不算数，只陪了她38年。

10年前，桂花婆72岁，她盼孙子盼得慌，就以死相逼，才好不容易让年已36岁的儿子结了婚。这一盼又是五年，77岁时，桂花婆如愿做了奶奶。

桂花婆私底下算了无数次，即使孙子一到法定年龄就结婚，自己怎么也得挺过99岁才能见到孙媳妇，要想抱重孙，那就得再坚持一点，要活够一百岁才行。

桂花婆当然想抱重孙。

但当太阳照进了现实，桂花婆很快就失落多于了期盼。

没媳妇前，儿子三天两头往家里跑。有了媳妇，儿子回家的次数少了，一年也就两三回。等有了孙子，儿子除了定时每月寄点钱回来，要足足等一年才在春节带老婆小孩回来看桂花婆一次——儿子在广东那边买了房，安了新家。

桂花婆想孙子，好几次问儿子怎么那么久才回来一趟。儿子回答说，远，有一千多里。要不你跟我们去广东一起住吧。

一千多里？桂花婆摇摇头，超出一百的数字她一算就头疼。

她不想去，也不能去。她老了，晕车。再则，已在土里躺了26年的柱子也需要人陪。

但儿子还是耐心地劝她，说把她这么一个82岁的老人家独自留在这么偌大的一个空旷的村子里怎么也不让人放心。

儿子的话不无道理。近年来，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把家搬进了城里。如今，村子确实无比空旷，不，准确点说，是死寂。

十年前，村里有98人。

五年前，村里有82人。

三年前，村里有56人。

一年前，村里还剩8人。

如今，村里就只剩下了桂花婆1人了。

思前虑后，桂花婆还是摇着头。

出于无奈，儿子给桂花婆下了最后通牒，要她考虑好，最迟在今年年底前接她去广东。

桂花婆了解儿子的脾气。

别无选择的桂花婆只得答应了儿子：好吧，早去晚去都是去，那你们抽空回来给我做个八十二周岁生日，过完了生日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广东。

桂花婆82周岁那天，她儿子儿媳以及孙子都回来了。桂花婆显得异常高兴，一吃完饭就拿出那个古铜色的小木匣，哄着五岁的小孙子同她一起用圆圆的鹅卵石玩算术游戏 。一直玩到小家伙困得直打呵欠，桂花婆才意犹未尽地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还不见桂花婆起床。

儿子推开母亲的房门，顿时傻眼了：桂花婆瘫倒在自己的床前，她的面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堆乳白色的鹅卵石，第一堆18颗，第二堆38颗，第三堆26颗。

桂花婆自杀了。她是吞食鹅卵石自杀的，一共吞食了18颗。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桂花婆都还在演算一道只有她本人才看得懂的算术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