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的孩子大概是最清楚吃水塘位置的一群人,斜坡上,田埂边,桃树下,石头窝里……若是没有人指引,从大河头往上回家的路上,是很难找到吃水塘的。往往走到疲惫之时,找水是其次,找到那放牛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三两句话的简单沟通,他们便会指引你找到那离自己最近的吃水塘边。
吃水塘说的是那种有活水来源,没有任何污染,可供人们直接入口喝的水塘子,它与牲口所喝的水塘不一样,对于牲口来说,但凡清澈的,不管来处,皆可入口。但人不一样,得是活水、安全。所以那些经常有孩子放牛到达的地方,大多都能找到那隐秘的吃水塘,有的大如一口井,挑着水桶挑上几挑也无所谓,也有的小如一个汤碗,涓涓细流,喝水得等,还得排队。为了防止牲口的踩踏,那些吃水塘又往往处于牲口到不了的地方,可即便如此隐秘,孩子们依然了然于胸,熟记于心。
二、三月,雨水迟迟不来,大地显得疲惫不堪,连村庄也有些疲态了,而这些疲惫都与水脱不了关系。
院里晾晒着那从地里连树割回来的豌豆,在同样的位置,接下来还会继续晾晒蚕豆、小麦、大麦、苦荞……院场不大,所有的收获也都只能按着成熟时间来依次晾晒。
院场往下的鸡圈旁,摆放着磨刀石,置着水盆。磨刀时,水盆里的水会撒到磨石上,做刀与磨石之间的调和。其余时间就是鸡鸭鹅喝水的地方。每天早起打开鸡圈门喂鸡食的人会负责将水盆装满水。
爷爷从柴房里抽出那坚韧、直溜溜、圆滚滚的柴棍,一分为二,分别在头上抠出一厘米深的凹槽圈。地金莲的枯叶早已在磨石旁的水盆里泡发、泡软,待两根杆都抠好凹槽,就将那泡软的地金莲枯叶捞出,分成细丝搓成一指粗的绳索将两根杆连接在一起,绳索缠绕在凹槽处,能灵活转动杆子,又不至于杆子从绳索中脱出,捆扎必须恰到好处。握在手上甩几次,确认连杆做好了就转身交到我手上。
那是专属于孩子的连杆。每一户人家都未曾想过靠孩子使着连杆将那包裹在壳里的果实都敲打出来,但是每一户人家又都会花时间为家里的孩子做上一副小型连杆,仿佛是在教会孩子们使用连杆这个工具。
连杆握在手里的一段与摔打在地上的一段相比起来要粗一些,也短一些。而摔打的部分每次扬起在空中旋转一圈后,会根据摔打人的力度重重的落在地上,留下一段长长的被摔打的痕迹,接着那些包裹在壳里的果实会随着摔打一颗颗滚落,跳脱。
我自然是打不了多久的,一阵新鲜感过后,很快就疲了、乏了,放下连杆就往村头的水井跑。水井前用水泥浇灌的地板上,按着顺序摆放着一排水桶,都是排队打水的人家的水桶。当然也有些人家会在排队过程中取走水桶,毕竟二、三月间水井的出水口水流实在是太小了,等不了就挑着水桶到那田边的水塘里挑上几挑做牲口的饮水、一家人的洗漱、洗洗涮涮用,当然喝水还得到水井边排队。人们在打够吃水后都会自觉的离开,轮下一户人家接着打。
井底置着石块,放着水桶,扑着水瓢。井底凹陷的凹槽里,水已满出,我坐在地板上,顺着井边慢慢往下滑动身体,在石头上站稳后,才又慢慢蹲下身,将好不容易积攒的水一瓢一瓢舀至桶中,待两桶水都满了,就让爷爷来挑回家。
然后明天、后天、大后天……继续重复同样的工作。
当然也有那聪明的,摘了芭蕉叶置于出水口,水顺着芭蕉叶往外流成一股,这时直接将桶置于水流下方,省去了那打水的过程。
祖辈人第一次来到这里安家,源于在这里找到了一片出着水的湿地,地上长满了秧草和三棱草,水是他们一路找寻的东西,也是唯一让他们留下的东西。然后他们盖起了土掌房,养猪养牛养鸡鸭鹅,种田种地,生儿育女。
有水才会有生。
之后顺着湿地往深处挖出水塘,这汪水养育了三代人后,人们买了水泥砌了水池盛水,水池上方砌了拱形门洞,遮挡雨水、落叶,井口铺起水泥地板,专做洗衣服、洗杂物用。所以那些过年前洗洗涮涮的日子,以及六月六晒红绿的日子里,那水井边总是欢声笑语一片。若是谁家有小孩子出生了,那井边便会传来一阵阵香喷喷的肥皂味,肥皂的香味很快顺着流水传遍整个村子,那种味道里更多的是那洗衣服人家的喜悦和幸福。
孩子慢慢长大,大人们会牵着孩子的小手在水井边的水泥地板上一圈圈来回走,在学走路的年纪里,孩子们都是那水井边的常客,摔了也无所谓,地板早已被那些洗洗涮涮的人们冲洗的一尘不染,至于有没有摔伤,那更是无所谓了,每一个学走路的孩子不都是摔过之后才慢慢站起来的么?
在大旱的年节里,水井的出水量越来越小,但是从没有干涸过,正是这种源源不断,给予了所有人们希望,生的希望,活的希望,所以人们信任它,敬仰它,祭拜它。
大年初二,是村里祭龙的日子,每家每户都会将头一年养下的红公鸡抱到水盆边,洗过脸、洗过脚后,连同酒杯、茶盅、香烛一起拿到水井背后的龙树下祭拜、磕头。酒杯、茶盅摆在龙树前的石板上,香点燃靠着龙树插下,公鸡举国头顶,三起三跪三拜,说清了来意,表达了诚意后,公鸡被宰杀。回家褪洗干净后整只入大锅,翅膀处左右各插一只筷子,鸡头往后置于两只筷子中间,嘴巴张开向上仰着。待鸡煮熟定型后再次抬到龙树下磕头,同样的三起三跪三拜,去年的顺遂平安感谢完了,来年祈愿祝福说完了,方才抬上鸡、酒盅、茶杯等一切物件回家,到这里祭拜才算完成了一半。至于剩下的部分就是回家做好所有饭菜之后的又一轮面对天地国师的三起三跪三拜以及感谢和祈愿。
而全村人的祭龙活动得到中午饭结束后才会进行。
一大早,孩子们都跟着瞎忙起来,跟在老人身后,一会儿捉鸡,一会儿找酒杯,一会泡茶……然后到龙树下磕头。大龙树下,总有那比自己家还要早的人家,杂草被清理开,石板被清理干净,茶杯、酒盅整齐摆放着,香烟袅娜而上,看那茶杯的花纹,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谁家见过,究竟谁是那第一个去磕头的人家?带着疑惑在旁边置上自家的酒杯,点上香,磕头。
上上下下,总能遇着那捏着香,端着茶盘往上去磕头的邻居,也总能遇到那磕完头往下端着茶盘回家的本家哥哥。待两次磕头结束后,孩子们就开始东家窜出西家窜进,汇总着各自已经知道的关于大年初二这一天的信息。所以很快孩子们就会知道,那最先上去磕头的是谁家,那白底青花纹的酒盅是谁家的,那粘在龙树上最漂亮的公鸡羽毛出自哪里……还有下半日水井边的活动。
中午饭过后,大门口水沟里水流冲着一路上的枯枝碎叶下来了,所有人都知道了,那水井边的活动开始了。
村里人的习俗,家里添了男丁的人家主要负责水井边下半日的活动,当然最主要的是要提前准备好这一天吃的蔬菜水果,喝的酒水饮料,以及做饭的各种炊具,装菜的盘子。通常情况下,添了男丁的人家需抱上一只大红公鸡,拿上年前留下的礼肉、香肠,还有各种佐料、炊具、盘子等早早到龙树下做准备。
没有添丁的人家就简单一些,看着水井里的水流到自己家门口了,就赶紧使唤着孩子,舀上一碗米,拿上一块腌肉,再到厨房拿上点现有的蔬菜,山药、莲藕、青菜……或者拿上一点干菜,豆腐皮、粉丝之类的,赶紧送到水井边,好让大厨们提前安排这些各家送来的菜的吃法。
所以也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孩子们早就已经打听清楚,水井边的活动由谁家主理,主理的人家都拿了些什么样的蔬菜,非主理的人家又拼了些什么肉……然后孩子们开始拒绝母亲安排好的蔬菜:花菜已经够了,再拿去就多了,吃不了。然后用转身翻些别人家没拿去的蔬菜。还有的直接把自家留着初三、初四待客用的山药也拿出来了:没人凑这个,我家凑。大人们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还有的看着那凑去水井边的肉太少了,直接上楼踩着凳子,割了一段香肠送了去。
后来,也不分男丁女丁了,但凡添了新丁的人家都是那大年初二祭龙日的主要操办人家,人丁兴旺的年节,常常碰到两家人一起主要打理。再后来,那些到外面成家立业的孩子,生了小孩也在大年初二这天抱着回家,那些新出生的孩子被大人们抱在怀里在龙树下磕过头后,都会被大人们用着芭蕉叶接上一口新出的井水喂到孩子的口中,当然那些实在是很小的孩子,大人们也会打上一桶回家烧开后再喂到孩子口中。
这一天的活动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清洗水井,所以每一户人家都会派出一名成员去参与到其中,当然也有一些是不下井的,在一旁帮着切菜、切肉等,也有一些是每年都下井清洗水井的。一阵忙碌后,井里的青苔、少有的泥沙、偶然落入的叶片统统被清理干净,连同那井口的水泥地板都再一次被刷洗的一尘不染,真是太干净了。水井上方的枝叶、藤蔓也都被统统清理腾开,孩子们的任务似乎就是负责在这一天营造气氛,一会儿爬到水井上方,一会挪到龙树之下,一会放几颗炮仗,一会儿学着大人们喝上几口啤酒……总也没有安静的。
晚餐在水井前的水泥地板上进行,当然那些祭拜的仪式、议程早已在吃饭前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完成。除了主理人家,参与吃饭的人员也都是每家派出来的代表,他们各自拿上碗筷团团围坐,有时锣锅的盖子也会被翻过来当盘子使用,装上了热菜或者凉菜,大人们蹲着,孩子们就直接坐在地板上,不曾担心会有脏的东西。
各家各户拼凑来的大米、蔬菜、肉都已全部下锅。晚饭过后,剩余的米饭、蔬菜、肉类各自归拢,再按着拼凑的人家数,一份一份的分开来,让每一位代表带一份回家。所以每年大年初二的傍晚,若是你恰好路过这个村庄,你也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两三个人拎着锅,抬着盆,使着汤勺,一户人家一户人家的推开大门,再按事先估算好的份量,一勺蔬菜、一勺肉、一碗米饭的分到每一户人家。人人都是笑脸相迎,甚至赶紧拿凳子、泡茶水想要将那上门分菜的人留一留,只是分菜的人们还会接着去下一家,所以很少有停留。
至此,大年初二的活动才算完成。