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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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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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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漫步(短篇小说)

不知怎么回事,最近这段时间,我似乎有点心神不宁,每天天刚暗下来,我就总要情不自禁地往灯火阑珊处去走一走。

尽管我自己一直不愿承认,但事实不容否认——我其实是留恋上了一个叫“荒村”的地方。

准确点说,荒村不是“村”,而是一条狭窄幽深清静的城中小巷。

记不起是哪一天了。无所事事的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不知不觉就逛到了那条小巷。

只是那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这条零星地闪着几点昏黄灯光的古朴小巷似乎把我早就麻木不仁的神经轻轻地撩拨了一下。在稍稍踌躇之后,我情不自禁抬脚往这条似曾熟悉的小巷里走。

小巷只有一米多宽,地面铺着细细的花卵石,两边低矮的老式阁楼一栋挨着一栋。

几乎每一栋屋子临街的房门都虚掩着,而且似乎每一间屋子都泛着七彩的霓虹灯光。

潜意识里,我有了某种萌动,有了某种企盼。

小巷不长,前后不到一百米。我很快就走到了小巷尽头。

那是一条死胡同,没有了出处,我便折身往回走。

那些屋子的房门依然还虚掩着,每间屋子依然还泛着暧昧的霓虹灯光,七彩的霓虹灯光下,依然可以依稀地看到一些妖艳女人暧昧的婀娜身姿。

只是,我来回走了一圈,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跟我打招呼。

我难免有些失落。

我有些不甘心。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在接下来的那些时日里,每天天刚暗下来,我就总要情不自禁地到那条叫“荒村”的小巷里去走一走。那些屋子的房门依然还虚掩着,每间屋子依然还泛着暧昧的霓虹灯光,七彩的霓虹灯光下,依然可以依稀地看到一些妖娆女人暧昧的身影。

同样的,依然没有任何人一个人主动出来跟我打招呼。

我心里的失落更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进那间屋子的。我唯一敢肯定的是,这是小巷最深处的那一家,也是这些天“生意”最惨淡的一家,当然也是我最想光顾的一家。至于个中缘由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先生,您……?”一个叼着香烟的丰腴中年女人从沙发上起身迎上来。暧昧的霓虹灯光下,我看清了她那张淡然中掺有几丝落寞的泛白的脸。直到此时我才发觉,整个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人。

“我……我就想进来看一看。”我撅撅嘴,找了一个不是借口的借口。老实说,我对面前的女人有点失望,因为潜意识里,我希望此刻在屋子里起身迎接我的女人是另外一种风姿。

中年女人朝我暧昧地笑了笑,然后努努嘴,用手指了指沙发,说:“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随便坐一坐吧!”

她的声音很轻柔,很好听,似乎还有一种特定的魔力。

这点出乎我的意外。

我坐了下来。

“先生,我接连好几天看到你一个人在小巷里走来走去。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一定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吧?”那中年女人用春意盎然的目光看着我问。

天啊,这几天,她竟然注意到了像幽灵一样在小巷来回闲逛的我!

我有些尴尬,有些心虚。

我不好意思地朝他苦笑了一下,说:“也没有什么烦心事,孤独惯了,就随便走走。”

“孤独总比寂寞好!”那中年女人扬扬头,眸子里的落寞变得更加浓郁。

我当然能够明白她的意思。联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落寞孤寂的生活,我感慨颇多,但我不想过多地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流露自己的真实心迹,于是便起身告辞。

中年女人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快就走。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就要走么?”她问。

我点点头。

“是嫌我人老珠黄?”她泛白的脸上似乎多了几点红晕。

我摇摇头。

“那为什么?难道你真的不需要……?”她急促的话语有些急促有些落寞,但声音依然很有磁性。

我苦笑。不语。

我不知如何跟她解释。我掏出两张人民币塞给她,她推了回来。

“我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你的钱。如果你不嫌弃,哪天想找人聊天,就过来坐一坐,反正你也看得出,我没有多少生意,很闲。”中年女人恢复了平静。

我点点头。走出了她的小屋。

直到我走出屋外,她还探出头来,久久地看着我。我隐隐地从她复杂的眼神里读到了不舍读到了失落。

“有空常来坐坐。”就在我快要消失在她视线里时,她挥舞着双手大声 “叮嘱”我。

突然间,我有了种莫名的感动。

第二天,天还不黑,我就鬼使神差地早早来到了荒村。

我远远就看到那个丰腴的中年女人站在她的小屋门口。

“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一定要来。”见到我,她粲然一笑,轻柔的声音依然带有魔力。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悸。

“因为你是我这么多年来遇到的唯一一个进了我的小屋却只字不提“轻佻”事的男人。

“就凭这?”我摇摇头。在我看来,这理由显然有点牵强。

中年女人笑而不语。

她用柔和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示意我进小屋去坐。

我刚在椅子上坐下,她就倚靠过来。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也许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中年女人用暧昧的眼神瞅着我。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暗暗斟酌着:该不该跟她多说一点什么。在足足沉默了好几秒钟之后,我冲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二十年前,我曾是这里的常客!”我说得十分肯定。说完,我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

“二十年前?”那中年女人一脸惊讶地盯着我,似乎想要把我看透似的。我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几次想向她解释一点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许久,许久,我们就这么尴尬地对视着,彼此都没有任何言语。

空气也似乎一下子凝重起来。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最后还是我率先打破了沉默。“真的,二十年前,我真的来过这里。”我环顾着小屋,像是对中年女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中年女人依然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得出,她的心理波动很大。

好半天,她才若有所思地问:“先生,你是不是想找一个会写诗的女孩?”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事?”我从原地蹦跳起来,这下轮到我惊讶了。

中年女人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心事重重地沿着小屋转了几圈。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十年前,这里的确住着一位会写诗的年轻姑娘。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名叫蒲扇!”中年女人突然停下脚步,一边盯着我一边悠悠地说。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因为我真的就是蒲扇!

记忆的闸门顿时被打开了。

二十年前,这里还是叫“荒村”,但那时的荒村远没有现在这么繁华。除了小巷两边这两排低矮的小土屋之外,荒村附近一两百米之内全是零零散散居民楼。

当时,落魄至极的我就在离荒村三百米开外的一个名叫宏发厂的塑料花厂里做杂工。

那是一个雨后的周末,工厂刚好放半天假,我于是就一个人四处走走。当我不经意行至荒村小巷口时,顿时被这条雾霭氤氲的清幽小巷吸引住了。

“老乡,要不要一起去小巷里玩一玩?”不知什么时候,我身边多出了几个人。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同车间的几名工友。

“不去了。”我答。我原本是想去那村子走走的,但与他们都不熟,因此便一口回绝了。

“去吧,那里很好玩的。又很便宜,包你去了还想去。”那个主动跟我搭讪的叫阿贵的贵州籍同事显得格外热情。

即使再憨纳,我也能从阿贵的话里听出点别的意味。也许是实在太无聊,也许是实在憋得慌,我的脑海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个诱人的画面。

我本能地伸手摸了摸干瘪的口袋,在稍稍犹豫之后,还是狠心地咬咬牙,跟在阿贵他们的身后走进了荒村。

我跟在阿贵他们身后走进了那个叫荒村的小巷最里边那栋小屋。

见有人进屋,几个正在看电视的妖艳女子立即围了上来。阿贵几人老道地与她们讨价还价,然后一个个跟在那些妖艳女子的身后进了里边的房间。

唯独只有我木讷地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靓仔,你难道不想玩吗?”一个被阿贵他们挑剩的矮胖女孩走过来问我。她那涂抹着厚厚口红的嘴唇夸张地一张一翕。我感到十分恶心。赶紧用力地摇摇头。

矮胖女孩知趣地嘀咕着走开了,而我的目光也被另外一位一直静坐在电视机前发呆的长发女孩吸引了过去。

我摸了摸口袋。然后壮胆走了过去。

“靓女,你好!”我在离那长发女子大约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然后主动向她打招呼。

“你好!”那女子轻轻地一回头,朝我看了一眼。我眼睛一亮,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如此清纯气质的女孩。

“你……你是不是也跟她们一样?”尽管有些吞吐,但我还是勇敢地说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长发女子再次把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在足足把我审视了好几秒之后,她才站起身来。

“你是希望我说是还是不是?”那长发女子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然后偏着头,探寻式地问我。

我该如何回答呢?我甚是难堪。很显然,我遇到了一个不一般的女孩。

在呆愣了半天之后,我才犹犹豫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希望你与她们不一样。”

我的话还未落音,长发女孩捂着嘴笑了。不过,我感觉得出,她笑得很无奈,笑得很酸楚。

她用酸楚的笑声告诉了我想知道的答案。

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得厚着脸皮问她的价钱。

“八十。”她说出了价钱。她声音很低,但一点也不含糊。

阿贵他们不是才二十吗?我在心里暗自嘀咕着。

我的手不自觉地移到了自己的裤袋。满打满算,我口袋里的钱也远远不够八十这个数。

“不……不好意思,我……我没带够钱……”我恨不得有个地洞钻。

她再次用难以捉摸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

“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吧?”她的声音很低,但很好听。

我点点头。老实说,我是半路上遇到他们的,他们约我来,我就跟着来了。

长发女孩知道我说的他们是指阿贵一伙。于是说:“他们是这里的常客了,你怎么也跟他们混在一起呢!”她的话语里有种明显的抱怨。

话一说完,她就自顾坐下,恢复到了此前发呆的状态。

从荒村回来的路上,阿贵他们一个劲地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厉害,只有我一个人默不作声。

直到快到厂门口,阿贵才好像忽然想起我的存在似的,回过头来问我那矮胖女孩味道如何。

“那样恶心的样子我才看不上眼呢!”我使劲摇头。

“你没有要那矮胖女孩?难道你要了那长发姑娘?”阿贵一脸的好奇。

“我就只跟她聊了聊。”我如实回答。

“什么?你跟她聊了聊?老乡,她跟你聊天了?你到底花了多少钱?”阿贵似乎来了兴趣。

就聊聊天,要花什么钱?我有些疑惑。

但在随后与阿贵等人的交谈中,我得知,尽管阿贵他们去了不下十次,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找那长发女孩。原因很简单,那长发女孩做生意要挑客,而且叫价太高。

末了,阿贵神秘地告诉我,据说那长发女孩是大学生呢!

那长发女孩是大学生?我感到既意外又震惊。

月底发工资那天,厂里放了一天假。

一拿到工资,阿贵他们就结伴往荒村跑。而我则选择了在宿舍睡大觉。

中午吃饭时,我在饭堂门口遇到了阿贵。

“老乡,你上次施展了什么魔力,竟然让荒村那间小店那位最漂亮的长发女子迷恋上了你?”阿贵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一边朝我竖拇指,一边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

我甚是惊讶。不知如何回答阿贵,只好一个劲傻笑。

“老乡,我没骗你,今天,那个长发女孩主动跟我搭讪,为的就是问我,你怎么没有跟我们一起去。”阿贵最后拍拍我的肩,意味深长地用手指了指荒村方向。

我明白阿贵的意思。

那天整个下午,我依然躺在宿舍蒙头睡觉。但我的脑海总不自觉浮现出那长发女孩靓丽的身影。去还是不去?我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

最终,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一切。在夜幕即将降临之时,我推开了那间小屋虚掩着的房门。

跟上次一样,我的双脚刚踏进屋里,那些正在看电视的妖艳女孩都顿时起身围了上来,唯独那长发飘逸的漂亮女孩还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发呆。直到我径直走到她的跟前,她才惊异地站起身来。

“是你?”她的脸上闪过几丝惊喜。

我点点头。冲她绅士般地淡然一笑。问:欢迎吗?

“当然欢迎!”她答。尽管她的声音很低,但听到我耳里,依然有无尽的雀跃和欢喜。

“那,我们到里屋去聊吧!”长发女孩主动挽起我的手,拉着我走进了里面的房间。并顺手关上了房门。

里面的房间很小,并排放着两张简陋的单人床。

我站在床前,心砰砰直跳。千万种假设排山倒海般涌上我的脑海。

“靓女,能……能不能就只聊聊?”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你也许不知道,只要有客人跟着我进了这个房门,我就得向管工缴纳费用。也就是说,即使只聊聊天,你也得照常付费。”长发女孩直盯盯地看着我,尔后便冲我暧昧一笑。

她的笑靥那么是那么妩媚,那么诱人!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这我懂。费用我会照出,但我真的只想跟你聊聊天。”我努力镇定下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努力解释着。

“哎,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一个不一般的客人。”那长发女孩甩了甩头发,依然满脸的笑靥。说这话时,眸子全是亮光。我看得出,那是惊异,更是欣慰。

“那我们聊点什么呢?我总不能白收你的钱呀?”长发女子示意我坐下。

我乖乖地挨着她坐在了床沿上。

“听说你是一位大学生?”我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长发女孩还在笑。但很显然,此时此刻,她的笑靥有了几分勉强几分凝重。

“你看我像一名大学生吗?”她偏过头来问我。她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尽管表面看上去,她的神情泰然自若,但分明心情正起伏不定。

“当然像。”我答。

“你明显与众不同。”我补充说。

“是吗?”她轻轻地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凑近我耳根问:“你能说说吗?我有什么与众不同呢?”

我偏了偏身子。避开了她的手。

“你显得有气质一些,显得高冷一些。”找不到恰当的词儿,我只得如此回答。

“哦,谢谢你!”她起身,拿了一张小椅子坐在了我的对面。

“如果我没猜错,你也应该是个读书人。”长发女孩认真地说。

难得有人看出了我读书人的身份。我有些小激动。我不想隐瞒什么。我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也是一名大学生,但我目前处境很尴尬,出来打工快两年了,依然还在一家小厂里做杂工……尔后,我便情不自禁地说起了自己心酸的打工故事……

那长发女孩默默地听着,末了,她问,生活这么苦,你后悔过么?你绝望过么?

我坚定地摇摇头。

长发女孩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尔后问:你也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我说,我当然想知道。

但长发女孩抬手看看手腕上的手表,甚是遗憾地告诉我,时间已经到了。

“很遗憾,我的故事只能下次再讲给你听了。”她起身拉起我的手。

时间也过得实在太快了一点!不经意间,我和长发女孩竟然聊了半个小时。而半个小时是她们每次服务客人的时间最高上限。过了这个时间点,如果还没完事,管工会向这些女孩收取双倍的管理费。

尽管有些遗憾,但我知趣地站起身来,并主动掏钱递给了长发女孩。

长发女孩把我拿钱的那只手推了回来。“下次再给吧!如果你不嫌弃,就象征性拥抱我一下吧!”长发女孩把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深情款款地看着我,目光里全是期待。

我不再犹豫。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在短暂的拥抱之后,长发女孩轻轻地把我推开。

“走吧,下次记得来。如果你想了解我,那就先看看我写的两首小诗吧!”就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她把一张写满字的纸片塞到了我的裤袋里。

“你会写诗?”我惊讶无比。

我原本还想问点什么,但就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正在外面那间屋子看电视的那些妖艳女孩已经一窝蜂围了上来。

“兰兰,你们这次也玩得太久了一点吧?看不出,这位靓仔有这么厉害!”趁那群姑娘在七嘴八舌取笑那长发女孩之机,我匆匆离开了那间小屋。

一走出小巷,我便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写满诗句的纸片。

印入我眼帘的是一行行娟秀的字迹。那是两首风格迥异的小诗。第一首题为《用身体记录人生》的小诗是这样写的:诗人没有男友/所有的意向都是幻化的倒影/切割记忆是为了讨好谁呢/出售的灵魂充斥着多少汗渍味/唯一的爱情在小学生的哨声中绽放/十五岁少女半推半就把遮羞布揭开/红渍渍的印痕是人生的烙印/情感的自助餐不再是诗人唯一的食粮/身体本身就是上乘的稿纸/现代纤维包裹下的欲望在诗人的笔尖跃动/三十岁处男们用古生代恐龙般的眼睛接纳阳光/似真似幻的呻吟击碎了最后的一根脆弱的神经/唯一的窗棂被丑陋遮挡/诗人没有男友/当又一首新诗在快愉的唤叫声中完成/诗人完成了灵魂的洗礼——用身体记录人生……

第二首题为《今晚无月》的小诗依然晦涩难懂:今晚无月/星光照不着羞红的脸/加速锐减的青春/在暧昧的霓虹灯下打盹/肢解后的思维/拉长了尴尬的身影/欲望把理智惊醒/黑暗与痛楚接踵而来/不小心遗失了语言……

读了这个叫兰兰的长发女孩的这两首小诗,我对她的人生故事更加充满了好奇。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

一下班,我甚至来不及吃饭,就匆匆往荒村那边跑。

一进屋,我径直去找那个叫兰兰的长发女孩。也许,屋里的那些女孩都知道我是奔兰兰去的,因此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一窝蜂围上来。只有那个矮胖女孩用怪异的眼神示意我过去,然后用幸灾乐祸的口吻告诉我兰兰此时正在里边屋子里忙着“工作”。

尽管有过思想准备,但得知兰兰此时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陪着其他男人,我的内心还是失落到了极点。 在煎熬等待的那几分钟时间里,我焦虑,我愤懑,我绝望,我无助……直到兰兰送走了客人,一脸愧疚地站在我面前,我都还沉浸在无边的无助与痛楚之中。

我怅然若失地跟在兰兰身后进了里屋。

兰兰示意我坐下。我看了一眼那污迹斑斑的床垫,顿然觉得恶心到了极点。

我没有坐。

“还在生我的气吗?”兰兰当然明白我一反常态的原因。

我摇摇头。我哪有生她气的理由。我只想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我写的诗你都看了吧?”兰兰悠悠地问。

我点点头。如实说,看了,但没怎么看懂。

“今天你来,是想继续听我的故事?还是想要我像给其他客人提供服务那样为你‘工作’?”兰兰没有拐弯抹角。

我当然是想继续听她的故事!

兰兰的故事一点也不惊心动魄。

在与同是大学校友的男朋友一起来到深圳这座城市的第二十八天,她与他分道扬镳。

为了在深圳这座城市立足下来,兰兰隐瞒了自己的大学生身份,在一个叫碧岭的工业区找了一份车间统计员的工作。这期间,她认识了同车间的品管员阿珍。

再后来,阿珍离厂了。不久,阿珍从另外一个小镇给兰兰写来书信,说是她已经在她远房姨夫做经理的公司里谋到了一份行政助理的职位,如果兰兰想过去发展,她姨夫完全有能力帮忙找一份体面一点的工作。

兰兰最初并不动心,直到三个月后,当阿珍从那个小镇跑过来看望她,阿珍华丽的穿着开始令她有些心动:这是怎样的一家公司呢?短短几个月,阿珍的穿着打扮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足可以看出阿珍每个月收入不菲。

就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兰兰跟着阿珍来到了那个小镇。在阿珍等人的住处,兰兰看到了一群打扮妖艳的女人,同时也看到了阿珍那位一身地痞流氓打扮的所谓的远房姨夫。

“我们是一家服务公司。公司的服务对象是那些不甘寂寞的男人。在这里,你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在与兰兰简单寒暄之后,阿珍那位一身地痞流氓打扮的所谓的远房姨夫就开门见山地对兰兰说。

“不,我并没有答应跟你们一起做这些事!”兰兰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一边惊恐地回绝他,一边冲向房门,欲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她哪还能逃走呢!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口早就站着两个凶煞恶神般的彪形大汉。

在接下来的故事了,除了不准单独外出之外,兰兰并没有经历过某些小说极力渲染的那种被无端折磨的恐怖情节。套用阿珍的话来说,一切都是个人自愿。

在来到这个名叫荒村的小屋的第8天,在阿珍等姐妹的怂恿之下,兰兰接下了第一单“生意”。对象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近三十的农民工。从男人笨拙的动作可以看出,或许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也就是在那一天,兰兰写下了她南下深圳的第一篇日记,也即那首题为《用身体记录人生》的小诗。

兰兰的故事没有感动到了我。但故事还没讲完,她自己就早已泪流满面了。

我不知怎样去安慰她。

为了让她早点从故事中走出来,我赶紧岔开话题。

我问:“那你现在还写诗吗?”

“还写,只是依旧写得很差。”她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回答我。顿了顿又说:“我写诗,其实是在跟自己的另一个影子对话。”

我点点头。我完全赞同她的观点。我很想告诉她,我其实也是一个爱写诗的人,而且也喜欢写类似的那种晦涩难懂的诗。但话都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那一次,我和兰兰依旧在屋子里待满了半个钟;而且她依旧没有收我的钱。

那天回到工厂后,我也伏在床板上完成了我南下深圳之后的第一首小诗。在那首题为《我多想像她一样推销自己》的小诗里,我是这么吟唱的:忧愁从碧岭的第一条小巷开始扩张/偶尔停顿一下/暮色便迷茫了无法回首的来路/旱烟斗掩饰不了漠然后的恐慌/卖水果的小贩勉强地冲我微笑/“先生需不需要?”/她不止一次地用迫不及待的口吻询问/她暧昧的眼神对我是种安慰/低沉而乞求的声音/多像我烟灰散落的声响/所有的臆想都因她无意的询问失去了意义/我多想像她一样推销自己……

从诗句含混不清的表述里,可以窥探得出,我当时内心的彷徨、矛盾与无措。

在接下来的几天了,我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个问题:我还要不要继续与兰兰交往下去?在她眼里,我充其量不过是她的一位普通顾客,这样的交往究竟有何意义?

但越是不想与之交往,对她的思念就越甚。就在那几天,我在日记本上涂抹出了一首题为《思念》的小诗:有一种记忆/是冰雪渗透的清凉/有一种声音/是千年憋成的勇气/有一种心情/是晴空嚎啕的阵雨/有一种期待/是明日的寂寞在今天的枝头开花。

不可否认,在写这首小诗时,我把兰兰当做了假想的思念对象。

十一

在我与兰兰第三次的相聚中,诗歌几乎成为了我们唯一的话题。

一见面,兰兰就把自己刚刚写好的一首小诗拿给我看:为我写一首诗好吗/用青春做标题/用温情作诗眼/写阳光下的真实/写花雨伞中的缠绵/写硬化在行囊中的记忆/写渗透过理智的哀怨/写那遗失在小桥流水处的初吻/写那清瘦在月光中的誓言/写那永无结局的守候/写那绝望中的孤单和遗憾……写我孤独的一生/写我最璀璨的一瞬……为我写好这首诗/填好这张发黄的生命传单/用你至真的情/用你全部的温暖……

我一字不落地把她的这首小诗读完。我的心砰砰直跳。虽然我依旧未能完全读懂她的诗句,但我敢肯定,她的这首小诗里一定包含着她或辛酸或美好的所有故事。

我也把自己那首题为《思念》的小诗念给了她听。

兰兰听得很认真很认真。末了,她问,你这又是在思念谁呢?

“在思念你呀!”我鼓起勇气回答。

兰兰没有表现出我预料中的那种惊喜。她只是淡淡一笑:大诗人,你也真是太多情了!我这样的女人值得你思念吗?

值得,真的值得。我呢喃般地回答。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她。

“兰兰,我想要你!”我咬着嘴唇,凑近她耳根,狠狠地说。

她什么也没有说,在妩媚地冲我一笑之后,缓缓地倒在了席梦思上……在她麻木的承受中,我笨拙地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

事毕,兰兰第一时间把双手伸到我面前。

我想不通,为何前几次拒收了我任何费用的兰兰,这次那么直接那么急迫地伸手向我索要服务费。

在极其尴尬的氛围中,我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了她。

余兴未尽的我本想还跟兰兰聊一点什么,可她已经伸手拉开了房门。

我怅然若失地从她们的小屋里走出,一个人在荒村的小巷里徘徊了许久。

那晚,我躺在宿舍的硬床板上辗转反侧,一晚难眠。直到这时,我才隐隐觉得,我似乎做错了什么。

十二

第二天,一下班,我连晚饭也顾不及吃,抬脚就往荒村跑。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房门,努力在那群妖艳的女孩子中间搜索,但哪里还有兰兰的身影呢!

我走到那位矮胖女孩身前,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兰兰究竟上哪儿去了?怎么不见她的身影?

“你问我,那我问谁呢?”矮胖女孩拉着个苦瓜脸,没有一丝好气。而旁边那几位平时从不出声的妖艳女孩竟然也七嘴八舌地对我指指点点。我分明地从他们的话语中读到了一种叫鄙视的东西。

我悻悻地离开了那间小屋。

那之后的时日里,我没有再去找过兰兰。

只是偶尔从阿贵的闲谈里得知,做那些事的女孩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有人对她们动真情。而如果她们上头的人发现手下哪个女孩对顾客动了真情,那将遭受严厉的惩罚。至于兰兰是为何突然从荒村消失了的,阿贵似乎不太感兴趣,而且也似乎知道得并不比我多。

大概是在兰兰从荒村蒸发掉之后的第三个月,我也选择离开了碧岭,离开了荒村,离开了深圳。在离开碧岭,离开荒村的那一天,我在自己的日记本写下了有关荒村的最后一篇题为《人生驿站》的日志:这一站我歇了很久,我不知还要多久才会雨过天晴,不知还需要历经多少磨难才能走出梦境!不能再歇了,该到我轻装上路的时候。只要我干瘪的诗文依然还有生活的味道,我就不会在风雨中迷失方向,就可以在坎坷的人生路上洒脱地放逐青春梦想!日记最后,我这么吟唱:悄悄地把泪水拭去/深深地把痛楚掩藏/我不愿/让脆弱的脚步/拉长了忧伤……念叼着你的名字/把所有温馨的情节怀想成诗/在这样一个没有钟声的夜晚/我用孤冷的姿态/切割记忆/剖析灵魂/而你/是我永远的牵挂/永久的痛……

很显然,那个叫兰兰的长发女孩,又不经意地走进了我的诗句里。

十三

一晃二十年!我真的没有想到,二十年之后的我,竟然选择回到荒村附近的碧岭定居。

更没有想到,依旧在荒村,依旧在那间被霓虹灯点亮的小屋,有人猜出我的名字叫“蒲扇”。

“你……你究竟是谁?怎么知道我叫蒲扇?难道你认识兰兰?”我一把抓住那位丰腴的说话声音极有魔力的中年女人那双柔软的手,急切地询问道。

“如果我说我是兰兰你信吗?”那中年女人一脸的神秘。

我当然不信。这绝对不可能。我唯一敢肯定的是,这个中年女人一定曾与兰兰十分亲近。

“别吊我的胃口了!能不能快点告诉我,你和兰兰究竟是什么关系?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我近乎哀求般询问。

“哎呀,你真是一个痴情的男人!怪不得兰兰当初会对你动真情。”那中年女人一脸的感慨。

“你说什么?兰兰当初对我动了真情?”我用力地摇晃着中年女人的双手,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飞出心口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那中年女人推开了我的双手。然后示意我跟着她进了里面的屋子。

只见她打开放在墙脚的一只拖箱,然后从箱底翻出一本发黄的本子。

“这是兰兰当年留给你的。”中年女人晃了晃手中的本子,一脸的凝重。我分明看到她的整个眸子里都噙满了泪花。

我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慎重地从那中年女子手里接过本子,我匆匆地翻开扉页,上面是用我熟悉的娟秀字迹写成的一首题为《朋友,你还会想念我么》的小诗:又到三月/杜鹃花开满地/我怀揣返朴归真的渴望/用斑斓的花瓣拼凑一首思念你的小诗/篱笆墙挡不住/悠扬的歌声/火辣的阳光射透了孤寂的窗棂/点燃了积郁心底的思念/小心地把梦幻的碎片串成风铃挂起/却不经意间站成了一座尴尬的雕像/既然/岁月的面具/遮掩不了苍桑/误入红尘的你我/何时能撕开虚假的面膜/如果/再也寻不回最初的感动/朋友/你还会想念我么???

诗句末尾落款的时间是十九年前的三月,也即我与兰兰失去联系之后的第二年春天。

“你想知道的故事应该全在这个本子里。”中年女子上前一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用意味深长的酸楚语调叮嘱我:“这本子你拿回去慢慢看吧,相信这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

我百感交集,一个劲地点头称谢。

十四

从荒村回来,我用了整整半天时间读完了兰兰的那本日记。日记读完了,我整个人的精神也崩溃了。日记里,兰兰把我当作了这个星球上最值得信赖的对象,向我倾诉了她所有的一切:包括苦闷、无奈、痛楚、悲怆以及曾有的短暂欢愉……

在她的最后一篇日记里,她说她想寻求解脱,而她最向往的方式,就是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去遥远的未知世界去流浪。在最后的最后,她说,她希望那个叫蒲扇的男人(也即我),如果有一天能看到这本日记,在替她保守秘密的同时,帮她圆一个梦:写一首诗送给她,借以祭奠她难以回首的过去。

我翻开那本发黄日记最后边的空白页,在冥思苦想许久之后,提笔写下了一首题为《你曾出现在我梦里》的小诗:你曾出现在我梦里/蔚蓝的天空/渺远的大地/你旁若无人地飘零迭落/乌黑的丝发散发出空气的清香/舞动的身姿摇曳着整个世界/这是你的季节/你披着天使的外衣……你曾出现在我梦里/小桥流水岸边/明眸点燃了春意/在雾霭氤氲的山涧/天使搭乘了我们一起荡过的秋千/这是你我的季节/我蘸着淡淡忧伤/在绿叶上写着属于你的诗句……这是你我的季节/我在记忆的摇篮里睡觉/灵魂不会醒来/空气中还残留着你的清香/如果哪一天梦醒了/我希望在梦边流泪的/不是独自一个人……

在想象中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此时此刻,我唯一的祈愿,就是不管兰兰身在何方,都希望她聆听到我的声音。

我又情不自禁地迈步走向荒村。因为我知道,唯有那位说话声音极有魔力的神秘中年女人才是我此刻最应该前去相见的人。

但当我匆匆赶到小巷最深处的那栋小屋时,我傻眼了:那原本一直虚掩着的房门已被一把大大的铁锁给锁住了。

我急忙跑去隔壁小店打听情况。得到的答复是:那位丰腴的中年女人两个钟前才刚刚搬走。她已经在那栋小屋租住了整整二十年,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似的。至于她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怅然若失地从这条叫荒村的小巷里走出来。

我深情地回望了荒村最后一眼。

我知道,也该到结束这个所谓的“荒村”故事的时候了……(作者:蒲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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